孤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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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进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潸然泪下。

吴进家住林郡，家境本殷实。六岁时，冀州大水，吴进的父母舍命救他，自己却被大水冲走，再无音讯。从此，吴进过上了流浪的生活。

三年后的一日，吴进因与其他流浪汉争食遭三个同龄流民围攻。吴进一跃而起，拿着石头朝着领头的流民一顿猛打，领头的流民被打破了头，三人一时有些退却。

忽闻一人大声厉喝：“住手！”只见一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和一众随从到了此地。此时，这三人才如同鸟兽散逃了去。

吴进立时拜谢：“谢大哥！”

“大胆！此乃李国公的二公子，不得无礼！”旁边的军士大声喝道。

“草民有眼无珠，请二公子恕罪。”吴进吓得连连磕头，引得一旁的军士一阵哄笑。

李世民笑着说：“无妨。你拳脚不错，随我回太原，做我的门客如何？”

“谢二公子！属下一定肝脑涂地！”

吴进为报救命之恩便跟着二公子，成了二公子的门客。但凡二公子所求，吴进无所不从。二公子性情豪爽，好结交朋友，很快，吴进与二公子成为了好友。两人经常一起习武、读书，畅谈天下大事。

三年后的一天，二公子帐下谋士刘文静见吴进长相奇异，便心生一计。

某日，太原城内巡查的兵士见一伙计形迹可疑便搜查了他，伙计托盘而出。此人名曰林成，是王世充的门客。王世充曾与柳氏有染，因门第悬殊未与柳氏成婚，而后柳氏有了身孕，育有一子，此子便是王玄青。王世充念旧，便让林成偷偷进城接王玄青与其母去洛阳，王玄青手上有着王字玉佩作为信物。根据林成的描述，王玄青应与吴进年龄相仿。

王世充本是胡人，吴进之母亦是胡人，因而吴进与王玄青有如此相似之容貌。

李世民问道：“阿进，若真做了暗线，你的身份将鲜有人知晓，从此便成孤狼，暗无天日，死后亦无人知，你可愿意？”

吴进说：“属下父母双亡，已无牵无挂，本就过得暗无天日，幸有二公子救我，给我安身立命之所，才有我今时今日。今日二公子有令，属下责无旁贷。”

“如此，阿进保重。有朝一日大功告成，你若有所求，我皆可应允。”二公子作出承诺。

最终，吴进成了二公子的暗线，代号暗夜，约定以信鸽传递情报，城中酒肆老板也是线人，可以进货为名随时出城沟通。吴进在刘文静的安排下杀了王玄青与其母，拿上王玄青的包裹和信物，佯装被山贼洗劫。进入王家后，吴进声泪俱下地痛斥山贼，哭诉阿娘被杀。王家人信以为真，便收留了他。

那年，宇文化及弑炀帝篡位，改国号为许，一时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王世充南征北战，占领洛阳，自称郑王。李渊占据长安后称帝，立国号为唐，并立李世民为秦王。此时李密正攻打洛阳，战局吃紧。为了获取信任，吴进自请入军参战，王世充犹豫了许久，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王世充任他为长子王玄应的行军参谋。

之后的一战，吴进发现李密军左翼的漏洞，建议将军伺机突袭，于战斗中大破敌军，之后的多次战斗也屡建奇功。王玄应和王世充均对他赞赏有加，并请他和众将领一起于军中议事。因此，吴进掌握了军中很多机密。每当清晨四下无人之时，他便用信鸽送出情报，并将王军布防图送至酒肆老板处。后来，王世充篡位称帝，改国号为郑，但朝中已然生变。唐军连战连捷，郑军中接连有士兵叛逃降唐。王世充因此下达命令，一人叛逃全家连坐，一户叛逃五户连坐，致使人人自危。吴进趁机策反多名将领，外围城池守将纷纷望风而降，洛阳因此被唐军合围。

四个月后，洛阳已彻底弹尽粮绝，百姓易子而食，守军已坚持不了几日，大势已不可逆。若郑军负隅顽抗，唐军势必强攻，届时生灵涂炭，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和无辜百姓丧命。

作为暗线，吴进居功至伟。于公，他问心无愧。可于私，他问心有愧。

王世充因对柳氏有愧，对四子照顾有加。长子王玄应、次子王玄恕、三子王玄琼长四子几岁，养女王岚和四子年龄相仿，并未因为嫡庶之分而对他有所怠慢。吴进对他们皆以阿兄阿姐相称。

其中，和吴进关系最好的便是王岚。他和阿姐早晚一起读书、写字、习武，闲暇时玩蹴鞠。全家用膳时，阿姐经常给吴进夹菜，采买时嘱咐管家把新鲜的糕点多带给他一份。阿姐常说：“玄青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自吴进领命上战场后，每次从战场回来，阿姐都会关切地看阿弟有没有受伤，见阿弟受伤，阿姐会亲自为阿弟上药、包扎。三哥见状，总会打趣说阿姐对几位阿兄可从未如此关心过。吴进总会想，若他真是王玄青该有多好。在阿爷和阿娘过世后，吴进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有一日月圆之时，吴进问王岚：“若有一日阿姐发现阿弟骗了阿姐，阿姐可会怪阿弟？”

王岚笑着说：“若是阿弟骗了我，那一定是无心之过。阿姐不会怪阿弟的。”听到这里，吴进的鼻子一酸，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到这里，吴进决定冒一次险，公开自己的身份，并以大唐特使身份劝降王世充，之后出城与秦王李世民沟通。因为吴进知道，他是和李世民谈判的最合适人选。

“大唐特使吴进参见郑皇陛下。”吴进所言一出，朝堂哗然。叛徒、逆贼、细作之声不绝于耳，但这些已然不重要。对吴进而言，重要的是保全城内兵士和百姓，也保全王家人。

“大唐特使，你终于承认了。朕有眼无珠，竟让细作在眼皮底下如此之久。你就不怕朕当场杀了你？”王世充怒目圆睁地说。

“回陛下，我本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死又何惧？可我若死，大唐必会进攻洛阳城。眼下四面楚歌，洛阳城内已无钱粮，内外交困，陛下以为能守多久？届时必生灵涂炭，玉石俱焚，还请陛下三思。”思索良久后，王世充答应了吴进，若大唐免其死罪，便开城投降。

出朝堂后，吴进突见阿姐拿剑指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玄青？”

“我若是玄青，又怎会如此？”吴进说。

“今日我便替玄青报仇，奸贼，拿命来！”

“阿妹且慢！”王玄应阻止了她，“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他若身死，唐军必会强攻，那时必玉石俱焚。眼下，只有他或可保全王氏，保全城中百姓！”

吴进去了李唐的军营，李世民亲自接见了他。少年时，他身入敌营，为报救命之恩，亦报知遇之恩。五年一别，物是人非。昔日的门客成了老谋深算的暗线，当年的英俊少年身着战甲，成了战功赫赫的统帅，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属下吴进参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微笑地拍了拍吴进的肩膀，问道：“阿进，你此番出城找我所为何事？”

“回殿下，属下已说服王世充降唐，不过，他要求赦免他和王氏一族的死罪。”吴进说，“属下亦有不情之请。王世充和他的儿女皆视我为家人，养女王岚更待我如亲弟，对我悉心照顾。自阿爷和阿娘离世，属下未曾有过家，是他们让属下感到一丝亲情，还望殿下成全，免其死罪。”

李世民缓缓踱步，片刻后说：“阿进，你既直抒胸臆，想必心中坦荡。本王欣赏重情重义之人。本王曾允诺，事成之后，凡你所求，皆可应允。王世充既然主动请降，不做困兽之斗，可见其良心未泯，心中依然有百姓。本王会亲自面见父皇，相信父皇会酌情，定不会斩尽杀绝。”

吴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当日，吴进便回洛阳回复王世充。王世充听后，主动开城门投降。之后，王家人被带走，等候发落。次日，唐皇下达圣旨，王世充及其家人流放蜀地，令吴进和长孙无忌一同押送。于吴进而言，这是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王家人的命保住了。

七月，王氏一家十五口前往蜀地，踏上流亡之路。途径雍凉时，有位兵士快马加鞭赶来，称有圣旨宣读，令王世充接旨，王世充及其家人当即下跪接旨。此时，树丛中冲出数人持刀对着王家人砍去，吴进试图阻止，却被士兵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亲见昔日的家人被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直至剩最后一口气。“住手！住手！”无数声哀嚎响彻云霄，依然未改变王氏一族被屠的命运。在确定王氏一族无人生还后，长孙无忌摆了摆手，示意兵士退下。

“长孙大人，圣上已免其死罪，你怎敢抗旨？你竟草菅人命！”吴进怒不可遏。

长孙无忌轻蔑地笑了笑，对他说：“吴贤弟有所不知，临行前圣上对我下了密旨，处死王氏一族。此次令你前来，是圣上恩典，让你送他们最后一程。若是不信，贤弟大可亲自去问圣上！”

吴进心如死灰，此刻泪湿满襟，找了一块空地安葬了王家人。次日，吴进再次去了秦王府。进门后，吴进请安后问道：“属下想问殿下，既已免了死罪，为何出尔反尔，为何非要斩尽杀绝？”

李世民叹了口气，拍了拍吴进的肩，说道：“阿进，我已面见父皇。我亦不赞同斩尽杀绝，可事已至此，还望阿进节哀。”

秦王说到这里，吴进心中已然明白。他并非不信秦王，只叹大唐只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吴进心如死灰，决定向秦王辞行。

“阿进，我知你心中之苦。如今天下未定，大唐正值用人之际。以你之才，我可举荐你入职兵部。若你看中哪家女子，我亦可为你作媒，让你成家立业，如何？”秦王挽留道。

“谢殿下恩典。属下并非不想入仕，只是不能接受如此入仕。如今属下无家可归，此后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吴进领了赏金便离开长安。出城后，吴进再次看了眼长安的城门，立誓此生不再回长安。此后，吴进游历天下，回到林郡时，原本荒凉的大街上开起了集市，终于有了烟火气。闲暇之时，吴进依然会拿起玉佩，手中不停抚摸着，每到记忆深处，便泪如雨下。

吴进终究是独行者。乱世时，他无家可归，乱世终，他依然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