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流年

作者: 陈迹 | 来源:发表于2024-05-20 09:3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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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五期:成长的创作

    四月,春意正浓,外面轻风娇影,满园蔷薇。但简铃却没有出门寻花,也没有凭窗眺望。偶尔,她念及光阴虚度,心起波澜,也只是翻一翻枕边的书籍,读一段四月春光。然后,于淡然与思量间,在旁人的情感中消融自己的心境。

    这种慵懒的心绪,让她习惯了将现实和意念相互交织,从而来排解一切她不愿面对的境况。她常常在瞬间,一心二用地对待世事万物,仿佛主观上已弃自己于时空,其实,仍处于时空之内,而不是之外。

    这夜,当颖来电时,简铃正踡于床头读《包法利夫人》。七岁的儿子铃铛,在他的房间里做小习题。

    简铃并不偏爱这本小说,对女主人公爱玛,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过去她常以为,这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年少的人得了本书,读一读而已。只是读罢,不知不觉地,书中的人物却成了她生活的参照物。因为浪漫与悲剧的因缘,简铃对感性有了直觉地抵触。但是澄明之境难登阶,她只能凭少年人的敏感,自行其是。于是,人就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另一条道路。

    简铃按下绿色的按钮,猜想就上了心头,何事让颖——在她曾感慨过“天地之大、孩子最大”的作业时间——来电话。另一边,感叹已通过无形的网,神奇又清晰地传了过来:“芦根死了。”

    简铃立即便释空了这句话。她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想听此类的消息。谁能拿死亡怎么样呢。她的意念只围绕在她感兴趣又了解的事物上。没奈何,或深不可测的事,如神秘的死亡,如不可控的技术,理不清,解不开,就把它们抛于意识之外吧。可是,死者为大,这总是不幸的;颖又是她少有的一个朋友。因此,她一边用双耳捕捉颖的叹息——她从小就认识他,而他是多么努力地工作,又多么可怜,爸爸三十多岁时就去世了,自己四十出头,又没了;一边在脑海里浮现出对颖的相似记忆。

    颖是简铃的初中同学。不过,她坐教室后面,简玲坐前排。用颖的话说,当初她们擦肩而过时,两人之间,仿佛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可简铃确定不认识颖。也许她模糊地感知,颖该是她的同学,但在简铃的心中,仍判定她们不相识。因为不熟悉,所以看不见;而少一份因果,就少一份对错。后来,她们考进了同一所高中。来自同一个地方,对简铃而言,这是一个天然的烙记,反倒变得重要了;然后,她俩分到一个寝舍。三年过去,相识的两个人,终于熟稔了起来。

    她缓缓地将信息归类,按新的顺序排列。此刻,灵魂像被重启,回忆无垠地漫延。幽幽地,心绪随之伸展,时间似乎静止了,人变得迟缓起来。

    刚认识颖,简铃就因其伶秀聪慧,将她认作自己心中的大花蕙兰。自然肆意,清爽美丽,归属于明媚的夏季绿,像春夏交汇之季的一段动人时光。那时,简铃不知这简单的定义,代表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误判过多少年华,就像从前,她下意识地就否认了四月的爱玛。那些少女的浪漫。她把少年的自己,送给了悲惨的故事;而她见识的青春,又全都是别人的。纯粹的浓情。多么矛盾的两者。颖,总是生机勃勃的,仿佛天生拥有着强烈而永恒的热情。对生活,她就如早春嫩芽般,秉持着一种志气昂然的笃定——终将会有圆满的结果,这完全有别于简铃虚幻的清灵空明。

    她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观望打量着她。颖努力考上了心仪的专业,简铃以为她毕业后会大展身手一番,转头她却结了婚。陪伴大女儿的时候,颖考了好几个与职业有关的证书,而后却生了小儿子。比铃铛还大几岁。现在,她又风风火火地当起了美女主播,像超人一般紧随时代潮流。对此,简铃惊奇过,人们如何就成了这样或那样的人呢。不过,除了颖,她并不和其他人打交道。且因为颖,简铃认为她无法胜任人生赋予给她的任何角色,不仅作为女性的那一份,也是作为人的一部分。就像现在,简铃虽想道声“节哀顺便”,却习惯地难以说出口。而且她也不知芦根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不说错话,最好不说话;为了不做错事,最好什么也不做。

    可是,她终究还是走进了婚姻,当然最后又跑了出来。不狼狈也不坦然,是另一段心绪的记忆,她很少念及,但它绝不属于此刻。简铃顿时切断了回忆。颖还在讲述那位去世之人发病就医的过程。一时之间,几重的阴影飘过来,像刚吹起的泡沫,虽一触就破了,但散开的雾水,却不会立即消失。一时间,无法消除被意识粘住的影子,又寻不到适宜的话来打断现实,简铃只好简洁地问了声:“芦根是谁?”

    她的本意,是不想再听一通解释。颖讲了许多,简铃对此却很清楚,不过是她偶尔的感慨罢了。芦根该是小名,或是颖给取的绰号。另外,此人还属于她的认知范畴,虽然她不一定认识。可能在颖那里见过一两面,颖的朋友很多。

    简铃以为她们已了解得很透彻,因此才能彼此理解,互为迁就。然而,颖这次却没有结束通话,反而诧异地问道:“你不知道吗,你怎能不知道?”

    灯光下,简铃看见一个个小小的雾点,正不断地向上悬浮。她别扭地提醒颖:“我是说,他的学名……,大名叫什么?”

    “何永珄。”颖匆匆地回答,“王旁珄,何永珄。”

    然后,她又急急地追问:“记得吗?”

    她问的她,这也很重要,像烫痕。雾气散了吗?

    “不记得。”简铃合上手边的书,轻轻地放一旁。封面上,爱玛的衬裙像突起的异物,让人倦怠。还有这必然生硬而尴尬的答案。

    “也有可能。但几年前,他从外地回来,和另一个同学,我们一起见过。还谈到他喜欢过你,添了微信。一点都不记得?”

    雾气向四周散去。她知道我一点都不记得,简铃加刻了这条链接。但散开的雾气又积成了水气,湿气下行,凉意上身。许是要下雨了。大雨,小雨?小雨吧,春季,不总是绵绵细雨不断吗?可是现在四月了,春去后,大雨终还会来吗?

    “喜欢我,从何谈起?”

    “他是我们初中的同学。怎会一点都不记得?”分明是疑惑地诘问。

    湿气加重,不知在何处,那里定是下起了雨。松针一样的雨丝,尖尖地刺下来。雨林中,她瞥见颖穿着杏色的裙钻出了绿色的夏,丰实地站在了金色的大地上。高高的她,环视秋收的塔楼。然后,微低头,松塔旁,满足的黑眼见着了挣扎着薄翅的蜂,金黄的蜂,她摘支秋晨雾雨里的枯涩月季,想永久地留它止息?永珄,永远的金色吗。开败的花儿没有结果,连枝剪掉,根还能复活吗?颖是颖,而自己不是颖。她抱住肩。是哪里的雨,下大了吗?此间萧瑟,非要点光来。四月的阳光太柔和了,穿不透那带钩的云。她睁大了迷雾里的眼,四处检索,黑黑的眼珠里映着长长的叶,蕙兰只在四月的流年里,才开出有绿意的花?

    “妈妈,我做完作业了,你要检查吗?”儿子铃铛走进来,惊醒了疲惫而发呆的简铃。沉重的身心渐渐堕落到麻空了的双腿上。那带光的眼无力地垂了下去。夜并不黑,橘色的灯光像成熟的杏,红红地勾勒在儿子白净的脸颊上。作业本上,清秀的字,像谁写的?不可想。现在不是七月。儿子像她,都是七月生,像杏一样鲜活。可惜。四月的杏花才落,七月还早着呢。

    “妈妈?”墙上的两只影对望着。

    “哦。”她应着,眼前却曲线浮动,仿佛仍置身于过去的流年里。它不想越过四月,往后流。她不想进入这现实的生活。于是,游神似地吩咐道:“过两日再抽查,错了罚抄三遍。”

    铃铛却开心地道了晚安,轻快地走出她的房间。楼上别家孩子的笔,频频地掉落,发出哒哒的声响。高中生作业多,他是恼恨地转笔,还是不在意地困得打瞌睡呢?儿子多快活,还没上小学,可是又多傻呀。总会有更多的作业来的。大人偷一下懒,他就这么开心。小时候也这么快活就好了。他怎么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呢?

    “真像我,我如何能将他养大?”

    “啪”,这一声,响得很。床边的书掉了,翻过身捡起来。爱玛最后服毒死了。步步坚固的颖,自然是对的。言近意也近,怎能不记得,似有宿债不得解脱。此刻,简铃并不愿再劳心作想,却没有契合的事物来消弭此刻的情感。

    四月春老,记忆里的生涯也会冷。缓缓地,简铃坐起,打开手机,没有找到那添加的微信。当然会删除。风暖了荼蘼,万物不知疯长了几轮。她在四月里踟蹰,却不能信别人跋山涉水后还记得花与雨季。电话的黑名单里,躺着几个号码,飞快地复制,又转回,粘贴搜索。那远山淡水的头像,似乎有些印象。不过,也有可能许多人用过许多类似的风景画像。人们总是相差不差的同类人。能说出的,都是淡然地可用来忘怀的事。释怀本无需提及,追寻是自恋的通病。万物皆已变,早不是原来的记忆。所以,何必自怜呢。

    然而,在这春夜的沉默里,一个人辩起了生与死的异义,自在就不肯再随心来。可以想象,她可能想说句“不胜荣幸”,以视安慰,但定没有讲出来。只是淡笑着,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叙旧,脑中转着什么呢,已全然忘记了。然后,一转身就删除了信息,电话也归至了黑名单。

    不仅几年前没有影迹,再往前回顾,少年时,也没有一丁点浮动的影子。一点儿也没有,连名字都是隐约不清的。可怜的人。谁最可怜呢?到底只有顾影自怜的那一位吧。那时的她,在做什么,埋头苦读小说吗。有几个女孩子在窗下跳橡皮筋,皮筋从脚踝移到膝盖,又从腰至腋下到颈脖,然后圈住头,最后,双手扯开绳举起来。一个女孩子搭在另外两个女孩的肩上,用力悬空腾起,直蹦到皮筋上,拉绳的两个女孩子一踉跄,惊呼声,欢笑声,自发地连成一片。跳高的女孩,理着超短的发,转过头来,对着窗内呆住的她,仰面大笑。

    如琼瑛般清纯的脸,像花蕊般明亮的眼,谁见了都想去呵护她。而她却像一棵树似的挺拔地长大了。一想起比自己大两岁的瑛,简玲眼前就闪出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拖着刚学会走路的胖婴童,爬过了高高的门槛。

    “你却哭了,记得吗?”她问。

    “不记得。”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呆呆地回道。

    “小时候,胆小不出门;我打架,你只会在旁边哭。现在呢,又变得傻傻的了。”她一边给她梳小辫,一边说,“什么事都不记得,真傻。我什么都记得。”

    瑛的母亲,也是简铃的养母,和人闲聊时也常带着解释。像吧,我也觉得俩孩子长得像;她胆小,看着清冷,其实又乖又懂事的;有时也说,女孩的事,两个都不开窍呢;但她会读书,就怕读呆了;瑛也读书,她大两岁,胆大,也做不好的。瑛倒没做不好的事,她胆大却也心细,养母教的事,都能记得,一上手就会了。而她也许真的比较迟钝,总是学不会。对此,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可羡慕的,更触及不到嫉妒了。唯有开心,因为瑛会给她包书皮,为她织手套;出笼的面点那么香软,新做的小裙子又多么飘逸。瑛越能干,她越满足。

    “你以后定是位贤妻良母。”她偷偷地称赞瑛。

    瑛仰起头骄傲地回道:“那是自然。”

    她见那粉脸变得更红了,像七月成熟的杏。瑛就是七月里生的,过生日时总有吃不完的杏,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笑,像遇到数不完的幸事。如今,那杏又渗了一层胭脂,散着清甜的香气。可是长大后的瑛,从十四五岁就谈起恋爱的瑛,却没有结婚。简铃不知道瑛的想法是何时改变的,或许她认为的贤妻良母另有含义,并不体现在婚姻里。简铃忘了许多具体的物和事,可有些感觉,却渐渐成了她想记住,就不会忘却的无根知觉,经由时光地冲洗,像那堤岸,慢慢地加进了某些自我调节的痕迹。

    只有那亲生的母亲,开始相信内心的某种直觉。当瑛出远门上学后,养母常常自言自语:“飞了。飞走了。我知道。就知道。”有时她擦着桌子忽然对简铃讲,少看这些书;别看那些书。出门玩去吧。可当简铃埋头读书时,她又静悄悄地干起活来,不再提了。可能,选择对一个母亲来讲,也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因为那些不可知的结果。

    读瑛的信,对于刚上初中、独来独往、初尝寂寞的简铃来说,是件快乐又忧郁的事。多年以后,当她决绝地和结婚三个月的丈夫提出离婚时,她曾将一些原因归罪于这段时光,但是,一想起那过去的自己,她就更决绝了。其实,她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过,不能否认,有时候,将原因怪于外界,有助于减少自己的无助,也有助于自身的恢复。当然,不能到达怨恨的程度,不然,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了。

    简铃在瑛的信里,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瑛的同学老师,偶遇的人,交往的人。她会详尽地描绘,那些女孩是如何的可爱、温柔、美丽;还有一些女人又是怎样的开朗健谈,充满智慧。当然,她也会花大量的笔力去谈论身边的男性,不管是男孩还是男人。他们有不少的优点,但她也总能从他们身上找出缺点来,然后加以无情地嘲讽和批判。

    那些辞令让简铃不适。她不知道,为何她的感受和瑛不同。那些清秀的文字,无论是讽刺,还是赞美,似乎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无形地歪曲了她的一些思维,也摧毁了某些事物。不过,那些都是秘密,她说不清,也不愿和任何人谈起,包括瑛。因此,回信时,她从不提及,只是简单地记录些日常或叙些读书的感受。一次,她被一本小说的开头所吸引,简短的几句话,她写了好几页信纸。只是,最终那封信并没有被寄出。但从此以后,再翻开书本,她常常陷入幻觉。关于主人公,是否有可能成为另一类人;而读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某件事,别人会如何想,她又会如何做呢。仿佛从那时起,她的记忆才被触动了。

    一条省道穿过的小镇,居民区被分成南北两部分。一些新商铺沿着省道衍生。菜市场、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仍自发地聚集在靠着乡下的北街上。简铃从小就住在那里。而从最南端的运河码头上岸,一间间旧商铺依旧散发着活力,呈现出另一份人世的热闹。不知从何时起,简铃再没去过那地方。现在,南街外的运河又开始在她的梦里流淌。一条巷子七弯八拐地从她们居住的北街,直通到了南街码头。某年,在快要吃立夏蛋的一个清晨,养母从码头上捡到尚未满月的她,然后把她抱回了家。这虽然是稀罕事,但小婴儿并没有被更多地提及,只用了“小小的、长得清秀”两个词语概括了。讲得更多的,是养母挑着重担,夜半走小巷的胆怯紧张,还有描述的那些艰辛生活,像一幅幅画像展现在她的脑海里。而围听的人,却纷纷地猜测起婴孩的身世。行船的人家丢的;南街老居户家弃的;乡下生了二胎或想再生二胎的;另有更悲切的缘故。并且,每一次,人们都不忘讨论可实施的计划。

    没有一个婴孩是她。现在,她同样来想象她们。可以是爱玛,也可以是安娜;可以是凯蒂,也可以是苔丝;有时是子君,有时又是双扬;有时是遥远的古名人,有时还可以是出走的瑛。这个时刻,简铃总是消失的。长大的简铃,一步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退隐江湖的大侠,江湖上到处流传着他们的故事。可消隐的简铃,她不需要那些传说。她不知自己舍弃的是自我还是所谓本我,她不想也不需要弄清楚。她穿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静心地听那巷里人家锅碗瓢盆的交响;她慢慢地流连于街市,专注人去人散,想象其中的熙来攘往;她长久地徘徊于南河边,最终将那些没有寄出的信和别人递过来的纸条,撕碎了,仿佛连同自己,一起厌恶地丢弃在了河水里。

    她终于捋顺了一点,她不是扭曲的产物,也没有涣散心灵。她不亲近别人,只是因为在灵魂深处,已建了一座只属于她的曼荼罗城。她将一切意识都归于这个城堡里。城中也有一条清澈的河。清晨,她坐于河边,微闭双眼,忆那昨日不可捉摸的梦境。傍晚,透视镜审视阳光下的一日一行,自动地挑选材料来搭建她的城。从地基到塔尖,从支柱到挡风玻璃,各种保护的意象落成。一日又一日,内心的城和一个景、一个人、一句话,一行文字相连了,那些一个个瞬间,成为她生命永恒的标志。一月又一月,内外通融,愉悦,欢快,喜悦成就了对四季的记忆。一年又一年,其余的记忆消散了,城堡也如幻影般退散。在意念的城里,只剩下自由摆放的各色风景。外在的不可念及的,都变得不再重要。不管是过去的,还是将来的,只有此时此刻,能唤起她内心的感应,合乎她自己意愿的想法,才值得留恋。她屏蔽了外界,感觉心灵超然平静。

    这状态延续了很久,久到她将他人的生活纳入观察之中,久到她认为在现实里开花结果也未尝不可。瑛从海的对岸打来电话:“他真的适合结婚。说到婚姻,我们总有一个要结婚的。你结了,我就不需要了。”

    “为什么是我?”简铃轻轻地问。

    “因为我还不能面对她。你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当然应该由你来结。”

    原来,跳得多么高,像飞鸟、像太阳的瑛,也有难以平复的伤痛。她以为早在春辉中就飞走的瑛,原来还停留在小镇的某处。再读那些犀利的语句,像四月翻不过的的墙院,上面开满的蔷薇都带着刺。温柔字迹的背面,潮湿的墨至今竟然还没有干透。对此,她似一无所知;而对养母,她只是亲近又疏远地看着她而已。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简铃怀着三份的愧疚,——连同对她自己的补偿,同意了瑛的提议。

    婚前的一年内,最高兴的不是母亲,而是颖。“他真不错,踏实,你终于安定下来了。这下好了。看来,你姐姐也很关心你的。她结婚了吗,孩子几岁了?”她挺着大肚子,一边看着小女儿唱儿歌,一边对简铃说。

    她望向颖,顷刻感知自己立在了某个河堤上。对岸,颖坐在她的仙境里,闻花傍香,赏乐听浪。而大海中,烟涛微茫,水波暗淡,在那忽明忽暗间,有一个人,应该是瑛,她想象她正奋力游戈,想越过崇山峻岭,踏上她的天门。

    简铃摇摇头,她不是瑛,也不是颖。不过,她可以在岸的这边,建一座新花园,让自己永久地居在其间,听鸟观蝶。一年的时间,简铃造了这样一个梦。可是,仅三个月,她就不能忍受另有一人也能随意地登堂入梦。

    结婚是对简铃自我的一种摧毁。虽然一切意念没达到信仰的程度,但是,她确实感受了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心灵遭到了毁灭地打击。一个人围在她的身边,像无时无刻,都在想象着她。一种无形的侵占吞噬,让退隐的人,从暗室中一点点暴露出来。不解释,怪异;解释,又似委屈。无可言喻。简铃原以为自己已是一个普通人,并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原来并不是,甚至她还不是一个正常人。时间似乎又回到十三四岁。不是她生活在这个世上,而是世界装进了她的意识里,被她带着一起藏了起来。

    她开始一言不发。颖来劝说:“他真的了解你,理解你。你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

    这样更可怕。许多时候,简铃拒绝进入家庭角色。有人将注意力投放到她的身上,她会感到非常地不安,甚至恐慌。而且,她发现,心灵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多。相对应的,失望也接踵而来。不是一个,而是所有的情绪,全部扑了过来。她所不允许的,生理上,心理上的,统统地钻了出来。怎么能接受呢?密密麻麻的触点,无法解肢消磨它们。于是,全部反甩给他吧。他的光,没法在适当的时间到达她的心上,不如舍弃。

    温和的丈夫终于愤怒了。

    “因为你的母亲吗?你和她关系并不亲密。哦,你一直在犹豫。不要否认,不要说什么那是谈恋爱!”

    她哭了。似乎她该爱他,因为他的这点感知吗。

    “因为你的姐姐?我倒欣赏她。我先认识的她,可能我更了解她。也许有一天就会爱上她!”

    她又看着他笑了起来,眼中还含着泪。

    “你们都一样。想活着,对现实不能断舍离,于是就断舍离了感情。在亲情友情爱情里,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与人的关系!”

    “你是爱我的,才伤害我,对不对?!”

    她甚至都想对他做出解释。他的威胁,他的思维,反是对她的又一次理解。她重新认识了自己,原来还有很多潜在的意识,她还从来不知道。而他的愿望,她倒希望是真的。虽然那样,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和别人。

    “我宁可你世故些,真的。你好可怕!若你有你那朋友的千分之一,也算正常了。”他说,“你看,你买了许多书,文学的思想的,为何从不读?害怕致命的一箭吗?”

    “我被抛弃了吗?不,是你一直忘不了,你一直想着被抛弃!”最后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被调查的了,他说完,甩开门真的走了。

    于是,他的电话号码被锁进了黑名单里。不想触及的人和事,就不给它们被发现的机率。不想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虽然概率几无可能,她也做了防备。她没有恨他,但之后简铃弥补了短板,知道了人的意识之外还有潜意识,也知道了那句著名的观点,“潜意识正在操控你的人生,而你将之称为命运”。隐痛之上竟因此句现出隐乐之光,果然,她不那么正常。于是,不再纠缠语言的威力,她握着一把青裸,开始关心全人类的粮食。其实,就是什么都不再关心。她把世界还给宇宙,不再想念任何人,包括她自己。搬出家,把瑛的电话号码也留在黑屋中。她没有迁怒,也没有羡慕,只是想以另一种方式生活。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很好,我有把握生活得更好。”简铃对来看望她的颖说。她疏远了她,不再对颖沉默,或是说真心话。没有人能抗拒热情的颖,简铃仍能常常见到她。但是,她也成了简铃世界的一个标本,安放在城堡中。那里景色如初,却少了份生机。堤岸的花园也早已寂静无声。现实的四季同样不再吸引人。偶尔简铃读读小说,调节心情。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有人称赞她温柔随和,颖也说这种生活看上去很舒服,好像也挺好。只有简铃明白自己的懒散和无趣,却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她甚至都记不清过去了多久。有一天,母亲抱着一个小孩子,带着一张便条来了。

    “我以为我在为你而生,不过是借口。多年之后,我竟然想生一个孩子。对不起,请抚养他长大。”她看着纸条上已变锋利的字迹,像读一篇小说,心脏发热膨胀。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本小说,她就无法再读下去。

    “为什么?”这一次,她却追问了起来。

    “我也不明白。”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岁,“你冷冷清清,拒人千里,我以为瑛会比你幸福。虽然没了父亲,我也把你们养大了。我不比男人弱,瑛小时候一直像我的。”

    她抱着三岁的铃铛,面无表情地说:“你养他吧,白天我会来看顾些。”

    “瑛呢?”

    “她又走了。她不会养孩子,不知做了什么,小孩子像被吓傻了。我实在没有一点精力了,将他恢复正常。”

    “这怎么可能。”简铃想起小时候陪伴她的瑛,无法相信母亲说的话,“她回来几天了?我……”

    “昨天傍晚到的,今早就走了。她不想见你。和我也没话说。说什么呢。”

    看着男童瘦小的脸,无神的眼,还有枯黄的头发,她很会照顾人这句话,简铃怎么也说不出口:“会不会她病了?”

    母亲摇摇头:“曾经我希望你们有一个能像你朋友颖那样的,热情大方坚强。从前,我比她强多了,可你们都不像我。现在我明白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希望你好好养他吧。”

    铃铛就这样住了下来。无数次,简铃想恢复那个号码,但是终没有点开手机。也许这就是她希望的呢。铃铛存在就可以了。何必追根究底,铃铛也不需要她们。瑛在简铃的心里渐渐像成了另一个人。

    铃铛慢慢长大了。两年后,母亲安静地去世了。简铃静默地难过,不是为她的死亡,而是为她和她之间形成的这种默然。简铃没有想通知瑛,不是因为怨念,对母亲或瑛,她只是做了母亲所希望的而已。她爱瑛当然比爱母亲多得多,但她做事只会也一直会偏向母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结果,是她与母亲还有她人之间的因和果。当然,看着变得可爱活泼的铃铛,她仿佛也一起回到了童年,不想有任何事物来沾染这美好的时光,也不想在这轻松的时光里给他留下任何的烙印。养了两个孩子的颖,给了她很多助力,她获得很多和从前不一样的快乐,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

    但是,偶尔儿子那熟悉的杏腮凤眼也会让她恍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总是跳过这些疑虑,不想深究。可是,内心深处的不安却不能轻易消除。有些游戏,她不敢再做。她不再编织故事,从不敢将铃铛代入那些小说。甚至,她不会再读一篇完整的小说。只是在心烦意乱之际,读一段春的期盼,却不能为她的城堡增添新的景象,她的曼荼罗城开始荒芜。

    她拔弄着手机,翻开书本又丢下,躺下又坐起,又点开手机,打开通迅录,删除了那位去世之人的号码。听说人一死,必须清除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痕迹,不然,说是去世之人会不得安宁,影响再世的修行。她不想再这样删除号码,她恢复了另外两个号码,好像这样他和她就会永生;她不想儿子长大后也隔离人群,等待或编织梦幻故事,她想应该告诉孩子什么是真实的人生;她想不该在人死后再怀念他或她们,而是现在就有些联系,告之他们一些事情。

    她想着了这些,好像在心里越了千山万水后,又爬了一个高山。这也许是一个决定,不仅仅是安慰,或为了平复此刻烦乱的自己。只是这很累,她终于躺下了。早一点去做;明天就去吗;明天先去外面闻一闻花香。睡梦里,简铃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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