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和平坐在塌上,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吟,这叹息般的呻吟他听了三十多年,早就熟悉不过。
他下地,穿过堂屋,推开屋门,就看见同父异母的胞妹蒋美玲正搀扶着肚大如斗的绿水蹲在院子中间的壶子上屙屎。两个女人看见他迈出了房门,都一同转头看着他。蒋美玲的神情很厌恶,不屑一顾;张绿水的表情很迷茫,不知所措。方和平扫了一眼女人们,趿拉着布鞋穿过院子往走廊深处走去,他的表情也很涣散,就像是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孤零零的魂魄。
“方和平!”蒋美玲悲戚的呼喊穿过曲曲折折的廊道,又曲曲折折的传进了她哥哥的耳朵里。“绿水就要生了,你要去哪儿?”
方和平头也没有回,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闻着那声叹息的味道,拖着如同耄耋之年的脚步,逐渐消失了身影。几个方姓的孩子闻声跑了出来,他们都是这些年张绿水为方和平生下的孩子,她以烽火燎原之势为她的男人留下了子嗣,占据了方家仅有的几间堂屋。
一个个孩子就像一颗颗火种,暗暗的燃烧着摧毁了绿水对丈夫的耐心。方和平还是走了,并且走的不知所踪。她从嫁给他时开始担心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蒋美玲咬着牙,眼神恨恨的盯着一个方向。她的黑辫子吸饱了热辣的阳光,身上的劲道似乎都汇聚到了一口的牙关里,手上松了劲道,张绿水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壶子里。蒋美玲赶紧回过头来瞧她,张绿水也被跌的一傻,继而张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如果她能出声,那声音一定极其洪亮,极其泼辣,极其刺耳。可她早就哑了。
蒋美玲彻底的松垮了,她没有再扶绿水,也没有管跑出来的孩子,似乎她的恨意都随着她无声的哭喊散了出来。因为她知道,三十年来她们对方和平的桎梏已经被他挣开,他从刚才出走的那一刻开始,就彻头彻尾的自由了。
2.
蒋氏直到怀孕足足十个月的时候才知道,方三万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身上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打牌的钱还是偷偷卖了自己的金耳环换来的,而他的儿子只会天天和村头张寡妇家的女儿搞在一起,对她这个后母置之不理。蒋氏坐在院子里,她抬不动柴火了,也举不起斧头。她两只手扶着自己的后腰,坐在烈日下绝望的晒着自己干瘦的皮囊。她的全身都是皮包骨头,活生生像一只孱弱的鸡,只有肚子大的不可思议,上面附着着紫红色蚯蚓般的纹路。她的心里每一刻都在不停诅咒着方三万,诅咒方三万的儿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她宁可离开,宁可死。可是她现在离开无法,死不了。
她生不如死。
仿佛是为了回应母亲的仇恨似的,肚子里起先是轻轻的颤动了一下,而后来的就是翻天覆地的绞痛,绞的她五脏六腑都颠了个儿。蒋氏躺在院子的黄土地上,脑袋枕着一根根腐朽的柴火堆,她朝着冲天的烈日急促的吸气吐气,那气息很灼热。
天空中仿佛有一百个太阳,有一百双热辣的眼睛,有一百张从高空伸向地面的巨大的脸,凑近这个可怜的即将临盆的女人。蒋氏的双手死死抠着地面,她的身体像被无数的刀片划开再划开,直到皮肉翻开,一阵强烈的挤压,她像花朵吐蕊一样生下了她的孩子。
她艰难的弯过身子,把那一团红色的血肉抱进怀里,她才瞧见,这确实是她的蕊。这是一个小小的,同她母亲一样瘦弱的女婴。
她撩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一对干瘪瘪的乳房。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吃不上好的,她没有一滴奶水,她的孩子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
方和平推开院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蒋氏枯坐在地上,叉着双腿,身下是一滩暗褐色的血迹,她的头发上沾着木屑,手里抱着一个猫一样的婴儿。他不敢过去,也不敢视而不见,他只从蒋氏和自己对视的眼神中看到了怨毒,以及被太阳晒的滚烫的黄土。
3.
在方和平眼中,蒋美玲的到来加重了家里的负担和贫穷,从前他至少能吃到一碗稀饭,现在一碗稀饭要留成两天喝,天热的时候饭还是馊的。每天的晌午过后,日头落下,他就急匆匆的出门,拐几个弯到了张寡妇家的墙头下,打一个唿哨,过一会儿柴门吱的一声推开一条缝儿,探出一个小脑袋左顾右盼,她就是春丽。
春丽看见和平,眼睛就弯成两座拱桥。
一只细细的胳膊从门缝里伸出来,手上拎着两条用草绳穿起来的石灰色的小鲫鱼,内脏都已收拾干净。那是春丽每天渔网里剩下来的小鱼,上不了秤索性送给方和平拿回去。
和平把鱼递给蒋氏的时候,她都是欢喜的,仿佛她这一生只有这时候才会有短暂的欢喜。过不了一会儿,蒋氏端着两碗鲫鱼汤上桌,里面只有几根河里长得水草,还有一根细细的葱,奶白色的汤汁倒是鲜甜可口,方和平一边喝一边用眼睛悄悄看着后母,她只有进食的时候稍微缓和,余下的时间都为了粮食而焦灼不安。
镇上的太阳终于终于完全落了下去。方和平躺在炕上听着镇上的野狗哀哀地叫,夜晚像挂在窗户上四四方方的黑布,上面缀着一个面黄肌瘦的月亮。一天的暑气逐渐褪去,方和平想起来春丽,她时常背着鱼篓在镇上走街串巷的叫卖,有时候她能网上来一些螺丝,有时候是镇上女人洗衣服丢的袜子。他想着这些,渐渐也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方三万晃悠着回家了。他打牌输的底儿掉,身上只穿着一条暗黄色的内裤,进了院子他四处看了看,没劈完的柴火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啐了一口,径直走向鸡舍,把唯一一只摧枯拉朽的母鸡赶了出来,伸手在甘草跺里一阵乱掏。蒋氏从厨房出来捧着一个旧旧的白瓷碗,里面还冒着袅袅的白烟。她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连向外一看,只看见挨千刀的方三万在糟改家里唯一的母鸡。她把碗轻轻的放在门槛上,拿过斧头就朝方三万劈了过去。第一下斧背砸在了男人突起的脊梁骨上,立刻浮起一道白痕。方三万一惊,吓的坐在地上。他这才看清,从里屋冲出来的蓬头垢面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蒋氏还要砸第二斧,她只靠这母鸡再下几个蛋,能给自己补补身子,她怕自己再无奶可喂,女儿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方三万抢身夺了蒋氏的斧子,扬手扔到了自家的房梁上,斧子卡在了一块青砖的后面,无论如何也下不来了。他看看一时无语的蒋氏,几步走到门槛处,端起那只白瓷碗,里面是一口浅浅的红糖水和一颗热气腾腾的红皮鸡蛋。方三万捏起那颗蛋,一口吞入喉咙,又把那一点点汤水周进了嗓子眼,他胃里还是空荡,饥肠辘辘,但终于有了烟火气。这点东西是蒋氏用三颗普通鸡蛋去村口的粮油店苦苦求来的。
一声微弱的啼哭声从黑暗的里屋传了出来,方三万愣住了,连蒋氏都发起怔来。她彻底的恨煞了他,她唯一的一点希望都已经被抹杀干净。
方三万能下奶吗?谁又能救活她的女儿?她毫无头绪了。蒋氏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她就像一口死了千万年的井眼一样干涸。
4.
蒋氏曾想过抱着女儿跳河。
那一天午后刚下过雨,镇上的人都没有出门。只有蒋氏和瘦的皱皱巴巴的婴儿,她抱着孩子立在河边。不宽的河涨了水,不太清澈,不太混浊。总之还是那个老样子。蒋美玲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哭闹,如果蒋氏不细分辨,根本不确定女儿的鼻翼是不是还瓮动喘气。
方三万再也没回过家,他又在夜里摸黑消失了。蒋氏也压根没有去找他。她没有力气找他,因为她肚子里一点食儿都没有。
她的脚往河水边蹭了蹭,河中央漾起的小漩涡迷住了她的眼。待她再想往前送一步,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蒋氏回头,张寡妇正看着她摇了摇头,春丽在她身后打着一把旧伞。
那一天蒋氏终究还是回家了,她带回家的还有张寡妇舀给她的一兜糙米。七天分量的米,蒋氏吃了一个多月才舍得吃完。她抖抖装米的布确定真的再没有一粒米了才洗好折的整整齐齐给张寡妇送去。
第二次张寡妇仍旧舀了一兜糙米递给了蒋氏,还让春丽收拾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黑鱼。蒋氏拿着米和鱼走在回家的路上,闻见别人家的炊烟味儿,只把脖颈子埋得更低。
又过了几年蒋美玲长大了,她也是吃着张寡妇家的米和鱼活下来的。她跟在母亲身后怯生生的看着张寡妇从米柜里舀出一斗米,那柜子很大很深,就像一个立在阴影里的棺材。蒋美玲有时会想那柜子里装了多少的粮食才够把一个人装进去,没日没夜的吃个精光。蒋氏和张寡妇之间也似乎是多年养成的默契,她们从来不交谈不说话。只有她们递换米布的时候才会彼此看对方一眼。
春丽有时候逗逗蒋美玲,蒋美玲只躲在母亲后面,她的眼神始终望着院子里晒的鱼干,望着一切能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她的掠夺来自天性,从娘胎里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她的身上打上了烙印。
方和平十五岁那年,春丽十三岁,蒋美玲十岁。
春丽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更出落的娇俏。她还是背着那个旧鱼篓,编着一股粗粗的辫子。镇上的人都说她和招贴画上的女郎越来越相似。
方和平长高了,他帮春丽收渔网的时候更有力气。
蒋氏这些年做了纺织工,织了千万米的布匹,她用被纺锤扎的都是针眼的手送蒋美玲上了镇上的学校念书。
5.
蒋美玲学生时代唯一的朋友就是粮油店家的女儿张绿水。张绿水有一双丹凤眼,小鼻梁,嘴唇有点肉,上下牙微微交错,她的头发永远带着皂角的香味,个头小小的,有穿不完的花裙子。
雨季来临的时候蒋美玲就早早等在粮油店门口,待张绿水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向学校走去。到了快进山的土路上,张绿水自然而然停住了脚,把裤脚细致的挽起来。蒋美玲在她身前蹲下,让她趴到她背上,蒋美玲才站起来,背着她过那一条泥洼路。绿水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撑开伞。那是一把米白色的油纸伞,雨滴落在伞上,在伞边织成一串串银丝,有的滴在蒋美玲脚下的水坑里,有的滴在她的额头上。伞上还绘了一只站在红花上的杜鹃,仿佛展翅欲飞。蒋美玲有时候看着这只鸟,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飞山枝头扬眉吐气。
去学校的路很难走,到了门口干净的地方,张绿水才从蒋美玲的背上滑下来,弯腰把裤脚放下来。她从兜里掏出一颗透明的晶体塞给她,就转身进教室了。这一天蒋美玲都是心神不定的,回到家,她把这东西交给了蒋氏,蒋氏含进嘴巴,从舌尖爆炸出一股辛甜,她从没尝过这个味道,她一生也没如此甜过。舌尖上的甜甚至都变成了一股灼人的辣意。蒋美玲一边舔着自己的手掌,一边看到母亲的眼角里流出了一道眼泪。那时候她还体会不到,吃冰糖为什么会是一件让人流泪的事。
蒋美玲跑到河边涮干净了自己的脚,她把鞋放在身边,自己坐了下来。对面的河岸上,也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哥哥方和平,一个是春丽,他们都穿着洗的像纸一样的旧衬衫。方和平正在帮春丽整鱼篓上的背带,春丽正两手在脑后扎着自己的辫子。
方和平收起最后一张网,看到在氤氲的河岸对面坐着一个人,眼神不知道瞟向何处。春丽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她挥了挥手,又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喊着,“美玲!”
隔着水汽蒸腾的河面,声音穿过朦胧的细雨,像是撕裂的丝绸一样被分解成了大声、小声、尖尖的、粗粗的,包围住了蒋美玲。她拿起鞋,没有再看河对岸一眼,匆匆的跑走了。
6.
秋天来的那天,方三万也回来了。他的双眼凹着,双颊也凹着,四仰八叉的躺在院子地上。他身上落着一片雪白的纸,那上面红章黑字,赫赫然写着,欠条:一千大洋。
蒋氏看完那张欠条,转身就到了衣橱的夹层里一通乱摸,除了一手灰,空无一物。方和平听见后母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着,“方三万你这狗操的东西,房契都被你抵了!”那声音很尖,很凉,一阵秋风掠过就吹成了悲鸣。
不到深秋的时候,一船一船的粮食和物什从北向南顺流停靠在了粮油店前面的河岸边,码头上热闹起来。张绿水随父亲到码头上监工卸货。那是一个落日余晖的黄昏,河水面上浮着一层金红色的光线,张绿水的父亲叫住一个扛着米袋的寸头少年,他说,“和平,辛苦了就去休息,工钱不少你的。”
“不累。”那少年笑了笑,眼尾的皱纹很深。他把米又往脖颈子上压紧了一些,侧着身子走向了店铺后面的仓库。
张绿水回过头来瞧他,只剩远处一条细细的身影。她没见过这样的男性,在她的印象里,男性就是父亲,成熟稳重,操持着家业。方和平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明快、勤劳,有着成年人没有的旋律。
傍晚码头结工钱的队伍里,方和平低着头站在最后,轮到他的时候,张绿水的父亲包了一个很大的信封,方和平不肯接,他说,是多少就是多少。
“和平,我们都知道你的情况,等你有了钱再还便是。”
方和平这次没有再答话,他犹豫了一下,接过了信封。然后他点了点头,张绿水看不清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方和平退后一步,向着张绿水的父亲鞠了一躬,转身跑走了。
回家的路上,张绿水不知想着什么,若有所思。秋天清冷的月光洒在码头上,河面上荡起一阵凉风。张绿水的父亲拉着女儿,他像是喃喃自语的说道,和平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了。
方和平在粮油店做工转眼就过了两年,钱只还了九牛一毛。每天完工后他都坐在码头,从怀里掏出那张折的整整齐齐的欠条。上面盖的红章还是那么鲜艳欲滴,方和平揉揉眼睛,感觉胸腔里裹着一股不散的浊气。
7.
方三万坐在牌桌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风流倜傥的神气过,一把把牌摔的恁响。
方和平挨家牌馆找过来时正看见一群人围着方三万,他父亲一只脚踏在牌桌上,一只手撒着银子,瞪着眼大喊,“顺子!”他扒开那些人挤到桌边,方三万瞥都没瞥一眼,还瞪着对方的牌。几个和方和平打工的男人神色慌张把牌扔在桌子上,闪闪躲躲的不敢看他。
方三万回过头,才看见正是方和平,他更得意的笑了,他说,“啷个龟儿子出息了,要娶地主婆姨了!”
方和平冷冷地问,“钱呢?”
方三万愣了一下,眼皮一翻,“还债了。”
“把钱要回来!”
“还债了!”方三万又说了一遍,索性下了牌桌,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眼睛不夹儿子一眼。
牌馆的人都凑过来围着方氏父子。方和平看着父亲,方三万嗑着瓜子。他不耐烦的嗑了几个,把瓜子一扔问道,“还打不打了!”
没人吱声。几十双眼睛都在他和方和平身上来回转。
“软蛋!”方三万骂骂咧咧,从桌上收起钱揣进怀里,抬脚出了牌馆。
外面天刚亮起来,下着细雨般的大雾。方和平跟在父亲后面,方三万快走他也快走,方三万故意绕巷子他也跟着绕巷子。方三万站住脚,回身看看儿子,隔着白纱般搅动的雾气,方和平的表情还是那么坚定。
前一天的中午,粮油店的工人都扎堆坐在码头上等着听张绿水的父亲讲话。不久张绿水的父亲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女儿。他说,这两年粮油店的生意做好了,在城里也开了分店,这月的工钱每人翻倍,再多赏一斗米。
工人都炸开了花。只有方和平拿出欠条,默默的算这回的工钱能还多少。张绿水的父亲等大家都欢呼完,正色道,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乎我女儿张绿水的人生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这回工人们明显都对这话了然于胸,他们都狂嘘起来,有几个还拍了拍方和平的后背。
方和平这才猛然惊觉,工友已经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推到了最前面。
明艳艳的码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方和平和张氏父女并排站在一起,他听见张绿水的父亲在他耳边说,“和平,你父亲的债你就不要再记挂,我已帮你还清,你是好苗子,当找个绿水这样的好姑娘。”
话音刚落,大家鼓起掌。掌声很热烈,仿佛他们都不允许方和平说什么推诿的话。掌声很久,就像命运的前奏曲骤然在方和平的头顶上奏响。
张绿水的父亲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见。方和平突然想起春丽俏生生的脸,波光粼粼的水光反射在她身上,如同银白色的萤火一般。工友们都围过来祝贺他,只有方和平站在人群间,不知所措的看着码头。
8.
方和平一路紧跟着方三万回来家,两个人的衫子全打湿了。
门口深绿色的芭蕉叶坠着水滴,垂着头。蒋氏和女儿把耳朵贴着墙壁,垂着头听。
方三万一屁股坐在院子的石磨上,方和平站在门口,他向着父亲说,“把钱还给张老板。”
方三万把头瞥向一侧,唯一的一只母鸡已经很老了,它也从鸡舍里看着石磨上的男人。
“把钱还回去。”方和平有些固执的又开口了。
“啷个龟儿子!”长久的沉默后,方三万终于暴怒。“钱都拿去还了,剩下的老子也都打牌掉了!你要钱做什么!”
方和平怔了,“把钱还回去。”他转而喃喃道,“我不要娶张绿水。”
“你不娶张绿水?”方三万怒发冲冠,他眼睛都涨的突出来,“娶了张绿水不愁吃穿,你告诉老子不娶张绿水?”
屋内的蒋氏低头看了一眼蒋美玲。蒋美玲的衣服很旧了,脸盘常年都是消瘦的,眼睛总是呆呆的望着某一处。她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十分简单,那就是一种来自灵魂里原始的饥饿感,她和女儿都一样,一生渴求富贵和粮食,她们对一切的食物都充满贪婪。蒋氏说不清自己的悲苦,她只祈求同样的命运不会降临在女儿身上。从女儿出生的第一天起,她的罪恶感到了今天自始至终也无法消除。她们的灵魂该用什么去充饥?蒋氏感到一阵乏力。她想着张绿水白白嫩嫩的肌肤,粮油店年年富裕的粮仓,不知不觉的滑动了一下喉核。
“我要娶春丽。”方和平轻轻的低吟了出来。
方三万不可置信的盯着儿子,他的怒气犹如冬天里被冻僵的蛇,一时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屋里的蒋氏也犹如听到惊雷,她死死地捏了下蒋美玲的胳膊。
“混账!”方三万的大怒,“你休想娶啷个寡女人!”
门外的芭蕉叶低着头不语。昏暗的天色闪过一道无声的电光。紧接着又是一道,又是一道。那天方三万再也没说其他话。蒋氏坐在炕上,她把蒋美玲的手握紧在自己的双手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眼神很暗,里面没有一点光。
雨滴终于如天上的垂丝一般牵挂下来,淋落在镇上,黄土地激起飘扬的烟尘。蒋氏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她轻声问,“你还想吃冰糖吗?”
黑暗中,她的手心里传来女儿点头的震动。
张寡妇死的那年冬天很冷,镇上异常肃杀。方和平和春丽蹲在她家的院子里烧纸,春丽的怀里抱着一摞张寡妇的旧衣服。火盆里的火苗缠绕着西风,纸灰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身上。春丽家的院门被人推开了。方和平听见春丽小声喊了一句,蒋姨。他回头,门外站着蒋氏母女。蒋氏的手里攥着一张蓝底白花的布兜,她牵着蒋美玲走进来,也蹲在火盆边上,把那布兜抬手放了进去。
火苗很快烧在了布兜上。蒋氏和蒋美玲的眼睛都只盯着那束跳动的火焰。她牵着女儿俯下身,趴在雪上缓缓磕了三个头,就一声不响的走了。方和平不解,但春丽的眼泪却掉的更凶。
那一年的冬天很长,长到镇上的人似乎都冬眠了一样。直到冬天快要过去,张绿水的父亲开始敲锣打鼓的准备婚事之际,方和平发现春丽家的院子锁了大门。
他本想带着春丽一走了之。现在他满处也找不到她的踪影,她仿佛人间蒸发,从未存在过。
同年四月,十九岁的方和平娶了张绿水,而春丽彻底的失踪了。
9.
方和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一个黄昏时分终于回到了少年时代的镇子。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的两头,方和平不知不觉沿着羊肠巷道找到了春丽的家,门上还是如他当年离开时一样,挂了一把厚重的铜锁。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三十多年的寻找让他早已无望,他甚至怀疑春丽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久久伴随自己的那声轻叹是不是一场幻觉。
没什么能抚慰他,除非他能知道春丽究竟去了哪里。方和平坐在院门的台阶上,依稀想起那年深冬,他拉扯着春丽跟他回家去,跪在方三万的膝旁的大雪里,他苦苦求,她低低哭,方三万却看也没看一眼。他数着手里的花生米。他最后抹了把眼泪,决绝的说,“你若不应,我就带春丽私奔!”
方三万终于抬了一下眼皮,他身后忙着拾掇院子的蒋氏也愣怔了一下。方和平拉着春丽头也不回的抢出了院子。
夜挂的很深,方和平枕着门口的石头睡着了,在梦里,他见到了春丽。她挽着自己的手,带他回到了自家的屋里,她指了指炕上正躺着另一个她自己。那是张寡妇走后的四九天,春丽没有舍得关堂屋的门,方和平再回头她就消失了。
春丽沉在很深的梦里,她没有听到外面的院子里出现了三个人的脚步声。方和平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蒋氏母女裹着风雪摸进了春丽家的堂屋,黑暗里他们的表情都很模糊。三个人站在炕前,方三万先动手了,他忽然把一沓湿了的牛皮纸捂在了春丽的口鼻处,春丽惊醒,她挣扎的时间很短,蒋氏抱着她的双腿,蒋美玲抱着她的双脚。
方三万身上的雪花落在春丽的脸上,很快就融成了一滴滴的水珠。蒋氏瘫在炕下,目光发直。他们都听见方三万慢慢松开手,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啷个球挡老子财路!”
方和平就像一个出窍的魂魄,他四下寻找是不是也能找到春丽的冤魂,但是一无所获。方三万三人抬着春丽到了那口米柜前,蒋氏拧开米柜的门。黑暗里,张开的米柜似乎通往无尽黑暗的地狱深处,方三万咬着牙把春丽周了进去,无数米珠涌了出来,就像昏暗里莹白色的浪花,有一些甚至滚到了方和平的脚下。
蒋美玲看着自己的母亲关上了柜门,现在它真的更像一口棺材,里面装着春丽和无尽的米。方三万在冬夜里发着汗,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念叨,“龟儿子让老子陪他穷一辈子,想他娘个球的想。”
沉重的米柜牢牢锁住了春丽的灵魂,她悄无声息的就此长眠。
西风很快扫干净了院子里的脚印,春丽家的院门永远的合上了。一把铜锁被蒋氏干枯的手挂在上面,恍如隔世般就是三十年。
10.
蒋氏母女和方和平夫妻一起住进了新的方宅。过了半年,蒋氏死了,临死前她拽着女儿,眼睛却瞟着绿水。又过了半年,张绿水发了一场热,烧哑了。
蒋美玲有时坐在院子里刷着碗,回想蒋氏说起春丽之死时,窗外传来了声响,两人惊觉,推开窗户只看见昏暗的走廊尽头擦过一抹衣角,那是张绿水的睡袍。
那一碗哑药,她趁张绿水病重捏着她鼻子给灌了下去。从此以后,方宅年复一年只有自己和一个又一个孩子们的声音,再无其他。她觉得孤独时,就拼命吃饭,只有米才能填满她满目疮痍的魂魄。
平静的镇子上,出现了一个疯子,他在镇子后面的山坡上立了一个碑,那上面写着,春丽之墓。
他一身褴褛,坐在方家老宅的门口的芭蕉树下。他的胡子白了,鞋子穿了底。他见谁都和谁说,他亲眼见过一副枯骨,那枯骨的姿势三十年都没有变过。说完他还会做出拥抱的样子,像是要跟他说的骨架拥抱。
若问他那骷髅在何处,他也答的痛快,他说,就在那柜子里哩!若问他那柜子里装的谁,他就沉默了。他的回忆似乎像条贫瘠的长河,只有回忆这一段的时候才会稍有的丰腴,但是他从来不说那是谁。他寻遍了三十几年,实在舍不得说出口。
他的眼神陷落着孤独,也许他说了那个名字,他的生命也会随着那个名字逐渐飘向远方。
网友评论
张家母女,善良无法存活下来。
吃冰糖一节,让人想起《白鹿原》中的黑娃。
非常精彩,学习再学习。
让人心变可怖的不是贫困,而是欲望。
对于行凶者来说,他们看不到自己灵魂上的烂疮。
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的灵魂已经成为一个黑洞,仅靠那一丝回忆支撑着最后的轮廓。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默默点个赞。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 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