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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点闷热,阿丽背上的弟弟终于睡着了。阿发叔家的鸭子跑过来啄勇年脚背上的草屑时,老师点了他的名,问他木(黑)板上的单词怎么读。
Beautiful(漂亮)。勇年站起来大声回答,然后光明正大地看了老师几眼。勇年知道老师也在看他,他只是希望她的目光能在自己的脸上停久一点。才来了半年的老师再过几天就要走,她说她要去美国进修,这让勇年很失落。小村庄里难得来老师,更不用说还是位大家都喜欢的漂亮老师了。
十来岁的勇年还不懂怎么表达这种喜欢,一个男孩对一个异性表达他的喜欢,通常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偷偷背单词、大声朗读课文、课后问问题成了勇年最常用的手段。他越努力,老师就会越夸奖他,但是老师夸奖得越多,他就越舍不得老师离开,这也是让勇年解不开的死循环。
每次靠近她,勇年都会去偷偷去看她垂在肩膀上很洋气的卷发。像表叔公家过年时回来的表姑带的挂历上的美女。勇年心想。那卷发在她走路或者扭头的时候,一跳一跳的,节奏跟勇年胸膛里“砰砰”直跳的心脏一模一样。同样洋气的还有她的连衣裙。那件有土黄色圆点的连衣裙只有上课的时候她才会穿。它的领子方方的,上半身有三颗透明的扣子,裙子很贴身,衬得老师的腰细细的,那天窗台上飞过来停留在勇年桌角好久都没有飞走的黑马蜂的腰也是细细的。有一段时间勇年总会觉得是那件裙子把老师的腰勒得又细又优雅,并且她裙子穿上后,整个人说话的声调都完全不同,轻柔得像鸭子脚掌划开的平静水面。
很好!勇年,你的发音很标准!请坐。高年级同学的翻开课本第十五页,齐读课文,低年级的同学抄写课本第十二页的字母。老师说。
勇年得意地坐下,同时无视坐在他左前方的农标投射过来凶狠的眼神。上次勇年路过他家猪圈的时候农标把他叫住了,警告他以后在英语课上不要再回答问题。勇年知道他那是出于嫉妒。山上的公猴子如果看上了哪只母猴子,也和农标一样,不让别的猴子靠近。
英语老师当然不是母猴子!勇年回了农标一个不屑的眼神,同时用表情告诉他:你再凶也改变不了我读得比你好的事实。
这时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勇年想看清楚是谁,但那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不以为意,翻开了课本。
农标也回过身去开始和同学们一起朗读课文,一会儿之后勇年看见他偷偷地给荣明传了张纸条,完了又瞪了勇年一眼。勇年直觉那张纸条里的内容跟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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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有十五个人,荣明是班里的第四高,勇年第一,第二是阿丽,第三是农标,第四才是荣明。勇年比农标高半个头,而农标比荣明高一个半头,所以当班里最高的四个人中有两个联合起来想要干点什么事时,成功的概率总会高一些,比如“单挑”别人。
果然,放学回家必经的林子里,农标和荣明截住了勇年的道。农标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喂!我说过不要在英语课上回答问题,不听是吧?
勇年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农标沾满泥的小腿和脚上硬到两边“嘴角”都开裂的黑色凉鞋,活像死透后嘴巴大张的塘角鱼,他走神地笑了一嘴。
农标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恨恨地放出了两个字——揍他!
勇年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看到那双凉鞋就想起了水塘被放干水后在泥浆里挣扎缺氧到死的鱼。当然,个头上有优势的他也不认为就凭这两个小个子真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他还认识荣明的姐姐荣艳。他和荣艳原本既是同年级也是同桌,只是这个学期开学的时候勇年才听阿舅说她家里穷,供不起两个人读书她才辍学的。勇年见过荣艳打起弟弟来也是毫不手软。
得到指令的荣明第一个冲上来就想对勇年拳打脚踢,这种看似猛烈的打法对高他一头半的勇年来说其实毫无攻击力可言,因为他只是稍微钳住了他的肩膀,再一钩脚,荣明就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农标见状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但看帮手已经冲在前面了,自己也不好再往后躲,只得大喊一声“啊——”,然后硬着头皮朝勇年冲过去。
见农标继续攻击,勇年本来打算先闪开他的正面冲击再找机会还手的,没想到倒地的荣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不让他挪动,勇年用力挣扎,却怎么也甩不掉。看见勇年被“定”住了,农标信心倍增,脚下随即加速,一个顶头顶在勇年下巴上,把他撞翻在地。
勇年右肘传来的痛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他挣扎着扭到左边想用左手支起身体,但是没想到荣明那个家伙还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不放,活像一只抓到猎物怎么都不肯松手的章鱼。而农标也不知道从哪捡了一块石头,高举着正要往他脸上砸。
勇年暗叫一声不好,抬起胳膊挡在脸前,只听“啪——嗒——”两声,料想中的痛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农标手中的石头落了地,原来是他的手被一颗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子打中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着又是“啪、啪、啪”的几声,又有几颗石子打在了农标的脚边,泥土四溅。
农标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有人,顿时慌了起来。他开始害怕打架的事被家长知道后回去得脱层皮,所以连荣明也没拉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可怜荣明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不知所措,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勇年看他聒噪,便吓唬他说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去跟你姐说你在外面打架,让她好好收拾你!荣明吓得也赶紧爬起来跑了。
勇年起身查看了一下伤势,除了右肘之外,嘴唇也出血了,应该是刚才被农标撞到的时候磕的,另外他的鞋也在混乱中被踩掉了一只,在勇年弯下腰把鞋穿上的空当,一双瘦黑的大脚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是他!村里的哑巴!他不是住在村子外山头的一个山洞里吗?勇年放鸭子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在村子外围——铁丝网南边的野坡上转悠,好像手里还经常拿着什么东西往地上探。
勇年上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村外的河边,阿舅给了他一筐豌豆苗。
谢谢。勇年一边说一边拍拍屁股上的土,心想他应该是看在阿舅的份上才出手救的他。勇年等了一会儿看他没反应,才意识到他可能也听不见,于是双手合十又重复了一遍谢意。
哑巴张开嘴,几秒后又合上,然后又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咿咿呀呀了好几声之后才指着勇年的嘴和肘,意思是让他先处理伤口。勇年抬头看快正午了,想着他得赶紧回去做饭,便示意他这点伤没关系。哑巴也没多话,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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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年刚把午饭做好,阿舅也一瘸一拐地从河边放完鸭子和牛回来了,手里还用芭蕉叶包着好几个大大的鸭蛋。他问勇年你的手和嘴巴是怎么回事,勇年说不小心摔的,阿舅顿了一下,眼神好像看穿了一切,但又什么都没有说,只问了一句痛不痛。
勇年刚想说不痛,但是从嘴上说出来的却是痛,痛死了!他心里知道阿舅不会因为打架这事骂他,更何况这事是农标他们挑的头。
阿舅眼睛瞪得滚圆,拿起靠在厨房门边的水烟筒的屁股用力地戳了一下勇年的小腿,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啊?勇年假意揉了揉小腿反问。
我当然知道了,我不但知道,我还见过……阿舅夹起灶里的一小块炭放到水烟筒的嘴上,烟丝着亮后,他的嘴对上了水烟筒的嘴。勇年知道阿舅最不想听到他提“死”这个字,因为一提到“死”,阿舅就会想起他的阿妈和阿爸,每次问到他阿爸阿妈怎么死的阿舅都讳莫如深,所以这次他也识相地闭了嘴。
青冈柴很耐烧,灶里的火虽然已经撤了,但是几个未燃尽的炭头的余温仍威力十足,阿舅把鸭蛋都放到锅里煮,交待着勇年下午上学的时候带上。勇年答应着扒了两口稀饭,看阿舅脸色轻松了些,小心翼翼地问阿舅村里那个哑巴的事。阿舅说你怎么想起问他了。勇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放学时农标和荣明截道的事说了,当然也说了哑巴救下他的事。
说起来,你出生的时候他还抱过你,给你祈过福!水烟筒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你认识他?
嗯。简短的一个字还是勾起了勇年的好奇心,之前阿舅送他东西的样子可不像只是认识那么简单。
你们怎么认识的?勇年又问了一句。
我们是在游击队认识的。有二十年了吧。
那他怎么会住在村外呢?
游击队解散以后,他负责扫除美国佬之前在村子周边埋下的地雷。
哦,难怪。那他……不怕死吗?
他是个佛教徒,并且发过重誓,什么时候把雷扫干净了,什么时候出家。
原来如此。阿舅,能给我讲讲游击队的事吗?我想听。
你真的想听?
嗯。勇年用力地点点头。
白白的稀饭下肚也没能把阿舅的黄牙染白,在咳嗽了两声后,阿舅开始说起了往事:
那天是第三天,天上再次飞来两只巨大的铁蜻蜓,它们头顶长着又大又长的翅膀,那些翅膀一边转,一边发出嗡嗡的声音,震得我耳朵要聋。本来已经落地的响子竹的叶子被卷到了空中,哗啦啦地响,好像有妖法在操控它们。吹在我们身上的风又凉又大,跟地狱吹出来的一样。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怕得要死,一看到它们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有枪的赶紧找个掩护架起枪,做好朝那两只大蜻蜓扣动扳机的准备;没有枪的就找棵大树藏在下面,每个人都惊恐地望上天。它们会下蛋,那些蛋会把人炸得四分五裂,把村子炸成焦土……
勇年往灶里塞了半把刨花,轻薄的刨花被炭火点燃了,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水汽迅速在屋里弥漫开。
舅,那你有枪吗?勇年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蜻蜓”上,因为他知道那是直升飞机,他在历史课本上见过它们的图片。没有,那个时候我和你妈刚加入游击队,身上只有一把从家带去的砍柴刀,好一点的武器都是从俘虏身上得来的,再说我站起还没有枪高,轮也轮不到我。
那——哑巴呢?勇年对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哑巴很是好奇。
阿舅的嘴离开了水烟筒,烟味也慢慢钻进了勇年的鼻孔。
哑巴原来不是哑巴,他有名字,叫全水。他不会说话……是因为他耳朵……十几年前被地雷炸聋了。全水他们村在梂河的上游,我们村在下游。美国佬沿河烧毁我们的村子以后,好多人都参加了反抗组织,我那时就是你阿妈带着参加了全水他们村的游击队,那年我十六岁,比你现在大一点。全水大概比我大几岁吧,他爸是他们村里教书的,所以他认得字,那些传单上的字他都认得。他不但认得,还会读给其他人听。
什么传单?
就是蜻蜓肚子里撒出来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你阿爸也认得些字,那天他从空中抓来的好些传单都被他撕碎了,但是他怎么撕也撕不完,传单太多了,多到就算我们每个人都去抓,地上、树上、河边……到处都是,捡都捡不完。它们一边在我们的头顶撒传单,一边放着……
放着什么?
阿舅闭上眼睛。良久,放着鬼魂喊叫的声音……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
老才啊,你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儿子好起来了,他已经烧了两天三夜了……大力啊,大力,妈天天都在想你,哭得眼睛都瞎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做了你爱吃的糯米饭……阿爸,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家里只有我一个,我很害怕,你快回来吧……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回忆起这段犹如来自地狱的哭喊声仍让他久久不能平静。那三天,天一亮头顶就会传来这样的声音,它们一字不落地全钻进了他的耳朵,他想抠出来,但是那些让它意志动摇的罪魁祸首却像长在身体里,甚至连着几个晚上做梦都能听到!
铁锅里的水大开,勇年将锅盖盖上,然后问:那上面写了什么?
开始我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你阿公当时是游击队队长,他命令所有捡到的人必须撕掉,不能留,更不能念,但是全水记住了。等到了晚上,我们几个都睡不着,好多人都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有人知道全水识字,于是我们都偷偷跑去问他。他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传单上的内容,我们都说是的,他又问我们是不是一定要听,不后悔?
所以传单上到底写了什么?
客死他乡的鬼魂将会永世游荡,永世无安,因为他们得不到子孙的祭祀,不能入土为安。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子和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每年的七月十五(鬼节)他们要向何方祷告和跪拜,才能和你的魂魄交谈?
不要就这样死去,死在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丛林里、小溪边、土坡上,你所谓的兄弟只会将你就地埋葬。不讲方位,不讲时辰,没有棺材,因为他们很可能下一秒就躺在你的身旁。没有鬼神引路,你们将只能在世间,永远游荡。
你看到山头那些一个一个的小土包了吗?你觉得它们是坟墓吗?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你应该能看得到墓碑、贡品和香烛,然后你的子孙后代会在那里祭拜你的亡魂,并向你祷告、祈求保佑。但那只是一个土堆,一个荒山野岭里的土堆。野狗在那里撒尿,野草在上面生长。你躺在里面,穿着一身到处是弹孔破洞的衣服,甚至连副棺木都有,你听不到家人的哭泣和倾诉,因为你只是一个野鬼,没有名字的野鬼。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阿舅抽着水烟,又往灶里加了一把刨花,火又变旺了一点。
勇年听完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灶膛里的火从大变小,再由小变灭,两人原先被火烤得温热的侧脸开始变凉,最后锅里鸭蛋撞锅的声音也消失了,水烟筒的咕噜声又再次响起。
你的表情跟我当年听到后的表情一样,其实那天我后悔了,我后悔问他传单上写了什么。
为什么?勇年隐隐觉得阿舅隐瞒了他一些事情。
没有为什么。好了,今天跟你说得太多了,鸭蛋熟了就去学校吧。很显然阿舅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意思。
不,阿舅,我还想听,你继续讲嘛。勇年的脸上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神情。
良久,阿舅突然问了勇年一个问题:你很喜欢英语,是吗?
嗯。
有多喜欢?
吃饭、睡觉、走路、放牛的时候都会想那么喜欢。
如果我叫你不要学呢?
为什么?
阿舅不答反问:如果是你阿公、阿爸和阿妈叫你不要学呢?
为什么阿舅?到底为什么?
阿舅没有正面回答,去我的房间,木箱最底下,靠右上角的地方,有一个布袋子,去拿出来给我。
待勇年将布袋取出交到阿舅手中,这个开始长出白发但胡子还是黑色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从那蜡染的蓝色袋子里取出一条金色的项链,链条由扁平椭圆形的链节拼接而成,项链坠子是一个两指来宽,半指长的空心方块。这是你阿妈留给你的,现在由你自己保管。
勇年接过来,那项链有些沉手,方块被打开后,里面空空如也。勇年直觉那里面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的……
如果有一天……阿舅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
……没什么,去吧。阿舅吞回了那半截话,把水烟筒里的水倒干净,再把锅里的鸭蛋捞出来放到一个大碗里。记得拿鸭蛋。天闷得紧,我去河边透透气。阿舅说完一个人去了河边。
勇年把项链收回袋子,又紧紧握在手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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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合围的榕树下,阿舅叼着一朵美人蕉的花吮吸里面为数不多的花蜜,他有些烦躁,为此他特地选了一处平缓的根系斜靠其上,看着眼前偶有人行的吊桥一晃一晃的,关于那天的回忆再度被开启——
那天,那具尸体就像这吊桥一样,在直升机“吹”出来的鬼哭狼嚎的风里一晃一晃的。他站在全水的身后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飞机。
原来还趾高气昂的直升机在看到泽木他们挂出来的尸体之后,机肚子里的人就这么站在飞机里和下面如蚂蚁般大小的人群对骂了几个小时,甚至还有人开枪互射,无奈距离过远,丝毫没有杀伤力。机上的一方讲的是美语,机下的一方讲的是越南语,他们不管语言不通,也不管在机翼刮起的旋风中对方是否能听到,但光从表情上就能猜到他们一方想要回那个伞兵的尸首,另一方却不肯。
交涉无果,天色渐暗,飞机终于飞走了,泽木才恨恨地吩咐人将尸体放下来并拖去埋了。
阿雄,那双靴子是你的了。泽木说。
尸体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战利品,这是阿雄刚加入游击队的时候泽木告诉他的,而泽木在前一晚接任了游击队长一职之后,当然有权指定谁是战利品的所得者。更何况他还喜欢上了菊英——阿雄在卫生队的姐姐。
命令一下,有人抢在他之前将尸体上的皮夹克扒去,然后得意地穿在身上,有人则抽去了它的腰带,那个金属的皮带扣确实让很多人眼红。尸体冰冷发硬,在高处吊了数个小时后更是硬得像木头,他眼睛微张,绳子在他胳膊上、脖子上造成的勒痕现在变成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腹部还有几个血迹早已变黑的窟窿,那是泽木的手笔。
按照以往的惯例,抓到的俘虏要么交给正规部队,要么和对方进行交换,但这个伞兵执行的是“斩首”任务,对象是原游击队队长,也就是泽木的阿爸。很显然,他成功了。这也是泽木没有将尸首交出反而将其挂出来示众的原因。
他有点害怕,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他只是没有见过死不瞑目的死人。所以他特意避开了那双蓝色的仍然睁着的眼睛直接去脱他的靴子。
僵硬的尸体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靴子脱下,这时全水走了过来,念念有词之后再将伞兵的眼翕上。那轻柔的语气和肃穆的表情仿佛眼前的逝者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他的一个熟人,一个朋友,甚至是一个亲人,他在虔诚地送他离开。
你是在为他超度吗?泽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只有高僧才能为他超度。我只是告诉他他的灵魂不应该在这里飘荡。
他昨天晚上杀死了我阿爸!!
他也已经死了。全水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扭过头去把伞兵被连带扯出来的衬衣掖到他的裤腰里。他在帮他整理遗容,他甚至还想把他僵硬的双臂交叠着放在胸前,但发现那是徒劳。全水莫名有点感伤。
既然你这么慈悲,那就由你去埋吧。泽木看出了他的感伤冷笑道。
全水没有说话。他看他整理完后朝自己微微颔首,于是主动去帮他把尸体抬到一副简易的担架上。
慢!
两人起身的动作将伞兵晃了一下,一条带着方形挂坠的金色项链从伞兵的脖子上滑落。
泽木喝停了他们后把它拽了下来,他打开了它,发现里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他看见他当着全水的面把照片撕成两半,轻蔑又恨意十足地丢在那尸体上。他的灵魂将永远在地狱里游荡!泽木诅咒。
远离营地的野地里扎着两个火把。微弱的火光只照到了伞的侧脸,也照着全水的侧脸。他跟他说你先走吧,他我来埋。
新靴子并不合脚,他正打算一会儿回去后去找阿姐,让她给自己做一双鞋垫垫上。
去吧,你阿姐还在等你。
他最终还是听了全水的话先走了,他不喜欢埋尸体,尤其是那具又白又硬、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尸体。
最后那一回头,他好像看见全水将那碎片照片收好,然后拿出了匕首,割下了伞兵血染的衬衣胸口和领口上的标记,小心地揣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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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你……你骗我!项链……还……还在!一个阴影出现在阿雄脸上。
那又怎么样!阿雄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泽木把项链送给了阿姐那就是阿姐的,我把它给勇年有什么错!
它……不属于……这里。全水笨拙地表达,声音听起来陌生又不连贯,阿雄知道那是因为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开口讲过话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答应过你不告诉勇年阿姐和姐夫去世的真相,不让他活在仇恨中,可是你看看!他现在喜欢上那该死的鸟语!
伞兵……,他……家人……在……等……
闭嘴!阿雄打断了他的话,不顾腿瘸地跳了起来,如果阿姐不是听信了传单上的话,非要回那个早就烧没的村子祭拜,她和姐夫也不会被地雷炸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如果当年不是我抱着勇年跑得快,我瘸的就不只是一条腿……阿雄咬着牙,恨意满胸。
对……不起……全水低下了头。
阿雄愤怒地揪着全水的衣服。再多的对不起阿姐和姐夫也活不过来了!
他们……还有……有你们。全水还在坚持着他的坚持。他的……灵魂还在……越……南。佛祖……说……说众生……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你只想着他死不瞑目,那些地雷他和他们就没有责任吗?难怪姐夫让你去排雷!那么多地雷,怎么只炸聋了你一只耳朵,怎么没把你炸死!
冤冤……相报……何时……了。再多的语言也填不平用鲜血和死亡挖出的名为仇恨的无底洞。全水长出一口气,转身默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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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敲门声,龙葵打开了门。
勇年!你怎么来了?
老师,我……在看到农标的那一刻,口袋里紧攥着装有项链布袋子的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被定在了原地。
先进来吧,快下雨了。龙葵把勇年让进屋里,却也让他看到了此刻正摇头晃脑地朝他做着鬼脸的农标,那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勇年没有想到还有第三者在场,他有些犹豫,装有项链的口袋的垂感在提醒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手插回口袋,布袋子在手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勇年不想当着农标的面把项链送给老师。
找我有什么事?
窗外打起了几个闪电,雷声渐近。
课文里有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勇年找了一个很烂的理由,同时瞥到了桌子上已经翻开的英语课本。原来农标也是来“问问题”的。明天我再来吧。房门再次被打开,勇年不死心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老师,你一定要去美国吗?龙葵轻点了一下头。勇年想哭,却忍住了,他冲进风里,风灌入屋内,白色的窗纱在半空中翻飞,像少年七上八下的心情……
勇年没有选择回家,下午的数学课他也不想上了。小河边,他掏出了项链看了又看,盘算着今天已经没有英语课了,想要把项链送出去,只能等到明天了。一个恍神,手里的项链竟被人夺了去!
农标!还给……
去你的吧!“我”字还没有出口,农标便一脚把勇年踹倒在地,紧接着扭头就跑。勇年起身就追,一直追到了吊桥上。
农标跑到了吊桥中间终于不跑了。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我就把它扔下去!农标把项链伸出了吊桥,做势要扔。
你敢!勇年咬牙切齿。
项链在农标的手中晃动,吊桥在两个孩子的脚下晃动,这让他们都有些害怕。“噼——啪——噼——啪——”,吊桥上的木板上出现了水点,沤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突然,吊桥晃动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在上面跑,农标一转头,发现是哑巴。
把……把它……给我!雨势突然大了,全水一把抹去脸上影响他视线的雨水,盯着农标手里的项链强压着声音说话,他怕把孩子吓坏了。
没想到农标见到全水反而更生气了,你竟然找个大人来当帮手!我去——只听“咚”的一声,项链入水的声音很快淹没在瓢泼大雨里。
勇年没想到农标会真的把项链扔掉,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个哑巴竟想也没想直接从吊桥上跳了下去。又是“咚”的一声,水花四溅。勇年犹豫着也想往下跳,却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舅!
快走,这么大的雨,一会儿是要发山洪的!
可是哑巴他……
快走!阿雄不容分说拉着勇年就跑,农标这时早已不知去向。果然,阿雄他们刚上岸没多久,上游的水位急速暴涨,河道两侧没有植被扎根的土坡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沿河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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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全水的尸体在下游五公里的河滩被找到,发现他的时候,他后脑有血渍,显然是被硬物撞击过。阿雄拨开人群走到他跟前,他双目微张,衣裳破烂,浑身淤伤,一如那天被放下的伞兵。他艰难地蹲下来,像那天全水给伞兵整理遗容般帮他整理衣衫。整理到手部时,阿雄费力地掰开全水紧紧攥着的手掌,发现那条金色的项链安静地躺在里面。沉默半晌,阿雄在全水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物归原主。你安息吧。
全水闭上了眼睛,面容安祥。
全水当天就下葬了,全村的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唯独阿雄缺席。他去了全水居住了二十年的山洞,收拾他的遗物。
一张简易的木床,一床叠放整齐的被子,一口锅,一些柴火和食物,一盏煤油灯,一本翻到毛边脱页的《法华经》,还有一个老旧的探雷器靠在石壁上,这些就是全水生活的全部。但是阿雄总感觉应该不只这些东西,埋下伞兵的那晚,他回头看他的那晚,在火把微弱的光里,他明明看见了的。
全水,你把它们放在哪了?阿雄喃喃自语,四顾寻找,终于在一面平整的石壁上发现了玄机——有一块石头注意看就能看出来它不属于这里!阿雄兴奋地把它抠下来,果然,那是一个龛洞!
里面那个被防水油布包裹着的东西被阿雄一层层掀开来,衬衣残片上绣着的伞兵的徽章、部队番号出现在他眼底,最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小物件被仔细地用防水油布又包了好几层。阿雄颤抖着双手再次打开来——照片有些泛黄,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小嘴里,长着两颗小小的可爱的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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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葵终于要离开这个村庄了,带着学生们对她的喜爱,还有阿雄和全水的重托,去往美国。
七月十五,中元节。全水的墓前,勇年问阿舅全水叔为什么要去扫雷。
他要守护他想守护的人。阿雄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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