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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慧英,慧英,快看,咱家的梨子要被送去农博会展览了。徐书记还说,要让我去会场传授种植培育新技术呢!”
慧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眼皮一翻眼睛越过老花镜,瞧见老福手正捧着两个黄澄澄水灵灵的大梨朝她笑,一张大嘴都咧到耳后根儿了。见他高兴慧英也跟着笑,一双小酒窝儿浅浅的像装满了蜜汁儿。
“以后,等梨子卖了钱,咱就攒起来供大亮小亮念书,将来还要给他们哥俩盖房子娶媳妇。嘿嘿,这任务艰巨着哩……”老福笑得贼嘻嘻两眼冒着金光,仿佛手里是捧着一大堆的钞票。
“看把你美的!”慧英重新捡起针线活儿,咯咯地嗔怪起老福。再看那老福,老不正经地凑到跟前,吧唧在她的脸膛啄上一口,亲过之后又嘿嘿地笑:放心吧,以后一定会让你们娘仨过上好日子的。
慧英的脸瞬间像树顶尖的苹果红透了。她抬手佯装要揍老福。
“咯咯,你个傻老福,都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些。”
清晨天色大亮,一阵咯咯的笑声忽地在卧房响起,混杂着时钟的大摆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慧英一下子睁开了眼。当昏暗的光漫过窗帘的缝隙溜进了房间,她这才发觉外头的天已经亮了。拨开一半窗帘,但见天空似乎有些阴沉。几朵黑云,正忙碌着欲将头顶的天给遮挡起来。
她忽地坐直身子,将整条窗帘拉开,只见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清晨七点。
“我的娘哟!我咋醒得这么晚。”慧英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一边穿衣一边想起凌晨的那个梦。梦里,老福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跟她说话,那语言那神情,和在世时一模一样,不是老福还会是谁?慧英的眼眶突然湿润润的难受:你个死老福,干嘛扔下我们娘仨说走就走?你不在,就连那些梨子树结的果子也少了光彩。
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眶跌落炕上。这些年,慧英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老福,尽可能去适应没有老福在的日子,心里的苦身体遭的罪,真要细算估计一车皮都装不下。
克制着心里的思念,慧英迅速把老福的影子从脑袋里踢出去。胡乱洗了几把脸去厨房吃了点剩饭,抓起头巾就往梨园里赶。自打老福走了,这些年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梨园。好像只有那儿离老福最近,手一不小心就能触碰到他的身体,甚至连他的喘息声都听得真真的。老福在世时一手建立的梨园,曾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慧英不想丢下,还想沿着当年他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想想那年,正是村里“大力发展种养植增收致富、提高农业生产”口号喊得最响的时期。老福和多数村民积极响应上级号召,上山种果树搞创收奔小康 。他曾跟着村里的参观团视察过周边多个村庄的果园栽植。又去农技站听了几堂关于果树栽培的技术讲课。听完课回到家,当即决定拿出自己的一亩多山地,试栽梨树的新品种–秋月梨。
那时,其他人都坚持种红富士苹果,还说红富士论产量论口感,都属于果类的上乘,要种就种好品种。只有老福和寥寥几人想要栽梨树。精明的老福,联想到三年后成片的山地将是苹果树的天下,而果子更会泛滥。到时,产销和供用如果跟不上势必会成为大问题。而梨树不同,作为偏冷门的栽植行业,三年后必会物以稀为贵,销路和市场前景肯定要比苹果占很大优势。
02
慧英爬上后山时,阳光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明明阴暗的天又换成了烈日的天下。妩媚的阳光,给半山坡的果树涂抹了一层金粉,那些如同被绿墨浸泡之后的叶片,阳光一晃泛着油亮亮的光。一阵山风抖动着叶子哗啦啦地响,像一个个妙龄女子正迎着阳光踢踏着优美的舞姿。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精灵们,慧英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欢喜。
山坡上成片的果树,如难兄难弟肩并肩手勾手亲密地聚拢一起。虽然中间没有栅栏也没有其他参照物间隔,但哪些是李家、张家或王家的,大家却能分得清楚。慧英家的梨树就更好分辨了,山西头是马二家,中间是胡兰嫂的,而她家的果树则立于东头地势最险要之处。每天,阳光从东山升起,就水漫金山似的,把慧英家的果树重重包裹起来。它们不吝力气地挥展着金色的扫帚,在果树的头顶呼来喝去,几个回合下来,树体就被金粉点亮了。
忽闻一阵欢悦的笑声漫过树梢儿透过叶子的缝隙,飞窜到慧英家的园子中来。想必马胡两家已找来帮手给果树疏果了。慧英想着疾步闪进园子,将水壶干粮放好,也忙着在树底下转悠起来。
本来,她也完全可以找几个亲戚朋友来帮自己干这些,她也能落个轻松。可自打老福走了,她却不想外人插手了。他们的手脚不知轻重,该疏的遗落了不该疏的反倒被摘除,不仅影响了果子将来的匀称度,也会关系到生长速度。老福在时那会儿,每当果子长到拇指顶那般大小,她想伸手帮一把来着,但那犟驴一样的熊男人硬是不让她插手。还嘴里振振有词说:女人的手每日在油盐酱醋中泡着,又沾染了胭脂水粉,对小果子的伤害最大了,万一味道劣熏坏了它们的五脏六腑,影响到后期的生长发育,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时,看他那副较真儿样儿,慧英也图个轻松自得。不让动手正好,身体还不累呢!后来慧英细细品过,想来那老福是怕她下手不知轻重,不该去的去了该去的则留了。说到底,他是心疼重视那些果子,让慧英少做事多休息也是真。
因着老福做事上心,他家的活儿总会落在别人后头。可一旦入了秋,这些小果子们又像会变形儿似的,水灵灵俊俏俏一天一种模样。不仅油光满面,还落落大方地坐在枝头,给人一种大气的美。周边人谁看了都会啧啧夸上一通,还说老福修理果树有自己的一套。这些,让也种果树的人眼热着,因此平时一见着老福的面,像见了皇亲国戚一般,生拉硬拽将其弄回家中好酒好菜摆上几碟,图的就是想从老福嘴里能套出一二种培育经验。但他们不知的是,修饰果树老福下的是苦工细工,把它们当做自家的娃一样用心服侍着。这也应了那句话: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现在老福不在了,管理果树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慧英身上,而她也仿佛得了老福真传,在管理上尽职尽责,不马虎不凑合,疏果也是由自己一人完成。像是当年被老福惯下的毛病,信不过他人。
本来,慧英怕自己忙不过来还打了电话给在南江做工的儿子小亮,让他回家帮自己一把。而电话那头儿的小儿子,听后嗤鼻一笑:“妈,你知道我在这儿一天挣多少钱吗?您算算,一天二三百块能买您的多少梨子。要我说啊,您老干脆把梨树砍了或者给旁人种得了,也来南江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养您,您儿子还养得起呢!”
这小子,非但不说回来帮忙,还说了一大堆风凉话,气得慧英吹鼻子瞪眼冲着电话那头好一顿骂。
“你个小没良心的,现在能挣钱了瞧不上这几棵果树了。想当初要是没它们,你和你哥能捞着念大学?”
遭了母亲的一顿臭骂,小亮当即“缴械投降”了。
“妈,妈您别生气呀,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承认,如果当初不是你和我爸栽种梨树赚钱,就没有我和我哥的今天。要不,我这就去跟公司领导请假,回家帮您疏果子?”
儿子在那头没脸没皮地嬉笑,弄得慧英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虎着脸呵斥了一声:“行了,妈知道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每天都有的忙,要是特意请假回家帮我,看我不敲烂你屁股。”
和小儿子沟通未果,慧英再也不敢打电话和大儿子说起这些了。谁想,刚吃过晚饭,大亮能掐会算般电话就打来了。
“妈,现在咱家的果树要疏果了吧!您别着急慢点干,忙不过来就喊我三叔帮您一把。您知道吗?咱家的秋月梨脆甜多汁口感上乘,在我们这里能卖多少钱一斤吗?像当年你和我爸种出的优质果,铺子里卖到一斤十元哩!妈,我以您和我爸为荣。你们靠栽植梨树供我和我弟读书,你们是全天下最伟大的父母。”
大亮的一番话,像一股甘泉缓缓淌进慧英的心里,使得她热泪盈眶,不禁又想起了老福。
“你个死老头子走那么早干吗?听听咱娃娃多懂事儿。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培养了两个优秀的儿子。”
大亮打完电话眼眶也湿润了,他知道妈妈一个人管理几十棵果树很是辛苦,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但他之所以没说阻止的话,因为他太了解母亲了,那几十几棵树里有父亲的影子,树在仿佛父亲也在。倘若果树没了,母亲的念想也就不存在了。他非常明白,这些年支撑母亲走下去的全是这些果树。他和弟弟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之前他认为,弃母亲于老家不顾就是最大的不孝,所以在他提出要把母亲接来住时,慧英当场就拒绝了。当他提出要她帮着自己带娃时,母亲这次没再拒绝他,还果断地收拾包裹来了他家。
但人来了之后却又像变了一个人。她听着他和妻的谈话,眼前却看向厅中的花、窗外的树,树梢儿的鸟,还有一路向北的茫茫时空。饭吃得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淡,衣服越穿越肥大,脸盘越来越瘦小。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光,唯独嘴里却时常嗫嚅着一些难懂的话。
妈妈这是想家了,想那些有着父亲影子的果树了。
03
懂事的大亮当即读懂了母亲。洁净繁华的大都市虽然困住了她的身,但她的心依旧驻留在山里,留在了那些影影绰绰有着父亲身影的梨树身上。想明白这些,大亮决定放妈妈离开。
坐了一天一夜的动车回到家的慧英,感觉重生了一般精神清爽。她大口呼吸着混杂着泥土芬芳和植被拔节的新鲜空气,一颗心满满当当得像被塞了棉花团儿。扔下行李,她心急火燎地爬上山,当看到园内形如枯槁的树苗,像个没娘管的孩子个个精神萎蔫,刚刚舒坦的心,又多了些难过与心疼。
当晚,她便带着礼品找去了小叔子家,央求他赶明儿把灌子机开到山脚下。第二天一大早日头还未升起,她就兴高采烈地上山铺水管修渠道。当看着一股股参汤般的泉水汩汩地引上后山,它们像喝醉了似的在梨树的脚底快活地嬉戏流淌,她的心都醉了,像喝了琼脂玉酿一般滋甜。透过斑驳的光的影子,她仿佛看到老福站在稀稀晃晃的树影儿下冲自己笑,还夸张地朝她翘起大拇指:老伴儿好样的,不愧是我老福的妻!
得了夸赞,慧英两只手扶着铁锹笑得花枝乱颤:你个死老福,老了老了嘴还那么贫。慧英本还想和老福多唠叨两句,说说因今年的天气好,朵朵白缎子般的梨花儿,如何给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幔,如何乐坏了那些忙着酿蜜的蜂虫。可谁想,她正欲张嘴,老福一转身又不见了。
“老福,老福,你个死鬼咋溜地这么快。着急去投胎啊!”慧英揉了揉眼,嘴里连喊了几声老福。
突然,她感觉脚底传来丝丝的冰凉,像蛇丝滑的身体贴在身上。低头一看,清凉的泉水已漫过低矮的渠道拍打着她的脚掌,又调皮地顺着鞋面的破洞儿汩汩地往里灌。慧英用力晃了晃脑壳,集中精力浇灌着她的果树。
一转眼到了梨子成熟的时节。漫山遍野绿的叶红的果,将后山装点得富丽堂皇夺人眼球。再看她的梨园,一个个土黄色的纸袋悬挂树梢儿,有的明晃晃大咧咧把谜一样的身体露在外面;有的则羞答答掩藏在叶子中间,无不吸引着路人驻足观望。
慧英轻捏着纸袋里的果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依着她之前的经验,今年的果实无论成色还是产量,肯定错不了。
这天中午慧英刚吃了饭,村委徐书记来了家里,一起来的还有乡扶农办的马干事。徐书记一进门,就指着慧英对马干事说:“小马啊赶紧认识一下,这就是我跟你常提起的老福同志的老伴慧英嫂子。慧英和老福靠几亩山田栽种果树,供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孩子现如今都是名校毕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这样一位依靠农业致富供孩子读书的伟大母亲,你们可得好好报道报道啊!”
马干事戴着一副镶着金边框架的眼镜,人文文弱弱,身上带着一股子书生气。尖尖瘦瘦的肩膀上还挎着一个背包,听徐书记一说,连忙走上前紧握着慧英的手。
“大嫂,听闻您种梨子有一套管理新技术,您老也算是依靠科技致富的新能手了。老福同志我也认识,他曾经是积极学习新技术的带头人,咱们村子能有你们这样好学上进的村民,也是村庄之荣幸啊!”
马干事话说得干练漂亮,讲到最后还特意拿眼瞟了瞟徐书记,徐书记立即走上前去说:“咱们山村就需要像您这样懂技术稳打肯干的带头人。如今老福大哥虽然不在了,但我们想让您带着今年丰收的梨子,去县上做展览作报告,您看行吗?”
听到这里,慧英嘴巴微张有些难以置信。老福在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将自己培植出的梨子,送到博览会上显摆显摆,如今他不在了,没想到这等好事竟找上门来了。
傍晚,慧英踩着落日颤颤地爬到后山摘了一篮子梨子。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撕着外皮 ,心却像押宝一样怦怦乱跳。当披着油亮亮黄橙橙衣袍的大金梨,大大方方地呈现在她面前时,慧英的眼睛像沾染了雾气水汪汪的。之前所有的担忧所有的迷茫,都化作一缕青烟飞走了。
她用颤抖的手摸起电话,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还要揣摩着儿子下班与否。现在的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个跟自己分享喜悦的人。趁着电话铃铃响的空当儿,慧英则又与心中的老福说起了话:“他爹,你看到了吗?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如果没有你一直在背后鼓励支持着我,咱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你没有实现的愿望,我就要帮你实现了,你开心不?”
“开心!慧英我的好慧英,多亏你的这份坚守帮我实现了梦想,你对我的情我老福这辈子不会忘!”
“损样儿,算你还有良心!”慧英一边笑着一边轻轻拍打着老福的身子。老福也面带微笑拉起她的小手,又吧唧一口亲在手背上。
“你个色鬼……一朵绯云迅速飞上慧英的脸颊,她咧着嘴笑着笑着,又把自己笑成了一朵灿菊花。
“喂,妈!有事吗?”电话接通了,里面闪出大亮的声音。
“大亮,儿子啊!你妈要上电视了,咱家的梨子也要跟着风光了。”半截没头没脑的话,听的大亮面色一怔。
可这边的慧英,却像讨了糖果的孩子,继续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说着。很快,那头的大亮也跟着咯咯地笑了。
等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了,声音又像坐上了马达欢悦起来。
“妈,我这就打报告提前休假。你等我回家和你一起摘果子。”
04
和大亮一起回的还有弟弟小亮。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兄弟俩已好久没来自家的园子了。当他们看着生机勃勃,铆足了劲儿生长的梨树,摸着光滑滑油亮亮的梨子,内心感慨万千。要不是妈妈坚持要留在老家,坚持要接下父亲的担子守着梨园,说不定这些生灵们早就步入生命的末路。梨子也通灵气,它们也一定是记挂着父亲的好,才尽心尽力回报着母亲的付出。在影影绰绰的梨树中,他们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站在梨树下对自己笑。
“大亮小亮,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是家乡的土地是你们的根。无论走得多远,都别忘了回家看看。”
“爹,我们记住了。”两兄弟站在梨园的土地上,噙着热泪朝着北方齐齐地呼喊。就在这一刻,他们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城市再绚丽再发达,母亲还执意要回。因为这里不仅有父亲在,还有生他养他的故乡。母亲执意不走,是在替他们守望家乡守望着亲人。
有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叫故乡;那个梦里梦外时刻记挂着自己的人,叫亲人。大亮哥俩看着面前的母亲,虽然脸膛暗红发髻泛白皱纹凹陷,但他们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慧英眼睛微眯遥望着这片碧绿苍翠的梨园,心里又涌起对老福的思念。她抹了抹窜出眼角的水花,看着两个浑实的身体忙碌着的背影,轻轻朝着远方说:“放心吧老福,我会同孩子们守护着梨园,陪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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