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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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马路边遇到它的时候，它正在一个倾倒的垃圾桶旁寻觅食物。这是一只貌似刚满月的小橘猫，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毛结成了一团团硬块。小猫瘦得皮包骨头，走路都非常困难，只有那双在夜色里晶莹发亮的瞳孔，成为这条小生命依旧在世上存活的唯一证明。

这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猫，天气这么冷，这只猫早晚会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我怕新买的裤子被它蹭到，便有意绕开它，谁知走了没几步，发现它在后面摇摇晃晃跟着我。我跺脚大声呵斥想把它赶走，它却好像不怕我，停下来卷起尾巴蹲在地上直勾勾望着我，冲我“喵呜”叫了一声。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猫，母亲也不同意家里养猫，但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就像开败的花儿那样即将凋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兜里还有一块牛肉干，我蹲下身子剥开包装纸，把肉干扔给它，它抬头望了望我，目光里好像流露出感激，然后低头大口吞噬着地上的食物。

我是绝对不会收留这只流浪猫的，怕它一会儿继续跟着我，我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往后看了一眼，幸好小猫没有跟来。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今后也不会在脑海里留下记忆。哪知第二天早晨上班，刚打开院门就发现那只小猫蹲在家门口，怎么吓唬它都不动，拿起木棍装作要打它的时候，它缩起耳朵眯起眼睛蜷缩成一团，就是没有跑开的意思。

我埋怨自己昨天为什么要喂它，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找来的，不过我还是不能收留它，因为母亲讨厌这种动物。

我回家找了一个箱子，又找了一个破碗放上些剩饭，然后把小猫引到房子旁边过道里，就让它在外面安家吧，至于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就不知道了。

中午回家母亲问我过道的猫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它自己跑来的，看着可怜就给它安了个窝。母亲呵斥我快点儿把猫扔了，又脏又丑看着心里膈应。

我心里明白替小猫求情是没用的，我不扔母亲也得给扔掉。扔掉小猫说不定哪天就被冻死了，即便死不了也许还会被外面的熊孩子虐待，我虽然答应了母亲，却还是想着给小猫找个归宿。

忽然想起了在农村老家独居的奶奶，爷爷去世得早，八十七岁的老人家一个人住在那三间七十年代末建的老房子里。老人家上了年纪腿脚不怎么好，自己已经不能做饭了，也不愿跟着儿女们住，平时都是住在前院的大伯大娘做好一日三餐给老人端过去。老人家虽然不耳聋眼花，却也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年人村里又很少，以前还到街上晒太阳和人唠嗑，现在腿脚不便就很少出去了。

我回老家的时候，常见奶奶攥着拐杖独自坐在堂屋门口，仰望天空对着天上那些南来北往的燕雀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晚上老人家独自守着屋顶那盏昏黄的孤灯，在土炕上一遍又一遍码着她那副年代久远的骨牌。

就让这只小猫给奶奶作个伴吧，家里也有个动静。我把小猫放到电动车筐里送到宠物店，想让宠物店给猫洗洗澡，老板看着那只小猫，要出的价差点儿把我吓跑，不过想到是送给从小就疼我的奶奶，还是让店里把小猫洗干净了。吹完风后小猫身上的毛露出了光泽，呈现着温暖的橙色，抚摸上去也很柔软，小猫看着也欢实多了。

奶奶见到这只小猫，笑容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逐渐绽放开来，她和蔼可亲地对我说，还是妞妞（我的小名）对我好，知道我想什么，比他们几个（父亲、姑姑和大伯）孝顺多了。

于是这只橘猫就成为了奶奶形影不离的伴儿，我每个周末都会去奶奶家，帮忙收拾收拾房间，把该洗的衣服洗洗，那只猫慢慢长大，每次见到它都有新模样，而这只猫显然认识我，我每次来它都会一溜烟儿跑到我跟前叫。

和坐在炕头上的奶奶聊天，猫就安安稳稳地卧在奶奶身旁闭目小憩。一提起这只橘猫，奶奶的眼睛就开始闪烁光芒，她说这只猫很淘气，上蹿下跳上炕上房顶，还经常爬院子里的榆树等着捉鸟，但自从猫在这里安了家，就再也见不到老鼠了。

奶奶又说这只猫很乖，自己在屋门口坐着的时候，猫就卧在脚边静静陪伴她，她午睡的时候猫也跟着睡觉，卧在她身旁很快就开始打呼噜。奶奶还说这只猫很懂事，寂寞的时候就和它说说话，它总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从来不跑。

我被奶奶的话逗笑了，我说它怎么可能听得懂您说话，只是不想跑出去玩而已。但奶奶认起真来，说猫是有灵性的，听得懂人说话。

我说您都和它说什么，奶奶说，我和它讲我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从年轻时候一直讲到现在，还有以前遇到的那些糟心事，和别人说了别人未必会懂。

我想有时候人们称呼上年纪的人为“老小人”，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人一上岁数经常会回忆往事，那阔别已久的天真又从内心重新焕发出来。大概老人家平时太寂寞了，父亲、大伯、姑姑虽然常去看她，但除了买东西去都不会陪她长时间坐着，因为老人家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还什么事都操心，絮絮叨叨让人心烦。

奶奶非常溺爱她的猫，奶奶吃什么它就跟着吃什么，直到有个周末我去看望奶奶，看到那只猫又大又肥，胖得几乎不像样子，毛色在阳光下如同金色的麦田一样，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我问奶奶平时是怎样呼唤它的，奶奶说猫还能有名字吗，平时叫它的时候都是叫它“喵喵”，我说这多不好听，看它圆滚滚蜷起来像个皮球一样，干脆叫它“大橘”吧。

奶奶笑起来就连脸上的皱纹都不那么明显了，她说那就叫“大橘”吧。我很欣慰，奶奶终于有个伴儿了，再也不孤单了。

“大橘”就这样陪着奶奶度过了半年时光。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一个温馨的画面，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奶奶面对暗红色的夕阳坐在小板凳上，身旁卧着她最亲密的“大橘”，身后是两个难舍难分的影子。

一天大伯给我父亲打电话说让回家一趟，说最近两天老人情绪很差不怎么吃东西，因为她的猫丢了。我平时都是周末回奶奶家的，所以也不知道猫丢了这件事。和父亲一起赶到奶奶家，大伯和姑姑都在，老人家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眼睛总是盯着平时“大橘”吃食的碟子唉声叹气，这让全家人都为她担心。

大伯说老人家中午就喝了一碗粥，晚饭啥也没吃，躺在床上也不说话，真让人着急。姑姑说，不就丢了只猫吗，再给你送来一只不就行了，说不定比丢得那只还要好。奶奶叹口气，满面愁容地慢慢说道，你们不懂，“大橘”是只好猫，我只要“大橘”。

我想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没人能比我更清楚“大橘”对奶奶的重要性，为了不让老人家伤心难过，我哄老人说我一定会把“大橘”找回来的，它是我带来的，所以我一定能再次找到它。

我的话起了作用，老人家终于肯起身吃饭了。可是我一定能找到“大橘”吗，叫着“大橘”的名字房前屋后找了好久，又去附近的树林和坑塘找了，依旧没有发现“大橘”的影子。我不知道“大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是被人家给捉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我甚至比奶奶还要着急。

猫已经丢了四天了，也许根本找不回来了。我不敢把找不到猫的消息告诉奶奶，一直对她说让她放心，这里是“大橘”的家，它早晚会回来的。

或许老人家太想念她的猫，几天之后我正在上班，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奶奶晕倒了。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父亲、大伯、姑姑都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焦急地等待，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位医生，说老人是突发脑溢血，情况较危险需要动手术，我眼中含着泪祈祷奶奶会平安无事。

经过二十多天的诊治，奶奶终于出院回家了，但老人家从此留下了后遗症，语言、四肢都存在功能障碍，几乎是半瘫痪在床了，脑子也有些糊涂了，经常叫错人名字，嘴里经常自言自语，唠叨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父亲他们几个经过商量，决定让奶奶跟着大伯去住，然而老人家虽说不清话，却一直摇头或以肢体语言表示不愿意，意思是就在家哪也不去。家人见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商量着在家照顾老人，一家一个月轮流侍候。

轮到我家照顾奶奶的时候，父母就住在奶奶房子西间，每天给老人做饭喂饭。我下班后都会来奶奶家，除了帮父母做些家务，还常喂老人吃药。近来老人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也很少自说自话了，经常躺在土炕上冲着屋顶发呆，很少和人交流。

我不知道老人在一天天漫长的时间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回忆那些过去的岁月，还是在思考这辈子当中哪些难忘的事，也许，更思念那只叫“大橘”的猫。

我非常自责，如果我不捡回那只橘猫，如果不把猫送给奶奶，也许奶奶尽管孤独惯了，却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可事情都切切实实发生过了，也就没有了也许。

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喂奶奶吃完饭又喂她吃了药，我把靠着被子半坐的奶奶身子放平，又在头下垫好枕头，奶奶就又和平时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的房梁。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无声流逝，这时窗外忽然传来悦耳动听的铃铛声，并且声音也越来越近，先是到了屋门口，然后又来到堂屋，紧接着来到了奶奶住的东屋。

一团暖黄色且又毛绒绒的物体跃上炕沿，那是一只戴着项圈的橘猫，项圈下方挂着一只金色的铃铛，而项圈上还同时留有绳索断裂的痕迹，它先是冲我“喵呜”叫了一声，然后把头转向奶奶，跑过去一边用头撒娇地蹭着奶奶的胳膊，一边“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我先是惊讶得大张着嘴巴，然后兴奋地冲着奶奶大喊着：“奶奶，大橘回家了，大橘回家了！”

“大橘”跳到奶奶头边，一边叫着一边用头蹭着奶奶那白苍苍的头发，躺着的奶奶嘴角渐渐露出笑容，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悄悄流下……

“大橘”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很显然是被哪户人家给捉去了，我不知道这三个月“大橘”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它在挣脱猫绳的那一刻，一定是想着回家，人恋家，动物亦如此，因为，它知道没有哪个新主人会比原来的主人对它更好。

在除我之外的所有家人眼中，“大橘”就是一只普通的猫。或许只有我深深懂得，自从奶奶拥有“大橘”的那天起，“大橘”就成为了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