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楔子
正统十四年秋,八月十五刚过,从漠北草原上掀起的凛冽寒风,径直穿过素有铜墙铁壁之名的巍巍长城,摧枯拉朽一般横扫了中原大地。
我混迹于茫茫不见尽头的庞大军队中间北向而行,一个月前,我随着一支同样雄浑的军队自南方而来,那些残酷的记忆已然模糊,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装束与眼前这些粗莽汉子大相径庭。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天际的荒草,队伍里响起了悠远绵长的歌声,粗犷豪放的嗓音与这无边不尽的草原浑然契合,草原汉子蚀满野性的脸上再没有了战场上嗜血凶戾,取而代之的是志得意满的欢笑。
我的思绪有些混乱:胡虏原来也是会笑的?
是的,他们在庆祝,他们是胜利者,而我呢,我又是谁?
我停下了脚步,我的头颅里阵阵作痛,肝肠寸断,锥心刺骨,那些该死的记忆却越发地清晰起来。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我的面前轰骤然倒下,长枪将他们的身躯高高挑起,弯刀划破他们的咽喉,人喊马嘶,炮轰枪鸣,火光亮若白昼,此起彼伏的爆炸不断地将活着的人和早已死去的尸体抛向半空,又不分彼此地重重落下,旌旗倾伏遍地,旗面漂浮在血池血海之上,当中那个硕大的“明”字触目惊心,让我不忍直视。
我的思路慢慢恢复了清明,我的曾祖父是那位“天子守国门”的英明圣祖,我的父亲曾跟随曾祖父一起逐虎驱狼,将野心勃勃的前朝余孽杀得心惊胆战,不敢再越雷池半步。我曾无比向往他们的丰功伟绩,我曾意气风发地以为拥有和他们一样血脉的我一定会比他们更加骁勇,从紫禁城出征的时候,回望繁华鼎盛的故土,我的心中豪情万丈,那一刻,我无比执着地坚信,再回来时,我将拥有不世的功勋与垂史的光荣。
现实无情地回击了我的痴梦,将我无比璀璨的理想击得粉碎,我错了,错得那么离谱,在我过去的二十三年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去过一次战场,没有亲眼见过死尸眼睛里刺人心魄的恐惧,没有亲耳听过战场上震天动地的喊杀,没有直面过蒙古铁骑的彪悍骁勇,所以,当我第一次踏上战场,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慌了,逃了,我要想要逃回我那个被高墙深垣包围的故土,但是我再一次失败了,眼睁睁地眼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在我的面前倒下,我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我迷茫地站在血泊之中,失了神,颓然倒地。
醒来时,我已经成了俘虏,不,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我看见我那具不堪的躯壳正躺在一副简易担架上摇晃,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我看向他时,他也在看我,四目以对,那双已经不再光芒四射的眸子突然开始聚焦,我在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身影,一只长着虎斑纹路的宫廷南斗。
是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失去了我的军队,成了可耻的俘虏,忍辱偷生,背井离乡,更可悲的是,我成了一条狗。
1、
我出生时,我的父皇宣宗皇帝正值壮年,却已是万世瞩目,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北方草原上的狼崽子们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他说,他希望他的子孙将来都能做太平天子,享万世国祚。
父皇对我的宠爱是无以复加的,在我刚刚懂事的那年,他怀抱着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我:“镇儿,将来你当了皇帝,能使天下太平吗?”
我答:“能!”
父皇又问:“如有胆敢干扰国家纲纪之人,敢不敢率六师出征?”
又答:“敢!”
父皇很高兴,当即解下腰间玉带覆在我的身上,又将我放在龙椅宝座上坐正,群臣当即跪伏,山呼万岁。父皇很满意我的回答,也很满意我的镇定自若,但他不知道,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他话语里的重量,面对群臣的朝拜,我的内心既惊恐又无助。
我本有机会在父皇的呵护之下成长为一代明君,只要有他在,我一定不会是后来那副软弱的性子,但是,上苍和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父皇在他春秋鼎盛之时,猝然驾崩。
宣德十年,宣帝岿然长逝,享年三十八岁,我在惊慌失措中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正统,那一年,我年仅九岁。
年幼时的我是无忧无虑的,朝政由祖母张太后和朝臣们去操心,年幼时的我又是孤独的,少年天子,孤家寡人,幸得有王振陪侍身侧。王振这个宦官,和其他摧眉折腰的太监们不同,他对我极为严苛,读书写字时的错漏都会被他一一纠正,贪玩耍滑更会被他严词斥责,我并不以为他忤逆,缺少父爱的我反倒感觉心中踏实。入宫之前,他曾在乡里读过几年书,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度,私下里,我从不对他呼来唤去,无人时,更时常尊称他为“先生”。
正统八年,我正式焚香祭天、临朝亲政。我给王振也封了官,让他执掌司礼监,内阁进出的折子都得从他的手里过,朝臣四下议论我对他圣恩太过,内臣权势太盛,恐有乱政之祸。我却不以为意,我知道,只有他最懂我,这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代替,我的励精图治他能感同身受,而他的建功立业之心我也同样不会辜负,伯牙子期不过如是,我们一起在等,等一个光耀万世的机会。
这个机会没有让我们等待太久,正统十四年,漠北草原上瓦剌部逐渐强大了起来,七月,瓦剌首领也先一统蒙古草原之后,悍然越过长城,进逼大同,威胁京师。
消息传到宫里,举国皆惊,只有我和王振弹冠相庆,暗暗窃喜,我知道,我们一直苦苦等待的名垂青史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兑现当年对父亲许下的承诺。
出征前的准备仓促而又混乱,仅仅四天之后,我不顾群臣反对,迫不及待地率领二十五万精锐,浩浩荡荡地开赴疆场,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御驾亲征。
一个月后,当我怀揣着建功立业的万丈豪情到达大同的时候,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大军到达大同的前一天,总督大同兵马的西宁侯宋瑛和总兵朱冕双双战死,全军覆没。城门外,战死将士的尸体被瓦剌人筑起高高的京观,放眼望去,苍茫大地上一片猩红肃杀,鲜血的味道混合着尸臭充斥着我的鼻息,让我昏厥欲呕。
我怯了,这与我幻想中的战场完全是两码事,可是我是大明的皇帝,我不能公示我的胆怯,随行的臣子们义愤填膺,他们希望我效法曾祖成祖皇帝追击北上的瓦剌人,一雪国耻,他们哪里知道,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回家。
关键时候,还是王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主动站了出来,并以准备仓促、粮草不足为由,替我下达了大军班师回朝的诏书,一人扛起了临阵畏战的所有罪责。
直到此时,我仍有机会避免之后的悲剧,可是之后我和王振的一连串的可笑的操作,彻底将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的人生推向了深渊。
从大同退回京师最保险的方案是径直前往紫荆关返京,紫荆关距离王振的家乡蔚州很近,王振向我提出取道蔚州再入紫荆关的请求,我与他主仆多年,这个衣锦还乡的顺道之举自然不忍拒绝,可是就在大军快到蔚州之时,王振突然意识到恰时正值秋收,大军过境,必然会殃及家乡百姓的收成,当即又改变了原先的行军路线,继续北上,意欲折向宣府回京。
八月十五,大军行至土木堡,王振以等待辎重车辆为由,安营扎寨。是夜,也先十万瓦剌大军追踪而至,铁壁合围,先是切断了上游的水源,二十五万大军深陷断水危急,恐慌之至,掘井二丈又未见水,一时人心惶惶,军心浮动。
瓦剌铁骑原本不善攻城,兵力上我们也有优势,也先提出议和,我欣然接受,可就在议和的过程中,王振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他擅作主张调动军队离开土堡,往水源方向靠拢,这个幼稚的举动犯了兵家大忌,大军出城仅三四里,平原冲杀无敌的瓦剌骑兵立刻捕捉到了战机,也先背信弃义,亲率铁骑突袭而至。
士兵们乱了阵脚,相互踩踏,也先的骑兵更是开始了割麦穗一般的屠戮,一时间杀声震天,哀嚎遍野。此时的王振再没有了先前的镇定自若,他慌乱地四处奔走张望,而我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此时,我也彻底明白了,我看错了他,他只是一个普通宦官,没有治世之能,是我把他推上了高位,是我让他错以为他是个可以托付江山社稷的能臣干将,可惜,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护卫将军樊忠突然冲进营帐,怒不可遏地把一腔怒火倾泻在王振身上,他抡起铁锤砸向王振,我急忙上前阻止,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铁锤在王振的脑门上开了花,脑浆混杂着鲜血溅了我一脸,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瓦剌铁骑冲进营帐,一枪从樊忠的身后刺入,将樊忠和王振一并刺成了串糖葫芦。我忍不住内心的恐惧,向上苍求生,枪尖此时离我不过半寸,一股汹涌的血意直刺脑门,我随即便昏厥过去。
醒来时,我和我的狗成了瓦剌唯一的俘虏,草原上缺粮,没有多余的粮食给敌人,杀俘是他们一贯的选择,也先见到我时非常地高兴,如获至宝,仿佛看到了他再现前朝荣光的希望,他此时的神态与我挥师北伐时前的兴奋样一般无二,只是他不会知道,彼时的我已经成了一条温良恭顺的南斗。
2、
星狼是南斗的名字,它和我一样出生宫中,因出生时钦天监观测到天狼星明暗闪烁,被母后赐名星狼,又因与我亲昵,便被疼爱我的母后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星狼与我感情甚笃,他出生时,我刚刚临朝亲政,每日批阅奏章到深夜,它总是静伏于案前,等我熄灯就寝之后,它又会贴伏在宫门外安睡守护。一晃过去了五六年,如今的它按照年龄计算,应是正值青年,与我年岁相仿,适逢蒙难,竟又发生了如此奇事,于它于我,皆是意外。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与星狼互换了身体,这事既没有任何征兆,也不符合逻辑,所以只能算是天意弄人。
让我去适应狗的生活习性无疑是困难的,星狼的适应能力明显要比我顺利很多,它不但学会了两条腿走路,竟还学会了用人言交流,虽然时常结巴,但也并不会因此露出破绽,也先帐中并没有人见过原先的我,他们反倒觉得,一个痴痴傻傻的大明皇帝才能符合我将二十五万大军葬送沙场的昏君人设。
也先回到草原稍作休整之后,带上所有的族人再一次踏上向南的征程,誓师之时,他指着我那具躯壳大放厥词:中原的皇帝就是这般德性,中原的军队必然不堪一击,他会像忽必烈汗征服南宋一样横扫六合,蒙古草原上的铁骑卷土重来重现荣光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
瓦剌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先破紫荆关,由白羊口西路长驱直入,进逼北京城。
我不出意外地被带到了前线,回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故土,北京城下,我的躯壳被他们五花大绑用绳子牵拽着拖到阵前,羞辱战俘是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战术,更何况这个战俘曾经还是对方的君父。堂堂九五之尊,被剥去外衣,赤条条地站在城下,任凭他们用皮鞭抽打,每一次挥鞭都会在我的躯壳上留下一道屈辱的鞭痕。
瓦剌将帅们恣意欢笑,我躲在帐门的角落里偷偷张望,被星狼占据的躯壳早已经伤痕累累,此时的星狼一定非常痛苦,但它仍强忍着一声不吭。它坚守了身为帝王的我应有的高傲,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没有交换身体,我能不能像他一般英勇?
答案是否定的,我一定忍受不了赤身阵前的羞辱,更忍受不了皮鞭加身的痛苦,我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我会不堪折辱痛苦流涕吗?我会疼痛难当跪地哀求吗?我没有答案,人生没有如果。
晚上回到军营,大宴过后,瓦剌的将领们再次以戏耍我的方式取乐,他们让我低下身子学狗叫,又把肉骨头丢进沙土里再捡起来丢给我,让我当众啃食,对于住在我躯壳里的星狼而言,这完全算不上是折磨,它一一照办,瓦剌人心满意足地欢笑高歌,他们得意了,满足了,随即无趣地离开。
夜深人静,星狼拖着满身伤痕爬回帐篷,是的,他是爬回来的,他像一条真正的狗,这有什么呢?被俘的君王,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吗?
我缓缓爬到它的脚边,轻轻舔舐它的伤口,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自打换了身体,星狼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虽然它早已可以熟练地使用人类的语言,但他从来不与我说,今天它破例颤微微地说了一句:“主人,没事,不痛。”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天意,明白了天意背后的深情,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星狼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我潮水一般的眼泪瞬间打湿了它的衣衫,又恰巧躲过了它的视线。兵败之时,我曾诅咒上天不公,也曾咒怨它将我变成了一条卑微的狗,但是此刻,我与苍天和解了,它对我的恩惠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
羞辱的戏码接连上演了几天,北京城中传来消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祁钰继位,改明年年号为景泰元年,遥尊我为太上皇,又立了我儿见深为太子,后又责令兵部尚书于谦统领北京防务,与瓦剌决一死战。
我失去了皇位,成了名义上的太上皇,祁钰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的性格比我更加软弱,听说众人推他上位时,他惶恐之下不敢应声,我并不介意他上了位,毕竟他也姓朱,毕竟我儿子依旧是太子,毕竟是他的挺身而出将我从无休止的羞辱当中解脱了出来。
也先失去了继续摆场作秀的耐心,十月十三日,瓦剌大军开始攻城。
德胜门,我继位二年才修建完成的城防门,取得胜凯旋之意,如果我打赢了和也先的战争,原本应该是该从这里凯旋,接受万民朝贺的。也先显然也知道这个典故,于是将主攻的地点放在了这里,大战之前,“明军威武”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响彻天地,伴随着战鼓擂擂,我在几十丈开外的军帐之中,也能感受到大地的颤动。
民心未死,军心未死,北京城头有数百门红夷大炮,数以万计的烈药火铳,城防坚固,没有一处偷工减料,每一块的城砖上都刻有出处,自成祖迁都以来,历经百年,国库充盈,粮仓丰满,中原有读不完的锦绣文章,有杀不绝的天下赤子,只要也先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北京,等待他的将是泱泱中华的巍峨气魄。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血脉之力再次被燃起,即便已经变身成狗,浇铸在灵魂深处的民族之魂是不可磨灭的存在。父皇的问话再次在我的脑中响起,“如有胆敢干扰国家纲纪之人,敢不敢率六师出征?”,我虽已无力征战,但我仍在心中放声疾呼“天佑华夏,天佑我大明!”
也先败了,瓦剌铁骑确实悍不畏死,可是在上下一心、炮坚城固的北京城面前,再坚强的毅力也注定是徒劳无功,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城门上下早已是尸山血海,时间的延续要靠人命去填补,倔强的也先在坚持,更加倔强的北京城也在坚持,也先的账本上拿得出手实力在不断地减少,也先的坚持越来越乏力,北京的坚持越来越强硬,河南、山东和南北直隶的驰援星夜兼程向北京聚集,也先和他的瓦剌铁骑第一次被逼入了绝境。
愤怒的瓦剌将领纷纷要求将我在阵前杀死激励军心,他们把刀架在我的躯壳上,把我推进也先的营帐。也先盯着我看了良久,星狼抬起头,不悲不怒地回望,此刻的也先一定是恐惧的,与我初到战场时看到遍地尸首时的心情大致相当,他何曾想到,被他一夜之间席卷二十五万精锐的大明竟有如此毅力。
也先一脚踹翻了那个把刀架在我躯壳上的那位将领,他一手指我,朗声道:“瞧瞧你们这副德性,心惊胆战的样子真像个娘们,你们还不如他一个废物来得镇定。”
是啊,我只是个废物,一条连我自己的狗都不如的废物,当星狼替我承受苦难的时候,我的内心甚至有一些窃喜,庆幸自己幸运地逃离了屈辱,我的软弱和胆怯被这身皮囊包裹了起来,我成了一条狗,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狗。
也先没有在奔向死亡的道路上一路走到黑,他带着我的躯壳仓惶撤回了草原,在撤离的旅途中,我本来有大把的机会逃离回到北京,但是,我最终选择了陪在星狼的身边,我不知道我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自己躯壳的不舍,还是对星狼愧疚,甚至是对回去故土的冷漠。
3、
战场上的也先是霸道的,杀人如麻而又野心勃勃,回到草原的也先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慈眉善目,温良恭谦。也先没有将征战失败的痛苦发泄到我的身上,颇具政治眼光的他选择了善待我这个俘虏,我被安排进了单独的帐篷,甚至还被赐予两名杂役仆从,食物也不用操心,每两日进羊一只,七日进牛一头,逢五逢七逢十作筵席,牛羊马奶日日不断。
星狼的人言越发地熟络,远离了战场之后,草原人的狂放被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没有人在意我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们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能吃能喝能说笑的好朋友,星狼和他们天天嬉戏在一起,连身为部族首领的也先也对星狼赞赏有加。
我呢?我在干什么?
我比星狼更加自由,我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不断拒绝着同类的牧羊犬们善意或者恶意的求偶,随处寻一个高坡,看太阳朝起暮落,看月朗星稀,看风云变幻,看牛羊成群,日复一日,百无聊赖。狗的一生注定是平平无奇的,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星狼,它因为和我角色的转换变成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狗。我开始遗忘过去,忘记自己读过的圣贤文章,忘记穿过的锦罗绸缎,忘记紫禁城里的花花草草,忘记宫廷内院里的尔虞我诈,我成了一条真正的狗,一条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南斗。
我以为我会安闲地把自己当作一条狗直到死亡的来临,仔细盘算一下也不需要太久,一条南斗的寿命也就是十来年,再过个七八年我就能安静地死去,一了百了。直到那一夜,我梦到了头发花白的母亲,又梦到了嗷嗷待哺的儿子,最后我梦到了睿儿,睿儿在我亲政的那一年嫁过来做了皇后,她的母家是书香门第,温良恭淑,不争不强,不威不怒,梦里的睿儿哭伤了眼睛,又摔断了腿,黑暗之中,她苦苦哀求:“元宝,把我的元宝还给我。”
我从梦中惊醒,元宝是我儿时的乳名,我笃信这场噩梦绝非空穴来风,自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清闲,心情总会莫名地忧伤起来,再之后,我时时会祈求上苍:天意有在,我终当归尔。
或许真是我的日日的祈求感动了上苍,是年冬季,草原上刮起了大风雪,严寒冻死牛羊马匹无计。新年过后,草原上闹起了饥荒,百般无奈之下,也先最终答应了大明用粮食布匹交换我的请求,又过数月,礼部左侍郎杨善匆匆赶来了草原,我终于要回家了。
彼时,星狼与也先众臣的关系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星狼的交际天赋,又或者他们本就秉性相似、臭气相投。也先大宴十日为我送行,启程当日,也先亲率亲信送行半日,最后挥泪而别。
又是八月十五,时隔仅一年,我再一次站在了紫禁城下,皇城犹在,只是物是人非。百官迎于安定门,再自东安门入,已经正式登基称帝的祁钰早已不是我家那个柔弱不堪的朱家老二,如今的他完全一副景泰帝的威严,他在宫门前迎拜,假意推辞一番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将我送入南宫幽禁,甚至我都没有机会看一眼母后和幼子。
奉迎礼仪严格按照礼部预先备下章程进行,作为一条狗,我更能清楚看清我这个弟弟的一举一动,他看向我的躯壳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他的眼神里有刺,有针,有刀枪剑戟,有阴谋冷漠,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推上龙椅时惊慌失措的朱祁钰,对权利的占有和欲望彻底改变了他,他是景泰帝,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
南宫的宫门自此紧锁,为了防止我与外界接触,就连每日的饭食都是从狗洞中递入,三餐饮食皆是粗茶淡饭,莫说是太上皇,即便是宫中高一等级的太监宫女,也比这个标准高上不少。不久,睿儿被送进了南宫,或是忌惮她在宫外的地位,又或者是抵不住睿儿的苦苦哀求和舆论压力,老二最终做出了让步。
睿儿真的哭伤了眼睛,也真的伤了腿,我这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虽然身有残疾,睿儿对我的照顾依然无微不至,仅有的一点吃食,也都是先紧着我。
或是忌讳我的感受,占据了我的躯壳的星狼对睿儿总是不冷不热,原先在宫里,星狼与睿儿也是极亲近的,如今反倒是冷淡起来。我时常摇头晃脑跑去睿儿身边逗她开心,她也时时抱我入怀,只是那双早已不太明亮的眼睛总是忧伤地看向星狼,她自然不会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异变,也永远不会懂得星狼的心思,如果可以人言,我真想对她说一句:“睿儿,你抱在手里的才是我,我才是你的元宝啊!”
尽管南宫的宫门一次次地被加固,尽管已经断绝了所有人与南宫的接触,老二依然没有善罢甘休,他对我的忌惮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当然,除了星狼,没有人知道,南宫的宫墙锁住的是占据我躯壳的星狼,却没有锁住化身为南斗的我。每每夜幕降临,我便会悄悄从递送饭食的狗洞溜出南宫,在紫禁城里四处游荡。
我对使用现在这具身体越来越得心应手,翻越墙垣窗台也毫不费力,天气暖和的时候,我甚至会在御花园的水池里狗刨两圈,我在这里长大,我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偷偷去慈宁宫看过母后,她是将门出身,身体依然矫健,只是时常会看着先帝的画像出神,有时候也会惊叫着我的乳名惊醒。我也去见过我的儿子见深,当年我出征时,他才刚刚出生,过去了几年,已能牙牙学语,玩闹时偶尔也会流露出与我儿时一般的玩世不恭。
我去见得最多的竟是老二祁钰,我与老二的关系很是微妙,我生来就是太子,父皇的宠爱集于我一身,完全没有雨露均沾一说。如果没有发生之后的变故,以他的秉性,一定会安安心心做他的闲散亲王,绝不会僭越半步。还是那句话,人生不会有如果,我落了难,他上位做了皇帝,龙椅真是一个其妙的东西,有人处心积虑从血雨腥风中爬上去,也有人胆战心惊被迫无奈地被推上去,但是结果都一样,没有人能够逃离它的掌控,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任何人都会被权力蒙上眼睛,无论原先是怎样的性格,都会成为那张金色椅子虔诚的守卫者,呕心沥血,机关算尽。
我时常听他向值守太监打听南宫的消息,我也时常听见他在睡梦中呼喊大哥,那个声音里没有半分的亲情,夹杂着的的只是忌惮和恐惧。任何从南宫传出的风吹草动都会搅动他的情绪,他时常会寻找南宫的守卫漏洞,并加以修补,比如因为担心有人会越过宫墙与南宫中的我联系,他甚至特意下了一道圣旨将南宫中所有的树木伐尽。
对于老二日益病态的情绪,我选择了无视,我不再觊觎那张龙椅,即便没有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也发自内心地不想与他争执,每每在宫宇之间的夜幕之中穿行,仰头看向天空的明月时,我会想起也先,想起草原上的点点滴滴,想起那时的清风徐来和自由自在。
4、
如果,还是如果,我的人生总是被种种意外所充斥,而我的反思总要从如果开始。如果老二没有对我的儿子下手,我会安安静静地直到死去,任凭他勤政还是作妖。
景泰三年,老二一道圣旨废了我的儿子见深的太子位,改立他的儿子见济为太子。
老二的这一举动真正触动了我的逆鳞,我冒险在清晨溜出南宫,蹲守在乾清宫里旁听朝会。自废太子诏书发布之后,朝堂之上乱作一团,各部尚书、主事纷纷上书劝诫,认为老二此举不合祖制,有违宗法,乃不道之举。内阁、督查院的鉴官也纷纷上书要求老二收回成命。
老二是铁了心将此事进行到底,他无视群臣上书,也不顾祖宗法制,一意孤行。一时间,朝堂之上,纷争四起,朝堂之下,暗流涌动,复辟南宫之声开始悄悄滋生。
我默默回到了那个孤冷的小院,我想了很多,想到了自己的罪过,也想起了这些年受到的折辱,我想到了南宫围墙内外的冷漠亲情,也想到了父皇当年的那个问题:“如有胆敢干扰国家纲纪之人,敢不敢率六师出征?”
老二的违制之举算不算是“干扰国家纲纪”,他的皇位是从我的手里抢去的,可我是犯了错了的,有罪于国家,有愧于祖宗,我没什么可说的,可我儿子没有错,我亲征之前他便已是太子,废他的太子毫无道理,那么问题来了,老二此举便是“干扰国家纲纪”,这个是个错误,必须被纠正。
夜幕降临,皇城的夜色格外地寂静,高墙的影子落下一道道暗影,遮住了皇城里的月光,也遮住了我的心。我在阴暗处独行,跨过道道宫门,悄悄摸入坤宁宫的宫门。床榻之上,一个四岁的孩子正在酣睡,那便是老二的儿子。正值盛夏,孩童只穿了短衣短裤,手脚皆露于体外,夜深人静,宫女们也都在宫门外瞌睡。
我缓缓走向那个无辜的孩子,他没有做错什么,错就错在他生错了人家,投胎在了老二的门下,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一口咬在他的脚踝处,然后头也不顾地逃出宫门,深夜之中,孩子的哭闹声随即从坤宁宫中传出,宫灯也跟着被点亮。
我匆忙逃回了南宫,等待结果的过程是焦心的,我不知道我的谋划究竟会不会有结果,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百日之后,新任太子突发疾病,又过了半年,太子朱见济身染恶疾,猝然而亡,有心之人都将此事归为夺天之罚,认定是他僭越上位的天罚,而只有我知道,这并不是天意,一切都是我的谋划,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不是死于什么古怪的病症,而是死于犬噬之症,我曾在古时的医术上读到过相关病症。
儿子的死并没有让老二回心转意,他在我行我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宁可空虚太子之位,也绝不再让我的儿子继太子位。皇嗣之位关乎国家根基,老二的做法置祖宗基业于不顾,乃大逆不道之举,群臣纷纷上书请立太子,老二或是充耳不闻,或是强势镇压,可大明朝从来不缺不畏死的言官,任凭老二在龙椅上如何暴跳如雷,劝诫的折子仍像北京冬天的大雪一样向他纷至沓来。
景泰八年,刚刚过完上元节,宫门楼子上的灯笼还未撤尽,星狼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早早睡下了,睿儿靠在床边做着刺绣,我就依靠在睿儿的脚边,看着天空。本是风清云舒,月朗星稀的天气,突然天狼星位的主星骤然一亮,这一异动恰好被我看见,我的心中一阵悸动,隐隐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我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脑中炸开,便在这时,宫门外响起震耳的撞击声,隐隐约约还有铁甲、兵器碰撞的金属声,老二终于忍受不了我的存在了吗?他下定决心要下杀手了吗?
睿儿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拼命摇晃我的躯壳,可是,星狼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祈求上苍让我立刻换回自己的身体,带着睿儿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哪怕不能如愿,我也要和睿儿死在一块,死前可以让睿儿听一听我心里的声音,让她知道,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唯一做对的便是娶了她。
上天摒弃了我,我的呼喊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意识在大脑里越发地模糊,仿佛一滴墨水落入了无边的深潭,墨色在水面上化开、浸染、消逝,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宫门被撞开,之后便没了意识。
我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昏厥之后的醒来,身下是金色的皇辇,我被大队的兵丁簇拥着往东华门的方向奔去,前方不远处为首的两人分别是武清侯石亨和左副都御史徐有贞,这两人我是认识的,因为在册立太子的事情上与老二多有争执,数次被罚。我一抬手,竟发现自己又换回了原先的身体,队伍在东华门前停住了,军士开始砸门,门内内侍大呼:“何人如此大胆,胆敢打砸宫门,不想活了吗?”
我将身体直了直,从车辇上站直了身子,往昔的苦难历历在目,我将满腔的愤懑爆发在声音里:“朕乃太上皇朱祁镇,开门!”
我在皇城里上演了一出王者归来的夺权大戏,重登大宝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土木堡祭奠因我屈死在那里的英灵。后来,我又给王振修了旌忠祠,王振于国有罪,于我有恩,我不忍他泉下孤苦,只愿这一丝香火略尽寸心。
我没有因为老二圈禁我和废立太子一事将他定罪,只是如他所做的一般,将他软禁于南宫之内,若他还是当初的性子,我大可以让他在南宫里颐养天年,可惜,他终究忍受不住从帝王到囚徒的落差,半月不到,便郁郁而终。老二死后,我铲除了景泰一朝的余党,首当其冲便是处死于谦,于谦是忠臣,铁骨铮铮,他的理想是做岳飞、文天祥那样的千古名臣,可是反对我的,他也是头一个,我若不杀他,便不能服众,我不杀他,他日他必是父皇所说的“干扰国家纲纪之人”,或许正是我的小人之举成全了他的忠勇之名,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述。至于我自己,土木堡一战我已将此生声名败尽,功名于我已是一文不值。
我换回身体的那一晚,星狼再也没有醒来,在我最为屈辱的岁月里,它默默替我扛下了一切,这份主仆情谊不能写于史书,不能树碑立传,不能与他人言,我遣人将他悄悄送入皇陵,陪葬于我百年之后的容身之地,祖宗法制,没有宠物殉葬的先例,这也成了我做过的唯一一件违背祖制的事情。
我这一生太过坎坷,土木堡之变、北京城下的羞辱、草原上的囚徒、皇城南宫的幽禁、夺门之变,每每回忆这些往事都会让我心神俱疲,我太累了,八年之后,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拉着泣不成声的睿儿,不顾群臣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废除了嫔妃殉葬制度,并将“钱皇后千秋万岁之后,与朕同葬”写进了遗诏之中,她对我情深,我必报之以意重。
做完这一切,似是再无牵挂,我与这世界再无瓜葛,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我这波澜壮阔、荣辱是非的一生在一片寂静中悄悄落幕。
尾声
人死去之后会去哪里?我想,无论是皇帝或是乞丐,无论是圣人还是牲畜,父皇、我、老二、于谦、王振还是星狼都会魂归一处,我已经开始期待再一次的见面,我的灵魂慢慢上升,我见到了光,那是天堂还是地狱?
一副硕大的头盔从我头顶上被移走,几个身穿白色大褂的人将我围在中央,我平躺在一张被许多机械包裹的黑色皮椅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手拿着手电扒开我的瞳孔检查。
“一切正常。”老者直起身子,满意地看着我,随即又补充道:“五十克记忆修复液,立即注射。”
一个神情温和的护士拿着一支注射器来到我的面前,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将一针被称为记忆修复剂的东西注射进我的体内。我本想反抗一下,奈何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我不知道所谓的记忆修复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是从这些人的脸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
不一会工夫,我的脑中一阵酸胀,许许多多的画面如同一道洪流迅速冲进我的大脑,慢慢地,我记起了一些不属于朱祁镇这个身份的记忆,脑中的一道大锁像是被人突然插进了钥匙,叮得一声,大门打开,我终于记起我究竟是谁。
“吴吉先生,欢迎回来。”花白头发的老者与我握手,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我慌乱地站起身,看了看自己,又环顾四周,我拉着老者的手惊奇地问道:“太神奇了,刘教授,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在那个故事里,我完全没有了现在的记忆,我所有的记忆都告诉,我是朱祁镇,大明英宗皇帝。”
老者一指我面前的数字大屏,屏幕上马上出现了一个大脑的数字化模型,他解释道:“人的大脑分为很多部分,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系统,而真正被我们利用于记忆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我们利用光导效应将你的大脑的记忆皮层和反应皮层之间的通路断开,又接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记忆系统,在那个世界里,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就是大明英宗皇帝朱祁镇。”
“太真实了,所有的人物、画面都和真的一样,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我对这个产品的体验感到震惊。
“我们采用了一比一的等比例基因序列重组出一个绝对真实的虚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物体都和现实中的物体有着相同的分子结构,你的人物完全是按照你本身的基因结构创造出来的,钱皇后的原型就是你的妻子,我们的目标就是创造一个完美的虚拟世界。”一个研究员模样的年轻人如是给我解释。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在故事中像是真的经历了朱祁镇的一生,我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待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害怕这段经历真的虚耗了我数十年的人生,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没有多久,也就是十几个小时而已。”刘教授笑着安慰我道。
“可我真的感觉经历了那几十年的岁月,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大屏发射出自己的模样,还是原先年轻的模样,我稍稍安了心,却对其中的原理更加好奇。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们观看视频文件的时候,会拖动进度条以达到快进的目的,可是视频中人物并不会因为我们拖动进度条而发生任何的改变,时间是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它在不同的维度上会让我们产生各种不同的错觉。”徐教授的解释让我云里雾里,但我大体懂得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说的是我在虚拟世界中体验到时间和我在现实中使用的时间是完全不一样的。
“祝贺你们,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我激动地握住刘教授的手。
“不,是祝贺我们。”刘教授的话让我微微一愣,我突然记起,我是这个项目最大的投资者,这次体验是我对项目投放市场前的终极测试。
“作为一个商业项目,我想问的是,我在虚拟世界中的人生是固定不变的吗?”我了解市场,更了解人性。
“不,这是一个开放性的世界体系,在这个世界体系里,你的人生会随着你的主观意愿而改变。”刘教授否定了我的猜想。
“人生随着主观意愿而改变?为什么我没有感觉,而且你之前说过,我在进入虚拟世界的时候,原先的记忆通路是被阻隔了的,我又怎么去控制我的主观意识?”
“我们力求在虚拟世界里展现一个最为真实的人生,但也不会放弃体验者的感官感受,所以,我们在系统中植入一个‘天意’子系统,当你向上苍祈求的时候,这些数据就会被控制系统所接收,天意会随着你的主观愿望而改变。”
我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和星狼交换身体,到后来换回身体,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主观意识的祈求,是我自己的意愿决定了人生的走向,在那个世界里,我却将一切归结于上苍的眷顾,“天意”这个名字实在太贴切了。
“这个系统叫什么名字”
“《犬夜行》。”
“犬夜行?是什么意思?”
“夜行之犬,恶犬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诸恶,皆在其中!”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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