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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十分狭小的房间里,天花板、四周墙面和地板都是灰色的混凝土。从右边墙上几道一指宽的狭长缝隙中,散射进来白色的冷光,昏暗的光线刚够让人识别四周,这是个大约两米见方的斗室。但是斗室的空间非常高,天花板离地面足有七、八米。
混凝土地面很平整,隐约可见表面磨平抛光的痕迹,显得即粗犷又理性,在冷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色。
这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在最近几个月间,已经有许多次在半夜短暂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坚硬冰冷的混凝土地板上,茫然看着这间斗室。
他每次都发现自己居然穿着T恤、短裤和跑鞋,这是他在夏天最喜欢穿的行头。而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
他分不清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感到头晕目眩。
头晕慢慢变成像要炸裂般的头痛。接着,所有一切开始旋转起来。他的眼睛随着旋转的天花板开始抽动。
他感到一阵恶心,急忙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不一会儿他又昏睡了过去。
清晨6点天还没亮,他醒来了,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头仍然剧烈地疼痛。
他听着音乐播放器,穿着黑色睡衣,披了一件外套就下了楼。
“请给我阿司匹林加C的肠溶片,谢谢。“他摘下耳机,对楼下街角24小时药店的药剂师说。
“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药剂师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正眯着眼缩在墙角的躺椅上,疲倦地把黑框眼镜往上抬了下。
“国产的就行,多少钱?”他拿出黑色的零钱袋。
“十九元五毛。”
男人买完药从药店出来,往右手边的马路拐进去。
这是一条幽静的双车道马路,路边的人行道比车行道宽许多。沿街都是各种小超市、杂货铺、小吃店。天还没有完全亮,东方正泛出少见的粉红色光芒,大片被染成粉红色的云彩缝隙中,还能看到几缕蓝天。真是非常美丽的天空。
路灯都还亮着,温暖的黄色光线,柔和地投射在被晨露湿润的马路上。路边的梧桐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着,可以闻见树叶和青草的味道。深秋的清晨可以让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除了这沉闷的头痛毛病已经困扰了他好几个月。
街上的几家早餐店已经开始热气腾腾地忙碌开来。他来到一家常去的早点铺子,戴眼镜的中年男店主已经在一口焦黑色的大油锅里煎炸着一种面食。
“你好啊,大建筑师沙莎。还是和往常一样?“店主看见他,咧开嘴笑着说道。
“嗯,扁头叔,今天豆花不要加辣。“名叫沙莎的男人说。
“好嘞,三份豆花不要辣,三个烤甜饼,两份油炸面。“店主对账台边的年轻姑娘嚷嚷道。
“头疼病好了吗?“店主边在油锅中翻着面食边问。
“还没。“
“你说你们建筑师吧,天天加班到深夜,头能不疼吗?设计几个房子而已,悠着点干活!晚个几天交差,能有多了不得的事?非要每天耗着命干?回家多陪陪女儿吧!“店主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是,说得对,谢谢啦。”沙莎接过早餐,往家方向走去。
“后天有个重要的项目竞标要交标,今天和明天都将会彻夜加班。”他想。
沙莎回到家,喝下两片阿司匹林肠溶片后,感觉头疼好些。然后他在厨房的餐桌上布置好了早餐。他的妻子已经起床了,正在浴室里冲澡,浴室的门没有关。
沙莎坐在厨房里,可以看见正在淋浴房中的妻子。她身体的曲线优美绝伦,白嫩的肌肤在晨光中莹润可爱,小腹也保持着平坦健美。她的容貌并不妖娆,但对男人很具吸引人,是一种东方女性的美,显得恬静而矜持。
沙莎欣赏着这一刻,她沐浴时每个优雅的动作,简直完美。他定定地看着,妻子在浴室中冲澡的画面好像渐渐被越推越远,最后在他的视觉焦点处变成一张扁平的画,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
画面给他一种类似陌生的感觉,是的,可是为什么陌生?这难道不是我的美满家庭,幸福生活吗?
沙莎最近有些困扰。
他对生活没有抱怨,结婚近九年,他有着美丽的妻子和一个5岁可爱的女儿。虽然工作很忙,但他享受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他是个四十出头,小有名气的建筑师。虽然这个家庭算不上富裕,住的公寓也不算宽敞,还需要积攒女儿念书的钱,但生活挺顺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瑕疵。而且他和妻子都不是那种追逐名利和物质享受的人,他们懂得抓住眼前的幸福。
但为什么最近这种陌生的情绪不断涌现,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哎呀,有个痴汉在偷窥我洗澡。”妻子已经从淋浴房中出来,甜美地对他笑着,裹上浴巾开始整理头发。
“是谁先洗澡不关门的?引狼入室了吧。“说着,沙莎走进浴室,他紧紧贴在妻子的身后,双手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颈部。
妻子发出惬意的喘息声,不一会儿她们的双手缠绕在一起,裹着妻子身体的浴巾掉在了浴室的地上。沙莎在妻子背后亲吻着她的身体,顺手把浴室的门锁上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沙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妻子重新又站在镜子前整理着头发。
“来吃早饭吧,我马上就去办公室,争取今天不熬夜。”他说。
“嗯,我让保姆下午接完小翼后回家做饭给她吃,我今天也要加班。公司参展的国际食品展还有几天才结束,我得每天都去。“妻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
“好“,沙莎大口吃完早餐,拿着刚买的药就出了门。
他来到家附近的地铁站,地铁的入口边立着一个一米高的自动扫描桩。它扫描注射在人体内的纳米机械,识别每个人的生物信息、身体状况以及是否携带任何危险物品,直接与保安或警察系统联网。这种立桩式机器在大城市中早已随处可见,用以帮助管理社会安全和公共卫生。
沙莎是S市的本地人,而这个巨大的城市,是最先在十一年前的2060年末,就已经实现了“全感应城市”计划,其中就包括在城市区域内全覆盖立桩机器的管控网络。一个立桩式机器,可以最远扫描300米全方位半径内全部的人体,并有能力同时处理上万人的信息。
沙莎是在十一年前不得已注射了纳米机械,他属于坚守到最后的那极少数人群。从二十几年前开始,这个巨大城市的人口不断呈级数级增长,最终导致各种资源紧张,社会矛盾尖锐。为了安全的理由,必须要扫描体内的纳米机械。
虽说注射表面上不是强制性的,但是从十一年前开始,“全感应城市计划”启动后,让越来越多的场所需要扫描身份,几乎所有地方的消费也通过扫描体内纳米机械来支付。事实上,不注射纳米机械的人在城市中可谓寸步难行,无法求生。
数以亿计的纳米机械在注射后,马上融入血液循环,并在短时间内形成每个人独特的生物信息,以电磁波的方式被检测到。这种生物信息不同于几十年前的指纹、眼睛、脸部等身份认证,它无法被模仿或造假,它的正确性和携带的信息量有绝对优势。
除了用以识别身份外,它还有诸多用处:能够与人脑神经网相融合,纳米机械的活动可以与宿主神经元发射信息的习惯方式、节奏、生物电的能量传递等特点实现高度同步。在注射约四周后,一部分纳米机械与人脑完全融合一体,引导神经网的工作,强化人的各项脑力,可以很大程度地减缓人脑的老化,让阿茲海默症、帕金森等曾经的神经系统疾病成为历史。
它们还能监督人的身体健康情况,当身患传染疾病时,发出生物电磁波,阻止人在公共场所的自由行动。
沙莎并不怀疑这种纳米机械对人体的安全性、诸多好处,也愿意相信个人信息的保密性,只是被迫注射一种异物进入身体,这种想法让他非常倒胃口。而且每次看到自动扫描桩时,他总是下意识地浑身一紧,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一个巨大系统中,成为随时供人读取的赤裸裸的数据。
通过生物信息验证后,他下了楼梯到了地铁站台,并赶上了7点的地铁。
车厢里还很空,他在靠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稍稍喘了口气,两眼呆滞地看着地铁行进时窗外的移动广告牌。
现在正播着如何垃圾分类的公益广告。然后又进了一段微波胶囊公司纳米机械胶囊游戏的广告:口服一粒胶囊,可以让人体验十分真实的奇妙幻境历险故事。这种游戏可以持续二小时左右,结束后植物质的纳米机械会自我衰败,随着尿液排出不留任何痕迹,打着卫生部百分之百健康产品的字号。
沙莎打着哈欠,他实在太困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伊莎贝拉,她正站在两节车厢的铰接处对着他微笑。
沙莎下意识地低下头,揉了揉两眼中间的鼻梁处。他再次抬起头来,看见伊莎贝拉深棕色波浪卷的长发在地铁空调送风口下微微飘舞。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棕绿色的大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深棕色修长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上挺拔细长的鼻梁,樱红的嘴唇微微翘起,有一种迷人的表情。她微笑时嘴角有两个可爱的小褶皱,她的一切栩栩如生。
他甚至还能闻见她身上那熟悉的杂薰衣草香味。
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事实上,他在这几个月间,隔三差五地看到伊莎贝拉的身影。
第一次看见,是几个月前。
一个初夏的傍晚在办公室加班时,他正想泡一杯咖啡,驱散疲劳袭来时百无聊赖的情绪。向窗外一瞥眼间,看见伊莎贝拉正在楼下十字路口的水果铺前站着。初夏傍晚的阳光仍然很明朗,他确定没有看错。
当时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伊莎贝拉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但他又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开窗大叫伊莎贝拉的名字,但只是招来楼下过客的冷眼和同事的嘲笑。回过神来,伊莎贝拉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却因此被同事冠以“情天大圣”的名号。
从这以后,他经常能看见她,而且变得越来越频繁。伴随着这几个月时而剧烈,时而缓和的头疼,简直快把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或者是人格分裂之类的毛病。
因为有一次他在厕所洗手,一抬头在镜子中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伊莎贝拉的。她对他说:“我就在你的意识中,和你在一起。“
沙莎并没有恐惧,但他蒙了,因为有几秒的时间他觉得这是真实,不是幻觉。但他也没有去诊所看病,总想忙完这阵子闲暇了再去,可是重要的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伊莎贝拉是十一年前,在2060年的夏天,沙莎突然被派去哲尔曼国工作时相遇的同事,一个来自哲尔曼国北部,将近二十岁的女孩。
当时哲尔曼国政变后,已经经历了两年内战,终于迎来了停战时期。沙莎当时正为跨国公司-电子脑制造的巨头“提坦机械”工作。将近三十岁的他在职业生涯中扶摇直上,被作为重大项目主管派往公司在哲尔曼国的分部。
沙莎是个很成功的建筑师,二十出头在埃莉萨大陆的哲尔曼国留学毕业后,就被提坦机械相中。他参与过公司许多重要设施的建设,包括与军用电子脑制造有关的设施、构筑物及房屋。他还拥有管理学的双重硕士。
表面上为战后国家重建提供援助,建造公路、信息网、医院等,并提供人力和资金。更深层次的工作,是快速维持战后哲尔曼国的政局稳定,为公司高科技产品投放、公司金融机构的投资提供机会,并为公司得到期望的土地。然后,就是让公司的兴趣、利益和人脉深深植入这个国家的顶层架构。就像他们在热沙地区、阿卡大陆以及其他重要国家中所做的一样。
来到哲尔曼国后,他认识了伊莎贝拉。她年纪轻轻已是公共关系领域的专家,还是哲尔曼国莱布尼茨大学的脑神经博士生,精通宣传和各类谈判。她说自己隶属于“提坦机械”埃莉萨大陆的涉外关系部。虽然是同一家公司,但提坦机械在全球有几百万员工,上百个分部,能够相识也实属不易。
沙莎十分钦佩这位女孩,也打心眼里喜欢她。他们除了工作上有些交集,还是住在一幢公寓中的邻居。
公寓晚上经常停电,他们一起在伊莎贝拉的公寓里点蜡烛,喝一种甘蔗酿的当地甜酒,天南地北地聊天,他们有很相似的政治观和世界观。由于住在一幢公寓里,几乎每周都能碰见。他们可以深入讨论时政话题,伊莎贝拉总能接着沙莎的论点,把他的想法更升华一些,或是做出否证,这让沙莎觉得受益匪浅。
他们两人的友情持续了近一年,直到沙莎由于突发的职位调动离开那里,仓促回到故乡S市。就此一别十年,音讯全无。
沙莎有时候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与伊莎贝拉交往,没有答案。同事之间的忌讳当然是一个原因,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更多是一个窝囊的借口和推脱。
他目前成了提坦机械建筑设计部部长,对这个职位他是满意的,因为这让他可以投身到相对纯粹的建筑创作中,不用多想什么。他对现在的妻子和家庭,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即便如此,此刻他却沉浸在一种失落感、挫败感之中,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自己难以理喻,脑中什么都不敢想了,他试图停止自己的思维。
下了地铁,他匆匆来到公司,一头钻进自己办公室的工作台。打开全息影像,他开始审阅昨晚和下属一起加班弄好的建筑模型,一边用手在空气中旋转着这些影像。就这样过了一上午。
中午开完工作讨论会,同事们都出去吃午饭了。沙莎觉得头晕得有点恶心,他决定去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设了一张从哲尔曼国进口的高级面料沙发床。实际上,他甚至觉得在这张沙发上睡觉,比家里还要舒服。他很喜欢在高强度的工作后,在这张沙发床上死死地睡上一觉。醒来写点工作笔记,整理一下思绪再回家。
这会儿,他躺下了,枕了两个靠枕,又拉了一个抱在怀里。不到半分钟,他就感觉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整个人沉入沙发床温暖柔和的面料内,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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