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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尹镇迷恋酒吧，位于镇里唯一一栋百货大楼后巷角落的小清吧，空间仅一百二十平左右，有两层楼，十三张酒桌，一个小吧台。这里只售卖一些廉价啤酒和鸡尾酒。毕竟尹镇不算大，且常客多是收入不算高的年轻人，唯有廉价才能生存。
秦川是酒吧的常客之一，平均每月会来四五次，且每次来都是领着三四人一起坐大桌。不过，自六年前起，他每到6月8日就会早早地来迷恋酒吧，径直往光线最昏暗的角落的小桌走去，坐定之后点上十二瓶乐啤、一碟卤花生、一碟米豆腐、一碟青红椒土豆丝、一碟折耳根拌豆腐干，然后一边玩手机一边抽着烟。今天正是6月8日，秦川依旧早早地来了，还是那个老位置和老五样。他就坐那儿盘着手机，每隔二十分钟左右便抬头眺望大门的方向，桌上的东西一点儿不动。
小黄灯微弱的光芒照在秦川的脸上，刚入而立之年的年纪，略微有点圆润的大方脸上竟出现了眼角纹和抬头纹，两边脸颊也有些松垮垮的，凤一样的眼睛显得很疲惫。今年秦川的秦家菜刚在隔壁常镇开二分店，为稳定新店经常两个镇子来回跑，跟家里日常交流便少了，自然引起妻女不满。尽管如此，他今日还是按时来赴约了，为了有十四年交情的老友付骏。
二十点过五分，天色近乎完全黑了，迷恋酒吧也迎来了第二桌客人。留着清爽短发和络腮胡的男生，长发及腰的瓜子脸女生，看着憨厚老实的鸭蛋脸男生，身子壮实肚子圆润的豆子眼男生。四人坐在秦川邻座，憨厚男生十分爽快地从裤兜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店员，“老样子，先来一件乐啤。”店员愣了两秒才接过红钞离去。秦川浅浅打量了一番憨厚男生，不禁呵笑了一声，然后抬头看向大门的方向。
大门被缓缓推开，一名戴着黑色鸭舌帽，面容冰冷严肃，双眸在暗幕中仿佛透着光点的男子走了进来。店员立马热情地迎了上去，男子摆摆手，声音很低沉地说了句找人，便径直往角落走去了。秦川老远便开始招手，脸上挂满了笑容，“骏儿，今年来得有点晚啊！你以前可是很守时的。”说罢，秦川利索地开了两瓶乐啤，并递给付骏一瓶。
付骏坐下之后，立马接过酒，说：“哈哈哈。对不起，川哥，我刚下车就去见了一个无聊的人，才来晚了。老规矩，我自罚一瓶！”这乐啤一瓶也就三杯多一点儿，故直接吹一瓶也不差。
一瓶乐啤不到三十秒便见了底，秦川忍不住为付骏竖起大拇指，下一秒右手便举起倒满了酒的酒杯。付骏刚打了一个嗝，看见半空中的酒杯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立马新开一瓶酒给自己满上。“川哥，我先敬你一杯，祝贺你的新店开张！”说完，付骏率先一饮而尽，秦川也跟着一口饮尽。
喝完之后，秦川用牙签扎起一颗裹满红油辣子的米豆腐送入嘴中，一边咀嚼着一边埋怨似的说：“你还好意思说，开业剪彩那天，连老吴都拖家带口去捧场了，镇上认识的朋友几乎都去了，结果第一个接到邀请的人却放我鸽子。”
“嘿嘿！我那不是，去年才拒绝了你的邀请，害怕去了，到时候会尴尬嘛。”付骏挠着头说道。
“行了，别解释了，知道你当时刚晋升成店长，实在走不开。呐！这一杯，祝贺你成功在阳市混出头了。”秦川举杯祝贺道。
隔壁桌的四名年轻人正在玩骰子，那名憨厚男生显然不会耍滑，总是被上家豆子眼套路，一眨眼便被灌了三四瓶。
秦川冲付骏使了个眼色，后者往隔壁桌瞟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取两根牙签做筷子夹了点青红椒土豆丝送入嘴中。这是他以前最爱点的小菜，清脆辣爽，略带点儿酸味，既解酒又开胃。秦川喜欢米豆腐，嫩滑冰凉的口感配上秘制红油辣椒的醇厚辛辣的刺激，使他感觉非常过瘾。付骏倒了一杯酒与老秦川碰杯，再一饮而尽，随后夹了两粒卤花生进嘴咀嚼，咸中带点微辣的卤味在口腔内扩散，后随着花生渣一同被吞咽进胃中，留下一点点苦涩在舌尖徘徊。
这卤花生是老吴的最爱，每次出来喝酒都会点上一盘，且除了它以外不会碰其他小菜。据老吴所说，这是随他老爹的习惯，还顺带了一句口头禅：花生配酒，越喝（ho）越久。每次嚼着卤花生，付骏就会不自觉地念叨起这句话，脑海中回想起以前总被老吴坑得喝了不知道多少酒，反正一件酒都没消掉一半，他就已经像现在的憨厚男生一样瘫在沙发上喝不动了。
“对了，川哥，听说老吴现在当上常镇的书记了？”付骏问道。
秦川夹了两粒卤花生，点了点头，说：“对呀。老吴在常镇跟着他二舅干了三年才被提为副书记，到今年三月才成为书记，每天不是在挨家挨户帮衬着杂事琐事，就是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做报道。我新店开业剪彩那天，看他的发际线都快到顶了，身子也圆润了不少。”秦川感觉有些吃咸着了，便倒了半杯酒饮，完了见付骏一脸沉思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道：“我记得，老吴不是说有跟你联系过么？他没跟你说过这些？”
付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地给自己倒满一杯酒，然后举至嘴边，闭上眼，右手轻托着杯底慢慢地往上倾斜，使酒自然地流入嘴中。大概过了三四十秒，他才将杯中酒饮尽，慢慢地睁开眼，抿着嘴摇了摇头，说：“我跟老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年前，他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有没有打算继续考试……人总是会变的……”
见老友迟迟没有下文，秦川大致猜到了后续，有些无奈地倒上酒，打算转移话题，说：“对了，骏儿啊，你前面说下车先去见了一个无聊的人，是去见谁了？”
付骏愣了一下，然后抿了一口酒说：“哦，没什么，就是去见了陈权一趟。”
“咳咳！”秦川震惊得被呛到，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来，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去见了陈权？他不是已经……”
“嗯，我知道。他的事情闹得挺大的，还连带好多人下马，黔省几乎所有媒体号都连续报道了两天，我想不知道都困难。”付骏打断秦川的话微笑着说道，“毕竟是曾经的朋友，我应该去看看的。”说完，他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再满上。
隔壁座四名年轻人已进入第二轮摇骰子战，憨厚男生终于学聪明了，跟豆子眼男生换了位置。但络腮胡男生比豆子眼更狠，没有六却硬喊八个六，还摆出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样，憨厚男生回回上当，不一会儿又躺下了。
付骏看着不禁低头笑出了声，右手拿起酒杯自言道：“摇骰子这个游戏就是玩儿心理战术，不管点数是多少，只管喊出气势，拿出自信，让对方相信你手上真有那么多点数，大概率便赢了。”
秦川闻言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以前陈权就是这样，吴江也跟着学，所以他们两个每次出来喝酒都几乎不会醉……”
“因为三分之二的酒都被咱哥俩分了……”
“那是我替你喝的！你个小趴菜，喝不下了还一直输。”
“哈哈哈！我的。”
两人大笑着使劲碰了一杯，溢出来的酒水落到彼此的杯中和手指上，使这杯酒比之前的酒都要畅快清爽。
欢笑过后，是短暂的沉默。
小黄灯的光线暗淡了些，付骏那双眸中的点点光芒也暗淡了些，“可惜，陈权还是太过自信，上亿的项目都敢染指，甚至任由自家亲属明目张胆地挥霍，才被群众给掀翻了船。”付骏叹气道。
秦川摇头无语，默默地倒上一杯酒，再夹一点折耳根拌豆腐干进嘴中。
这被胡辣椒蘸水染得黢黑的折耳根是陈权的最爱，如人一般无论以清水掏得多么白净，总会有黑点遗留在须部，后又侵泡在黢黑的蘸水中，便愈加黢黑了。
“川哥，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陈权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跟六年前一样透着鄙夷我的傲气，而且他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就挺直了腰杆，高昂着头颅尽可能地俯视我，话语中都满是神气，仿佛是他在看望我一样。”付骏一边把玩着空酒杯一边平淡地说道。
“那，你跟他聊了些什么呢？我不认为你还会单纯地跟他叙旧。”秦川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付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淡淡地说：“我什么都没说，他却以为我在故意讥讽，很生气地叫我滚蛋。很诧异吧？我不记得曾讥讽过谁。倒是他陈权，毕业后通过家里打通的关系进了单位，从此不是酒桌就是牌桌，我们约他出来还得开车去接，对我们说话时刻摆着高姿态……”只要聊起陈权，付骏就越说越激动，年年都如此，秦川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想来，还是因为付骏是个及其重感情的人，尤其对在校肚子饿又没带现金时果断分给自己一半盒饭的陈权很是看重。可是，当付骏创业失败，回家备考公编又屡次失利，遭家里人冷言白眼讥讽致使其抑郁并发布想轻生的朋友圈时，第一个点赞的人竟也是陈权。秦川看见那条朋友圈后第一时间打电话劝阻付骏，并立即打车飞奔至其家门口敲门；老吴也发了很多信息给付骏，迟迟得不到回复，便立即报了警。
“那一天，我虽然没有真的跳楼，也很庆幸能够拥有你们这些朋友，但是对陈权已经开始陌生了。”付骏直接拿起最后一瓶乐啤，打开瓶盖就咕噜咕噜两口，继续说道，“我想了三天实在想不通，便单独把你约出来谈谈，之后就听了你的建议，在六年前的6月8日把大家一起约出来喝酒，左等右等陈权，却等来了一个更加陌生的人……”
秦川的思绪跟着付骏一起回到了六年前，就在迷恋酒吧，就在隔壁桌，他们三个人一边喝酒闲唠一边等陈权来赴约。付骏是最早到的，且先行买好了酒和小菜。陈权直到二十三点左右才走进迷失酒吧，但一直黑着脸瞪着付骏，且满身酒气，显然是刚喝过了。老吴积极地挪出一个位置，并倒了一杯酒轻轻地推过去，怎料，陈权坐下后竟端起酒杯就泼了付骏一脸，还骂其是废物、怨妇、不求上进，甚至讥讽其二十多岁了还只会蹭吃蹭喝，连这桌酒都买不起，没资格跟他坐在一起喝酒。
事发突然，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坐在付骏身边的秦川率先反应过来，一股火猛地从胸腔涌了上来，“陈权，你太过分了！赶紧跟付骏道歉！”陈权自然不肯依，秦川更加火大，正在站起来给他来硬的，却被老吴一把拦住了。
“当初要不是老吴拦着，你真的会上去揍陈权一顿么？”付骏一脸好奇地问道。
“当然！”秦川语气坚定地说道，“大家都知道你付骏是最重感情的人，真正玩得好的朋友就这几个，可那混蛋却狠心对你做出那种事，还说出那些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虽然类似的话每年回来都能听见，但是每次付骏听了眼睛都会湿湿的，鼻子也会酸酸的。
“川哥，曾经的我们，即使出身、性格都不同，也仍然能坐在一起喝酒吃饭唱K唠嗑，一起探讨隔壁班哪个女生更漂亮，一起在网吧通宵打天梯赛……现在，却只剩下你和我了……”付骏右手紧紧握着还剩一半酒的酒瓶，哽咽着说道。
“是啊！”秦川仰头看着天花板感叹道。
秦川来之前有联系过老吴，可对面在听到付骏的名字时，不仅立马改口婉拒了他，还劝告他不要跟其走得太近。根据之前付骏的话，秦川大致猜到老吴是什么意思了，便没有多问，也不敢多问。
隔壁桌的年轻人早已散去，走时个个喜笑颜开，豆子眼还搀扶着已经喝得烂醉的憨厚男生。
付骏盯着空无一人的酒桌，忽然问道：“川哥，明年6月8日，你还能来么？”
“能啊！别说6月8日，只要你一个电话，我随时都能过来。”秦川认认真真地说道。
“呵呵。”付骏会心地笑道，“川哥，你每年都这么说，倒是每年都没有失约过，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6月8日才回来。”
“呵呵。这有什么好问的？你想回来随时回来呗！反正，我一直都在。”秦川拿起最后一瓶酒冲付骏示意了一下，然后直接对瓶喝了一大口。
“六年前的6月8日，是你告诉我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好好生活，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更不能因为别人的背叛而傻傻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付骏显然没有在听秦川的话，坐在那儿自顾自地说着，“川哥，是你承诺会永远做我的好兄弟，是你一直以来毫无怨言地做着我的倾听者，是你总在我迷茫不安的时候给予我足够的安全感，才使我勇敢地迈过死亡，重获新生。所以，6月8日对我来说是个特别重要且具有实际意义的日子，一是纪念我们长存的友谊，二是纪念我的新生。”
“不过，每到6月8日，每当回到这家酒吧，看着这些熟悉的门窗、挂灯、酒桌，曾经的我们在一起怎么喝都喝不够的酒，怎么摇很难摇出纯豹子的骰子，怎么聊都聊不完的八卦话题都仿佛近在眼前。就是现在坐在这里，尽管知道只有两个人，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怀念他们。所以，这间酒吧对我来说，也算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纪念着曾经的我们。”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举起酒瓶碰了一下，直接咕噜咕噜喝个干净，最后一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夜已经深了，酒也喝完了，两名老友勾着肩，搭着背，有说有笑地行走在人行道上。路过十字路口，方向不同的两人被迫分开，两条影子却被路边的白炽灯拉得老长，久久不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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