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作者: 麦子和稗子 | 来源:发表于2024-04-08 18:4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何苗

    “抓住我!”

    “抓住我,别放手。”

    冰凉的水一点一点浸入我的耳朵,我好像听见有人这样喊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想不开?”

    窒息感让我慢慢失去意识。

    “你的人生还长的,活下来吧!孩子。”我听见她在哭泣。

    “孩子……”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毫无保留地爱我。

    于是我坦然地拥抱死亡。

    过往在眼前一幕一幕闪过,像是一场电影,哦,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吧。

    我看到年纪尚小的自己,坐在家门前的石板上,乖乖小小的一个,还带着笑。

    我好想告诉她“诶,小孩,你的妈妈不会回来了,别等了。”

    没有那么多期待,也不会那么失望。

    我看到自己从睡梦里惊醒,在火光和烟雾中奋力往外跑。

    哦,那是六岁,父亲想要自杀,于是放了一把火。可他中途又后悔了,自己跑了出去。

    他因懦弱点燃的那把火,没有带走他的生命,却困住了我的一生。

    我看到我在人群里,低着头祈祷,却还是被老师叫到了台上批评,一时间嘲笑声四起。

    这是十四岁,成绩很差,时常被人拿出来跟别人对比,也时常因为家庭被别人嘲笑,因此辍学,成了路边人人喊骂的精神小妹。

    那时候陈苓还来劝我。我记得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小苗,回去读书吧,读书我们才有出路。”

    “小苗,你爸爸在外面挣地也是辛苦钱,你应该让他省省心。”

    “小苗,跟我回去吧。我帮你把那些嘴坏的同学都骂一遍,好不好。”

    陈苓站在我面前,温温柔柔地劝我,像课本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与她比,我是人人厌弃的淤泥。

    陈苓……呵,我没想过,我在生命最后的走马灯里会看见她。

    我讨厌陈苓,讨厌她的一切,讨厌她明明没有父母,还是努力积极地生活。讨厌她永远温柔耐心,善解人意,小小年纪却像一个大人。讨厌她成绩优异,人人喜欢。最讨厌她总是试图拯救我和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同情。

    十五岁,我遇到了陆向阳。一个言情剧本里的名字,一双会爱人的眼睛,足以让我沦陷。他说他爱我,爱我劣质妆容下孤独的灵魂,爱我干净漂亮的眼睛。

    我从没见过那样热烈的爱,几乎烫穿我的灵魂。我喜欢他叫我的名字,“苗苗”,他总这样叫我,很亲昵很温柔。我也喜欢他的拥抱,他喜欢把我紧紧地抱住,好像想把我融进他的身体。我喜欢这种感觉,汹涌的爱意让我有了归属感。

    十七岁,我决定嫁给他,即便他是个混混,家境不好,也没有像样的彩礼。

    没有人反对,当然也没有人祝福。

    那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婚宴,因为太丢人,没有通知亲戚来参加,唯有邻里几个阿姨帮着做饭,摆了两桌。

    村里的风俗,女儿家出嫁,需要好友作陪,父母相送。

    而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母亲,我的父亲看着我,眼里情绪复杂,到最后也没说什么话。

    我其实想对他说,我不怪他。

    母亲是出轨同他人跑掉的,我不怪他。他醉了酒忘记了火里还有一个我,我不怪他。他在外面有一个新家,我也不怪他。有什么可怪他的,他是生我养我的人,我作天作地,他也全然接受,这些年来,物质上也从来没有缺过我。说起来,反而是我亏欠了他才对。

    其实,我很爱他,也比谁都更想他幸福。我还是没来得及开口,因为他带回来的男孩突然跑了出来,扑进他的怀里,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还是陈苓,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不忍和怜悯。我对她回以微笑。她是婚宴前唯一一个同我说话的人,她说:“小苗,这不该是你的路。”

    这不是我的路吗?我的路在哪?我不知道。我不是陈苓,我没有那样好的心性,那样的勇敢和坚强。我敏感脆弱,又渴望爱,我不知道这该不该是我的路,我只是想,通向爱的,就是我的路。

    十八岁,生活一片狼藉,爱情化为灰烬。我同陆向阳一起在外打工,他开始变得暴躁,眼睛里不再有我。他在外面同人喝酒,彻夜不归的时候,我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用药物杀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此后我同他关系越发恶劣,但我没有离开,或许因为我爱他,或许因为我固执地觉得,连他也放弃,我便什么也不剩了。

    就像当时,我知道暗地里多得是人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理由除开渴望爱,还有想要逃离。

    二十岁的末尾,我有了一个女儿,她很乖巧,不怎么哭。不知为何,那段时间很想父亲,于是我带着她第一次回了家。父亲还是那一副复杂神情,继母妥帖地安排我留下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

    我又见到了陈苓,她没什么变化,还是沉稳温柔的样子,听说已经考上省外的大学。她礼貌地朝着我们笑,逗了逗我的女儿。

    我知道,我同她早不是一路人了,她的未来有着无限可能,而我的未来……其实,我们从来也不是一路人,我从来都是羡慕她,嫉妒她。

    二十一岁,我的女儿夭折了,发烧活活烧死的。当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旁边是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本该照顾她的陆向阳。那一刻,我真是恨极了自己的软弱。

    我将小小的女儿装在箱子里,埋进了郊外的墓地,按家乡安葬早夭孩子的规矩,没有墓碑,没有名字。离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失去吗?我本就一无所有了。

    我再没回去,彻底离开了陆向阳。我远离了那座小城,改名换姓,试图将过去都丢掉。只是午夜时分,我还是会梦到我死去的女儿,她还不会说话,只是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要我抱她。我总哭着醒来,又无法再入睡。

    后来的某一天,我下班已经很晚了,路过一个水池时,踩滑掉了下去,没有挣扎。

    走马灯转啊转,定格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如果真有人会为我难过,那么一定是陈苓吧。

    二、吴珍

    “好些了吗?”她进门屋拉开窗帘,又问我。

    “嗯,好多了。”我对她笑了笑,示意我很好。

    她在我床边坐下,开始给我削苹果。我静静地看着她,想起她同我说的走马灯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她有些茫然。

    我耸了耸肩说:“你猜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不知道,不想猜。”

    “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的走马灯的故事,我现在想,说不定我的走马灯的最后一页就是你为我削苹果的样子。”

    她沉默地低着头,其实我知道她肯定红了眼眶。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其实很清楚。可她总不愿意接受,总是说,很快就能好起来。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没关系的,苗苗,这很正常。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已经很幸运了,还有你陪着。”

    我看着她,回忆起与她的故事。

    我是在一个水池里救起的她,她那时候还很年轻。我将她带回了家,我想知道,那样好的年纪,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她说,她并没有寻死,那只是个意外。即使是意外,可她全然没有挣扎。但我没有继续问,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那之后,我们认识了彼此,我让她搬过来与我同住,她叫我吴姨。

    我五十岁,丧夫,独居,没有孩子。

    后来她还是同我说了她的故事,她说起那个叫陈苓的女孩,说那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她也说起她的父亲,不知道他有没有幸福。她说起她爱过的那个男人,湮灭掉她所有的幻想。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只是与她分享我的过去。

    年轻的时候,我遵从父母的意愿,嫁了个男人,也过过许多苦日子。后来因为不能生育,闹到了离婚的地步。

    “后来呢?离婚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她问我。

    我笑着回她:“当然不是,人人说我被退货了,是不会下蛋的鸡,但是我始终觉得,不是我的错。”

    她沉默着思考。我继续我的故事。

    “我后来在外打工,遇见了后来的丈夫,他很好,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最后我嫁给了他。”

    “你……怎么还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结婚的年纪小,离婚的时候也才二十岁,那么年轻,人生还那么长,总不能一直烂在过去里吧。我的丈夫性格很好,爱我,温柔,只有一点不好,去世得太早了。之后的时间里,我守着回忆,过好我自己的人生,也到了如今。”

    她还是不说话。

    我对她说:“那不是你的错,渴望爱不是,勇敢也不是。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再找一个男人,我只是想说,当你爱你自己,为你自己而活,你就能继续往前走。”

    “可是……可是……”

    我没有听完她可是后面的话,我只是笑着对她说:“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明天给你买个蛋糕怎么样?”

    我在她一脸莫名其妙里继续笑:“啧啧,才二十二岁,可真年轻,做什么事都来得及。”

    她也笑,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我慌忙地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傻孩子,哭一哭也好,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哭了许久,她才喃喃自语般出声:“是啊,我也才二十二岁。”

    “吴珍的家属在吗?过来拿报告单。”护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接过何苗手里的苹果,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在我心里,她早是我的女儿了,我看着她从过去里走出,看着她努力生活,看着她变成她想要的样子。我总想,我们互相陪伴的十年,是命运给我的馈赠。

    我看着她出门的背影,啃着苹果,内心分外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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