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条河,一座城,一段记忆,一份懵懂的情感。
他们说,有河的地方一定会有一座城市,河越大,城越大,城中埋藏的故事也就越多。
他们说,一座城市的魅力,不在高楼大厦,不在车水马龙,在城中的人,在他们心中各自怀揣着的小秘密,不足为道,自知美好。
一切的秘密从少年开始,从泠江河开始。
天还没凉,秋就来了。泠江河历经一夏的烘烤,藏着水底的鹅卵石露出了头,像一颗颗光秃秃的脑袋。河水缓缓地流淌,带着几片细长的柳叶,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几簇幽绿光滑的水草在河水里若隐若现,似乎要挽留柳叶。可惜,一个在水面下,一个在水面上,注定擦肩而过。
柳叶会在痴人坝浮沉一段时间,像是等待什么。
痴人坝的一岸,几个垂钓人踏着晨曦而来,在岸上怀着希望甩下鱼杆,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泠江河唯一的深水中。他们会在原地待上一天,不说话,也不走动。夕阳来时,桶里有无鱼,他们都高兴地结伴而去。在一旁下棋的老爷爷说他们不是钓鱼,是养气,闲的。
另一岸,一群女人嬉笑着洗衣服,有的拿着捣衣棒“叭叭叭”地捶着,有的在搓衣板上“哗哗哗”地推着。她们手上的活,丝毫不影响谈笑的嘴,她们有洗不完的衣裳,说不完的话。一女人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咕咚”一声,一盆水倒入了泠江河,河水上瞬时多出一片彩色的泡泡,顺着江水仿佛要去追赶那几片柳叶。
三四个少年沿江骑着自行车,像一阵风,飞快。自行车的颜色有一辆蓝色的,一辆白色的,一辆红色的,还有一辆,额二八大杠……,就是那辆二八大杠,在风里发出“吱吱吱”的声响,不得不让人回头看他们。
二八大杠上的少年,不知为何,在痴人坝突然翻身下车,急急匆匆奔向河边,二话不说,解掉裤腰带,冲向河里舒服地撒起尿来。另外三人,不甘落后,争先排成了一行。
他们正当欢畅歌起时,一个女人不经意抬头,瞧见此景,怒从心生,起身叉腰,手指他们骂道:“小鬼们,老娘洗衣服呢!你们瞎了眼,在上面拉尿。莫跑,老娘这就去掐了你们的小玩意。”
其中三人唬了一跳,像见了一头老虎,大笑着落荒而逃,只有一人尿意未尽,慌乱中湿了一裤头,他也顾不得收拾,紧跟着三人跑。
待那女人追来时,少年早无踪影。
骑过好几条街,少年们终于放心地慢下来。
不过,他们遇着了新的问题。
他们迷路了!
尿裤头的少年追上来责问骑二八大杠的少年:“李秋白,你带的好路。”
蓝自行车上的少年在他身后说:“刘耀祖,不怪我哥,要不是你磨磨蹭蹭,我们能这么着急吗?”
“怪我咯,我最后尿的。”
“就怪你。”
红自行车上的少年拦话说:“张泽,别和耀祖吵,秋白有办法。”
李秋白回头,眨了眨眼睛,笑道:“老黎,我可没办法。”
“遭了,遭了。秋白,我妈还在家等我回去收摊呢。”
“老黎,收摊都是小事,我要不在太阳落山前回去,我姑妈得关我家外面。”
“是,是,是,张泽,你姑妈真的太凶了,这么多年你怎么活下来的?出门的时候,你姑妈的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大,我看了都吓个半死。”
刘耀祖轻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说:“你们那算得什么,你信不信,这会儿,我妈已经满世界在找我了。”
李秋白东一耳朵,西耳朵听起有点担心,他带出来的三个人,真有什么罪名,他都得连坐,少不得又要去挨个道歉。同时,他羡慕他们三个,他知道就算自己今夜不回家,他的祖父也不担心。张泽说他们四个,他李秋白是最自由的,其实,他最不自由,他心里藏着的心思多着呢。
李秋白喝止他们的抱怨:“别说了,怕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们懂不懂?从现在开始,我们遇着路口就右拐,我就不信带不回去你们。”
他们在焦急中拐了七八个路口,越拐越糊涂,越拐越陌生,一条街,一个商铺,一个老板也不认识。
李秋白不放弃,继续拐了一个路口,随后下了一个长坡,溜进一个暗暗的巷子里。巷子很窄,石板路,两边都是木屋,木屋里更暗,常年要点灯。
“秋白,回头吧!再骑下去就没路了。”
张泽担心说。
正说着,他们听到有一股水流声。
“我去,刘耀祖你干吗呢?”
刘耀祖身子抖了抖,痴痴地笑着说:“我在书上看到过,迷路的人八成遇着了道路鬼,撒一泡尿就没事了。”
三人顿时无语,可看到他裤头上的污迹又忍俊不禁一场。
李秋白冷静下来,他跟老黎说:“老黎,你问问人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
“刘耀祖你嘴巧,你去。”
刘耀祖低头看了看裤头,无奈说:“我咋去?”
张泽举手说:“我去吧。”
三人齐声说:“就你去,你长得帅。”
张泽就近找了一户人家,门口正好有一位老人正在摇扇子。
张泽在老人面前犹豫再三,在那三人靠近前终于问出口。
“老人家,这是哪里?”
那老人“噗嗤”一下笑了,反问 :“这是哪里,你不知道吗?”
“这里是XX省吗?”
老人不语,只点头。
“这里是XX市吗?”
老人不语,又点头。
张泽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这里还是泠江县?”
老人“哈哈”地笑着说:“小子,你觉着你们骑着自行车就能出县吗?”
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们四个傻子一直围绕着泠江河转圈,泠江河就在暗巷里木屋后面静静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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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曾告诉秋白说如果那天不是迷路,不是进入那条暗巷里,不是问路问到佟爷爷,他这辈子遇不着雨晴。
雨晴,那天下午,她从黑木屋里走出来,仿佛一朵小火花,霎时间点燃了张泽那颗高傲孤寂的心。
那个女孩梳着一根粗长的麻花辫,一袭蓝底碎花裙,皮肤白皙,干净的眼睛像泠江河水一样清澈,眼角一颗红痣就如水中一滴墨。她听说了他们的遭遇,掩嘴轻笑,只有张泽望着那笑出神。
他回忆说他那天好像掉入一个泥潭,泥潭上有一片鲜红的桃花。
刘耀祖酸得一阵牙疼,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说:“张泽,你惨了!”
李秋白对此毫无在意,张泽不是第一次说这么不靠谱的话。李秋白只好奇,佟雨晴为什么不坐自己的二八大杠,他的后座明明比张泽更宽,更方便。
夕阳下,张泽骑在他们最前面,两条腿蹬得脚踏板都要冒火花了,身体在自行车上左右摇摆,吓得佟雨晴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她明明害怕,脸上却依旧笑着。
张泽大声嚷着:“少年们,走啊。我们带你们回家,回泠江十中。”
张泽得知佟雨晴也是泠江十中的学生,很自然地将他和佟雨晴放在了一起。
老黎问李秋白张泽是不是吃了颠米,怎么突然疯了。
李秋白白了他一眼说:“你问刘耀祖去。”
老黎和刘耀祖悄悄摸摸地密语,时不时“嘿嘿”地笑着,不知道谈论什么龌龊的话。
那天夕阳下,张泽和佟雨晴相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刘耀祖告诉老黎说李秋白嫉妒了。
其实,李秋白并没有嫉妒,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老是想坐在二八大杠的后座上,他不肯,她就拖着不让他骑走。他问她为什么,她抬着她那张狐狸脸,傲娇地眯着笑眼说:“拉风呀。”
他叹气说:“拉个大头鬼。”
他和那个女孩住在同一个小区。女孩子有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可她很少骑,她会早早在小区门口等着他。奇怪的是,李秋白从不送她到学校大门口。女孩知道他担心什么。
李秋白的父亲在一次水灾中遇难了,母亲另嫁他方。他和祖父相依为命。祖父靠在泠江河上打鱼为养活他们。李秋白从小就努力学习,发誓要考上大学,以后让辛苦一辈子的祖父享福。所以,他从没想过换新的自行车,他就喜欢他爷爷的二八大杠,管他们怎么取笑,他都不尴尬。
他在意的是不能让别人取笑后座上的女孩,他同小区的同校的同年级的同班同桌刘素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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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份,刘耀祖又在妈妈的自行车上打起瞌睡。
这个家伙明知道第二天开学,晚上还偷偷地熬夜。老黎、李秋白、刘耀祖三个知道,自从他上个学期迷恋上一个学姐,写了好多首没有送出去的情诗。张泽说帮他送,他怕得要命。他想着要是张泽去送,他的学姐还有吗?
他们看过他写的一首情诗,烂得一塌糊涂:
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我不小心抬了一次头,
看见楼对面的你,
从此我认定
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
老黎在校门口等张泽。张泽来了,又在等佟雨晴。他揣在心口的几个大肉馅包子差点给老黎抢去。李秋白紧接着佟雨晴的后面而来,他的二八大杠像只狼入了羊群,旁边的人避之不及。佟雨晴左右张望,笑嘻嘻地问李秋白:“学姐呢?”
张泽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张泽,你大爷的,你的嘴没有个把门的吗?
李秋白狠狠盯着张泽。
张泽手扶着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
刘耀祖下了妈妈的自行车。
老黎、李秋白、张泽忙恭恭敬敬上去鞠躬齐声道:“黄老师早上好。”
佟雨晴一脸惊呆。原来,刘耀祖的妈妈是他们的班主任老师。
黄老师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犀利,长期的工作压力,她的脸严肃得像一块冰,她的班上没有学生不怕她。她冷“嗯”了一声说:“你们杵在这做什么?回班上。”
一句话,几人飞奔而去。
李秋白默默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那个女孩快步走着,她身后的马尾和背上的书包上下颠动,娇小的身体大口地喘气,宽大的校服在她身上,显得有点儿搞笑。
她见他回头时,眯着狐狸眼笑着,伸出食指在空中用力点了点。
李秋白,你等着!
一道从桌子到椅子的粉笔线赫然出现!
李秋白,咱们分家啦!
上课没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又摇起屁股下的长脚板凳。
初次相识时,两人的臭毛病都是抖脚。
“李秋白,别抖脚了。害我的字都写不好。”
“刘素湘,你别抖脚了,姑娘家家的,多难看!”
老黎翘着嘴,忽然按着他俩的脑袋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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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秋天,泠江十中的六二班歌唱比赛获得了全校第一名,他们演唱的歌曲是《隐形的翅膀》,领唱的人是班长,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高高的个子,细长的手臂在空中飞舞,歌喉清爽,声音空灵。他们说这个女孩以后一定是个歌手。
李秋白是个苦难儿,他的忧虑比他们都要多。他知道他们这一群人迟早天涯一方,可他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命运。他想过张泽可能是最早离开他们的人,这家伙的学习太差了,自从认识佟雨晴后, 他就打算留级去佟雨晴的班级。当然,老师总会在一天让他如愿以偿。
可是,老黎,黎小建是第一个离开的人。
黎小建相貌平平,性子平平,学习平平,家庭平平,在他们四人中,最容易遭人忽视。
黎小建的母亲在南门街摆摊,卖纸钱蜡烛香、花圈爆竹,多年的经营,生意还算不错。她母亲勤劳热情,每次他们去,大鱼大肉地招待,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同学们,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多珍惜。”
他母亲很爱笑,看见李秋白苦哈哈的,她就会说:“秋白同学,笑一个。”,说着,伸手就捏李秋白的脸。李秋白的眼里,老黎的母亲比他的母亲更像母亲。
可怕的是,不知何时,刘素湘那丫头学去了这一套,时不时做着样子捏他的脸,简直让李秋白无地自容。
如果,这世上没有意外就好了。
这个秋天,班上像往日一样喧闹。上课铃响了,老黎还没有来。
到第二节课下课时,老黎从刘耀祖妈妈的办公室出来,一脸哭相。
李秋白问他出啥事了,他什么也不肯说。
“刘耀祖,你妈把老黎咋了?”
“我咋知道。”
“老黎,你说话。”
这时,班长却突然凑近说:“你们别问他了,他作业本没交。”
三人惊愕不已。
“老黎,我得批评你了,你可从来不是欠交作业的人。这次你不对啊,老班说你几句也正常。”
老黎眼泪下来了。
“是我不交吗?我的作业本火…烧了。”
刘耀祖哈哈大笑,讥讽说:“还有这好事?老黎,我妈是那么好骗的?”
老黎没有说谎。那一天夜里,南门街起了一场大火,第二天全县都知道了。一条街基本上卖那些易燃的东西,烧起来极快。消防员赶到火灾现场后,七八家铺子转眼间没了。老黎家没有幸免于难。
他们去医院看望老黎的母亲,班长也去了,哭得稀里哗啦的。佟雨晴和刘素湘安慰着安慰着,忍不住也躲外面哭了。是啊,多慈祥的母亲,脸怎么变得那么丑,他们都认不出来了,怎么会不哭。
李秋白三人也很伤感。李秋白叹了一口气,走进老黎的母亲面前,在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老黎的母亲很欣慰地点了点头。
刘素湘后来问李秋白说了什么,李秋白没有告诉她。
没多久,老黎收拾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学校。他们送他到学校门口,不舍地含泪分别。
老黎将孤独的背影留给了他们,高瘦的身躯,微驼的背,一头长发。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独中坚强……带我飞,飞过绝望……”
老黎,笑一个。
老黎走了,他们再次遇见是在张泽的葬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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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黎,你自以为藏得很深,可是我们谁不知道。
你为什么有问题就问班长?你为什么选举班长时只写一个人的名字?你为什么班长说什么都脑残似地支持?
老黎,老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秋白,李秋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刘素湘的家境在班上是最好的,所以她任性、有小脾气,还执拗,傲气。她要一直和李秋白同桌,谁也抢不走。
老黎走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柔柔的,落地无影。李秋白在旧路口放下刘素湘。
“我在学校门口等你。路上慢些。”
“好,知道啦。”
这个对话,千百遍,他们永不觉得烦。
“书包给我。”
自从老黎走后,李秋白变得更体贴人,那次意外后,他更珍惜眼前人。
美好,短暂易逝,不握紧它,容易溜走了。
李秋白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久,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顾保安大爷的阻拦,逃出校门。雪还在下,他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他咒骂道:“死丫头,你上哪去了?”
二八大杠停在路口,穿着厚厚棉衣的少年,四处寻找,逢人就问。他失望透顶,这路上走来走去的人都是瞎子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灰心地眯着眼,在脑海仔细回想有没有漏掉一个地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打道回学校。
二八大杠路过一个巷子口,“唰”地一下过去了,没一会儿,又倒了回来。
李秋白一手握拳,一手扯下二八大杠上的车锁链,先一脚踢到了一个,顺势甩了一车链倒在地上的男人,那男人脸上多了一到新鲜的血痕,疼得嗷嗷叫。另一个男人抽刀迎上来,一刀扎进了李秋白的胳膊。
李秋白一拳头捶在了他的脸上。
“小子,学过?”
“一起上,试试?”
李秋白跟着祖父学过几套花拳绣腿,从来不欺负人,也不怕人欺负。
“走了。下次再算账。”
刘素湘吓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得浑身发抖问李秋白:“有没有事?”
李秋白扯起袖子,“还好,还好,衣服穿得厚,那人估计是首犯,手发软。”
李秋白突然将精神涣散的刘素湘拥入怀中。
“你呢?你呢?”
“我没事,他们抢走了我的钱。”
李秋白却发现了刘素湘脖子上的伤口。
“丫头,以后我再也不放下你了。”
多日后,这一条路多了一辆巡警车。
多日后,李秋白与刘素湘的事人尽皆知。
张泽拍拍李秋白的肩膀说:“哥,你可以呀,你的风头都超过我了。”
李秋白哪里知道,他和她经得住生死险关,经不住流言蜚语。
黄老师请了双方的家长,要求班上只能留一个。
李秋白的祖父力理据争说服刘素湘的父亲,才没有拧下李秋白的脑袋。以前的李秋白会非常难堪,恨不得躲到地底下去,现在的李秋白不后悔。
那天夜里,刘素湘说:“李秋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自卑的少年脱口而出:“好,不怕,我离开,你留下。”
女孩微笑着亲了一口少年的脸颊。
“不,我离开,你留下。”
期末,泠江十中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李秋白唱了一首《送别》,唱得稀碎,像个孩子一样哽哽咽咽,完全不在调上,最后还是全班陪着他唱完的。
刘耀祖说:“张泽,你说,如果老黎还在,他是不是才应该最伤心?”
张泽问:“为什么?”
“李秋白和刘素湘中间,不能少了老黎。老黎撮合他们的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听的人难过,说的人更加难过。
小区门口,那个踱来踱去的女孩不见了。
李秋白每天都要在那里等候一下,他知道女孩不是不见了,只是迟到了,她等了他那么多天,该换过来了。他不知道等多久,他和她从来没有约时间,为什么不约时间啊?后悔!
好几次,李秋白发疯似的冲进教室,抱住张泽说:“张泽,张泽,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骑着粉红色的自行车。”
刘耀祖问:“确定吗?我妈说她去南边上学了。”
一句话,李秋白的心掉进了冰窟窿,垂头丧气地溜回自己的座位上。
哦!他的同桌换了,换了班长欧阳静。
“原本不打算告诉你,怕你冲动,她说她在南边等你,你学习那么好,一定可以等到你。”
李秋白,大傻子,最后的最后,还是别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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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祖,好好养病,你会活过来的。
黄老师挨打的那天中午,同学们都在午休。宁静中,隔壁的办公室里先是传来了吵闹声,马上又是一阵桌子凳子翻倒的声音。
李秋白、张泽离着办公室近,首先冲进了办公室,黄老师的眼镜正摔在他们的脚跟前。他们再看黄老师,脸上多了一道红手印。两个男人还想动手,李秋白推倒一个人在墙上,让他别想再动手。李泽伸手拦在黄老师的身前。
班上的男同学全挤进了办公室,女同学一个接一个跑去报告。保安到后,两个男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教学楼。
此事一发生,迅速在学校传开,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刘耀祖患白血病的事,在六二班不再是秘密。他好多天没来上课,也不让我们去看。还有黄老师的疲惫,她监考从不睡觉,有一次她却在考场打起了瞌睡。
学校组织了捐款,李秋白和张泽囊中羞涩,捐得不多。刘素湘从南边寄了一大笔钱,差不多抵他们一个班的数目。
知道吗?苦难就在幸福的面前。
那位刘耀祖暗恋的学姐是泠江十中学生会的副会长,这一次她代表学校带着捐款去看望刘耀祖,李秋白和张泽托她的福,也跟了去。
在路上,李秋白和张泽都没有说话,他们心里各种琢磨着开口第一句话说什么,想像着见面时是怎样的悲伤。
然而,他们三人碰面后,不自觉地却相互对视笑了起来。
“刘耀祖,你咋剃了个光头,我还以为找错了人。”
“刘耀祖,你咋还胖了不少?我还担心你吃不好。”
刘耀祖“嘿嘿”地笑着笑着,眼泪湿了眼眶。
“你们怎么才来啊!”
刘耀祖听说了学校的事情,他告诉他们那两个男人是自己的亲戚,借了他们的钱很久没还,原是好好说话没有事,但他妈妈的性格,套都知道,因此吵急了才动起手。
寒暄过后,李秋白、张泽给了他和学姐单独聊天的空间,这是一个机会,是不是?刘耀祖肯定会抓住。
班长欧阳静组织同班同学为刘耀祖鼓劲打气,战胜病魔,特意要每位同学写给他一句话。李秋白和张泽两人写了同一句话:
起来后,别尿裤子了,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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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江河的上游漂着一张木床,一个稀巴烂的水桶,一根粗壮的木头,一只哀鸣的……猪,河水黄灿灿,一改往日的温柔,似遭受了什么刺激。
岸两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条十多斤的鱼在蹦跶,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泠江十中水淹七军,往年,学生们不过是提着鞋,涉水去上课,今年的雨足足一个月没断线,水已淹到教学楼的第三层,还没退的意思。
停课,立马停课,泠江十中离泠江河太近了,早就该搬迁。
洪水冲破痴人坝的那个春天,悄无声息。痴人坝一破,再也没人拦得住这位发怒的母亲河。
夜里,佟爷爷起来上厕所,猛然发觉木屋涌进了大水。他忙喊醒佟雨晴。那水根本舀不及,舀一桶出去,进两桶来。佟爷爷明白,痴人坝没守住。爷孙俩心善,自顾自逃命多好,一个老人,一个小女孩,拎着电筒,挨家挨户地去叫门。
张泽不知道是不是和佟雨晴呆久了,有心灵感应,在家里不安地盯着窗外的大雨。
他趁着姑妈睡着,冒雨骑车冲进夜幕。他没有直接去暗巷,他去找了李秋白。
李秋白还在梦里,敲门声太大,他不得不惊醒,见到是张泽,问怎么了?
张泽将不安告诉了他。
李秋白安抚他说:“没事,不担心,我爷爷一辈子在水上,他说痴人坝没问题就肯定没问题。”
可是,李秋白的祖父早不在卧室睡着,天一黑,他就出门了。
祖父不在家里,李秋白才慌了神。
不好,不好。
他冷静下来,边穿上祖父的备用雨衣,边垮上一个小皮轮船,边和张泽说:“张泽,不慌,你穿上这件雨衣,赶快去暗巷,一定要带出佟爷爷,佟雨晴。我去痴人坝,顺路去公用电话亭报警,报消防。”
“这个时候,你还去痴人坝干什么?你跟我去暗巷救人啊,那里一街的人。”
李秋白几乎带着哭腔吼道:“我要去找我爷爷。”
“你确定他在那吗?”
“肯定在,他早几天说过,他每天都要去看一眼痴人坝。”
张泽不说了,没穿雨衣,冲进大雨中,奋力地蹬着脚踏板,身体都立了起来。
李秋白远远地喊了一声:“张泽,注意安全。”
张泽到暗巷时,佟爷爷和佟雨晴还在帮助别人逃跑。他们不是手上牵着位老人,就是背上背了个几岁大的孩子。
张泽毫不犹豫地跳入洪水中。一位母亲在水里高高举着一个婴儿,她看见张泽拼命地喊:“同学,同学,救救我的孩子。”
张泽水性好,举着孩子,踩着水趟到暗巷,佟雨晴接了孩子,心疼地看了一眼张泽,继续送孩子到路口。
张泽返身去帮助那位母亲上岸,刚到一半,听见佟爷爷在侧边大喊:“小子,小子,退回来,退回来。”
张泽来不及反应,一根粗壮地木头随着急湍地水势撞向他的腰。
张泽的身子沉入水下。
那位母亲绝望地喊道:“同学,同学。”
佟爷爷憋了一口气,紧跟着钻入水里。
佟雨晴回来暗巷,佟爷爷和张泽都不见了。只有那位母亲还在水里痛苦地哭泣。
佟雨晴顾不得那么多,抱着一个轮胎跳进水里,她从小在泠江河边长大,可以从河的一边游到另一边,再游回来,她不怕水。
她将轮胎套在了那位母亲的身上,叫她慢慢蹭过去。
那位母亲告诉他一个少年让木头撞进了水里,一位老爷子下去救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还问女孩认不认得他们。
佟雨晴脑袋“嗡”地一声,险些晕倒,二话不说,也钻入了水中。
李秋白没让消防人员去痴人坝,告诉他们直接去暗巷,暗巷位置全县最低,是最危险的地方,痴人坝破了也就破,救不了。消防人员觉得他说的在理,听了他的意见。随后,李秋白又报了警,告诉他们情况很危急,要派人动员自救,准备物质,安排疏散。为了保险起见,李秋还报了120。
泠江县鸣笛声四处响起,泠江的人们知道出大事了,他们纷纷起身,坐等着消息,一夜未睡。
李秋白在痴人坝找着了祖父。祖父还顶着头灯,伸着脑袋在看痴人坝。见李秋白来了,祖父说:“完了,完了。痴人坝,痴人坝,坝在人吃水,坝毁水吃人。泠江河要吃人了。”
李秋白吃力地拉着祖父离开,而祖父似乎要跟痴人坝同存亡,死活要挣脱。直到祖父晕了过去,李秋白才背回祖父来。
雨还没停,且越下越大,他不放心张泽,安顿好祖父马上赶往暗巷。
兄弟,你可不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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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凡的一生啊,你究竟要走向何方?
请你不要过早地离开我,我还没有适应没你的日子。
柳叶儿啊柳叶儿,你慢点儿地流,
鱼儿啊鱼儿,你不要啃食我至亲的骨肉,
女人们啊女人们,你不要惊扰了他的梦。
佟爷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托着佟雨晴上了暗巷。他的脸上雨水和汗水混杂,疲倦的身躯,空洞的眼神,发颤的手臂,他仿佛在一秒就会睡去,他老了,在灾难面前,脆弱的生命也曾恐惧。他一向和蔼可亲,此时却愤怒地吼着:“回去,快回去。”
佟雨晴死死地拉着爷爷的手,雨水和泪水不断地侵袭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满祈求和疼惜。她不能放手,这是她在跟死神争夺。佟爷爷一辈子只疼爱这位孙女,怎舍得让她伤心。他发白的手轻抚着孙女煞白的脸颊,柔声地说:“乖孙女,放心,爷爷可以的,我不会让那小子死在我的前头,我一定救他上来,相信爷爷。”
佟雨晴坚决地摇头。
佟爷爷挣脱那只细小的手,拼命地将自己瘦老的身体沉入水中。
佟雨晴声嘶力竭地喊着,喊声的绝望震惊了所有路口的人。他们双合十,在雨中跪拜神明,为水中的生灵祈福,愿他的诺言得以实现。
佟雨晴痛哭流涕,在波涛汹涌的洪水前唱起了张泽教她的那首歌: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佟雨晴那双隐形的翅膀是爷爷,翅膀坠落了。
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口气。
那个担架上的老人,白布裹遍全身,湿漉漉的身体还在“嘀嗒、嘀嗒”地滴水,他的眉头还紧皱着,紧闭的双眼,张大的嘴巴,好似还想再呼吸一口气,胸膛隐隐约约地还在起伏,只是他没了灵魂。
佟爷爷没能救上张泽,他以生命告诉孙女,告诉祈福的人,他尽力了,但是他太老了。
李秋白来到暗巷时,暗巷灯火通明,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懊恼地掀开那张白布,死亡地打击立刻折磨得他跪倒在地,他双手掩面,一遍又一遍地问:“张泽呢,张泽呢。”
他不知道在问谁,或许他在问自己,或许他早一点来,悲剧便不会发生。他情愿躺下的是自己,不为别的,就为张泽,为佟雨晴,为佟爷爷。
佟雨晴紧握着爷爷冰冷的手,发抖的身子紧随着担架,她哭不出声来,只喊着:“救救他,救救他。”
路口所有的人跟在担架的后面,送着这位老邻居,善良的好心人,他们再也看不见木屋前摇着蒲扇的老人,再也听不见那一句:“哟呀,今天买这么多菜呢,家里来客啦。”
那位母亲深拥着女孩,轻柔的手指梳理着女孩的湿发,她想用尽一切的办法安慰怀里的女孩,可她怎么做才能弥补一条生命所带来的伤害。
孩子,以后你就跟阿姨过,孩子,以后你就当我是妈。
孩子,妈的命是你们救的,你们好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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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立夏。
泠江河水往下游流三十里,道州县境,一具尸体安静地趴在河滩上,全然没了生息。
那天,张泽的姑妈像一个疯女人一样,抱着那具尸体捶胸顿足地痛哭着,她永远失去了一个爱她的人。
她从前那般严厉地对他,她后悔吗?
孩子,谁说我嫌弃你?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疼你?我只是将爱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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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江河畔,夏风微拂。
一座痴人坝依旧守候在泠江河上。
痴人坝的一岸,岸上多了一截高高的堤防。堤防上新栽了一行银杏树,扇形的叶在风里“哗哗哗”地发出清响。堤栏下那位老爷爷举棋不定,入神地打量着棋局。一块写着“禁止垂钓”的牌匾旁边,又立了一块,写着:“禁止下河洗澡”。
堤防下,一块大平台,平台上几株青柳的枝条垂入水中,随水流一颤一颤,在知了的歌声中翩翩起舞。河水清澈见底,几条小鱼相互嬉戏,拍打起水花,洒在了阳光上。几个男孩子追逐着下了提防,折下几根细长的柳枝,绕成一圈,你帮我戴上,我帮你戴上,傻傻地乐呵着。几个小女孩数着拍子跳着皮筋,欢快地说笑。
痴人坝的另一岸,平台上停着四辆自行车,一辆蓝色的,一辆白色的,一辆红色的,还有一辆二八大杠。
几个少男少女庄严地站立在河边。
佟雨晴一身蓝色连衣裙,怀抱着一个黑色木匣子,匣子上是张泽英俊帅气的笑脸。
学姐推着轮椅上的刘耀祖。刘耀祖的光头上终于长出一寸头发。
老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开了遮眼的长刘海。
刘素湘挽着李秋白的胳膊,侧脸微笑地看着他们几人。
李秋白深深地望着河的对岸。
他们各自扬了一把骨灰。骨灰随风,与烟雾一般飘散在河面上。
“张泽,你小子,哈哈,偷拿了我们家的蜡烛吧?我妈早就知道,现在问你要钱呢!唉……你下辈子还我。”
“张泽,给哥笑一个。”
“张泽,我给你写了一首诗。嗯……算了,以后当面念给你听。”
张泽,有一天,我还选你,好不好?
李秋白问佟雨晴:“当初,你为什么选坐张泽的自行车?不选我们三人的?”
佟雨晴“哼-哼”地笑着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告诉你们。”
刘素湘掩嘴笑道:“李秋白,看吧,不是所有人都领你的情。”
泠江十中六二班,第二排第三个座位,课桌里有一本日记,日记上有锁,锁的密码是“5201”。这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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