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盛夏。岚明和男友的关系再度无以为继,仿佛烟火腾空而起,绽放过后,凄冷的结局咄咄相逼。一次次的误会、争吵、冷战、决裂与和好彻底耗尽了他们曾经或许具备一定真实与纯度的情感,她感到疲惫,仿佛一只碗碎了又补,补了又碎,最终躺在垃圾桶里——而这一次,岚明不想再去寻找一只新碗,她回归到原始状态——用手抓饭,自己与自己心心相印。为什么她总是无法维持一段感情的平衡,让它如树般循序生长与茁壮呢。因为少年时目睹父亲坠楼自尽所带来的伤害吗。因为自己至始至终缺乏爱吗。岚明带着这些折磨自己多年的疑问,去到海南,断绝通迅、新闻,一心一意地散步、看海、晒太阳、喝椰汁,同时自虐般地阅读与完成一本书。写的是如藤蔓般层层缠绕的少年往事。
如此持续一年。
新书出版前的一个晚上。岚明回到北京,房间空寂如雪地,可能旧日与男友的欢欣场景会在午夜幽灵般重现,挑逗着她的记忆。但她确确实实看到早已去世十三年的母亲站在她的面前,只是母亲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很轻盈,很柔软,仿佛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带她去吃的凉粉,只不过被塑成了人形。岚明睁大了眼睛,脸涨红,张开口,用手紧紧捂住,生怕自己因极度的恐慌和激动叫出声来,把母亲惊跑。可是母亲仅仅是站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岚明干咽一口唾沫,努力使自己颤抖不已的身体保持平稳,试探性地握住母亲的手,一股冰冷像小蛇一样钻进她的身体,在皮肉间来回游弋,寒冷而疼痛,她急忙缩回了手,双手用力地搓着。母亲的身子因为她缩手时的拉力,晃了一下,又定在原地,像个不倒翁一样。
岚明愣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某个决心,眼眶开始微微泛红,她吞吞吐吐地说,妈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本来没有指望母亲能够回答,只是想向母亲倾诉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所以她在说话时内心是空的,不料她话音刚落,母亲就开了口,囡囡,囡囡,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我不放心,我不放心……
岚明吓了一跳,仿佛正悠闲地漫步在湖畔,突然一个巨大的石头朝她砸来,她毫无防备。母亲的眼睛没有眨动,目光空洞,如同干枯的水潭,死气沉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像鱼的鳃盖一翕一张,完全不是主动意识,是机械式的完成任务,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与感情,甚至没有人正常说话时会有的悠长余音,只是像一根直线,平平地呈现。岚明觉得难过,她之前的激动已经熄灭,内心只有恐慌: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母亲,她只是有一张与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她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母亲的柔软绵长的声音,没有一位母亲对女儿应该有的浓浓的爱。
对啊,母亲早就死去了。她痛苦地想。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呢。
或许·······她是母亲的魂魄?岚明内心矛盾。
岚明开始不安地左顾左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无的世界,目之所及,空无一物。除了她面前的——母亲的魂魄。岚明感觉口渴,嘴皮干燥,嘴巴仿佛变成一片沙漠,榨不出一滴水来。母亲似乎终于注意到岚明的不安,嘴角浮起一丝慈祥的笑容,很轻微,但还是被岚明捕捉到了,岚明的心中顿时冒出一股暖流,仿佛看到了希望。母亲说,不要忘记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言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消失了?!
岚明惊愕地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正常思考,心中的所有意念支离破碎,母亲的消失像一个锤头砸碎了心中的这面镜子,锋利的碎片飞溅,扎得她鲜血淋漓。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她慢慢瘫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她突然又仰起头,看到这个世界正在不断缩小,四面八方以迅疾的速度向她冲来,她的眼睛睁大到极限,眼眶似乎随时破裂,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心跳声,脸渐渐由红变紫,她感觉到自己几乎要窒息,可是这个世界还是在缩小,似乎将她紧紧包裹起来,挤出她的血与肉,捻碎她的骨头,把她变成一具木乃伊。
·······
岚明从睡梦中惊醒。
梦中的窒息感似乎仍然存在,岚明非常用力地呼吸,嗅到了空气中的清新而刺鼻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这才缓过神来,可是依旧无法思考任何东西,但是她感到深深的痛苦。听到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下雨了。
这时是凌晨三点三分。
岚眀下床,赤脚走到厨房,寒意从脚底渗入,慢慢向上蔓延。岚明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气喝尽,长长地呼出一囗气,头痛起来。她偏头,呆呆地看着窗外托着长长尾巴的雨滴,突然间觉得饥饿。
那是少年时常有的感觉。
因为要谋生,然而自从父亲公司经营开始顺风顺水,母亲好多年没有工作了,从前学的专业与理论已忘得一干二净,母亲只能早上去酒店当服务员,中午和下午在餐馆打工,晚上去超市当收银员,深夜回家。还要利用空闲时间刺绣,把刺绣品卖出赚钱——这是她从她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手艺,也是之前奢侈生活里打发时光的主要手段。所以在那些饥饿的时候,岗明不忍心去麻烦母亲,她就独自坐在街口的大树下,默默忍受着,常常忍出眼泪。在缝缝补补的大娘们坐在一起,她们的肤色黝黑,脸上布满皱纹,一道一道,如同裂谷,与树木的年轮有着同种属性。她们见到岚明,会慈祥地笑着说,囡囡,别呆坐着了,同我们家小子去玩啊。岚明微笑拒绝,不了,我想一个人坐坐。大娘们知道她与母亲经历的种种,对她们充满怜悯。这时,总会有个大娘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蹒跚走到屋里,给岚明端来一小碗豆沙圆子,岚明表示感谢。一切发生后,岚明明白自己不能再过之前那种奢侈的生活了,昂贵的童年的味道与她告别,在邻居的影响下,她开始迷上豆沙圆子。
那是一种糯糯的甜食。一个小小的糯米球,里面包着褐红色的润湿豆沙,外面撒有一层薄薄的芝麻。一定要在热的时侯吃。你想象一下,你拈着一个软软的团子,一边嗅芝麻的油腻的香味,一边把团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吃。先咬一口,把团子咬成两坨,感受芝麻的酥脆和糯米轻微粘在牙齿上的感觉,再轻微一舔,温热的豆沙便铺到舌头上,又甜又暖又腻,再一嚼,享受各种食材相混合所呈现的充满和谐的美味,最后吞下,滚烫的团子顺着食道挤进胃里,胃再蠕动,使团子与胃壁充分接触,整个身体都是热热的,十分舒坦。而且制作方便。吃许多都不够。岚明以此对抗命运的起伏与自己的落寞。
也想起长白。
曾经,岚明没有想过要在中学里交朋友,也不认为自己能够交到朋友。小时就读贵族学校,同学皆是富二代,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全身上下所有物品的价值总和,可能是贫困人家几年的生活费。男孩沉迷于游戏、漫画和略显色情的录像带,女孩陶醉于服装、化装品和英俊潇洒的男明星。岚明的家庭那时已经产生裂痕,金钱绰绰有余,但岚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与阅读,于是在所有的同学中显得另类,独来独往。家住豪宅,亦没有邻居家的小孩作为玩伴。整个童年,在家庭裂痕所带来的疼痛和自身的孤独中挣扎,最终习以为常。犹如被困在游满蝌蚪的小水洼里的一尾锦鲤,身边的蝌蚪长大,慢慢变成青蛙离去,自己仍然在水中孤独游弋。
曾经有过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是在七岁那年,岚明托父亲买来一只白色长毛的狗作伴。岚明给它取命“长白”。长白不仅乖巧可爱,而且活泼灵动,陪伴岚明尽情游戏。筋疲力尽时,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岚明的手,或者温驯地趴下,让岚明轻轻抚摸自己柔顺的白色长毛,最后一起入睡。
岚明上学,长白会依依不舍地尾随她直到街口,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离开回家,岚明放学,长白则会一心一意地守在家门口,见她回来,雪白的尾巴摇成一朵朴素的菊花,兴奋地扑上去,逗得岚明呵呵直笑。日日夜夜,风雨无阻。直到九岁那年,一日岚明放学回家不见长白的踪影,询问母亲,母亲亦不知,然后找了一个星期,杳无音讯。母亲叹息道,唉,肯定是被人抓走了,多好的一条狗啊!岚明内心仿佛被一双利爪重重挠过,鲜血淋漓,难以释怀。长白的白色长毛和明亮的宝石般的眼睛,时常浮现在眼前。岚明最终以玩物丧志为由,不再养任何动物。她用其它的生命来消除自己的孤独,可是这些生命一旦死去,她的孤独便会翻倍,她还会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残害生命的刽子手。她的爱最终变成牟利的伤害与孤独。或许,岚明注定要孤独终老。
……
想着想着,岚明泪流满面。
新书的发布很成功。岚明第一次发现,有那么多陌生人与她同频共振。站在同一片土地,呼吸同一维度的空气,看同一方天空与一轮明月,同时与时间并肩向前。多么难以言喻的美妙关系,仿佛微醺,仿佛初恋。说实话,以前更多的是把写作作为谋生手段,而读者不过是她的财源。而新书让岚明觉得,读者如镜,让她自视自省。作者与读者彼此观照、支持、进步。
傍晚,与编辑聚餐。几个女人忙前忙后长达整整半年,总算可以舒口气。这餐饭吃得格外尽兴,精致的妆容不知何时斑驳,她们在并不被察觉的狼狈中大声谈论、欢笑与哭泣。她说,她的爱情像是一束烟火割开夜幕,要整个天空留下伤痕作赔。最终彼此搀扶着走出餐厅。灯火早已阑珊,人间脂粉却未曾褪尽,城市的罅隙里仍旧有许多小儿女在演绎着许多波澜壮阔的小故事。岚明在寂寥的街口与她们告别。风又大又冷,筛出她的痛与泪。
岚明钻进出租车,头靠车窗上,有些眩晕,但不想入睡。恍惚间看见一束烟火割开夜幕。恍惚间看见逝世的父母重返身侧。恍惚间缩小成六岁的女童,骑在父亲的肩上,拉着母亲的手,天空与大地上都是盛景。心中隐隐觉得,河已渡过,光火在前。
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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