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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这天,小雨下到近午夜时分,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夜半雨生成了透骨风,从门口灌进来,冷飕飕的。
灵堂里没有花圈挽联,没有引魂牌位,没有鲜花柏枝,惨白的灯光照射着堂中央的红木灵台,其上有盖了黑布的冰棺,熬过这个晚上,明天一早,火化间小铁门一开,不消片刻,尘土两散,世界又将恢复到没有任何生死波澜的状态。
我一个人坐在门口右侧的排椅上守灵。
一
实际上,我并不是唯一的守灵人,我在等一位和尚,他说今晚子时必来,将会诵经助念,为亡者解脱经世所造诸恶业,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殡仪馆院子里的大钟闷声响过十一下,我听到灵堂外有脚步声,在寂寥的雨夜分外清晰,我刚起身,就看见灵堂门口伸进来一把黑色雨伞,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穿着低筒墨绿色雨靴,肩膀搭着黄色披风的黑胖僧人走了进来,他抖抖伞头的水,将雨伞摆放好,扭头关了门,看到我起身,就迎上来给我行了合十礼,我赶紧回礼。
“你是亲属?”和尚问道。
他面容安然,浓眉大眼,恍似上了五台山的鲁提辖。
“是我邀请你来的。”我说道。
和尚看了我一眼,便没再继续问,他绕着灵台转了几圈,走回到我身边,将雨靴脱了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双边角磨破的布鞋自顾换上,尔后掏出水杯在饮水机里接上水,坐到我跟前来。
“呵,今年也是奇了怪,冷起来不得收场,雨下半个多月了,往常我一年总共也感冒不到两次,而且每次感冒,念念佛号就好了,今年这时间还没过半,都感冒四五次了,念啥都不管用了。”
我正欲接他的话茬子,他突然问我,那去世的人是谁?
见我犹豫不言,和尚笑笑说是男是女、老的少的、姓甚名谁你得告诉我,我这备好了法器,就要念经超度了,我好念颂回向偈。
我也暗自笑了,心说这和尚听说名气大,但依旧未证得究竟,一来就着了相,对于死亡来说,是谁真的重要吗?
人固有一死,一日进得殡仪馆,次日就进了那焚尸炉,烧成一抔灰土。殡仪馆不远处就是绵延几个山头的公墓,有那生前显贵的、专权的、得势的,选个大墓,刻方好碑,雕尊石像,以示不朽,也有那籍籍无名甚至不能善终的无辜的、贫寒的,随便挑一个便宜的位置,贴张照片,开始两年或许还有人来扫墓祭奠,再后来就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结局一球样。也有那穷乡僻壤的地方,那风俗沿袭浓厚的深山狂野、荒漠密林、雪域大海生活的人们,会小心地保护着已然故去的冷若坚冰的遗体,葬入土丘、黄沙、海沟,也会有让猛禽、小兽、大鱼分而食之的习俗,即便如是,最后的结局,同出一辙。
僧人本应最能看穿这一切,这黑胖和尚反倒追问死者信息,可见其修为。
这僧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挑挑眉毛说你还别笑,我们敲敲打打念经持诵,也不过是为死者消除生前罪孽,有些人啊,业障太深,深到了往前推的生生世世,所以我们要如法对治,断除了那累世的恶因,往后这个灵魂啊,才能有好的果报。
我弯腰低头,双掌合十,恭敬地对和尚施礼。
“亡者尚且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叫个啥我不知道,只晓得他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阵风,姑且叫他风吧。”
“甚好,那就叫风。这样我诵经回向的时候,也踏实了。《金刚经》上说,一切法皆虚妄,名称不重要,人们忙忙碌碌地追逐,为求生前身后之名,实在是无稽。”和尚说出这话,看来并非他着了相,而是我,这让我顿觉惭愧,只好恭敬合十。
“是的,我也曾研习过佛经,不过慧根太浅,知难行难,很多时候看不穿,理解不到是名非名之奥义,因此还是有很多名头上的烦恼,比如参加社交,就必须要亮出身份背景,或隐晦或直接说出自己是谁的学生、谁的下属、谁的朋友、做什么事业、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喝什么酒等等,然后人们就会大致知道我是谁,然后就有了相应对话的机制和相匹配的宴饮玩耍,所有人的社交大抵如是,只不过很多时候,名望身份需要借别人的口说出来,那介绍的人必定会添油加醋吹捧,一方面被吹捧的人很受用,并一方面吹捧的人也很受用,想想看嘛,自己的朋友很牛逼,不说明自己也很牛逼吗?”
和尚惊奇地看着我,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说这一堆话,毕竟才刚见面十来分钟,彼此并不相识也不了解,我便如此噼里啪啦,如同老友见面一般熟络,看得出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我这人很难改变心急的毛病,说任何事情起了头,就忍不住归纳推理和演绎,是会让人感觉突兀和厌烦。于是我停止了说话,眼睛望向那棺材。
和尚坐在长椅上,掏出烟抽一支递给我,我摆手说谢谢我不抽烟。他便自顾点起,深吸一口,吐出宛若流云的烟雾。
突然,灵堂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来。我们都吃了一惊。
来人身着玄衣,灰色破旧运动鞋,一张娃娃脸,下巴胡子拉碴,目光痴呆,手里捧着三炷高香。我俩被吓了一大跳。
“你狗日的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人一大跳!”和尚假嗔地骂了一句。
来人并不理会和尚,一脚泥水啪嗒啪嗒走到灵台左侧的鼎型小香炉处插了香,扭头出去了。
“这香童,胆子像是越来越大,一点礼数都没有了!”和尚怒道。
我问他香童是干什么的。
和尚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
“香童啊,小时候生大病发高烧弄坏了脑子,都三十多岁了,智力却一直停留在十岁孩童。当年我在山里修行,也收留过这样一个人,都四十来岁了,行为举止就像几岁的孩童,后来我了解到他小时候掉到深井里,被人救上来以后,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且活到了四十来岁,但心智却没成长,在我看来,他小时候把自己的魂魄丢在了那井里,再没能爬出来。
这香童也是如此,他父母是谁,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里县城这么小、乡镇这么小,就是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常年驻扎在火葬场殡仪馆,几乎参与所有的丧葬追悼会,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自然也没有人关心过他的冷暖,他常年穿着这套黑衣服,也不知道是谁经常给他送些旧鞋子,他就在这里挨日子,为的就是只要有一口吃喝。他平素只是傻笑,并不说话,问他什么他也胡乱回答,没在谱子上,只不过吩咐他做任何事,他都蹦蹦跳跳欣喜若狂地去,所以人们都喊他蹦蹦。‘蹦蹦,来唱一首《九妹》,给你两块钱!蹦蹦,去帮我茶杯接满,撒出水来,当心你脑壳皮子痛!蹦蹦,你过来!来不来,不来等我过去了,没你好果子吃!’人们都这样戏谑他,因为有他在,葬礼也不全是悲伤,反倒有些欢乐。
他从不违背任何人的要求,有小年轻逗他,如果他不听,迎来的就是中指节节敲脑袋,或者大头鞋子踢屁股,痛得抱头乱窜,跑远了还要回头冲着那动手的人叫:‘我是你伯,我是你叔!’只是不敢喊我是你爸,众人哄堂大笑。”
这位被称为香童的人,让我顿觉有趣。
“一到这守灵夜啊,香童就整晚不睡,是真正唯一能守到天亮的人,他的责任,就是院子里的大钟每隔一小时报点,他就要去换一次高香,香火不能断,烧个六七柱香,天就亮了,会有主家安排人来接替他的工作,熬一个晚上,他可以拿到一百块,不止于此,他的角色还不少哩,有时候道长引魂唱念,他要披挂上道袍,打镲或敲锣,如果和尚超度诵经,他也披上僧衣,敲木鱼或罄,基本都能打在点子上。”
和尚介绍完香童,禁不住自笑了,我说这香童啊确实有点意思,他也算以此为家了,看看满世界的人都在追逐着豪宅别墅,自媒体公众号这些东西里说的都是买卖房子、家具、饰品、饮食,引导消费,而像香童这般流浪汉,衣食住行并无所求,倒是活得自在。
和尚站起身来,从背包里拿出行头,并取出了铜罄和一套黄白色木鱼,又取了戒定真香等物什,到灵台右侧的桌子上将东西摆好,在地上摆了蒲团垫子,准备诵经。
我起身走到他跟前,问需不需要帮忙。
和尚摆摆手说这是小仪式,他一个人就能搞称头。
于是我站立在一边,看和尚为这位被我们称之为“风”的死者举行超度。
和尚虔诚地拈香后,跪在那垫子上长拜,尔后站起来取了一把椅子,端坐下来,从《心经》、《金刚经》又念到《地藏菩萨本愿经》,足足个把小时。我站了一会儿有点累,就重新坐回到长椅上,远远地看着那和尚敲着木鱼念经,恍然有点小瞌睡,和尚突然一敲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久久不息,似从幽远的某个地方传来,又穿透到另一个布满迷雾的地方。
我的瞌睡全然被惊醒。此刻和尚颂完经,起身来到我这边的长椅上,点了一支烟。
“法师,诵经结束了?”
“结束了,后面三更时分再诵一场。”和尚吐了一口浓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有点意思,走了的人身份不详,名字也只是临时取的,你是他朋友或者亲人,居然都不说他姓名和死因,也可能你真的不知道,所以我的诵经功德只能回向给躺在棺材里面的无名者,但愿他能听闻感受,由此得福,洗脱罪孽,往生极乐啊。”
“并非我不告诉你,确实我不清楚他姓名,只知道他正当好年华,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清楚。他为人热情敦厚,爱专研事情,喜欢文学和艺术,喜欢听音乐,他常常和我谈起对这些事物的理解和认知,并且说人类的来路源自艺术、盛于文字、将来必终于音乐。
但我隐隐地感觉他并不开心,按道理说,像他这样的人,有喜好有精神家园的人,应该很快乐才对,可事实上,他常感到无力和烦恼,和我透露过很多次,我除了好言相劝,并无其它办法以解其心宽。他还喜欢旅游,喜欢美食,认识他的人都会被他热爱生活的情绪感染,他混过职场,如鱼得水,也做过生意,创立过自己的品牌,按道理说,他真的不是那种容易想不开的人,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他忧郁着,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而且很快就离世,就这样。”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也记不得,仿佛是一种感应吧,有一次我在手机上阅读到一个故事,感觉那作者和我心灵相通,因为那个故事写的正是我,于是我联系到了他,而实际上,那个故事写的是他,看来我们共情了,文字实在太奇妙了。”
和尚接着问我:“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他离开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来守灵。”
“照你说,世界这么大,他怎么又偏偏在这个地方离世,怎么又会在这个灵堂,他的后事谁来料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收到了他将死的消息,匆匆赶来,结果没见到他的面,看这棺材被黑布蒙着,我猜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能不只是死状凄惨、面目全非而怕被人看到。”
和尚点点头,没再说话。
半晌工夫,他才又问我道:“他什么病你总该知道吧?”
我摊开手手耸耸肩,无可奉告。
“这人呐,活一辈子逃不开八种苦,生老病死算四苦,人人躲不脱,还有四苦,则是人的欲念所造成,比如有人苦于求不得,若强求,必损伤,有人占有欲强,不愿失去,那最终也会累死,唐朝那大文豪叫什么来着,就是写捉蛇那个?对,柳宗元,他就写过一个故事,说有一种虫子,很喜欢背东西,看到什么都要背到自己背上,有人看它辛苦,就把它背上的东西去掉,可那虫子还是要背,结果背得多,爬得高,承受不住,掉下来摔死了,所以从我们角度看来,那虫子恰是饱受爱别离之苦的人转化而成,可悲。所以这八苦啊,驱动着人一生去做种种事,我们叫做造业,于是你就看到了人间百态,贪生的、怕死的、贪财的、好色的、怕老的、谋财害命的、放浪形骸的,等等。所以一切的病,都是这样引起的,如果我知道这棺材里头的死者是什么病,我大致就知道他是哪方面有问题,是脱不得哪一苦,因此下一场诵经,就有针对性了。”
和尚说得很对,可我却真的不知道亡人得什么病,倒是在我赶来之前,大致听说了“风”的一些只言片语,如果串起来说给和尚听,或许他能知道这人究竟因为什么病离世。
我真要开口,“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了,香童手里捧着三炷香又冲进来,这次不是他一人,一个高高瘦瘦穿长袍扎发髻的人跟在他身后进来,照例将雨伞丢在一边,径直向我们走过来。
如果我没猜错,来的一定是我邀请的道长。
果然,打着白色裹腿的来人站定后,冲我单掌行礼,我亦起身还礼。尔后他又向和尚行礼,口称“法师吉祥”。和尚起身合十说仙家吉祥。
这道士身材干瘦,眉毛上挑,腮帮无肉,唇下有细须,他脱了外套,里面穿的是深蓝色对襟褂子,道貌岸然,感觉颇有些修为。
道长随后坐定,问我是你发的邀请?
我说对啊,请了法师和道长,共同来送亡者最后一程。
道士笑了,说你这人啊,僧和道一般都只请一家,你倒是全弄来了。
说着我们三人都笑了起来,没人在意香童续上了香,转身又出去了。
二
道士和我们寒暄过后,径直在灵台左侧的香炉边的小桌子上摆好碗、杯子、水、糯米等物件,然后绕到灵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取了一个带背板的架子,摆在桌子后面,那板子上全是纸张撕掉的痕迹,道士取出纸和笔,写了天地君亲师,用浆糊一一张贴在板子上,然后问我道:“死者姓甚名谁?”
和尚与我相似一笑,我还没开口,和尚就说你就写名字是“风”吧。
道士笑了:“奇怪,哪有没有姓单叫风的人,而且,是哪个风?丰收的丰还是狂风的风?”
“后一个。”
“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哪里人氏?”
一阵沉默后,道士没再追问,自顾写了起来,写好之后贴起来,穿上道袍,戴起道冠,脖子上挂了小鼓,围着棺材唱念起来,边转圈边敲鼓。
和尚又点起一支烟,眯着眼看道士作法,我亦静观,道士转了无数圈之后,在那牌位前坐下来,将鼓儿绑在左腿上,右腿绑了半扇镲,边唱边敲鼓,时不时拍一下镲,咚咚锵的声音在深更半夜寂静山坳幽的深殡仪馆里显得格外奇怪,让人心头不由升腾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
大约一个时辰后,香童又续了一次香,道士的唱词在一声悠长的“噫呜”中戛然而止。他起身摘了道冠,穿着钩龙织凤的堂皇道袍来到我们身边,将那长长的衣摆撩起来扎在腰带上,俯身从背包里取了水杯,拧开喝了两口,坐了下来。
“你不是亡人的亲属吧?”道长问我。
我点点头。
“不怪,很多人去了的时候,身边确实没有一个亲人,经书上说,实际上每个人一辈子,都是孤儿,亲人朋友都是浮在上面的,一辈子真正的风景啊,都是孤独。”
我听到道长这么一说,倒想起来有位国外的诗人曾有哲言说“世界就是一个孤儿院,我们都是孤儿。”道长的话正与那诗人不谋而合,可见他们都是深谙人生谜底的高人,由此我对道长的崇敬瞬间提升了一大截。
“所以,我们不管是谁离世,只要收到邀请,我们都会来。希望这位亡人,能得到安息。”道长接着说:“你是不是他亲属不要紧,是不是他朋友也不要紧,他的姓名家庭什么的都不要紧,毕竟人死后的状态都一样,都要走过一段晦暗不明的路,然后通往下一个境界。”
“谢谢道长,我确实对死者的信息知之甚少,适才法师就问我其姓甚名谁,我也无法作答。只不过,我猜想法师和你都需要这死者生前的一些故事,他的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和他的情感生活,这样,他生前是修福还是造孽,或许可以看出些端倪,如此一来,你们的法事就有了目的或依据。你看是不是这样?”
听我这么说,道长与和尚相视一笑,点点头。
“实际上,我与这棺材里的人素未谋面,宇宙洪荒,古往今来,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心灵相通的说法,人的面相和思想可以无限接近,甚至会有短暂的一致,但决不能会一直心心相印,若这样,那就是违背了生命独特性的客观规律。然而,万事无定法,有些事恰恰就是游离于规则之外,譬如我和那死者,就有一种特殊的关联,因此,我能通过我们有限的沟通交流建立起一种非此非彼或者即此即彼的联系,换句话说就是我感觉我们心灵想通,能够读懂彼此的本能、情感和理智,他的整个人生,仿佛我都曾参与过,因此他生病、病危到离世,我都能感应到,甚至我都知道他的遗愿,虽然他没说,但我清楚,他渴望一种彻底的解脱,所以,我就请了你们来。”
和尚道士都没说话,非常认真专注地盯着我。我喝口水,继续说道:
他从小就梦想着获得一种伟力一种能够洞察一切事物与现象背后真相的能力他相信知识是人类最厉害的武器于是一路栉雨沐风学习深入地研究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和艺术研究宇宙的奥秘探寻地球的神奇分析并总结社会的问题甚至他敢于进入到人的精神领域去挖掘深藏在人灵魂幽洞里的规律这样的追求让他对于各种学识都有浓厚的兴趣直至信仰他深深相信源自于西方文化系统的思想列车所阐释的人类命运他崇拜尼采的太阳但是他从中所汲取的养分无法施于他的勃勃雄心或许人类社会不尽然这样当他产生如此认知的时候便又开始从佛学里寻找答案但是他步入社会后发现在熙熙攘攘为利而活的社会上出世的佛法无法抚慰他的灵魂他不能从佛学里获得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又开始投身文学创作每天忙忙碌碌写小说写剧本诗歌然后投稿等待着巨大的反响但是时间久了收效甚微他反复问自己所追求文学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什么成名成家获得巨大的名誉以图死后的不朽还是想在纸上完成解读生命之谜的理想好像都不是于是苦闷了许久之后还是找不到意义便又投向了艺术他沉浸在人类艺术的煌煌殿堂里如饥似渴地学习解构那些名作探索艺术品背后的创作秘密也因此上手画油画后来发现油画的表现力与国画相比实在太远便又开始从国画里寻求解脱直到有天在巨大的纸面上滴了一滴墨之后感觉思维呆滞什么都画不出来他盯着那团墨发了半天的呆若有所失在精神恍惚中偶尔邂逅了神秘主义的道家学说听修士们讲不吃不喝辟谷的功夫于是他便与那些苦修的道士们进入深山与鸟兽为伍断除人的基本需求之外的一切欲望打坐苦思吸风饮露渴望某天能羽化成仙逍遥快活某日在横断山脉的密林中遇上了猛兽差点没了命又一日在武陵山系的峡谷里遭遇了山洪死里逃生他突然想念人间的烟火美食酒女人孩子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人生太短,生命本无意义一切的知识学说指向的不是让人用短暂的生命去博一个永远无解的答案而是让人能在一生中远离痛苦和烦恼获得纯粹的纯真的持久的快乐而一个人终其一生所生活的国家社会环境伦理道德法律和情感都决定了人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获得快乐人的社会属性直接给出了答案物质条件社会地位才是影响人快乐的最主要因素所以他就想起以前沉浸在艺术中寻找人类的终极秘密的那段体验终结于一个事实那便是古希腊文艺之所以是西方文化的基石是因为有无数的奴隶在劳动创造财富而奴隶主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劳动的成果悠闲地漫步在爱琴海的沙滩上吟诗歌唱而这个事实也精辟地出现在中国古文化的典籍中仓廪实而知礼节就这样他放弃了过往对于知识的无限渴求和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无限关怀而一头扎入社会的裤裆里谋求物质条件的改善他也放弃了年轻时对自己许诺的为真理而殉道的执着不再关心人类未来和家国民族而是关心吃穿用度并结婚成家生子买房买车旅游打牌饮酒社交而他在其中确实获得了一部分快乐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他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不胜酒力败下阵来,叫了代驾回家,妻儿已经熟睡,他喝了几杯冰镇的柠檬水,心情逐渐平静,身体慢慢懈怠,屋里灯光黯淡,他瘫坐在沙发里,看着空荡荡的家,才发现这些年走得太匆忙,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小车子换成了大车子,一路成长的同学朋友换成了许多完全不知来路的达官显贵,一切都变了。他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进许久未曾呆过的书房,抬头看着豪华的花梨木书柜里那从未翻阅过的成套的哲学文学艺术书籍,顿时感觉到一种悲伤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所获得的快乐,基本都记不起来了,反而在追逐物质生活的过程中那些让人心烦的事一件都没忘掉,办公室抽屉里和保险里锁着的那些肮脏交易的文件,生意场上朋友的倒戈,对手的陷阱,法院的传票,酒局上那些违心的话等等,一桩桩历历在目。感觉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已然变成了卡夫卡小说里的那只无法翻身惟有挥舞着无数条软弱无力的小腿凌空乱蹬的大甲虫。这种感觉让他非常难受,他跑进卫生间大吐特吐,然后跌跌撞撞去洗了澡,躺在沙发上。
年届不惑,物质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少且追逐物质的过程越来越艰辛,和真正的物质富裕阶层相比,所谓拼命奋斗显得滑稽,一切都不再纯粹,特别是在巨大的忙碌、巨大的斗争、巨大的操作过之后,接踵而至的不再是巨大的成就感和巨大的快乐,而是巨大的疲惫和巨大的空虚,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对生命的热忱。无数个夜晚,他拼命回味那些沉入岁月的深潭,逐渐消解并无法再次回忆起来的快乐的片段,找到一点,就赶紧记下来,再记下一条时,发现上一条根本就不是真的快乐,很多的快乐是有代价的,而付出了巨大代价获取的快乐,只是一种低纬度的交易,不是单纯的获得。
他感觉到自己的迷失,在不惑之年无限困惑,困惑在清晨日暮,困惑在高楼原野,困惑在财经新闻,困惑在往来迎迓,困惑在时局变化、困惑在红酒浓茶,直到又一天。
那一天,他突然想到曾经在国清寺听一位法师说过,人这一辈子本无意义,但为什么还活着还要修行,那是因为人的身体就是一艘船,而灵魂将会乘着这条船去到极乐彼岸。自己要坚守清规戒律潜心修行,若有所得便可引导他人同度。法师说这是大乘佛法的修为格局,不光自己快乐,要给更多的人以快乐。就在那天,他想明白了,要投身利益大众的事业,尽管之前他也参与过许多公益活动,但很多所谓的公益,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博取,他想另辟蹊径,比如说,创造能给人心灵带来慰籍的东西,能启发更多人生命意义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捐献一瓶水或一袋米,他要做度人金针的事,而事情的源头便是,他自己先要获得那开启生命无尽之快乐的金针。
他又一次把生命的焦点打回到了文学艺术之上,打回到宗教之上,他发现惟有此途,方能自度度人。正当他有此计划,也正要从文学艺术之处再次发力,却不幸罹患重病,他很痛苦,和我说起这件事,懊悔万分,说要是早很多年前能懂得选择和取舍,能有现在这样的认知,就不至于兜了一个圈子才回到原点,尽管他深刻地懂得事物螺旋式发展的规律,此原点绝非彼原点,但问题是,身体垮了,船漏了,极乐的彼岸还遥遥无期,到不了了。所以,人生短暂到让人猝不及防,失去的已全然失去,得不到的也可能永远得不到,就这样,他抱憾而去,人死之后,那曾深埋于心底的对生命终极秘密执著的疑问,那些寻求极乐的思考和实践,顿时都没有了意义。他预感到了自己会在某天离开,所以他说,等他离开后,为他悄悄地延请一位僧人和一位道士,毕竟关于灵魂的事,文学艺术尚无可靠,只有宗教还可以依赖。可以这么说,我所解读的他,怕死,怕生如蝼蚁之碌碌,即便现在他还健在,他也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老年,那种每天活着却看着自己的肉体一天天衰老,明白自己必将空耗一生的无力感,比起现在仅仅是对生命遗憾的难过之情,要更让人无法承受,所以他说他终于懂了梵高、尼采,懂了海明威和川端康成。他怕死,如同三岛由纪夫那般崇拜肉身,害怕这高大健硕的细胞组织,保护着可贵的大脑,而行将到来的毁灭,将会把这可爱的肉身变成顽石坚冰,最后被烧成灰土,他不敢接受这事实,但却不得不接受。我完全能理解他的痛点,于是我给他读诗,读海涅“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活着是闷热的夏天,天黑之后我将安眠,白天使我困倦。”也给他说死亡是一条长长的细浪轻抚的白沙海岸,还给他说死亡是一匹鬃毛飘逸的黑马,带着灵魂永久地驰骋在没有尽头的草原。他慢慢安然了下来,我说真诚忏悔,死后灵魂将会化身成不死的白鹳,翱翔在蓝天。他笑了,说我懂了,看来文艺诗歌确是良药,听你给我读的诗,说的隐喻,我就感觉不会太害怕了,如果我的灵魂飞升而不是下坠,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必将用一生时光去写童话,写温暖的故事和温暖的诗,我会告诉所有的人,要用一生之力追求更深层次的、更纯粹的、更让人能从人生的各种困境中释然的那种快乐,绝非其它。
听我拉拉杂杂叙述着那已亡之人的生前种种,和尚道士都陷入了某种深思,时间随着淅淅沥沥的夜雨缓缓地流逝,没人注意到香童已经进进出出三次,再有两柱香功夫,天将亮,这一场守灵即将结束,可是,我感觉我们最重要的事好像还没去做。
我停止了诉说,问他两个,你们听了这人的故事,还要继续做法事吗?
和尚摆摆手,笑着说够了,一个开始自觉的灵魂,难能可贵,我的经声佛号,希望能给他一个信号,正如佛经里所说,人身难得而佛法难闻,他可能生生世世都在寻求极乐之道,可惜因缘不足,而这一世,有因有缘,又可惜福报不够,所以我诵经助念给他一个继续寻找的方向,你说他之前也在佛法里寻求过生命的谜底,但终无所获,什么原因?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找,找什么?找到了吗?所以不是寻找的问题,也不是怎么寻找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
道长接过话茬说道:“是的,我见过太多的不肯罢休的灵魂,对世间有无尽的眷恋和不舍,他们出身不同,成长过程不同,或许根本就没听过佛法,也没进过道观,甚至不认识字,可能盲目失语失聪,更无法接受来自于所谓文学艺术的关于生命快乐意义的熏染,他们只是碌碌地活着,为了饱暖和满足身体的欲望,如没有突然的意外,他们都会走到生命尽头,或许他们讲不出,但内心一定会问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有什么意义。所以,用什么样的心去寻找答案,就是人生最难的修为。”道长接着说:“所以我看惯了生命的来来去去,也清楚地知晓了所谓极乐,本在心中。佛教的西方极乐世界,道教的神仙天堂,实际上都在人的心里。”
我们正聊得热烈,香童进来了,又换了一次香,将手里剩下的三炷未燃的香摆在香案上,转身走到我们坐的地方,紧挨着道士坐下来,然后脱下外套,盖在自己身上,靠着椅背闭上眼,也不理会我们说什么。
我问一僧一道:“两位此番同我一起守灵,听我说了亡者平生,亡者也应该感应到了两位的引渡,实在是他的幸运,只不过我大清楚,像如同香童这般的人,可能对于生死都无甚感觉,他所求不过只是一日三餐,这样可怜巴巴地活着,但却很快乐,从他蹦蹦跳跳欢喜去做事,都能感受到他纯粹的快乐,他不需要去思考、去修行、去体会、去实践便得到大快乐,会不会对终其一生在痛苦中寻找快乐的人是一种讽刺?”
“这情况啊,佛法里说的有。”和尚回答道。
“是的,道法里说的也有。”道士也如此回答。
三
我曾听说过事物一体两面的说法,有光必有影,有上定有下,有外必有内,有苦定有乐,反之亦然。痛苦中的快乐,或许才是真快乐,快乐之所以是生命的终极追求,是因为痛苦就是通往快乐彼岸的海,在苦海之中的挣扎,就是快乐本身。这与香童的快乐,不是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禁若有所释地淡淡一笑,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审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看吧,亡者安排的多好,一僧一道和我,三个人在这样的夜晚共同讨论灵魂的话题,和尚助力洗脱灵魂的原罪污垢,如同沐浴更衣,而道士则帮灵魂放下对生的执念和对肉体的不舍,重新寻找出路,我则近乎完整地将亡者的生命之惑讲给他们听,我们谈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灵魂,不是人类的命运,不是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的高尚,不是文化艺术的高雅,也不是人心人性纷繁复杂的高深,更不是亡者的人生成就与功德业障,我们只是谈灵魂的价值和救赎。
于是这一片刻,我们陷入了长久的集体沉默,我不知道僧与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突然,香童站起来,走到香炉那里去看看,高香还有一半,他回头看看窗口,雨还在下,天已有微亮之色,他便将那还未燃的香折断,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然后回身到我们身边,放了一个巨响的屁,揉揉肚皮,重新坐了下来,复将衣服盖在身上,张着嘴巴仰头睡去。
我们被他的屁惊扰,赶紧起身,和尚怪嗔地骂道:“该死的蹦蹦,放你娘的烂瘟,天还没亮,就吹着号巴巴地等着早餐了!”
我们放肆大笑起来,笑声并没有惊醒香童,但我却看到了和尚手腕处露出的长长的黑毛,好家伙,他是一只黑熊,再看道长,那长袍后面,拖出了一条晃来荡去的大尾巴,没错,他是一只狐狸。他俩看到我的眼神,知道我已看穿,就说天要亮了,我们要走了,一晚上的辛苦钱你给付了吧。
我说好的,便按约定的数额付了钱给他们。他俩收拾了道具装进包里,推门走了出去,道士走出去后又将头探进来冲我神秘地笑笑,说“嘿,我说‘风先生’,想不到我们这些千年的老精,今晚居然还玩了出聊斋,嘿嘿。”
我一愣,旋即暗自笑了,我走出门去,在冷凉的细雨中和他们挥手再见。
香童已经熟睡过去,口水顺着嘴角两侧流了下来。
2022年 于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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