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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又一次因为牙疼醒来,好像刀锯在牙龈上来回割动,疼痛感犹如潮水一般缓缓而持续地涌来,野蛮地打破了我的梦境。天刚蒙蒙亮,张峰睡得正香甜,微微地打着鼾,身体规律地上下浮动,标准的国字脸上有着两道剑眉,就好像一块木头上生出一长条的黑色蘑菇。我已经杳无睡意了,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份泛黄的报纸开始看起来。
什么时候的报纸呢?很早很早,早到时间也同小孩一样迷了路,在由棉花糖堆砌的大路上丢失了方向。那时的人们什么都写、什么都做、什么都吃,那时棉花糖还没有抢走人们的灵魂——或者说那时的人们还没有把自己的灵魂贩卖给棉花糖。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记叙着棉花糖出现时的盛况,那个时刻好似一切都富有希望,一切都光明万丈。报纸上还刊了一张黑白色的相片,相片里那人的五官的形状和身体的姿态表现出一种愚昧的兴奋,兴奋得那样虚假却又万分真实。我把报纸又翻了一面,下面一篇写着有关牙医的信息——就在居住区的前方,那些直冲云霄的高楼下面,有一群为牙疼者医治的人。
张峰并不同意让我去看牙医,他说高楼是一切纵欲的终点,牙医是手执镰刀的死神。张峰说我应该停止吃棉花糖,赎回自己的灵魂。但是不吃棉花糖,那该吃什么呢?街道上已经没有食品店了,人们除了棉花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吃了。
“张峰太理想了。”我这样想着,把报纸放在桌上,轻轻拿起椅子上挂着的黑色大衣,决定去看牙医。我向高楼走去,一步一步,双脚好像灌了铅,鞋子时时在地面上摩擦出滋滋声。我也不明白到底走了多久,居住区望向高楼时,路程看起来并不很远,但是当我开始走上这条路时,就感觉疲惫不堪。
居住区望向高山时,路途看起来也不遥远,但当真正开始行走时,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天张峰指着后方的高山说:“我们去爬山!山顶有其他食物,到达山顶时你的魂灵就不会再深陷棉花糖之中了。”我笑着拒绝,说,现在的生活很舒适,为什么要去山顶?但是没用,张峰强拉着我,我抵抗不过,便同他去了。
我只记得路很长很长,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步又一步,我不耐烦,但是没用,张峰就像一头倔牛一般不肯退让。我就要撒开张峰的手时,面前终于稍稍有了些变化——出现了一堵墙。墙很古老,墙壁上出现了裂痕,有几处的水泥掉落到不知何处,裸露出土红色的砖瓦。墙中间有一个比人体稍小些的洞,洞口粗糙不堪,大概是一些人用暴力的方法砸开的。墙脚缝间一朵白色的小花正绽放着,在灰暗的墙面和腐绿的杂草之间微微摇摆。
我们穿过洞口后的景色恍然一变,好似方才灰暗的大街已经是过去式。微风送来微甜的香气,放眼望去尽是绿色,一座又一座高山连绵不绝,青草树木像一床被子覆盖在山面。或许这边真的会有食物。
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声,一只小巧的毛茸茸的动物在天空中翱翔,偶尔振动翅膀,在天空中一圈又一圈地飞着。
“那是什么?”我问张峰。
“鸟。”
“你怎么知道是鸟?”
“因为你知道。”
可我不知道。我又要问,但是张峰已经开始往山上走了,我们差开了一些距离,我快步跟上去,但是张峰一直和我保持些距离,我快时他也快,我慢下来时他好似也放慢了速度。我们于是一路上没有交谈。上坡很辛苦,我一步又一步往上爬,不断克服重力做功,身体开始躁动,呼吸加快,然后额头渗出汗水,不知不觉间衣服上已经被汗水浸透,我不停地喘气,像一只哈巴狗。
“好累,我不想继续爬了,为什么还没有到山顶?”
“山顶在上面。”张峰说,“路途中的痛苦是磨练,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不要放弃。”
我于是默不作声,一个劲地跟着张峰往上走。我的双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但是时刻需要担心打滑,我走一步,然后用手扶着粗壮的树干,借力迈出另一步。步履之间像是在无意义地重复,而且乏味无比,没有一丝快感。相比之下吃棉花糖要舒服得多,不仅不会大汗淋漓,还会带来愉悦感。吃棉花糖时我的意识就仿佛变成一只翩翩欲舞的蝴蝶,在现实与意识的海洋里来回舞动,像鸟一样自由地在空旷的想象之界飞翔。但是爬山只给我带来疲惫。
“快到山顶了。”张峰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颤抖和愉悦。
快到山顶了,我失神地喃喃着。山顶有食物,但是那食物定然是和棉花糖截然不同的食物。张峰说棉花糖是毒,山顶的食物是解药。吃了解药以后就不应该吃毒了,这就意味着到达山顶后再也不能吃棉花糖了,我行将脱离棉花糖的世界。
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峰还在自顾自地走着,但我停住了脚步,像块木头一样地立在原地。张峰的背影越来越远,然后忽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张峰问。
我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想去山顶,我不能没有棉花糖。”
说完我变转身向山下狂奔而去,强劲的风击打着我的脸庞,我一直跑到了墙壁边,然后用头抵住粗糙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张峰就回来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瞳孔像是冻结的冰刺,他好像把生命留在了山顶。
“你找到山顶的食物了吗?”我问他。张峰没有理我,只是往回走。
到家时我就开始吃棉花糖,意识迷失在棉花糖里面,但是我从中感受到无比地愉悦。人们都依赖棉花糖而活,我也不例外。忽然一只鸟从我的意识里飞出,它激昂地鸣叫一声,像一只有力的手把我的意识从棉花糖里拽出来。
“为什么居住区没有鸟?”我问张峰。
张峰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在低矮的楼房间回转,然后消失在棉花糖里。
高楼成弧线在前方展开,向边界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抬头看时,楼顶超过了云霄,云朵软绵绵的像是棉花糖。每栋高楼的前面都是十几个人排成的长队,我自觉地占进了其中一列。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老人,驼着背,衣服上有几处泛白的补丁,更多的是破洞,裸露出干枯的皮肤。老人用左手捂着右脸,嘴里不时发出嘶嘶声。
队伍慢吞吞地向前进。我开始看见站在高楼下的牙医。牙医穿着白色的大褂,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嘴角纹丝不动。牙医把一个球状的棉花糖给老人,然后嘴巴稍微蠕动两下,说了些什么,然后示意老人走进高楼。
我于是便和牙医对立。牙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漠地站着。我注意到高楼大门的里边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随老人一起上了高楼的电梯。
“可以开始治疗了吗?”我问站在前面的牙医,但是并没有得到回答。“你好?”我大声地再次问,“是要等那个壮汉下来了我才可以开始治疗了吗?”
牙医看着我,轻微地点了点头,但仍旧什么话也没说。他或许是个哑巴,我这样想着。我又回头看了看,才发现后面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女孩。没想到她也会因为牙痛来寻求治疗。
不久壮汉下来了,但是老人没有一起回来。牙医把一个球形的棉花糖塞给我,然后开口说:“到了楼顶再吃。”我有些惊讶,看来牙医不是哑巴。
我随即往高楼里走去,随壮汉一同搭乘电梯。“刚刚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老人呢?为什么没有看见他和你一起下来?”我问壮汉,但是仍旧没有得到回答,壮汉如同牙医一般变成了哑巴,他们嘴巴就好像被针线缝住了一般。
电梯的四周都是镜子。镜子里照出我和壮汉的面貌。镜子里有好多个壮汉,也有好多个我。我忽然有点想让张峰也来照一照镜子。或许他会说“因为你照过了,所以我也照过。”真是莫名其妙。
坐了好久的电梯,现在的高度或许已经超过的那天和张峰一同攀爬的高山,但是这里既没有草木,也没有微风,更没有飞鸟。壮汉像个石雕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你还有灵魂吗?”我盯着他的墨镜,转而好似看见他墨镜下一瞬间流露出的鄙夷的目光。那鄙夷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背部隐隐有了汗水,我没在继续问下去,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看自己的脚。
忽然电梯停下来,壮汉熟练地从电梯口走出去,站在一边。我也跟着走出去。楼顶比想象中的要开阔得多,四周没有建围墙,一旦狂奔没刹住车就会从这几百米高的大楼摔下去,然后粉身碎骨。
壮汉示意我吃球形的棉花糖,我此时才记起来牙医和我说的话。正要吃时,忽然前方的楼顶上我看见了一个国字脸刀剑眉的人。
“你在干什么?张峰!”那个人朝我怒吼着,然后开始奔跑,跑到边缘,双脚奋力一登,在空中如飞鸟一般飞着。
而我如雷贯耳,愣在原地。腿脚开始不住地发抖。
“砰——”壮汉不止何时掏出一把枪,打中了那人。那人矫健的身影忽然如同漏了气的气球一般萎蔫下来,在空中减速,然后砸在这座高楼的墙壁上,摔下去了。
我下意识地要去救他,脑海里忽然记起来电梯的镜子里看见的我的脸——和张峰一模一样的国字脸刀剑眉。
“懦夫!吃下去!”一声洪亮的声音如同雷电一般劈中我。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我拿出球形的棉花糖,瘫倒在地,颤颤巍巍地吃下了那个棉花糖。然后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变轻,变得和棉花糖一样轻,意识变得黏糊糊地,而后像棉花糖一样分散。
或许会有人吃了我。
张峰死了,张峰死了,连死亡也消失在棉花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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