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以前,我坚信:没有米茶的夏天,绝不是真正的夏天。
从米缸里舀出几大碗白净的大米,哗啦啦倒进已经烧热的锅里,拿锅铲顺着圆锅底不停翻炒。一颗颗米粒被推着在锅里转着圈跑,跑着跑着就变成焦黄色,散发出谷物的自然香味,醇厚,饱满,带着淡淡的诱人的糊味。这味道从厨房窜到院子里,勾住了我和姐姐。我俩拔腿进来,刚好赶上妈妈把炒好的米往铝盆里倒。我俩一人抓起一小把,猴急地往嘴里填。米粒还裹着热气呢,我们一边嘎巴嘎巴嚼,一边倒吸着气儿,用被烫红的小手在嘴边左右开弓的帮着扇凉。妈妈笑着骂:俩馋猫!不嫌硬啊?!回身继续炒第二锅。
没错,我们就是馋啊。这一把吃下去,腮帮子直酸,嘴巴里全是大米的糊香。但比起米茶来,这实在是太不过瘾了。我们就巴巴的催着妈妈煮米茶。妈妈总说,谁家这么早吃米茶啊,天还一点都不热呢!
是的,在我们这儿,米茶是跟夏天连在一起的。一进夏天,一大早,每家每户的头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煮米茶。把炒好的米淘洗后倒进锅里,再兑上三倍或四倍于米量的水,就可以点火开煮了。炒好的米是很容易熟的,所以无需盖锅盖。米粒先是沉在水底,随着水温慢慢升高,每一粒米都越来越饱满,直到裂开,变成一朵一朵灰褐色的小花。等水烧开,这些花就随着水上上下下跳起舞来,这个时候关火,连汤带米粒儿整个倒进白色搪瓷盆里,晾着。
在我们家,妈妈总是第一个起,等我和姐姐床时,米茶早已经在桌上候着了。我总是趿着鞋奔到桌边,抓起靠在盆沿儿上的大勺,舀起一勺就往嘴里倒。米茶温乎乎的,清澈的汁水沁着米香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流,整个人这才彻底醒了,舒畅了,伸展开了。米粒儿有的直接滑下去了,有的还留在嘴巴里,嚼一嚼,韧韧的,弹弹的。妈妈在院子忙乎着,一抬眼看见了,就冲屋里喊:你又接着盆儿喝,别人还吃不吃啦?!我吐吐舌头,转身跑开。
等我和姐姐洗漱完毕,妈妈也干完了一院子的活儿。鸡鸭猪都喂停当了,一家人的衣服也已经挂在晾衣绳上了。三个人围桌坐下,开始吃早餐。两盘青菜,一盘馒头,三碗米茶。妈妈要下地干活儿,所以盛米茶时勺要从盆最底下往上舀,这样捞起来的米粒儿多,撑的时候长;我跟姐姐就爱喝稀的,所以总是漂着勺子从上面盛,一碗里清清澈澈,咕嘟咕嘟,几口就能喝完。这样做的好处是两碗下肚,立马就饱了,可以出去玩儿了;可坏处也是显然易见的,饿得快,还总得往厕所跑。不过没关系,反正也放暑假了,什么时候觉得饿了,就再围到桌边,掀起罩帘,喝几大勺,完全不耽误玩儿。
罩帘和米茶是绝配。那个时候还没有冰箱。家家户户都把饭菜搁在餐桌上,用罩帘罩住,防落尘,也防苍蝇。有的罩帘是竹子编的,细细密密的透着气,像个半球,刚好能盖在米茶盆儿上。我们家的是塑料的,像一朵绿色的菊花,一缕一缕垂下来,护住那一盆要从早吃到晚的米茶。那个时候不光我们家的米茶是要从早吃到晚的,别人家也是这样。一来,庄稼人要把从厨房里节省下来的时间花在土地上。二来,庄稼人在长久的生活实践中发现,米茶越凉透越爽口!米粒儿和汁水充分接触,在一天的蝉鸣和鸟叫里分层,米粒儿稳稳的沉到底部,汁水则越来越透亮。大人们从地里忙活完,被太阳一路烤着回到家,顾不上擦汗,直接掀起罩帘喝一碗米茶,既解了暑,又缓解了饥饿。然后再从从容容去准备午餐或晚餐;而且想到桌上有这一盆米茶在,他们哪怕在地里耽误的时间长一些,也不愁家里的孩子们会饿着。
有时候,赶上奇热无比的天气,米茶被搅动的次数多了,到晚上再喝就会有一点点酸味。我家隔壁的隔壁有一个婶子,最爱喝这酸口的米茶。常常看到她在夕阳西下时,手里拿着一个天青色大腕,挨家问,有酸米茶没?给我来一碗。若是人家点头,她就径直走进去,自己动手,盛一大碗,也不用筷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就着碗喝,一脸满足。她在我们家好像只讨到过一次酸米茶。妈妈总能很准确的预估出一天的米茶量,偶尔会少,到晚上时米茶几乎就要见底儿了。妈妈就从井上打一瓢井水兑进去,一家人就又能在吃完米饭后,舒舒服服、爽爽利利各喝一碗,在淡淡的米香中结束燥热或者漫长的一天。
十八岁之后,我来北京念大学。我惊奇的发现,学校食堂里的粽子不是甜的,而是咸的;管花菜不叫花菜,而是叫“菜花”;夏天能吃到各种冰粥,却独独吃不到我的米茶……
再后来,我在这里工作、结婚、生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米茶的夏天。米茶,成了我的专属记忆,和我的少年一样,和妈妈的守望一样,和我回不去的故乡一样,被我永远留在了过去,留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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