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怀亚的鱼

作者: 张艾良 | 来源:发表于2022-11-17 17: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十五岁

      傍晚和弟弟通了电话,他说已离开家,在沈阳读第二学位,还能继续用图书馆,于是准备接着考研。印象里,我以为他永远不会长大,这一天还要很久很久,我们在田间抓蛤蟆的场景仍在眼前,我回想着过往的一切,是如何指引我们至此,可往事就像开了瓶的汽水,只在心里留下浅浅的痕迹,时间不会陪着我的步伐蹒跚而行,周围的人早已发生很大的变化,而我在很久以前就被遗忘在什么地方了,也许是上次一起去的酒吧,又或许是他学校门前的饭馆,那是属于我们记忆的终点,离开的人再难遇见,迷失的人后会无期。突然哽咽,不知觉间已不成声,他大概也有所察觉,漫长的空白,说了声加油便挂断。剩我和深秋的枯树形影相吊,望着通话界面呆坐,直到息屏。

        恍如隔世,记忆里他应是幼稚的模样,如今的照片里却找不出一丝可爱的痕迹,谈了朋友,酒量甚于我。终于长大了啊,不用再担心生活的问题,给他开通的亲密付不知何时已被取消,找了份兼职,姑姑总算有了依靠,我们家的两个男孩踉踉跄跄二十几岁了。曾经的我们不知多少次望向远方,对前路充满向往,不知觉间,他已到了我的年纪,记忆中书生意气的我的年纪。从没仔细算过,这些年是虚度吗,我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多年前,我也坐在同样的图书馆里背无聊的知识点,期望的是如今的生活吗,撕碎心中的梦想,是为了说服自己向平庸投降吗。

        书上说,人总会到达一个不再执念爱情为何物的年纪。然而在到达之前的岁月里,沿着一个人也没有的小路无休止地走下去,若能放肆地大哭一场,将是多么畅快的一件事情,但我的内心被岁月的尘埃蒙上一层硬壳,将胆怯、自卑深深包裹,不向别人展露,自己也难以窥见,我不知为何而哭,为谁而哭。若为你而哭,未免太自作多情,若为自己而哭,我也老大不小了,我等待着过往慢慢结痂,就像水泥在桶中变硬。

        曾经无论多少次分隔,相距多少公里,我都心安理得,等待你向我走来,如同躲猫猫的小孩子,尽管躲在深处,却又迟早能被找到,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异常傲慢的少年,好像一切都会一帆风顺,始终抱着与你重逢的希望驻足原地。可世界很大,山高海深,分别即是永远。在北京的画展,我看见一幅假的《格尔尼卡》被置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内,与美术课上学到的截然不同,它是很大一幅画,将小小的身影映得更加渺小,那种姿态,让人忘记距离,思绪不自觉飘向漫无边际的远方,画中定格的悲痛,不会让人觉得辛酸,却给人驱散怯懦的勇气,将灵魂从求索地徒劳中短暂解脱出来。火车还有四个小时到站,它将带我们去往相距一千二百公里的终点,地图的极西和最东南角,我对未来没有把握,你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我从来都这么认为,当你不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反倒会成为重新开始的负累。等到你对我的喜欢从心坎上倾泻下去,失去盲目的情绪渲染,你会渐渐发觉我们经历的事情好像没什么特殊,一次短暂的旅行,一场悲戚的月色并不值得记录,不值得用诗歌将其升华,但无论怎样,在这一刻,你陪在我的身旁,距离十五公分,你身上熟悉的气味让我安心,并想永远这样待下去。久立在巨大神圣的版画下,如同面对教堂神父般虔诚,我仔细端详你的脸,如同描摹精细画,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些,但配上纤巧的耳廓和抿紧的双唇却臻于完美,你突然转过头来,深邃的眼仁中似乎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终于,火车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我听见刹车片在铁轨上尖锐地啸叫,成为旅客冲锋的号角,人潮匆匆向前涌动,从站台到候车厅十几秒的路程,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每一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直到下了电梯,再也寻不到一点儿踪迹,我才落下脚跟,只发觉一阵空虚,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站在地面上,喧嚣的车站匆匆后退,空气被加速到难以呼吸,望着逐渐远去的光点,好像蒙在心头的雾,抛在脑后的梦。

十九岁。

        我渴望爱情,看着父母半辈子磕磕碰碰,好像生活被鸡毛蒜皮,无休止的吵闹填满,从一顿晚饭到夜里忘了收回家的衣服,母亲的抱怨是每天生活的底色。她总是后悔嫁给“那个男人”,当家里的老式煤气灶打不着火,当脸上生起皱纹,日复一日的失望堆砌成发霉的日常生活。我远远望着她,清晰地感受到疼痛,我本该做些什么,却无法开口,我惧怕母亲这些年积累的凄怆如同躲避深渊,发生在我出生以前的事情很难理清头绪,收拾每个几近遗忘的角落,将生活的幻灭一股脑倾倒在我的心里,我还未准备好承受这记重击,父亲也总会精妙的错过每个让她满意的时刻,一切还未开始便注定成为错误,假如他偶尔能在回家的时候带上一束花,主动换下卫生间暗淡的灯泡,或者把邻居家乱撒尿的宠物狗狠狠踢上一脚,母亲也许能开心一整天,但什么都没有,生活像洗了太多次的衬衫,平凡得失色,难以想象他们之间也曾有过爱的情愫存在,沉默是我唯一听到的答案,儿时睡梦中沉闷的关门声,是对他最深刻的记忆。就连毕业后离开家,父亲也只是默默把我载到机场,好像完成生活中又一项无足轻重的工作。

        当飞机从浪头升起,俯瞰整个城市,似乎只有巴掌大小,透过舷窗,我看见更远处靛蓝色的天空缓缓铺开,就像浸入宣纸的墨水,以柔和浥郁的速度占据一切,这是仰望天空时无法际会的色彩,这抹蓝色将世上的一切赋予生命力,仿佛生命本身就是蓝色。生命的前后两端都是无穷的寂静,而在这两团永恒的黑暗之间,蓝色超越时间的深邃,让灵魂填满麻木的躯壳,鱼们来这世间,却毫无察觉。我想,我的内心无人可见,它可以充满各种谣言、谎话、虚伪,也可以肮脏、低俗、卑贱,但这与死后无尽的寂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未来的某一刻我将要死去很久,倘若运气差些,还要经历漫长的病痛折磨,剩下少的可怜的清醒时间,实在不忍心再被无聊的事情夺走,这是我对未来的欲加之罪,一厢情愿相信高于生活的爱情理想,我以为自己可以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不愿再闻到平庸辛苦、小心翼翼的现实生活的气味。我安静地等待生活中出现奇迹,我从来都相信,我长大以后,是不会虚度自己的生活的,不会像父亲一样,成为她口中可怜又可笑的男人,因为书上说,当渴望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我想要壮丽的爱情,我怕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经历就死了。

        可生活宁静漫长地静静向前流淌,在几处转折以后,总是凄惶乏味,最终什么都没有,因此寻求记忆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但不可思议的是,当初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从未意识到它的珍贵,未觉得平常的生活有何撩人之处,对过去的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总会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可我清楚领悟到这点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人生最吊诡的就是这样,直到彻底失去,才发觉自己打心眼里喜欢某人,所以街上总是少不了凄凉、迷茫的人。

        我不知你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的,但当我第一次牵你的手的时候,从你的眼睛里认识自己,是此生最珍贵的礼物,我听见心里无法阻止地生长的声音,它枝条茂盛,毫无节制的攀满我的心。在这一刻,忧郁或梦呓,热烈或傻气,生活都让我难以抗拒,从没人对我说过,在他们心中,我是怎样的,当我存在于你的脑海,因为被爱,今生第一次真正不再孤单,并会选择不再孤单下去。十九岁,你毫不犹豫将小小的双手交给我,在晚春的夜风中,眼神坚定。

        多年以后,每当我重回故地,如同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一样,我们发生过的一切也会蓦地出现在眼前,就算身在远方,遇到相似的街角,相似的温度,哪怕一棵树,一粒栗子,都会感觉你仿佛在身旁,以至于多年以后的厦门,在一股或许因为落叶引起的哀愁情绪中,我的腿会自动带我来到你最爱的奶茶店。在码头,鼓浪屿的游客渐渐散去,最后一班客船驶离小岛,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逐渐清晰,我静静等着,等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等了,等待海浪停止,等待心中的幻想破灭。

        更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风在穿过棕榈树丛,渔船上灯火渐灭,几点黄色随海浪起伏,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又一个平淡、潦草的夜晚,我渐渐沉静下来,耳畔只剩树叶的沙沙声。也是在这个季节,银杏树会落最后一批叶子,我想着金黄色的树叶铺满街道,两个人手拉手走路,路边的树光秃秃的,地面流转着亮银,脚印踩过的积雪慢慢融化,仔细回忆你的脸,穿过的呢子衣服,接吻的温度,直到明了,我们的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就像在梦中慢慢清醒。冰冷的夜晚里,心中将将燃起的暖意像要随着火炉里逐渐熄灭的火花一起消失,当我想起你时,不禁会想,我所记起的并不是你,而是在脑海中不断修饰的,你的幻影。

二十二岁。

        我从来就是自私的人。只是期盼着一个浪漫故事,离开厦门,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那样做了,一个普通的早上,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便再也没有回去。我也许应该为这颗不安分的心而紧张,因为它,我已经弄坏了很多东西,如今又将自己的生活弄的无法收场。

        书上说,没有人会漫无目的的旅行,迷路者是希望迷路。我想我还是很幸运,人的生命理应有一次不顾一切的冲动,如果会因此死掉,那就死掉吧,原来一直是这样的,我从未了解我自己,只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沉睡,直到苏醒的那一刻毁灭自己。我把生活想的太梦想,于是不断寻找,始终不肯向庸俗的生活低头,所以总是被生活欺负的很可怜,我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想来,终于能理解那些似是而非的句子,过去琢磨不透的内心也变得单纯、赤裸。我以为我在生活,可我却不曾活过,我以为我在爱,可我却不曾爱过。直到生活将生存的经验强行灌输到我的脑海里,直到在孤寂的城市里不得已接受平庸,我心中最宝贵的东西便也寿终正寝。那些关于浪漫的幻想,写满文字的信件陡然变得很轻,曾经我不愿那样了然一生,即使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如此,如何活得下去,当开始考虑很多现实的可能,原本非常有兴致的事情总平庸得让人不快。每天晚上回到住处,坐在飘窗前,望着夜幕笼罩下的远山,想要伏案作书,竭尽全力却词不达意,原来过去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的死去了,直到意识到这一刻,反复摩挲的记忆止步在夜色中,在一片寂静中侧耳倾听,我听见灵魂匍匐在人生路上的声音。

        以前的人生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别的什么人,生活并没有把编织梦想的技能赋予我,它是斤斤计较的骗局,在迷茫失望中不断拭去色彩,直到图案模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一个故事,是‘生死疲劳’还是‘过把瘾就死’。然而最终我想我哪里都未能抵达,幻想已不再为我编织谎话,当我走近世界的时候,世界也走近我,置身人群中,我不再特殊,成为了普通人,人潮包裹下,我已不再孤独,却始终陷入无法摆脱的失落当中。

        我打算在新的城市获得新的心情,开始新的生活,打算通过学习从未接触的技能成为一个崭新的人,然而最终,当一切新鲜感归于平淡,当生活回到我的频率,我无论如何只能是我,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同样伤害别人,我始终走不出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叹息,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没有人会永远陪在另一个人身边,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们的感情总归有个上限,即使不断寻觅,不断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也会无法挽回地变老,原来爱情也会被氧化,像沙漠吸干每一滴水分,直到死去的时候,内心成为干巴巴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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