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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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站在床头垂眸看着：一米八的大床上，靠右躺着长长的志杰，一米八三的个头占满了床的长度，他此刻正躺在一床薄被子下，平平的没有一丝起伏，好像连呼吸也消失了。志杰——秀秀轻声叫着，她还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志杰不回应也不看秀秀，他的目光投向屋顶的某一角落，或者已经通过角落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珠子一动不动。秀秀一直盯着志杰沉默地看着，脑子一片空白，空气流动的声音特别让人想发疯。

秀秀还穿着跳广场舞的绿裤红褂，鲜艳得像深秋的南山。她中午刚参加完广场舞大赛，脸上的腮红依旧，她是接到电话，从庆功宴上直接赶回家的，从那时到现在，三个小时了，人都还是懵的，她掐紫了自己右大腿根。记忆里，志杰干起活来，从不知道累，干完家里的干单位，拖完地就擦桌子，秀秀回家从没碰到过志杰躺在床上，尤其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志杰的车祸发生在下乡途中，发生在昨天，人是今天送回家的，送志杰回家的人很多，有单位领导，有同事，有姐姐，有姐夫，有儿子，秀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群散了，秀秀依旧木着，她透过志杰看向自己跟了志杰的这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来，秀秀洗手做羹汤的经历十个指头数不完，女儿和儿子从小就跟志杰亲。婆婆公公都说，志杰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就连秀秀娘家的哥哥嫂嫂爸爸妈妈都说跟了志杰是秀秀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积的德，私下里让秀秀不要那么懒，做点家务。秀秀回家一说，志杰一边围着围裙颠菜勺，一边说家里就几个人，能有多少活，还不够我一个人锻炼四肢，你呢，想干嘛就干嘛去。秀秀以为自己的福可以一直享下去，享一辈子。谁能想到有这一天，即将退休的志杰下半身瘫痪了。秀秀回望志杰，志杰还是眼珠子不转地盯着墙角。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来，是秀秀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领队”两个字。喂，领队好，我在家，家里出了点事，今天下午就不跳广场舞了。秀秀接通手机，对着手机那边干净利落地说了句话，挂断了电话。志杰的呼吸重了些，胸部有轻微的起伏。秀秀感觉到了，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志杰的手说，以后我都不跳广场舞了，我在家陪你。志杰还是没有吭声，秀秀知道志杰不相信。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秀秀呀，结婚前是方圆十里的一只小辣椒，结婚后是交际场合的花蝴蝶，围在她周围的风言风语一直很多，有麻将馆的老谭，有开KTV的老谭，就连刚才打来电话，广场舞的领队也是众人口中她不三不四的交往对象。如果听说秀秀要改邪归正，回归家庭，很多人都能笑掉大牙，况且现在还需要照顾这个下半辈子就要在床上度过的志杰，就连儿子也不相信，他刚才一边回复单位的微信，一边担心地说，妈妈，你能照顾得了爸爸？女儿也在千里之外打回电话，恳求她不要跳广场舞了，不要去唱歌了，担负起一点做妻子的责任。

秀秀盯着志杰，志杰盯着屋顶，两个人就这样又坐了两个小时，眼看夜色四合，左邻右舍的菜香味从门缝里，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秀秀对志平说，我去做饭，从现在开始这个家就交给我。志杰还是盯着房顶不说话。秀秀摸摸志杰的头，洗手进了厨房。三个分钟后，秀秀出来了，志杰，小米在哪？志杰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墙角收回来，看着秀秀回答一声。秀秀转身回了厨房，五分钟后又转出来，油瓶子见底了，还有油吗？志杰又回答了一声。几分钟后，秀秀又问，酱油找不见，锅铲用铁的，还是木头的……东西终于找齐了，厨房传来不熟练的切菜声，叮——叮——叮，咚——咚——咚，响了好长时间。志杰猜想着，秀秀应该起锅炒菜了。这时，秀秀的头出现了，志杰，炒生菜是先放蚝油还是先放生菜？志杰这一次没再说话，他叹了口气，摸过手机开始点外卖，点完外卖志杰开始联系家政公司。秀秀上前挡住了志杰的操作，说，你看看我的表现，再决定，跟了你这么多年，也享福了这么多年，下来轮到我让你享享福了。志杰看了秀秀好几分钟，秀秀一直回望着，眼神很坚定，志杰的眼眶红了，点了一下头，秀秀的眼眶也红了，她把手搭在志杰手上，用劲地搓。

外卖送来的速度很快，全是秀秀平时喜欢吃的，也是志杰在家里做的次数最多的几样菜，但是秀秀吃在嘴里，总感觉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味，味精太多了，老抽也放多了，八角味直冲鼻，胃口一下子就不香了，志杰就着秀秀的筷子吃了几口也摇头不肯再张嘴了。收拾干净碗筷，秀秀说，志杰你把咱家里东西放的位置给我说一遍，我今天晚上熟悉熟悉，明天就全职上岗，一定会让咱俩的日子像以前一样。

第二天，秀秀刚起床，收拾完自己和志杰，儿子就推门进来了，一头头发乱得像鸡窝，眼袋很大，一看就是又通宵加班了。儿子呢？三十六岁，在一家IT公司开发软件，如今正是年龄微妙的时候，加班是家常便饭。儿子手里提着打包来的豆浆和油条，还有切刀馒头，他把袋子向餐桌一放，急急地说我先走了，还要给小雅和豆豆送一份。儿媳小雅是高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今年正好带高三，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秀秀都有两个月没见她面了。孙子豆豆刚上幼儿园中班，正是淘气的年龄，起床上学能闹翻天。

儿子急匆匆的身影刚闪出门，女儿的电话就过来了，妈，您先买些早点和爸吃着，我今天去单位看能请下年假吗？别，别，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爸由我来照顾。你……你……你能行吗？女儿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怎么就不行了？咱们走着瞧。秀秀有些生气地挂了电话，伺候自己和志杰吃了早餐，一头波浪大卷发抓成一低马尾垂在后脑勺，开始整理有些陌生的家务，扫地，擦桌子，拖地，今天太阳好，晒被子，洗被罩，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看着不需要多大劲的活干起来，又费力气又费时间，秀秀躺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想动，她跟志杰商量，咱们今天中午再吃一次外卖，下午我让你吃上秀秀牌的手擀面。

晚餐时间一般是下午6:40左右，秀秀4:50开始做，7：30时秀秀牌手擀面终于上桌了。菜有点烧焦了，面下的有点硬，盐也有一点放多了，不过想想，这算是秀秀这么多年来做的第一顿饭，还是值得肯定的。志杰在心里安慰自己。秀秀擦一擦脸上额头的汗水，自己开始吃，吃一口吐槽自己一句，志杰，你说我秀秀也是个精干人，做饭怎么就这个德行，你刚才怎么不说不好吃？没等志杰回应，秀秀又开口了，你不会在心里后悔娶了我吧？不不不，这有啥后悔的风水轮流转，看我以后的表现。秀秀一个人说得不亦乐乎。志杰动了动嘴，没说话，脸上却有了笑容，秀秀也笑了，这是从昨天中午到今天志杰第一次笑，秀秀的心里莫名就安定了。

饭还没吃完，秀秀的公公婆婆上门了，身后还跟着大姑子和一个看起来像家政人员的中年妇女。公公婆婆一进门就去了儿子志杰的床边，一人拉一只手，问，杰呀，饿吗？想吃点啥？大姑子呢？领着家政人员就要进厨房。秀秀一伸手拦住了，大姐，什么意思啊？你这是要往志杰的厨房里安插人，我呢，我还在这呢。大姑子用手一扒拉秀秀，说，秀秀，别捣乱，如今，志杰的身边离不开人，还有他的身体一日三餐也不能凑合，这是我跑了三个家政公司才替你们选的，我把你家里的事安排好，还要赶去我婆婆家，我婆婆今天号召家庭会议。秀秀不乐意了，硬拽着大姑子到了志杰的床前，说，志杰你告诉大姐，我今天管你管的怎么样？以后我一定比今天表现还好。

秀秀，过日子不是强装，如今这种情况，我和你爸也感觉请个家政人员比较靠谱。婆婆退休前是工会主席，做起工作来一套一套的，秀秀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平时上婆婆家团圆，她都躲在志杰的后面，婆婆说一句志杰替她顶一句，婆媳关系呢，就这样不好不不坏不尴不尬地处着。但秀秀非常清楚一点，就是婆婆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是米虫，一直拖累着他的儿子，如今，更怕他的儿子因为现在这种情况受了秀秀的虐待。秀秀不接婆婆的招，直接对床上的志杰说，志杰，你告诉妈，你是要我伺候你还是要家政阿姨？志杰看了秀秀一眼，转过眼神，对公公婆婆大姑子说，妈，我相信秀秀能照顾好我。婆婆张开嘴还要说什么被大姑子拦住了，说，既然志杰这么说，大姐就相信你们俩能把日子过好过下去，毕竟最了解你们的人是彼此。

第二天一大早，秀秀走马上任了，六点整她醒了，按照常规，这是去跳广场舞早课的时间，她呢，用清水简单洗漱了两把就进了厨房，淘米、放水，熬白粥，熬上白粥 ，马上出小区买煎饼和小菜，这是昨天晚上夫妻俩决定的早餐品种。买回早餐，白粥也快好了，秀秀就开始给志杰擦脸擦手穿衣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体重也不轻，一番忙碌下来，秀秀的浑身都出了汗，进洗手间简单冲洗一下，两人开始吃早餐。志杰平躺着，每一次放进嘴里的食物都不能多以防噎着，秀秀给志杰嘴里塞一小块煎饼，自己嘴里咬一块，志杰嘴里倒一小勺白粥，自己嘴喝里一勺，你别说这样吃起来还特别有滋味。

吃完早餐已经八点了，秀秀赶紧钻进厨房洗碗擦桌子，准备中午需要吃的菜品。这么多年不进厨房，手生疏了很多，不提前准备，中午12点是吃不上饭的，短短两天，她感觉自己都瘦了。今天的秀秀比较精干，不到中午11点半，三个菜上了桌，一盘白灼虾，一盘炒青菜，还有一个西湖牛肉羹，秀秀一边把志杰的嘴里塞半个虾，一边让志杰看自己挑虾线时被戳伤的手指，并且感慨做个虾都这么难，你平时怎么能做出那么多复杂的菜品？志杰没有回答秀秀，只是抬手一直抚摸秀秀的手，眼里的疼惜很浓。秀秀一上午积攒的累一下子没了。

吃过饭，收拾完已经接近下午一点，秀秀开始午睡，一个小时后她爬了起来。志杰提醒，起早了，离你起床还有一个小时。以前，秀秀午睡是两小时，雷打不动，少一秒，下午去老年大学剪纸、拉二胡都没精神。秀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说，以后改睡一小时，家务活还没干完。干不完明天干。哪能，明天还有明天的，我仔细看了看，跟你做的比起来差远了。秀秀边说边动起手来，补做没做的工作，扫地，擦桌子，拖地，收拾家，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又开始做晚饭。晚饭简单些。志杰提议。秀秀嗯了一声进了厨房，二个小时十分钟，一菜一汤上桌了，菜是耗油油麦菜，昨天想实践没做的，汤是排骨黄豆玉米汤，听说对腰椎好，就是米饭煮稀了，成了粥。志杰很给力，一直夸菜和汤都及格了，粥正是他想喝的。两个人吃完饭，秀秀收拾好，刚好七点半，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看对面电视上的新闻联播。

晚上八点半，大姑过来视察了一圈，说，还挺像回事，不过，秀秀坚持不下去早点说，现在找个靠谱的家政人员不容易。秀秀说，姐，好。

一周过去了，大姑子没接到秀秀的电话。

一个月过去了，大姑子没有接到秀秀的电话。

一年过去了，大姑子还是没接到秀秀的电话。

如今都三年零四个月了，大姑子还是没有接到秀秀的电。虽然志杰躺在床上，但是被秀秀照顾的身上一点痤疮也没有，人也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面色红润，还胖了三斤。

周围的人看秀秀的目光都不一样了，秀秀呢，好像活的更有奔头了，虽然不跳广场舞，不去老年大学剪纸、拉二胡，精气神却是十足的好。她最喜欢握着志杰的手说，哪怕你躺在床上，啥也干不了，儿子和女女回家总有爸，我们这个家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