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记

作者: 闻凉吃茶 | 来源:发表于2021-11-04 22:29 被阅读0次

霜降的前一天,我回了趟家,距离上次,整十四个月有余。回家嘛,算不上大事,但当长久的工作压抑、对家的思念、以及出于心灵治愈等因素而产生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是犹豫好几日方决定的,遇上了始料未及的新一轮疫情,心情就不免有几分沉重和忐忑了。

几番思虑,还是义无反顾回去,非要给这执着找个理由,可能就是天冷了,想家了。

列车一路向西,掠过平原,跨过大桥,穿过山洞,又穿过一个山洞,几分钟后,又是一个更长的山洞,窗外光影迭换,临窗而坐的我,仿佛在看人生的幻灯片。太快了,实在太快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约会,你却还没做好准备,心里默算着距离,还没想着以怎样的面目来应对,故乡便近在眼前了。

我是傍晚到家的,下车扑面而来一股寒意,十月底的秋天,尽显萧瑟,夕阳斜挂,却冷森森如同月亮,没有半分暖意。我进到村里,拐进巷子,转到一条乡间小路,这条路以前上学时候走过无数次,常能碰见同村赶集的老人,有挽着竹篮拄着拐棍,头上包着手帕,蹑着小脚的,我唤她们婆;有衔着旱烟顶着毡帽,戴着石头镜,走路弯腰驼背的,我唤他们爷。

可那是以前,如今这条路被杂草侵占,想来是鲜有人走了。之所以不选择走大道,一是绕路太远,二是近乡情怯,怕遇见熟人。拨开草丛艰难前行,跃上一米高的地垄,复行数十步,裤腿已被露水打湿,抬头一看,家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还是那么熟悉,只是更显苍老。门前两棵树,核桃树已粗如碗口,高至二楼,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枯叶,树上看不到一个果子;一旁的杏树挺拔不少,自从两年前同父亲将其从老屋移栽过来,它便生长的出奇好,第一年就挂了果子。

值得一提的是,核桃树乃父亲买来所植,至今已有五六年了,而杏树乃母亲买来所植,至今已有十年了。两棵树静静立于门前,不曾言语,又似乎说了千言万语。

我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却忘了该往哪边转动。提起这把钥匙,不得不额外说明一下。

高中那年家里连遭变故,先是父亲因病住院,到了鬼门关转了一趟,后又接着母亲去世,母亲走后,家里顿时空荡如也,我们姐弟几人怕父亲无人陪伴说话,自此消沉,恰好同村一个唤作七伯的男人,要去县里替女儿照看孩子,原先在学校看门的工作无人接替,便找上门来。

父亲碍于我那时还在上学,恐我在同学间抬不起头,不愿答应,我认为这工作对他大有裨益,既能消磨时间,又能终日听得读书声,多与年轻人打交道,且有助于解放思想,增长眼界,心态也自然年轻。

与这些好处比起来,我那可笑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再三劝说下,父亲终应了此事,成了一个看门人。工作两天休息两天,每月一千出头的收入。

大学离家的时候,他说:“你带上钥匙,回来了我要不在,你进得家来。”于是这个习惯被我保留至今。

听闻我到家,他便匆匆赶了回来。父子俩相视一笑,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亲昵动作。

“瘦了。”他先开口说道。

“嗯,瘦了,你也瘦了,瘦了好,千金难买老来瘦。”比起上次见面,他确实瘦了不少,脸上也没添许多皱纹,头发似乎刚染过不久,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更年轻一些。

“穿这么单冷不冷?”

“还好,倒是你,整天骑着车,该多穿点。”他上身还穿着去年那件黑色皮夹克,下身穿着运动裤,脚上却穿着皮鞋,在“不协调混搭”方面,我们俩可谓不分伯仲。

“冷是不冷,只是这……”他抬起腿,像我展示开胶的鞋底,模样和语气中透露着几分滑稽。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姐她们都没给你买?”我故装正经地问道。

他不好意思笑笑,没有说话,于是我继续说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上街吧。”

“改天吧,你坐一天车歇着吧,我要去学校了。”

一番寒暄,他又匆匆骑车走了,我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他离家打工时的样子,那会儿他是那么年轻。望着他的背影,我同那时一样,不可自制地希望他早点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亥初,电视正放着新闻,偌大的屋子此时更显空荡,我费力起身,点了支烟,借以消除昏睡后的头晕。

我正想着父亲晚上大概率不会回来了,门口便有了响动。我赶紧下来开门,门外果然是父亲。原来当晚本该他值夜,想着我回来了,于是让人替了他。

他看着我刚睡醒的样子,知道我肯定还没吃饭,便转身去了厨房。两个馒头一碗肉,这是到家的第一顿饭,虽不丰盛,却有久违的满足。

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十点了,可两人都没有睡意,电视依旧播放着新闻。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父子俩开始了夜谈。他开始向我讲述一年多来村里发生的琐事,但十有九悲:某某家有人去世,某某又罹患绝症,躺在家等待这个难熬的冬季……那些回忆碎片被一点点拾起,那些亡者和不幸人的面孔渐渐在我脑海清晰起来。父亲依旧讲述着,我不住叹息,也察觉到他话里的含义。我劝他不要多想,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摇摇头,猛然间又把话题转移到我的婚姻上来,我假装嗔怪,让他不要提这个烦人的问题,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算是打破了刚才伤感的氛围。

“父愁子妻,子愁父亡。” 两者看似无关,却又紧密联系。我知道,此时彼此心里都有难以言说的忧虑。

夜谈一直持续到十二点,电视依旧播放着新闻,临回屋睡前,我关掉了电视。一整晚,两个人都没怎么看过电视,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家里显得冷清,这也是多年来我和父亲在家时形成的默契。

在家几日,饮食发生了重大变化,面食占据了绝对的主角位置。作为一个关中人,即便在外地待了三年多,仍实难割舍对面食的喜爱,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我抛弃了回家前自律的好习惯,开启了疯狂的碳水摄入。什么油泼面、饸络面、扯面、驴蹄子面统统吃了一遍,除此之外,诸如豆腐脑、豆花泡馍、肉夹馍、辣子花卷等小吃也不能错过,吃到兴头上,还不忘拍张照片发给远方的朋友,那份喜悦和快乐,总觉得有人会懂。在家几天,我恨不得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对于家乡美食的渴望都付诸行动,哪怕要付出体重飙升的代价(回家一趟胖了四五斤,这是后话)。

临走前两天的晚上,和父亲上街吃羊肉泡馍,这样的经历,小时候也有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泡馍,说实话,并没有多么好吃,不过当时与父亲相对而坐掰馍的场景让我记忆犹深。

那家店如今早已不见踪影了,在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镇上,店铺更新的频率也很高,今天的餐馆,可能就是昨天的理发店,到了明天可能又会变成蛋糕坊。

随便找了家店坐下,依旧是掰馍,与小时候那回不同,父亲把他碗里馍分了一半给我,我诧异,是不是人老了,饭量也会变小?

仍然没有多么好吃,外地人来陕西心心念念的美食,对于本地人来说,更多的是承载一种回忆与情怀罢了。

平淡的回家之旅,却因临走前的一场小风波,画上了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句号。

疫情防控的缘故,临走时需要核酸证明,怎奈镇上的医院无法检测,于是只好提前一天乘车前往十余里的县城去做。这一回,我马大哈的属性再次展露无遗,到了县城,才发现身份证早已不见踪影。

给父亲打去电话,家里翻找无果,于是断定是丢了。我并不十分急切,多年来丢东拉西的经历,已经让我锻炼出强大的平和心态面对生活中的得失。

倒是电话那头的父亲显得很焦急,急催我回家,要同我一起前往派出所办理临时证件。我不急不慢下车时,他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处等我了。

“你把户口本给我,我自己去就行。”

“一块去,那儿我有熟人。”他似乎很不放心,生怕再出现什么差错。

然而期待中的熟人并没有见到,户籍室里,只有一个女工作人员,父亲疾步上前,于是一幅我从小到大经常见到的场景出现了。

“那个……孩子在XX上班,明天要走……坐车要那个核酸证明,今天要做核酸检测……到了县上之后……”他急促而恳切地说道。

“往后退,把口罩戴好。”女人抬头瞥了一眼,厉声打断道。

看着父亲从口袋里慌忙找寻口罩的窘迫样子,我觉得有些搞笑,随之而来一股心酸。朴实的庄稼人啊,在寻求“这些人”帮助时,总是不能准确而简短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冗长而词不达意又略带悲情的讲述往往使“这些人”感到厌烦,何况是在一周的第一天清晨,他们的德行表现得如此突出也就不令人感到奇怪了。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户口本,让他先出去等候,接着用同样冷漠且毫不在意的语气告诉女人:“身份证丢了,需要补办证件。”

接下来我按照要求填表、拍照、再填表,最后付款,而她也像一台机器一样,在二十分钟中内快速完结流程。我不禁感慨,父辈所依赖的“熟人社会”正在被一种更高效但缺乏人情味的“流程社会”所取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列车安静停在那里,我贪婪地望向车外,只想尽可能多的记住这座城市的细节,远处的高楼、长长的站台,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清冷。

终于,列车带着不舍缓缓驶动了,我突然想拿出手机记录下出站的瞬间,但列车早已如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决绝向前,窗外的风景依旧迅疾如电,只是方向发生了变换。

此去经年,复归无期,我在朋友圈黯然写下一句诗歌:

“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

“幽情默兮落暗乡,何年何月蹉跎降”

以此当做对故乡的告别,少时打开手机,朋友便在下面附了一句:“莫问莫观你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是啊,何处无山,何处无林,披同一霞光,沐同一月色,它们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起临行前,清晨,下着小雨,父亲执意送我到街上,通往县城的公交车旁,父亲热情敲开窗户,给司机递烟,一边指着我,一边对司机说着什么。唉,可怜的父亲,又再用他那早已不合时宜的方式,尽力为孩子提供一些便利。

我终于明白,故乡之所以让人留恋,并不是她路边的山石林木与别处不同,只是多了些这老套而深沉的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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