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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写作活动。
引子
我叫阿木,中师毕业后,就回到了这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小山沟。当然,我也是从这个小山村走出的孩子,是这个小山村中唯二的中专生。
另一个是在特殊年代保送的工农兵大学生,叫阿兵。可他毕业后,完全忘记了小山村的存在,有好事者统计过,从他去上大学算起,一共就回来过两次家。一次是把户口迁去城里,另一次是陪领导回县城调研,领导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特意和他一起回到小山村,探视他卧床不起的父亲。其余吗?甚至连他父母去世,他都没回来,说的是反正兄弟多,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所以啊,从我中考分数达到中专线的第一天,听父母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让我不要学那个二货,这里是我的根,无论我的本事多大,哪怕是能飞上天,都不要忘记它。
话说千次是真理,再加上我本来有点瞧不起阿兵,这样一来,好像我学成不回这个小山村,将对不起祖祖辈辈的先人。根据分数线的高低,我觉得凭我的成绩选个好学校好专业完全不成问题,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本市的中等师范专科学校。
我的选择得到了全村人的称赞,每个人都伸出大拇哥对我说,好样的,没忘本。我知道,村里人称赞我是假,希望我能回来,对他们的子女有所帮助才是真的。
一
中专学习三年一晃而过,根据师范院校当时的分配制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顺理成章地分回到本乡的初中工作。
当时整个村里都沸腾了,我成了他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不仅是吃上了皇粮,还是令人尊敬的公办老师,还回到了本乡本土任教。我老爹老木也觉得倍有面儿,开心地接受着乡邻们的恭维。村里有几个刚考上初中的孩子,家长听到我将出任初一年级的班主任,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我家,请我帮忙照顾他们的孩子,也和我一样有出息
我一个小小的教书匠,算是什么有出息呢!再加上我刚参加工作,连学校的环境都还不熟悉,哪里敢轻易答应。怎奈被恭维得几乎不知道姓什么的我爹答应了,我不答应也得答应,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见我答应了,几个人对我又是一番恭维,好在我还算清醒,心里盘算着怎么做才算不负他们所托。
在这些家长中,有一个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叔大木,他对我说:“阿木,呸呸呸。木老师,你看我这张臭嘴。你现在是公家人,哪里还能叫你的名字呢!以后我就叫你木老师。”其余的几个乡邻也表示赞同。
堂叔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木老师,俗话说得好,女怕过家娘(婆婆的意思),男怕进学堂。木小军是我儿子,更是你弟弟,现在又是你学生,在学校犯错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死命地打,打到他不犯错为止。棍棒底下出孝子,这道理我懂,只要不打死打残,我完全没意见。将来有了出息,我请你喝酒,让他好好孝敬你。”
“是啊,是啊。小孩子嘛,玩心重,就是要严格教育,棍棒底下出孝子,大木说得非常好!”其余几个家长也随附合。
“怎么会呢?小军是我看着长大的,很懂事,只要分在我的班上,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让他有出息。”堂叔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觉得自己不表个态,实在是对不住堂叔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小军是大木叔的独子,被我七奶奶宠成了土皇帝,能服我管吗?
“好。木老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堂叔见目的达到,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二
说来也巧,正式上班后,我恰好出任木小军所在的初一(1)班班主任。其实这也不算太巧,新老师接手初一班主任是惯例,而且这是山区乡中学规模小,初一一共才两个班,按概率学说,至少有一半的机会。另外还有两个同村的孩子木艳艳和木小强也分在我的班上。
果不出我所料,虽然有堂叔的交代,木小军几乎就是一个齐天大圣上了花果山,差点能把天都翻过来。我呢,别说打,连说都不敢多说。一说他,他仗着七奶奶的宠爱,声音比我还大。没办法,在周六回家时,我偷偷和大木叔说了小军的情况。
晚上,全村人都听到了木小军杀猪般的嚎叫。那一夜,我比小军好过不了多少,时时害怕七奶奶的拐杖打在我的头上。还好,直到小军哭声停止,也没见七奶奶上门兴师问罪。
第二天七奶奶来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木小军。见到他们婆孙时,我差点就从后门跑了,找个地方去避避风头。
可是,我还来不及去躲,七奶奶就已经叫我木老师了。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乖乖地叫道:“七奶奶,你来了,快坐。”
“坐就不用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件事,小军在学校不学好,希望你看在我的老脸上,给我狠狠地打,直到他学好为止。”七奶奶还是和从前一样直言直语,说得我一下子搞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怪我不该告状害得她宝贝孙子挨打,还是真的希望我好好管教木小军?没办法,我只得陪着小心说道:“看您老说的,我怎么会处罚学生呢,你放心吧!”
“我说的是真的。木老师,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七奶奶,一定要从严从重管教小军。他不听话,你给我往死里打。”七奶奶继续补充道。
她或许说的是真的,当真的从严管制,到时怕没这么好说话,顺便找点理由都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把我的枴杖给你,你打就和我打他一样,这下你总算放心了吧!”说着还用拐杖打了小军几下,然后把拐杖交到我的手上。
这下我没话好说,只得毕恭毕敬地答应她。
三
礼拜一,我拿着七奶奶的拐杖回到学校,把这个故事讲给我所有的学生听,告诉他们,只有认真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我呢,为了不辜负七奶奶的嘱托,自是对木小军他们关怀至备,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事无大小,我都是尽心尽力地关心他们。我是教的是语文,但在初中时好歹也算是个学霸,特别是经过三年的中师学习,各科成绩都不赖,辅导起他们来几乎就是玩儿似的。初中三年,在我的精心辅导下,小军他们三个人在全校一直是名列前茅。特别是木艳艳,在全县会考中从来没超出过前十,成了穷乡僻壤里一只最美的金凤凰。毫无悬念,中考时,三人都考上了中等专科学校的分数线。而且我班的平均成绩也有史以来进入了全县的排行榜。
吹句牛皮,作为老师,我自认为自己是功不可没。在填志愿时,我也像当时大家劝我一样,劝他们报考师范学院,学成以后回馈乡里,为山区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可是三人无一例外,都拒绝了我,说什么好不容易有个跳出穷山恶水的机会,谁还愿意回来?
我知道山区的学校是留不住外面优秀的老师的,只能靠在本地培养。现在学校的老师中,还有几个是半工半读的高中生,连24个字母都认不全,教学水平可想而知。不改善学校的师资力量,山区的孩子是很难有希望的。哪怕自己是一块铁,也打不了几个钉,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回来,和一起改变学校的落后面貌。既然学生不同意,那就从家长身上打主意吧!
于是,我找到堂叔大木和另外两位家长,把学校的现状向他们做了汇报。最后请他们做孩子的工作,希望孩子们报考师范学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不行,不行。阿木,你就别说那么多了。你说,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出息?再说老师的工资低,那仨瓜俩枣的连饭都吃不饱,不是白白浪费人才吧。当老师是高尚是光荣,可是,高尚和光荣能当饭吃吗?”首先跳出来反对我的是当初苦口婆心劝我考师范当老师的堂叔,现在儿子考上了学校,连老师都不叫了。
不叫老师也没什么,叫名字更亲切,但前倨后恭的态度多少有点让人心里不舒服。为了说服堂叔,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有点讨好地对堂叔说:“木叔,小军从小聪明伶俐,回到农村学校肯定会大有作为,说不定用不了几年还能当上校长呢!那时你老人家脸上也有光啊!”
“当校长?校长有乡长大吗?再说,你认为你就一定能当校长当局长吗?”校长算个什么官,还不是一个臭老九教书匠。大木想,凭我儿子的成绩,要考就考行政学院,毕业后当乡长当县长当省长,那才叫做光宗耀祖,脸上有光。当校长,哼,还是算了吧。
“这个……应该可以吧。”我说话的气势有点弱,因为我自己真没把握当校长。想当官,在哪个单位不是按资排辈,就算自己能当上校长,没十年二十年的光景也是不可能的。
“当校长你自己都没把握,就别阻碍小军的前程了,不让他报师范学院其实就是我的意思。”大木叔终于说了实话,把话头堵死了。噎得我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只得用求救似眼光望着另外两位家长,想请他们为自己说几句话。
另外两位家长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是木艳艳的家长说:“木老师,我知道你对孩子的帮助很大,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孩子的现在。我们感谢你,但我们不会为了报恩,就断送孩子们的大好前程。木老师,对不住了,我们也不会报师范学校的。”
“是的。我们也不会。”木小强的家长也说道,“木老师,我们走了,到时请你喝酒。”说完,也不管我的反应,三人一起离开了我家。看得一旁的我老爹老木大人除了叹息,剩下的全是后悔,最后拍了拍我的肩,算是对我的安慰。
三
一届能送走三个中专生,在山区乡不要说后无来者,但绝对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因此,我一下成了当地和学校的名人,有家长为了能让孩子在我手上读书,让孩子留一两级都不算怪事,甚至有人让孩子推辞上学,就是为能成为我的学生。
木小军的事虽然对我来说,算是个小挫折,但生活还要继续的,我还是希望我的学生都能飞出这个困穷的小山沟。因此,我仍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投入到山区的教育事业中,认认真真教学,兢兢业业工作。只要发现好苗子,我都会尽心尽力地辅导,帮助他跳出农门。学生愿意回馈乡里,我欢迎,不愿意,我欢送。人各有志,我再也不会主动去劝说人家。总的说来,在我任教的班上每年都有惊喜,对得住那些相信和支持我的家长们。
后来,中专不包分配了,我班每年考上县一中的学生比率在全县仍然比较出彩。很多学校用优渥的条件来挖我,我都没有答应。不忘初心,我的根在山区,我爱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是不会离开她的。
四
每年学生们从我手中高高兴兴地接过入学通知书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会对他们说,无论在哪里,都要不忘初心,回馈社会。这是我对学生的临别赠言,也算是我自己的座右铭。
一晃二十年,我从小木变成了老木,最后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在中小学合并时,不擅钻营的我也终于有了一官半职——初中部教导处副主任。说穿了就是一个打杂的,在上级领导来学校巡视时,为校长撑撑门面。
没办法,山区学校的教学水平总体上说,是很难有所作为的,像我这种曾经辉煌过的老师,还是很让人尊敬的。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我的精力大不如前,虽然还当着班主任,但班上除了语文能在县上会考时较好外,其余课程也就是个大路活。聊胜于无吧,多少还能给校领导脸上争点光。因此,每次有领导来检查时,校长都会把我叫到领导面前遛一圈,让他在领导面前露露脸。
这一天,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在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来学校视察。校长又把我叫了过来,向县长介绍我的光辉事迹。
县长高兴地握住手的手,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说:“小木同志,你是时代的弄潮儿,我代表山区人民感谢你。为了表彰你为山区人民的教育事业作出的杰出贡献,我将号召全县的教育工作者向你学习,向你致敬。同时,在你的带领下,争取早日提高山区的教学水平。”
这些大路话,从我带第一届学生到现在,耳朵都听出茧了。但今天说话的人我总感到在那里见过,声音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也就是这几眼,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小木?你叫我小木?”本来,我已经习惯了领导对我的这个称呼,但今天看到这张胖乎乎的脸,我内心愤怒到了极点。
“小木,你嚷什么呢?”陪同的教育局长首先发了飚。“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还不快向领导道歉!”
“我问你呢,小木也是你叫的吗?”我完全不搭局长的茬,双眼威严地望着副县长,就似在训斥班上犯了错的孩子。
副县长在我目光的逼视下满脸通红,自己在哪儿都是这样称呼老师的,大部分老师还感到受宠若惊无上光荣呢!今天这是碰到了神经病,和自己较起真来。她想发作,又怕下属说她心地狭隘,容不得人,只能示意局长校长们尽快给她解围。
在领导接见时出了这档子事,校长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局长见压服不了我,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只得压下心头的怒火,软中带硬地说道:“木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只要你给领导道个歉,你还是个好同志。”
“木艳艳,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这几乎说是石破天惊,一个小小的老师敢当场叫领导的名字。校长想阻也来不及了,心中暗暗叫苦,今天自己手中的这张王牌看样子是难保了。
“你是?”副县长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自从户口迁出这个乡后,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曾经用过的名字,终于想起了自己以前也是这个山区乡的人,还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
“是的,我就是。”我用眼睛逼视着她,不为别的,就为师道尊严。
“对不起,老师。”副县长有点狼狈,招呼局长一声,率先离开了办公室。等校长回过神追出去时,小汽车已经冒着青烟离开了校园。
好好的一场接见被这个老不死的搅了局,自己以后还怎么在教育战线上混?校长实在忍无可忍,冲回办公室对我劈头盖脸一通骂,甚至还想用手在我头上比划几下。
一个老教师想拉住他但哪里拉得住,最后对他怒吼道:“你凶什么凶?木老师教育他学生有什么错?”
“什么?他的学生?谁?”校长刚调才没多久,对本校的校史不熟悉,发出灵魂三问道。
“木艳艳是木老师的第一届学生!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连校史都不熟悉?”
“木艳艳?可是县长不叫木艳艳啊!”
是啊,县长叫木嫣,怎么会是木艳艳呢?老教师没教过她,对她不熟悉,也不敢肯定,只得望着我,等待我亲自做出解释。
校长的一通骂,让我感到万念俱灰,不想再解释什么,木然地离开了办公室。在这座学校,我被自己的学生在她毕业的学校叫名字,还有什么师道尊严?这种连基本的尊重都弄不懂的人做教育主官,她能搞好教育吗?终于,我对自己扎根山区的想法动摇了。
第二天,我向校长递交了辞职报告和停薪留职申请,默默地离开了我耕耘了半辈子的讲台,去了一个叫南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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