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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她展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颗黄绿色的糖果。
“给你的。”她执着地举着手。
他沉默着拿走了那块糖,拿在手里,转回脸看她。
“我知道你不爱吃。”她拍拍他的肩膀,“是让你给别人的。”
他回过头,看着楼下空荡的草地。小学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你不是问我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很开心吗。”
他点头。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给他一颗糖。”她指着他握着拳的手说。
“能行吗?”他问。
“当然了。”她笑着说,“大家都喜欢吃糖的。”
“不信你尝尝啊。”她抓住他的手,扒开他的指头,拿着那块糖,用手指两边一捻,透明的纸片里包着同一颜色的糖果。
“给。”她举着两只手递给他。
“可是,”他犹豫地看着那块糖,“这样就没办法给别人了。”
她笑了起来,“我家里有很多,明天带来给你。”
他捏起那块糖,终于放进了嘴里。糖块与牙齿碰撞,发出声音。
“这糖纸也是能吃的啊。”她说着要放进自己的嘴里。“虽然没什么味道。”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她笑了,用手细细地展开糖纸,“骗你的,我不吃。”
“柠檬味的,好吃吗。”她笑得很开心。
他其实不喜欢柠檬的酸味,但此刻却说不出口了。
“好甜。”他点点头说。
01
我睁开眼睛,空气猛地涌入肺部,胸腔一阵疼痛。眼前一片漆黑,寒冷的气流从四周入侵,我感到浑身冰冷。
呼吸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这是哪里?我试图移动身体,后脑传来麻木的痛楚,我躺在极其坚硬的表面上,感觉到自己温热柔软的头皮,包裹着头骨,此刻显得脆弱易碎。
那粗糙的呼吸声逐渐缓和了下来,我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身体一阵战栗,有什么在皮肤上爬。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重新倾听黑暗里的声响。
周围一片寂静,可是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连调动了耳部的肌肉,都让我感到不安。然而除了自然的细小噪音外,我什么也听不到。
眼前的黑暗变得透明,我终于看清了天花板上的东西,是没打开的灯。
那是一盏很复杂的方形灯,正方形的底座上分布着九盏玻璃小灯。底座映照着屋内的一切。我对那盏灯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这里是我的浴室。
我挣扎着坐起身,急促的呼吸再次响起。身上单薄的白色睡裙一片潮湿,仿佛被周围的黑暗染成了深色,但我知道那是我的血。
脑内的记忆还是连不起来,但我知道,必须清理干净才行。
双手勉强支撑起了身体,掌心贴上滑腻的液体,我才发现整个背都被血沾湿了。
我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皮肤平整地覆盖着内脏,没有伤口。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如此陌生。我脱下睡裙,攥在手里,擦拭着后背上的血。
血的腥味总是让我干呕,我努力咽下胃酸。必须消除所有的血迹才行。心里的声音仍在不断呼喊着。
我赤裸着身体,从柜子深处找出消毒水。
我仔细地擦洗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不能留下血迹,这个想法支配着我。消毒水的味道极度刺鼻,我用力地擦着染血的浴缸。裸露的手指上传来灼烧般的触感,那种疼痛让我安心。
一切都重新恢复为原来的颜色,这间屋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悄声地走近洗手池,镜子映出我的脸,鲜血喷溅的痕迹明确地印在上面。
后背铺满了细密的汗,记忆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我想起男人微笑的脸,冰冷的刀刺入身体内部的触感,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但片刻后刀刃就像融入了血肉一般,我已感觉不到异物的存在,身体失去了形状。
我被那个男人杀死了。
他刺的尽是些不致命的部位,安宁的死亡迟迟不肯降临。我看见他痴迷的眼神,和嚅动的嘴唇,可是当时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尽管他戴着口罩,但我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0410
我剥下套了两层的乳胶手套,和染血的黑色衣物,放在壁炉里点燃。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听起来格外悦耳。
这是第六双眼睛,也是目前为止最美的一双。我回忆着它们渐渐失去光芒的样子,感到既可惜又快乐。
以后还能找到更好的眼睛吗?我想起第一次在人群里看见它们时的喜悦。也许应该再等一阵子下手。
前一个月里,我总是跟随着那双眼睛,在拥挤的地铁上,安静的书店里,热闹的咖啡屋,人来人往的商场,我变换着不同的装扮,远远地看着它们。
那双眼睛一次都没直视过我,直到今晚。
锋利的刀刃刺破衣服,没入肌肤的瞬间,那双眼睛疼痛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知道,漫长的等待是有价值的,不断膨胀的期待终于得到了满足。
我强忍住亲吻那双眼睛的冲动。
盛着眼睛的头颅枕在我的腿上,从身体中央涌出的温热血液漫上来,沾湿了我的大腿,将我们包围。要是这一刻能永恒就好了,我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个瞬间里,迟迟不肯离去。
那双眼睛里的不可置信和恐惧,随着血液的流失慢慢变淡,死亡排除了情绪对双眼的污染,让它们只是模糊地看着我,那是我最喜欢的注视,毫无判断的注视。透过眼球,她的世界毫无防备地泄露出来,那是从来不会展现给别人的东西,甚至连她自己也深入不了。
某种不可言说的神圣气息温柔地包裹着我,好像回归了生命之初。
但随着瞳孔失去力量,黑色的中心向外扩散着,污染了这片净土。
前一秒还由血肉组成的眼睛,变成了两颗玻璃珠,只是反射出我的模样。我站起身来,双腿上的血液温吞地热,红色被淹没在黑色里,我打了个寒战。
玻璃珠是毫无价值的,但死亡将生命从其上剥离的过程,充满了美感。
我闭上眼,把刚刚看到的一切铭刻在心里。
一旦清醒过来,血腥味就毫不留情地闯入我的鼻腔。不管做了多少次,那种味道还是令人作呕。我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补偿物,放在房间的书桌上。
我关了灯,转过头,第一次打量着包裹着双眼的那张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惨白。
仅仅一个小时前,她还凭自己的力量走过许多条路,与不同的人交谈,做着好事或者坏事,但是现在她只是一摊肉,和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我看着红色的液体发呆。
生命真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02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像老电影里做出来的效果,也像红色蜡笔留下的划痕,干燥鲜红,像是假的。
花洒不断流出温水,我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身体。
一个月前,我就见过这张脸。
在地铁站里,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靠在门边的男人,他穿着和杀我时一模一样的黑色外套。
那是我月经的第一天,我吃了止疼药去上班。迈出房门时,好像踩在云上。
我昏昏沉沉地走进地铁站,平日里看惯了的灯光变得过于明亮,好像要照进我身体的最深处,让人想要躲避。
我把身体抵在大厅中央的柱子上,与毫不费力就能笔直伫立的石柱相比,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摊烂泥。
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是小学六年级。我蹲在厕所里,脱下内裤,血腥味让我一阵恐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
那真的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吗,我用手纸擦拭,苍白的纸上爬着一条深红色的小蛇。蛇的躯体透过薄薄的手纸,还散发着我的体温,但很快就变得冰冷。
我明明没做过任何值得流血的事。
但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习惯了流血。
我看着轨道上透明的玻璃发呆,后背上粘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隐藏在拥挤的人群里,透过玻璃的反射观察我。
我的身体打了个寒战。地铁到了,人们一拥而上,我几乎不用花额外的力气,就被人群带进了车上。我再次把身体抵在门边的墙壁上,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血红色的蛇一条接一条地离开我的身体,我疑心自己身上正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流血受罚,我闭着眼睛想。被人注视的刺痛感留在我的背上。
早在这天以前,我就在别处见过他的脸,是透过电视机屏幕,他的妻子被杀了,我记得他忍住眼泪的表情。
他是如何做出那样的表情呢,我十分好奇。
在这一个月里他有无数次机会杀死我,可他却一直在等待,在每个我未察觉到的瞬间里观察着我。
此刻,周围只有水流,灯和雾气,无生命的东西包围着我,但被人注视的感觉却不会轻易消失。我换上干净的睡裙,重新走进卧室。
卧室的桌角上放着一块黄绿色的糖果,我揉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柠檬的酸味迅速在口中散开,让人心情愉快,我含着糖果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陷入了睡眠。
梦里他再次冰冷地笑着,直直地盯着我看。
0523
我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城市里就不缺少的就是人类,只要走出家门,就有大批的候选人毫无戒备地走在路上。
稀薄的存在感是最好的伪装,我毫不遮盖自己的脸,只是像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
仅仅是擦肩而过,我也能快速地捕捉到每个人的基本特征。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余光里闪过的影像,寻找着令人惊叹的美丽眼睛。
这次我很快就找到了满意的目标,他在地铁出站口与我擦肩而过。
那是双饱含欲望的眼睛,细长的形状却又给人一种清冷的印象。眼睑微微下垂,透露着病痛带来的疲累。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时间和站名。周围没有其他人,我转过身,再次走进了地铁。他的背影毫无知觉,远远地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对周围的环境一点也不在意。我跟着他下了楼,立即被等车的人群包围。
我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挤上了他旁边的车厢。车上的人很多,我盯着下车的门看,时不时瞥向他握着扶手的手臂。
我隔着段距离,跟着他下了地铁,他走进了一座大楼,乘上了左手边第一台电梯,电梯门马上就要关闭。我猛然飞奔起来,把手掌伸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美丽的眼里充满了惊愕,却没有一丝恐惧。
我喜欢人们的掉以轻心,从来没人把我看作威胁。
回到公司工作的时候,我几乎不能集中,一直想着他的那双眼睛。
一周的等待过后,我决定开始行动。
看着他的眼睛时,我发现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集中了。我开始看到他的整张脸。他的皱纹和浑浊的皮肤,并不像眼睛同样美丽。
我感到一阵烦躁。停下了刺向他腹部的手,血液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身上,腥臭味迅速袭来。
一周的等待就这样迎来了空无的结局。我用鲜血糊住了他的脸,松了一口气,再次集中于那双眼睛。
即使是这样麻木的一双眼睛,察觉到生命被剥夺时,依然露出绝望的表情来。那种反差令我满足,死前的最后一刻,生命反而以最鲜活的形象在其中涌动着。可惜血液流失的速度太快了,绝望和惊恐很快褪去,活力毫不留情地离开它们,只剩下黯淡无光的黑色球状物。
血液的恶臭让我窒息,我松开环着他的手臂。他苍白而肿胀的身躯倒在地上。
我走到水池旁,镜子清晰地映出我的脸。我照着镜子,仔细地洗去他的血迹。白腻的皂像凝固的油,抹在指尖上发出肮脏的香味。
我从口袋里掏出柠檬糖,放在了他身旁的桌子上。
03
我再次穿上那条睡裙躺在浴缸里,想象着他杀死我时的心情。我回忆着他在接受采访时悲痛的脸,和他杀死我时,脸上挂着的微笑。
情绪扭曲了他的脸,使它们看起来如此不同。但如果只盯着他的双眼,里面的情感却是一模一样的。
一刀,两刀,三刀,刺入的位置是提前选好的,避开了要紧的脏器。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我想那是兴奋的战栗。
血液带着体温不停地从身体里流失,我想继续盯着他的眼睛,却被他禁锢住,只能看着天花板。四周的光倏然消失,只剩下头顶炫目的灯光。
天花板上的灯变成蜡烛燃烧着,四角上的亮光像蜡油一样滴落,熔成一滩,连同底座一起掉进我的怀里,被肋骨曲折地包裹着,煮着我的血液,混合成岩浆,不停流淌。
被刺伤没有那么疼,正当我这样想时,疼痛突然增强了数百倍,也许自己已经被拦腰斩断了,只不过现在无法看到而已。
我举起手臂,想要挣扎,手指拼命抓着他的手臂,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回过神时,浴缸已经被温水填满了。
浴室外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柠檬糖杀人案又有了最新进展,第七名被害者,男,35岁,两天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家的卧室中。”
我抚摸着自己手腕处的微小跳动,用事先准备好的刀割开了血管。那条血管很细,却是动脉,血液发出呲呲的声响。
“作案手法与前六起相同,具体细节从未在报道中公开过,应是同一人所为。”
血雾在水中弥散,水渐渐变成了浅红色。身体深处传来疼痛的痒,我努力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吊灯。灯光十分刺眼,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肉体再次失去了边界,没有温度也没有了湿润的触感,我融化在血水里。红色的蛇蔓延至四周,却又重新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血腥味头一次完美地消失了。
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是声音,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电视机发出的声响。
“虽然再次发现了某品牌的柠檬味糖果,且作案手法与前几起案件相同,但我认为与前六起有区别。”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固执地如此坚持。
“犯人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这是在前六具尸体上完全感受不到的。最新的一起很可能是模仿犯。”
我相信自己复原了他杀害我时的手法,连颤抖也完美地一致。
就快要见到他了吗。我浑浊的大脑冒出最后一个想法,随后一切都沉入了温暖的寂静。
复仇
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都是从书本上剪下来拼贴而成。信封里放着他熟悉的柠檬糖。
他知道警察办案时会严密监视凶案现场,如果他回到现场察看很可能被抓。但是信上的内容让他不得不回去确认。
他抓起外套,不顾同事的询问,开车再次回到了那栋荒凉的大楼。那里毫无调查过的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两周前,他分明在这里杀了那个女人。
一迈进单元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吸了吸鼻子,破旧的楼道里空无一人。他握着枪,小心地迈上楼梯。
她房间的门虚掩着,他竭力保持着冷静,再次走进了那间屋子。写满字的纸页散落在地上,他捡起来扫视着,那上面详尽地记录着她杀死那七个人的过程。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冰冷的荧光铺满了整个房间。屏幕上正在分析案情的警察,正是他。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他还十分确定那是模仿犯作案。
他关掉了电视,浴室里传来一股他十分熟悉的味道。他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地面上有一条蜿蜒的水流,水流发着红,里面还夹杂着零星几根黑色的长发,它一边融合着地面上的污渍,一边向他所在的方向流淌。
他顺着水流的方向看,浴缸里漫出了淡红色的血水。
他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蹲坐在地上,用手撑住地面,冰冷的地砖和湿漉漉的发丝触感印在手心上,胃液在胃袋里翻滚。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腿。它们几乎和浴缸一样白,毫无血色,沿着浴缸边沿垂下来。水滴顺着苍白的脚趾接连滴在地上。滴答,滴答,掺着血色。
尸体应该早就腐烂了才对,他扶着墙壁走过去。
再次抬起头时,一只纤细的手从两腿中间抓住浴缸。尸体一下子从浴缸里坐起来,长长的黑发被水浸湿,贴在脸上和胸前,看不清面目。一只冰冷的手伸向他的胸口,他轻易地摔倒在湿滑的地面上,手枪滑了出去。
她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把刀对准他的脖子,刀刃的凉让他一阵颤抖。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手掌把乱发向后梳。
他惊恐地看着她勾起了嘴角,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好久不见,警官。”她笑着说,说着要把刀刺向他的喉咙。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在恐惧和仇恨中,仇恨占了上峰。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你 妻子 的 眼睛 真 漂亮
“为什么要杀了她!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我明明杀了你,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刀刃紧紧地逼着他的脖子,温热的液体滑过皮肤。
手枪就掉在右手边,他需要找个机会拿到它。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拿起了他最后的希望。
“你想要再杀死我一次?”她笑着把手枪塞进他手里。
贴近他的耳边,“记得看我的眼睛。”
她的手心冰冷,湿滑的触感让他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起那个夜晚,她大睁着双眼倒在浴缸里的惨象。她濒死的抽气声与他此刻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她是不会死的,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他把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头颅,按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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