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时身形不得动弹,依旧好好地困在结界里。
那个被剔仙骨,沦为凡人之躯的裴煜,却手握长枪,冷眼盯着我。
我伸手握住护在我面前的上清,笑了笑,“看来,上生星君的仙骨,仍好端端在身体里长着呢!”
裴煜不答反道:“本来一切尽在掌握,为什么你偏偏要来坏我的事?”
“尽在掌握?”我轻哼一声,冷声道:“星君指的是,阻挡蛮荒结界合上的异物,还是指你从蛮荒带出来的某个人?哦,不,蛮荒之地,只囚凶兽,你带出来的,怕不是人,而是丑陋嗜血的凶兽。”
“人如何?凶兽又如何?”裴煜细长的眸子盯着我,语气里显出一抹柔情,“我想救之人,哪怕无间地狱,亦往。”
原来,还真的是,为救他人……
我沉眉瞧他半晌,“你所救何人?”
他侧目望一眼茅草屋,片刻回我:“情之所系,心之所钟之人!”
“好一个情之所系,心之所钟。”我气极反笑,咬牙道:“裴煜,我且问你,千年前,你去北海,所为何事?”
他倒是再不隐瞒,极其坦荡地道:“寻黑鳞鲛人,得之鳞片!”
“为什……”忽而,脑中思绪一瞬清明,我嗤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黑鳞鲛人靠近心脏的那片赤鳞,是可以割开一丝蛮荒结界吧!你费尽心思,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将关押在蛮荒的某个人救出来?”
他勾起唇角,“不错!”
“为宸阳将军寻护体铠甲,亦乃说辞?”
“不错!”
“遇小白,与她相守,剔她周身鳞片,不顾她生死,只为救旁人?”
“不错!”
……
我哑口无言,连连苦笑。
裴煜又道:“本无人察觉的,可你偏偏知晓了赤鳞之事,我便不能饶你!”
他手中长枪紧握,周身灵气突涨。
我抚着上清,与他一笑,“裴煜,你爱一人无错,想方设法将她从蛮荒救出来,也无错,甚至可以说你们的感情惊天动地,矢志不渝……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一个女子的死,去换另一个女子的生……”
“光这一条,你有愧,纵万死难辞!”
裴煜皱了皱眉,“她爱我信我,所经所受,皆是她心甘情愿,与我……”
“你骗她伤她,便不可恕!”我执上清,飞身掠去,直刺裴煜命门。
他的身形却是极快,一闪一退巧避开上清,而后长枪化光,反朝我横斩而来,上清倒似有意识一般,周身猛然爆出一股银光,将我牢牢罩住,于此同时,我手腕一转,挽出一个剑花,直击他命门。
裴煜以长枪而抗,不料,却还未近得上清半尺,便一折为二,他自己也似被一股大力击飞数丈,然后狠狠撞于山壁之上。
上清握把之处,银白色的月牙鳞片微光闪烁,泛起阵阵暖意,透过我的手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一时,我心中微漾,不由将上清仔细瞧了几眼——这上清的威力,似乎强了许多!
“你……”裴煜瞧了眼被折为两段的长枪,又瞧着我手中上清,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你手中所执,乃何物?”
“那你可要听清楚了,此乃上清,是要用来……砍你的!”我仰头细思,不确定道:“是多少下来着?两百一十八下,还是三百一十八下?”
话落之际,我隔空划下一剑,裴煜的一侧肩头便冒了血泡。
“这是你还小白一片情深!”
我又划下一剑,“这是你还小白周身鳞片尽失!”
我又挥下一剑,然那一剑却再未落到裴煜身上,而是被另一道身影给挡开了去。
那是个女子,肤色极白,眉眼间透着一股惑人的妖媚之气,一袭素淡的烟紫长袍,更衬的她身段柔美,形容娇俏。
“阿青!”裴煜见之,脸色巨变,忙跌跌撞撞起了身,欲将那女子拽之身后,然被唤“阿青”的女子却只是轻瞥了眼裴煜,而后反将裴煜护在了身后。
“无事!”她和裴煜轻轻摇了摇头,复将目光转向我,“方才在屋内,听上仙之言,是裴煜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吗?”
这女子容貌生的魅惑,说起话来的模样却很是温雅。
“你从蛮荒而来?”
她点点头,“是他救我出来!”
我咬着牙道:“那你可知,他为救你,做了什么事?”
“我不知!”她清浅一笑,继而拉着裴煜一道跪在我面前,“但无论做了何事,都是因我而起,还望上仙慈悲,放他一条生路。”
“阿青……”裴煜盯着她,目光温柔地快要滴出水来。
“我被困蛮荒多年,他许是心急了些,但……裴煜他生来良善,从未做出什么有违法度之事,倘若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便定是为我,上仙若要责罚,便由我代劳。”
呵……
生来良善……
从未做过有违法度之事……
可就是她口中良善之人,欺骗,利用,剔鳞,伤子,还私毁结界……
“请上仙责罚!”她双唇发青,皱着眉与我屈身一拜。
手中上清,忽然变得很重很重,我想抬起来,想不管不顾冲上去,将裴煜浑身上下再划个百八十剑,想让他跪在小白面前,磕头认错……
可是,可是……
这个名唤阿青,从蛮荒刚出来的女子,虚弱地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了那个“良善”的裴煜……
我替小白,不值!
“……裴煜,从前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怨,不恨……”
“……愿此后,你我,死生不见!”
“……这铠甲……我用不着,瞧见也会不舒服……”
小白曾说过的话,忽而断断续续回响在我脑中。
句句是伤,句句是痛,句句,皆是诀别……
我瞧着跪倒在我身侧的女子,瞧着那个浑身沾血,却依旧满目柔情望着旁人的男子,忽而记起娘亲曾说过的话。
大抵是,一个人若心中无你,你娇媚无双也好,遍体鳞伤也罢,他终是神情淡漠,不动声色。可若他心中有你,你平淡无奇,他挪不开眼,你皱一皱眉,他都心疼怜惜……我当时不明其意,现下却是方才顿悟。
娘亲她也定是如此,遇上了一个未将她放在心上的男子,所以一腔情深无处诉,相思入骨熬成伤。
也罢,也罢!
便如千夙所言,左右不过他们的俗世旧情,如何轮到我评判?
许久,我闭目,吐出一口气,“滚!”
“你……你说什么?”裴煜不敢置信。
“我说滚!”我背过身去,将上清握的咯吱作响,“从今往后,你最好生生世世守在此地,偿还你的罪过。”
“谢……谢上仙!”阿青喜极而泣,似又拜了一拜。
裴煜却疑道:“你……你打算放过我?”
“不是我放过你,是小白放过你!”我叹出一口气,复又补充道:“但你私自破坏蛮荒结界,致使凶兽涌出,此乃大罪,上尊大人与司法天神,定不饶你!”
“此事是我疏忽。”裴煜似乎扶着阿青起了身,而后方道:“我原以为结界划开,救出阿青,再以灵力补好结界,便不会有所影响。但不知为何,那赤鳞却与结界相融,我用尽方法,皆不能将它扯出,也无法彻底补好结界,这才……”
我抬眉瞧了眼正与凶兽厮杀的千夙,“你最好默默祈愿,他们平安无事!”
“那我去帮……小心!”
随着裴煜一声大吼,一道魔气化刃,自我身后横刺而来……
我旋身侧倾,以上清而挡,两股力量相撞,瞬时光芒四射,光落,魔气散,一道素衫身影,手执诛岳冷眼立在我身前。
千夙所设结界,又被破了!
我立住身形,紧握上清,“他划开蛮荒救人,你怕是……想劈开背阴山救人吧!”
逢时垂着头,却掀了眉,勾着一边唇角与我笑,“有时,装装糊涂也是好的!”
“没办法,本上仙天生聪慧,作不了假!”
他一手抬起诛岳,另一手轻轻拂过泛黑的剑刃,“你知晓的,诛岳,连黄泉都劈得开,别挡我!”
我亦抬起上清,笑道:“你也知晓的,上清,连神界上清天都劈得开,别惹我!”
逢时冷冷瞥了眼上清,很是不信。
我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
啊呸,上清能劈得开上清天?今日这大话,说的委实有些过分了……
“你挡不住!”逢时话未落,剑已至,然那一剑却是未对我而来,只瞄准了背阴山一处冒着黑气之地。
我暗道不好,忧心之际忙甩出上清,欲截住那一剑,不曾想,上清却突然有些灵气不足,微微一顿之后便被诛岳剑周身魔气,逼得近不了身。
布满邪灵之气的诛岳,与压着无数恶鬼的背阴山,两两相撞,霎时地动山摇,阴风四起。
上清一个轻颤,打着转又飞回了我手中,其上,握把处的那片月牙鳞片,似乎不知不觉黯淡了些。
我心上一慌,微微偏头飞快地扫了眼千夙的方向,却见他也正回身朝我望来。
眉眼神情依旧瞧不真切,远远望去,只见他玄衣裹身,如未化的墨,不周在他身畔不停旋转,荡开一波又一波致命攻击。
我不由自主咽咽喉咙,心中暗暗道了句“小心!”
“哈哈哈……”尖细沙哑的笑声忽而传了过来。
我回过神,举目望去,便见逢时正盯着一道冒出黑气的缝隙,笑的满目通红,又癫狂痴傻。
背阴山东侧山脊,有条沟涧,正是那条沟涧,被他那一剑斩出一道缝隙,腥臭刺鼻的阴风从里面呼啸而出,未出片刻,有个肢体残破,浑身挂着血水的恶鬼便挤了出来,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整座背阴山开始猛烈地抖动,一声声若有若无地鬼啸从地下传出,沉闷又阴森。
“背阴山……背阴山裂了,兄长……兄长可以出来了!”逢时似乎有些疯魔了。
“躲开!”
我朝裴煜和阿青大喝一声,而后运起周身灵力,以上清为辅凝作屏障,自上而下将那些从裂缝里挤出来的恶鬼,暂困了起来。然那屏障,与背阴山裂开的缝隙并不相合,因而,虽能暂时将那些涌出的恶鬼困住,却无法补好已然裂开的背阴山。
背阴山山底,恶鬼千万,邪魂无数,而这一裂,会涌出多少恶鬼……
我不敢细想!
“兄……兄长!”逢时忽而飞身扑至一个,根本瞧不出模样的恶鬼面前。
他伸手,隔着屏障拂过那个恶鬼面容,“兄长,我这便……救你出来!”
诛岳剑起,魔气翻滚,邪灵如风直扑而来。
这一剑,我所射屏障尽碎,背阴山再填裂缝。
“混账!”我低骂一声,一边刺出上清直击逢时命门,一边飞身而起,双手结印,欲再起结界。
便在此时,眼前一道身影飞过,八分不动地挡在了逢时面前。
我大惊,身形回旋直追上清,欲将它收回,却已然来不及……极速而去的上清,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前川胸膛。
“前……前川!”我沉了脸,一时又惊又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请七华上仙……莫动气!”前川咬了咬下唇,与我轻笑,“左右,是我欠了他的。”
我瞧着没入他胸口几寸的上清,十指微微收紧。
前川却是面色不变,只转了手腕,将龙身立于地面,而后,他稳住身形,又运出一丝灵气,缓缓将上清从他体内逼出,又细心抹去剑身血渍,方双手捧起上清,躬身交于我。
屏障已破,背阴山裂,恶鬼四下涌出,血气熏天,鬼影重重,瞧之欲呕!
而那个被逢时唤作“兄长”的恶鬼,方一逃出桎梏,便伸着双臂直冲逢时而去……
不是叙旧,不是拥抱,而是龇着满口血水,狠狠咬在了逢时肩头。
“兄长,我……我是逢时啊!”他忍着痛,试图唤醒那个恶鬼的神智。
可是,他似乎忘了,被囚于背阴山底的邪魂恶鬼,早超出六界轮回,不在这五行之内。
既如此,他们,又何来的神智?
他费尽心思,入黄泉,背血债,救回来的,不过是个不认得他,只闻血肉、只食生魂的恶鬼罢了!
鬼影如水,接连涌来,裴煜将阿青带进了茅草屋,而他自己却以灵气作刃,道道落于恶鬼出没之地。
“起来!”前川飞奔而去拉住逢时,龙身绕在他二人身侧,兀自扫开一层又一层恶鬼。
“滚开!”逢时嘶吼一声,大力甩开前川,又欲凑到那个已不认得他的恶鬼面前。
“对不住!”前川低声叹了句,而后一手拾起掉落在地的诛岳,一手祭出灵力劈在逢时脖颈处,逢时受力,身子一晃,便晕了过去。
我执上清,劈开周遭鬼影,与前川靠近了些。
他抬眸瞧我,面无表情握住龙身,扫开咬住逢时手臂的一只恶鬼,张了张口,“但愿我所为,不遭他记恨!”
那只恶鬼,正是逢时追着喊“兄长”的那一只。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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