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神传

作者: 冲浪小鱼儿 | 来源:发表于2018-07-18 11:06 被阅读822次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1

    这个村子好特别!一排排黄土坯、青泥瓦筑成的起脊老房,鳞次栉比,环环相绕,高处俯瞰,逼真似一幅八阵图。它紧挨着一条河。那河很宽,汛期的时候,水势极为凶猛,仿佛巨蛇一样疯狂吞噬着它所能看见的一切。

    这个村子却一点也不怕洪水。

    那河不管水势再大,距村子还有二里地的时候,便忽地转下弯,似一支毛笔画出一个刚好绕开村子的半圆,竟好像害怕这个村子一般,慌慌张张逃走了!

    村里有口古井,离我家不远,而我家又在村子的正中央,这让古井在村民心里占据了尤为厚重的位置。

    那古井是什么朝代留下的?没人拎得清!那支撑辘轳的石柱都被磨得光溜水滑,护栏上的砖块结了厚厚的青苔,一层摞一层,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岁。井边立着一株巨大的槐树,黢黑的树干,三五个人轻易围不过来,树冠极大,蓊蓊郁郁地像一把擎天巨伞,日色西沉的时候,那宽阔的树荫足足盖住了好几家的院落。

    盛夏,暑气很重,热得很,但井口会冒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透着丝丝冰凉。好怪!

    刘婆婆讲,这是蜃气。蜃是一种龙,且井极为古老,所以井里面肯定住着一条老龙。刘婆婆说得真切,我们又无法探究,就只好选择相信。

    我们生活在陆上,龙族栖息在水中,两者之间鲜有交集,自然也就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爹非要去扩那一口古井。

    那一年,天下大旱,土地皲裂,有了一道道很深的口子,似乎一个个等雨的张大的嘴巴。挨着村子的汶河早就断流,就连这口上水最好的古井也有些吃不住,每次只能打上小半桶水来。

    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指着这口井吃水,爹又心疼娘打水吃力,就要下去淘那口井。

    爹说干就干,第二天背了一只筐,抄起一把锨,直接顺着井绳溜下去。井的四壁很滑溜,似乎布满了湿漉漉的白色黏液。顺井下去的时候,爹感觉光越来越暗,天越来越小,最后抬头看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圆孔。

    那时候,爹感觉这井好似一个巨大而幽深喉咙,直接把自己吞了下去。

    下到井底,爹才发现井肚子很宽,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很能使开家伙。

    爹虬髯林立,赤膊上阵,露出扇面一样的胸脯。好一条汉子,根本就是一尊铁塔!他舞起铁锨,虎虎生风,没一会儿,泥沙就满了筐。娘在上面帮衬,摇着辘轳把那盛满泥沙的筐拉上来。

    一连挖了三天,泥沙堆成了一座小山,涌出来的水越来越多。

    娘劝爹,不要再挖了,这些水足够用了。

    爹愣是不听。

    就在第三天傍晚,爹挖着井,突然感觉那水泛着血红色,竟有些腥气扑鼻。继而,爹感到整个井都在颤抖,好像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躯壳因为疼痛而不断抽搐。他慌了,赶紧摇摇绳子,发一声大喊,让娘把他摇上去。

    娘不敢怠慢,使足力气把爹往上拉。还未走到井筒子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声爆竹似的“啪啪”巨响,大块大块的泥沙簌簌地往井水里掉落。黑红色井水里泛起了无数的白色泡沫,最终汇聚成大大的两团,好像是一双愤怒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爹。

    说来也怪,那天好多人打水,水依旧很清澈,但都说有点腥气,味道也不似先前那般甘冽。

    井淘好了,爹却一直病恹恹的,渐渐地茶饭不思,每天总是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使不得。娘以为爹淘井累了,就接过地里的活儿,让他好好休养几日。

    可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平时精神矍铄、睡觉很少的爹,大白天都不愿从床上起来。

    娘请了村里的大夫,查了一下,大夫说没事,兴许是淘井累了。

    又过了几天,爹总不见好。娘就去问奶奶,奶奶也觉得不太对劲,便找了村东头的刘婆婆。刘婆婆满头银发,眼光深邃,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别人都说,她开了天眼,颇有些神道。她来到我家,只一看,就连说不好,说我爹这是吓着了;又问娘近来情况,认定是淘井铲到了老龙。

    娘和奶奶问老龙是谁?

    刘婆婆摇头晃脑,说老龙是河里的神仙。因为汶河枯水,就躲到古井里面乘凉。没想到,不仅被爹搅扰了僻静之所,还被伤了元神,自然会找我爹的麻烦。

    奶奶和娘吓得浑身如筛糠。奶奶说,自古都说“井水不犯河水”,这老龙怎么跑到井里来了?

    刘婆婆不疾不徐地解释,咱们这村有八阵图镇着,邪魔外道进不来,但老龙除外,人家是正宗的龙种。而且,这井和村外的那条河是一条水脉,有地下暗流相互贯通,老龙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奶奶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急问有什么破解之法?

    刘婆婆焚起一炷黄香,取白瓷盘盛了放在香囊里的陈年朱砂,五指揸开,捉一只紫黑枣木筷子鬼画符似的戳了一阵子朱砂。又抬头看天,脸色凝重,好似在观星象,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懂。忽然停住,继而燃起一张黄裱纸,最后掐指一算,便定下了吓着的时辰,又附在娘耳朵上说了些什么,便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日正中午,恰好阳气最足的时候,娘在井绳上系了一只筐,又找来鸡圈里冠子最盛,羽毛最亮的大红公鸡,细细绑了爪子和翅膀,小心盘在筐里。筐上面又罩上了爹平时穿的蓝色褂子,用绳子慢慢地送到井里。

    初时,那公鸡满是惊恐,不断挣扎,“咕咕咕”地乱叫一气,娘老是害怕它会扑腾着滚出筐来,一个劲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随着那筐不断下潜,公鸡愈加不安分起来,井绳被拽得一绷一绷,它叫得声嘶力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吃它似的。之后,渐渐没了声响,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下来。

    娘长舒一口气,浑身被汗洇得湿漉漉,衣服像被吸在身上一般。

    娘觉得时候差不多的时候,就把公鸡拉了上来。那公鸡耷拉着头,已被浑身打湿,好似瘦了一大圈,完全不似之前威武,眼睛里也失去了神采。娘给公鸡松了绑,公鸡慢慢踱回鸡窝,好像丢了魂儿,趴在窝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又变得跟从前一样精壮了!

    2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爹和老龙再无纠葛,各自相安无事。

    老龙佩服爹是条汉子,敢在龙王脚下动土,又觉得自己盘在人家的古井里,也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便时不时地托梦,教爹一些捕鱼的法门。

    渐渐地,爹的鱼技万分厉害起来,无论是看鱼、摸鱼、截鱼、叉鱼还是网鱼,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可是,他的势力范围仅仅限于村里的池塘,那条河他很少去,他知道那是老龙的巢穴,而且也领教过老龙的厉害。

    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依旧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时还发出“不打不相识”的感慨。

    他会看鱼。村里人都说爹长了一双鱼鹰的眼睛,目光凌厉而肃杀。几十亩大的水面,只要一眼看去,他就能够知道这水里有什么样的鱼,有多大的鱼,有多少的鱼,就连鱼群的分布位置都摸得清清楚楚。

    有人不信,便和爹打赌。冬天收鱼的时候,等水放干,见了底儿,那些人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这一度在村里成了现象级的传说,简直就是神乎其神。

    他会摸鱼。好大一个池塘,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直接从北头游到南头,而且从不落空。出水的时候,总有一两尾鱼在他手里扭曲着身子,他便嘿嘿地笑着,一把扔到岸上。

    即便是到了冬天,他也能赤脚趟到水里去,一下抓上两条大鱼来。冰碴子蹭着他的小腿,淡青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红。我从厚棉袄裹成的龟壳中,慢慢伸出一个头来,不曾想,凛冽北风像刀子一样灌进脖子里。我问爹冷么?爹裸着小腿立在岸上,说一点也不冷,水还有些温热。

    这真的好奇怪!

    他会截鱼。汛期,他会在晚上偷偷地跑到排洪沟去。排洪沟连着池塘,池塘里水位暴涨的时候,水就会溢出来流到沟里,形成一条不小的河流。对于池塘里的鱼来讲,这是它们改变命运的最佳机会,于是争先恐后地从池塘的围堰跳出去。

    爹就立在沟子的极窄处,双腿岔开,两手撑住了流网,像绿林好汉剪径一样在那里截鱼。流网形似一个大大的长长的口袋,开口极大,能装好几个人,越往里越细,最细处如同人之手臂。爹必须时刻站在上面,唯有这样,大鱼一撞进网里,他才能即刻感受得到。

    晚上十点以后,我和娘便去找他。爹隐藏在很高的蒲草里,远远看去像一只硕大的老猫,两眼发着瘆人的绿光。我想鱼应该是最害怕这种绿光的。

    每次爹捉住的鱼,都会把娘带去的化肥袋子撑得满满的。我和娘便两个人一起将袋子抬回去,我一路“咯咯”地笑个不停,娘就给我头上来几个“爆栗”,恼怒地让我噤声。那时候,娘好年轻啊,手上不仅有准头,而且劲道十足。

    第二天的时候,家里洗衣服的大盆,吃水的大缸,洗脸洗脚的面盆脚盆,都会装满了鱼。那些鱼立着黝黑的脊梁,一条条整齐排列着,极为安静。有时着急了,“啪”一下,鱼尾打个水花,侧过白花花的肚子,晃得人眼睛疼。

    他会叉鱼,只是很少用,具体也说不上为什么。鱼叉很简单,顶多两三米的长竹竿,一根粗铁条弯成马蹄状,两端磨出锋利的尖儿,用麻绳一圈圈的缠上,固定在上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爹却用这把叉子,叉到过很多大鱼,有次还碰到了一条异常硕大、浑身通红,却叫不上名字的鱼。

    爹跟我说,那条鱼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后来他多次提起,我一直追问,他却再也不愿细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不能说的秘密,至于是什么,早已不得而知。

    我又想,爹不愿叉鱼,无非是觉得叉鱼太残忍。鱼叉直刺刺地插进身体里,血汩汩地渗出来,鱼绝望地扭动着身体,越扭动,血就流出来的越多,直到最后血液枯竭而亡。即便是及时逃脱,那些鱼也无法活命,利器创伤的口子太大,完全超出了自愈的能力。

    捉鱼最残忍的方式,莫过于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动鱼叉。

    他会网鱼,也就是打鱼。他用的是撒网,网苗子立起来得有七八米那样高,成一个大大的银杏叶形状。这网是用暗黄的丝线织成,很韧,底下坠着乌黑铮亮的铅坠,挺沉。他极为爱惜,好像这网就是他的命。

    他会支起一口大锅,加满水,将网放在里面煮,说可以防虫。他会买来上好的猪血,将网苗浸在里面,说这网害命,需要用血祭,而且鱼喜欢这血腥味,会冲着腥味游过来。有时候,网被石头割破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一个人默默地补网,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他的网撒得犹如满月,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甚至有不少人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爹只要有空,绝不藏着掖着,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学会。

    有些人自以为学了七八成功夫,便去试着打鱼,网也撒得很漂亮,却很少捕到鱼。挺纳闷!

    我知道,捕鱼不仅需要网撒得漂亮,还要有一双会看鱼的鹰眼,恰到好处的选择时机。而这些都需要天分,天分这东西很珍贵,只为很少的人所拥有。

    爹被称为鱼神,有两大成名之战,第一个就是棒打鱼。

    那一年,天特别旱,村头池塘里的水一天天地少下去,最终只留下了中间一汪小小的水面。水一少,鱼就显得多起来,整个池塘的鱼都挤在一块,几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蛋,鱼尾击打水面发出的“啪啪啪”的声音,直接穿过了整个村子。

    鱼在水中跳得捉急,人在岸上看得眼红。

    这池塘又是大队的集体资产,早就包给了村干部,村里人对此颇有微词。终于,岸边人发一声喊,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的人群就炸了锅一样奔下去。会撒网的,心眼多的,就忙回家拿了网,打算多捉一些。不会撒网的,就直接卷起裤子,浑水摸鱼,溅了一身的泥汤子。

    三姨去喊爹的时候,大家已经捉了好长一阵子。爹正在地里干活,立马扔了锄,忙跑过来看。他并不回家拿网,而是随手掰断了一棵茶杯口粗细的野树,三下五除二去了枝丫,中间一折,那树变成了一根短棍,顶多有一米来长。然后大喊一声,猛虎下山般抡着棍子就去了。

    到水里后,爹把棍子舞得呼呼如风响,照准鱼头狠命打下去。鱼被这阵势吓坏了,纷纷逃命,人们也被这阵势吓坏了,害怕爹的棍子伤及无辜,一个个离得远远的。

    拿网的人回来,才发现并不是我爹来晚了,而是他们来晚了。这汪水太窄,原本就撒不开一张网,如今好几个人一起拿网来,根本施展不开。很多次,好几张网一层压一层,急得他们互相之间直骂娘。

    反倒是爹打得风生水起,在岸上排了好几十条大鱼,好像一个个裸女躺着在做日光浴。

    那时三姨还未出嫁,精神也不太正常。姥姥去得又早,娘作为老大,便管起了她的吃喝。三姨抱着好多条大鱼,喜滋滋地一趟趟跑回家去。自那之后,三姨竟然开窍了。我觉得三姨之所以精神不正常,是因为长期吃不到荤腥而导致了营养不良,并严重影响了大脑发育。

    眼看鱼就要被爹砸光了,村干部风风火火地从队部赶回来,但阵势太乱,人又太多,根本就拦不住。无奈之下,只好开了大队的高音喇叭,喇叭里骂爹操娘的话自然不少,但有一个重点,那就是村民抢到的鱼将折合成公粮一并上交。

    众人一听这个,立马慌了,撒丫子就跑。爹又抡了几棍子,才意犹未尽地抄起岸上的鱼走了。

    秋后算账的时候,鉴于村里的每个人都捉了鱼,法不责众,村干部只找那些撒网的人要求赔偿。撒网的人都觉得不合算,X你娘的,自己根本就没有逮到多少鱼嘛!

    于是,有个撒网的人检举了爹,众人纷纷称是,说爹打得最多。

    爹一点也不害怕,到了队部,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众人一下给呛住了。他说,“好几个拿网的不如一个空手的,没这个道理”。

    大队干部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又把拿网的人训了一顿,扣了更多的公粮。后来又听旁人说起当时的盛况,觉得不能这样子放过我爹,便象征性地也让交了些公粮。

    我爹说,那些公粮,统共算起来,也就值两条大鱼的钱。

    如果说这次是违规操作,那么爹的第二次成名之战,着实让村民们服了气。

    拉过鱼之后,池塘便对全体村民开放了。爹这次没有去晚,见水面大,直接把半扇木门卸了下来。他力气好大,一手提着木门,一手拿着渔网,如同捉着两只小鸡崽子,直直地奔着池塘去了。

    他把木门从岸上溜下去,踏在上面当船用,又撑开网苗,双腿锚定,任凭木门船如何晃荡,好似长在上面一般。岸边的人都焦急地喊着,“鱼神,等什么?撒网啊,撒网啊!”

    爹不为所动,好像横槊临江,坐镇中军的一员大将。周边的人喊声越来越急,爹的心却越来越静,好像慢慢变成了一雕塑像,全身上下冷冰冰的。

    突然,他动了一下,手中的网流星一般飞出去,那网好似瞬间释放的花蕊,最后辐射成一轮圆月。周边的铅坠似乎同一时刻落下,激起了雪一样的水花,围观的人禁不住赞叹起来,“这网撒得有功夫。”

    爹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慢慢往回拉了一下,接着又松了回去。后面的事情,却让一众人等惊讶得叫了出来。

    只见爹把网完全松开,将网绳系在门扇船上,一猛子就扎了下去。众人齐喊一声不好,我当时也吓坏了,心都到了嗓子眼儿。我以为他落水了,可瞬间又不担心了。我爹会踩水的,身子立在水里都不会下沉。

    果不其然,爹在水里闷了一会儿,就上来了。可之后,又沉下去,不一会儿,又上来,就这样,一直反反复复了好多次。我在旁边看得呆了,完全搞不清爹要干什么?

    后来听爹说起,他之所以跳下去,是因为那一网罩住了太多的鱼。他透过浑浊的水,清晰地看到了好多鱼在顶网。五六斤的红彤彤的大鲤鱼,四五条;三四斤的白花花的鲢鱼,六七条;二三斤的黛墨色的青鱼,十几条;还有不计其数的鲫鱼、黑鱼,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好似无数双对他眨着的眼睛……

    爹知道这一网要是硬拉的话,肯定要跑掉不少鱼,所以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兴奋地在淤泥里摸索。他摸到一条大鱼,就跟摁萝卜似的,一下戳到泥巴里,只留半截尾巴在那里一忽闪,一忽闪……

    就这样,爹一直摁了好几十条。

    在确保所有的大鱼都摁进淤泥之后,他开始一条一条地往上捞,那些鱼在他手里特别老实,似乎认同了自己的命运,浑身上下充斥着献祭般的安然。把所有的大鱼都捉上来之后,他游了上来,开始收网,半斤来沉的鲫鱼、黑鱼刹那间炸了锅,弓起的身子顶得那网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围观的老少爷们叫好连天,旁边撒网的众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拉上来的网直直地往下溜。爹收了网,并不理会他们,把鱼往岸上一送,又去干别的了。

    他每次谈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绝对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好似单凭这个就够吹一辈子。他说,那些鱼是属于他的,谁的鱼碰谁的网。说,那一网就打尽了池塘里的所有大鱼,之后的都是小打小闹。说,这是他在池塘里最光荣的一战,之后便不会再有。

    我终究不知道是那些鱼在等他,还是他在等那些鱼,总之,只好认定这是缘分。

    3

    如果这样一直下去,就不会有之后的故事,也不会再生出和老龙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池塘被私人承包了,水面却一日不如一日,从来没有见过底儿的池塘竟然经常被晒干了。偶尔会有手臂粗的黄鳝爬出来,像极了一团蜿蜒扭曲的铁链。只是无人敢碰,大家都说这东西成了精,谁动谁遭殃。

    爹倒不在乎,说可以煮了吃,大补!但娘害怕,爹就放过了它,任凭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最后黄鳝干瘪在池塘边上,发出刺鼻的腥臭。

    村里人都说,池塘之所以干涸,是因为里面的泉眼被老龙搬走了。说,泉眼一走,水族也跟着走了。又说,这黄鳝太丑,所以被淡忘了下来。

    这池塘确实是有泉眼的,而且出水量很足,水大的时候能够漫过整个村子。娘说,发水的时候,整条胡同都是一片泽国,那些大鱼小鱼在水里游来荡去,多得好像赶集。

    后来村里人觉得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庄稼迟早得绝产,到那时候全村老少都得去喝西北风。族长召集了村里的能人,开了个会,细选了几个壮汉,腰都有水桶那样粗,身子都有磨盘那样宽,雀子都好大,像棒槌,全身赤条条地涂了猪血,挑着一口很厚很大的铁锅,使足了全身力气盖在泉眼上,从此那水便少了。

    泉眼被盖住之后,池塘却是从来不干的,我猜旁边很可能还有别的细小的泉眼。后来池塘干涸,是因为承包池塘的人太坏,看似毫无来由,但大家都这么说,也就认定是真的了!

    泉眼走掉之后,池塘不像之前的那样风光,渐渐地被人忽略了。我们搬了家,古井被埋掉了,老龙觉得失了风水,也就另寻他处。

    只是这泉眼和老龙到底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想。或许,又回到了河里。我又在寻思。

    那河叫作汶河,不知流了多少年景,爷爷的爷爷都记不清最早见到这条河是什么时候!汶河产沙子,这沙子细而金黄,盖房子、垒猪窝都用得上它,是上好的建筑材料。原本也就是邻近村子的人们来要沙子,沙子是不算钱的,但是挖沙和运沙需要人工。爹和村里的一群人成立了马帮,骡子套上大车,合伙运起了沙子,挣个力气钱。

    想想那个时候的汶河滩真是好看啊!

    金黄的河床铺满沙子,碧玉般的河水缓缓流淌,无数翠绿的水草如同绿宝石一样星罗棋布地散在那里。偶尔还有一株两株的柳树在那里摇曳,都是天生天养,树杈野得很,根本不为取悦任何人而去做什么造型。风吹来的时候,叶子背面的白色明晃晃的,在太阳底下泛着银光,仿佛告诉每一个经过的人,这才是世间最靓丽的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大批的挖沙船蜂拥而至,原本不值钱的沙子,竟然变成了一堆堆的金子。

    挖沙船黑黢黢的,底下布满了黄褐色的斑斑铁锈,如同一把把从宇宙深处射出来的巨大标枪,直接把汶河光滑美丽的胴体穿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挖沙船在水中“呼隆隆”地冒着刺鼻的丑陋黑烟,然后挖上来一兜兜的混着水的沙子。最初挖出来的沙子闪着金光,风一吹就泛起黄色的雾;再后来是粗粝的沙子,有些发黑,一粒粒的像虱子,很膈应;最后是大小不一的沙石,早已没了细沙,上面黏了一层红红的底泥。

    这些沙子来自泰山山脉,山上的大石头经历了千百万年的冲击、磨砺、洗刷和沉积,才形成了美丽柔软的细沙。然而才过了一二十年,便消耗殆尽了。不知怎么地,我总是感觉这洇在水里的沙子,竟然有浓浓的的血色。

    沙子被挖走以后,河床变深变阔了,老龙便带着泉眼在这里安身立命,却不知怎么突然暴戾起来。单是我们村子这一带,每年就要吞噬掉好几条鲜活的生命,年龄都不大,最小的读小学,最大的读高中。

    我猜,老龙可能是见河面大了宽了,需要些童男子来管理。我恰好也属龙,爹就对我看得越来越紧。

    我是不会游泳的,说来竟无人相信!

    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玩水高手,还会踩水,身子能够直立着一起一伏地在水中下网,却愣是不愿教我。我央求过多次,但爹总是拒绝。问得急了,爹就凶我,“你学这个干什么,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后来我听娘讲,刘婆婆说过,老龙早就看中了我,要拉我下水,做那什么太子,但我爹死活不愿意。老龙道行还不够,只能在深水里活动,一离水就不行了,所以我只要在陆上,就平安无事。

    如此看来,爹不让我学游泳,防的就是老龙。而且,这件事,爹娘早就心知肚明,单是瞒了我一个人。我冥冥中感觉到,娘肯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可没想到,老龙认定的事情,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先来了个软的,派出了龙女在夜里勾我。

    那是个仲夏,夜已深,爹娘和我正在堂屋吃饭,门口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未等爹娘开口,我就喊开了,“谁啊?”敲门声断了一下,没有回应,继而又响起来。

    我又喊:“谁啊?”敲门声又断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应,没一会儿,又传来“砰砰砰”的敲击声。

    我铆足了力气大喊:“到底是谁啊?”这次敲门声没有断,依旧“砰砰砰”,在这漆黑而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怎么,我的后背有些发凉。爹命令我:“小鱼,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我木在那里,犹豫着不想去,但是爹的一双鹰眼瞪得贼圆。我不敢忤逆,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走起路的时候很慢,脚跟子有些发软。心里想到,爹娘总说晚上要早点回家,不然会被老头抱走。至于抱走以后,老头会对自己做些什么,我着实不敢想象,或许会被害死的。

    我越想越怕,走到门口的时候,立在那里,那敲门声忽然停住了。我又喊道:“谁啊,谁啊,谁啊?”那人依旧不搭腔,我心里怕极了,想要往回走,未曾想,刚退一步,敲门声又急促起来。

    我跺一下脚,鼓一鼓气,走上前,踮起脚尖,去拨那门上的销子。这时候,敲门声戛然而止,我迅速往后拉开门,直直地退了两三步。我得防着点,万一是人贩子,这样子做可以让我迅速跑回去。

    “你找谁啊?”我喊道。

    那人不作声,夜色漆黑一片,河里的水雾四处弥漫,隐隐之中有个女性的胴体轮廓在那里摇曳。她袅娜娉婷,似乎是个妙龄少女,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将浑身曼妙的曲线勾勒得暴露无疑。

    “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不知怎么地,我竟然大起胆来,往前挪了一步。那女子却不说话,只是向后退去,似乎凌波微步,御风而行,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忙跑回堂屋,大喘着粗气,跟爹娘说起这件事情来。爹闷头吃着饭,一点也不惊讶,只说道:“没事,走了就好!”

    之后,这个场景变成了一种癔病,不断地出现在深夜的梦境里。直到多年以后,知道爹是鱼神的那一刻,我才彻底从这个迷梦中清醒过来。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洪水过后,爹带着我去河边看他开垦的荒地有没有被淹。河岸上留下了浅浅深深的水洼,好像镶嵌着一只只美脐。那水极纯净,无一丝杂质,透明得让人害怕,我跟在爹后面,不敢离得太远。

    也不知怎么,我看到了一汪有些深的水洼,深度似乎能够没过脖颈。她好像在耳边对我呢喃细语,又好像伸出透明的手在不断诱惑我,“下来,下来啊,下来试试吧!”我好似魔怔了,直直地就下去了。

    下去之后,我才知道这水比我看到的和想象的都要深,一惊慌,便沉了下去。我睁着眼,看到云很白,像大团的棉花糖,天很蓝,像一块刚擦好的透明蓝玻璃。我吐着水晶球一样的泡泡,那泡泡起初很小,到后来越变越大,在临近水面的时候发出一阵轻微的“嘭”一样的破碎声。

    我憋得慌,两手胡乱挥舞一气,想喊爹,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我害怕极了,四肢不断上下左右地拼命划,却总是被困在这团流动的水晶里。有几次都快要站起来,却总是被什么东西拉了回去。

    我就要绝望了,身子直挺,渐渐感觉冰冷彻骨!

    突然,身子发紧,浑身湿漉漉的我一下就被提溜了出来。

    那是我爹。

    奇怪的是,爹没有训我,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似乎知道这是我的劫难,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跟爹说过游泳,爹也从来不说教我游泳,

    我这一生似乎和水无缘了。

    至于爹的那些神乎其神的鱼技,他也很少教我。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而我终究不属于水,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里。

    4

    就这样,我被老龙死死盯上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麻烦。

    爹决定亲自去找他,直接做个了断,并且问心无愧,也绝不后悔。这天下大了去了,可怎么也得讲究一个“理”字!爹就认这个!

    那年,河里发了好大的洪水,一时间泥沙俱下,波浪滔天,两岸之中的几百里水面好似飞奔着成群的牛马。见此情景,外人都往回跑,爹却极其兴奋地冲向河里。他说,河里的鱼要出来了,而且会有大鱼。

    河水太急,根本就不能撒网。他就拿了一把鱼叉,抄了一个网兜,说是要去会一会,至于会什么,他却缄口不言。

    我知道,爹前一晚去找了刘婆婆。出来的时候,爹走得很决绝。刘婆婆眼睛红红的,好似哭过,一个劲儿地叮嘱千万要小心。

    那天中午,日正当头,爹顺着河边一直走,似乎在找寻什么。他看到了一条条的鱼,有些还不小,足足有五六斤,却总是在要叉下去的时候摇摇头。直到那条鱼的出现。爹说那条鱼着实大,比一个成年人还要大,单单是一个鳞片就要比银洋还要大,浑身通红,遍体金光。

    那条鱼,头似锅腔,须似金线,一双眸子好似夜明珠那样闪着精光,流线型的黑脊背像是一只舢板,蒲扇般的尾巴在后面左摇右摆。它极稳重,悠闲自在地在最前面畅游,如同一位古代东巡的帝王,睥睨着他的水晶世界。

    紧贴在他身边的是一条极为好看的锦鲤,白得像一堆雪,身上散布着大红的石榴花儿。那锦鲤性子很活泼,忽一下游到前面,又忽一下游到后面,左边瞧瞧,右边瞅瞅,像个纯净无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离他们身后不远,围了一层不小的黑鱼,好似一个个身穿甲胄的贴身侍卫,进退很有分寸;再往外是一群好看的胭脂鱼,浑身色彩斑斓,不用说,这就是妩媚多姿的一众佳丽了;最后是扇面型的成千上万的小杂鱼,汇成了红橙蓝绿青蓝紫的一片彩虹,如果按等级划分,这些顶多是宫女丫鬟之属。

    这场面,好像整个水晶宫里的水族们倾巢而出。

    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壮观的场面,也从未见过如此硕大的红鱼,更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锦鲤,以至于这鱼群缓慢游过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有些发呆。

    他突然觉得这些鱼好像一群人,尊卑长幼,无一不全。他又发自内心地感慨,那分明就是一群人!

    爹有些恍惚,那条他要找的红鱼就快要游过去了,真的就要游过去了。他突然想起刘婆婆的话,“日正中午,红鱼过境,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他抬起鱼叉,瞅准机会,一下就叉了下去。可是那条鱼太漂亮了,金灿灿、红彤彤的晃眼睛,爹竟然失手了,那黑色的鱼叉,擦着大鱼的身体飞了过去。

    大鱼被这么一惊,“咳”了一声,迅速游走了,威武壮观的鱼群“树倒猢狲散”般四散逃离。那锦鲤似乎更是害怕,竟然慌不择路,一下蹿到爹的网兜里,她身子一弓一弓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在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完全不知命之所终。

    那锦鲤真是太漂亮了,真像是一个穿着白底红花连衣裙的俏丽小娇娘。爹不忍心害她,想放生。这时候,那条大鱼游到了远处,贴在水面上。它回过头来,眼睛鼓得好大,一会儿,愤恨地瞪着爹,一会儿怜爱地看着锦鲤,突然它弓起高高的脊背,作势就要冲过来。

    爹拿起鱼叉又要狠狠投过去,大鱼便沉进水里,打了个圈儿,“呼呼”喘着着粗气,一下从水里蹿了出来,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儿,最后倾泻成千万大小珍珠。它好狂躁,但只是跳,不过来,似乎知道鱼叉的厉害。爹看着锦鲤,愈加觉得怜爱,狠狠心,把网兜一翻,直接放她走了。

    那锦鲤游到极远处,才惊魂不定地回过身子,冲着爹点点头,好似活人一般。大红鱼游了出来,护着锦鲤走掉了,水面又安静下来。

    爹没有叉死红鱼,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又想到,有什么事情,自己一个人担着就是了,这就叫好汉做事一人当。

    不曾想,爹收回鱼叉的时候,上面竟然挂了一片鱼鳞,比银洋要大很多,有些沉,像一块漂亮的红玛瑙。

    刘婆婆说,把这个鱼鳞用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可以保佑平安。可只有一个鳞片,到底该给谁呢?

    爹让娘用红绳穿了鳞片,直接拴在了我的脖子上。

    娘问缘由。

    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娘便不再问。

    有次,爹偷偷跟我讲,娘年轻的时候,白白的,妖妖的,走起路来如风摆荷花,一下就迷住了他。老龙在梦里对他说,娘是池塘里的水蛇成了精。所以,水族的事情,她比爹更清楚。

    娘看了看爹,别过头去,抹了几把泪,哄我睡着之后,又把那片鱼鳞解下来。她解开红绳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有好几次都戳到了我的脸颊。她拿着鱼鳞左右为难,最后叹了口气,又带回到我的脖子里。

    从那之后,我好似时来运转,一切都顺利了好多。

    老龙再也拿我没有办法,只好拿我爹开刀。

    两个人直接杠上了,我爹也不再对老龙留情面,完全豁出去了,反正到最后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一个光脚的,还怕你个穿鞋的。

    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我姐她们上高中。为了供我们读书,他承担了太多的压力,无论是精神上的抑郁,还是肉体上的折磨,他开始变得暴躁不堪、喜怒无常。他想方设法捕捞更多的鱼,网眼越下越小,“迷魂阵”越摆越多,他不仅要大鱼,也要小鱼,就连米粒大小的鱼子也不放过。

    他着魔了一般,为了挣钱,一切都已不管不顾了,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来赚最多的钱。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降临,那一定是个灾难的日子,他要在此之前安排好我的前程。那阵子爹的头发白得特别多,还不到五十的人,头发已经完全灰白,或许是老龙在故意吸他的精气神。

    为了捕到更多的鱼,他下了血本,开始用抬网。抬网好似一个巨大的漏斗。网面好几十亩宽,中间内陷,有一盏明亮的电灯,入夜下到水里,很能吸引鱼,但是网眼细如纱窗,即便最小的鱼也插翅难逃。

    他豁出去了,真的是要给水族断子绝孙。可是,抬网没弄几天就垮了,这网本来就是二手的,之前就不怎么逮鱼,我爹又不熟悉这个,自然而然也就玩不转了。

    爹说,这网沉得邪乎。我想,这又是老龙找的麻烦。

    事情真是这样!爹如此决绝,老龙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便使出法术,他做了一场雨,吹起了好高的风浪,卷着大堆大堆的泥沙涌向了那抬网,硬生生地把这抬网给压到水底去了。爹试了好多次,依旧无法将网从河底拉上来,最后爹赔了好几千,空惹一身累,气得七窍生烟!

    我倒是看得很开,认为这样子有损阴德。可是除了捕鱼又没有好的挣钱门道,如果没有鱼,我们的学费就没了着落。

    见我爹孤注一掷,老龙便开始了疯狂的报复,而且喜欢在冬天的时候算计我爹。河水冰冷、窒息而亡,没有比这再惨烈的惩罚方式了。

    他第一次谋杀我爹的时候,是想用风浪。那是个冬天的下午,太阳很好,我爹和老伙计杨叔刚下完网,镜面般平静的河面上就起风了。那风毫无来由,单单朝着他们的小船吹过来,很冲,很冷,直直地往嗓子里灌,往脖子里灌,冻得他们两个直打哆嗦。

    风裹着巨大的浪,将水猛灌进船舱里,没一会儿,船就积了满舱的水,眼看着就要沉。那水极为冰冷,好似要冻透人的骨髓。爹一边指挥老杨稳住快划,一边拿起桶拼命往外泼水。大冷的天,两个人竟然大汗淋漓,头上冒出团团白色的热气,连棉袄都湿透了!

    他们想回到河岸,可是风却使劲儿地逆着吹,试了好几次,终究不行。

    那风一直吹了一夜,搀杂着虎啸龙吟的怒吼。没办法,他们就躲在河对岸的一堆柴火垛里歇了一宿。我娘担心了一夜,她打了好多电话,我爹都没有接,风实在太大了,我爹根本听不见。

    娘在屋里不住地兜兜转转,一遍遍地推门出去,又开门进来。接到爹的电话,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娘的心稍稍落了地,可放下电话的手却哆嗦了好长一阵子。

    老龙的第一次谋杀计划,就这样失败了,任凭你风高浪急,我爹就是不上当。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老龙王知道我爹水性好,他故意把陷阱设在了冰上。他在冰面那里放了一条大鱼,引诱我爹去捞。我爹没有多想,就过去了。我爹精明一世,还真是着了道儿,直挺挺地就跌进去了。

    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他感觉有东西在水底拽他,可是他不想这么沉下去,家里还有一堆娃要养呢!他稳定心神,使劲儿扑腾起来,瞅准机会,踹了那东西一脚,拼命游到岸边来了。

    来不及多想,他赶紧骑上车子往家里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冻得牙齿打颤、面色苍白。他快要不行了,全身上下单凭一口气死撑着。

    他赶紧换上干棉袄,往火炉里可劲儿加碳,唯有这样才稍微好些。我爹真是命大,硬是从命悬一线中生生挺了过来。

    就这样老龙王的阴谋又失败了,或许他也想放我爹一马,有我爹这样的对手起码不会太寂寞。

    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爹总是笑着,而我心里总是难受。

    5

    后来我们几个都读完了书,我走得最远,再也回不到那条河的身边。爹老了,也不像之前那么劳累了,他现在捉鱼只是消遣,喜欢就去捉两条,不喜欢就待在家里。

    现在我爹的粘网的网眼越来越大,一两斤的鲢鱼,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回水里。他现在捉的鱼最少也得五六斤沉,我问他:“爹,为什么现在不要小的了?”

    他嘿嘿地笑:“小的卖不上价钱,逮上来可惜了,还是大的好。一条就能卖好几十,我和你娘一个月的菜钱就有了。”

    我瞅着爹,竟然有些不认识他了,以前杀心那么重的一个人突然间变得这般仁慈,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再之后,我找了女朋友。第一次领她回家的时候,我提前告诉他,换身好衣服,迎接未来的儿媳妇。哪知道他置若罔闻,根本就当回事儿。我们一起回了家,可是他衣服都没换,依旧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拾掇网片,整个堂屋满是鱼腥味,很呛嗓子!

    女友怯怯地立在那里,看着爹一片片地拨开那银丝似的网面,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爹抬了下头,笑了笑,对她说:“来了?”

    女友点点头。

    “来了就好啊!”

    女友依旧点点头,但不说话。这让我很是纳闷。平时活泼爱动、快言快语的她,那天不但格外安静,就连话也也少得可怜。走的时候,她只是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咱爸!”

    女友走后,我肚里有气,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吸了口烟,缓缓说道:“谁的鱼碰谁的网,着急没用!你放心,你这媳妇儿跟咱们是一家人,跑不了。”

    我纳闷极了,问爹,“你就这么有把握?”

    “错不了,你这媳妇儿,咱爷俩都见过。”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仲夏的深夜,我所看到的那个女体,当真是和女友有些神似。我不禁大叫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又止不住念叨,那条锦鲤居然如此善良,若不是她知恩图报,爹恐怕早就……

    爹又说:“你第一次见她,她是不是穿着白底红花的裙子?白是那种雪白,红是那种石榴红!”

    我不禁回忆起和她的初识场景,当真是如此,而且她就一直喜欢穿这样的裙子,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

    我纳闷地问爹,你咋知道?爹笑笑,却不再说话。

    后来,女友变成了我的媳妇儿,我也慢慢知道了他和老龙达成的那份协议。

    他向老龙保证不再动幼小的水族,好让老龙子孙兴旺。老龙也答应他一个愿望,只有一个愿望。老龙还是大意了,他以为我爹乡野村夫,见不得世面,愿望无非就是多逮些鱼,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不曾想,我爹直接下了死手。

    爹当时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说要给我娶个又俊又好的媳妇儿,而且点名就要那条锦鲤。老龙贵为水中之君,自然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也就发下狠,含泪答应了。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和媳妇儿是,爹和老龙也是,总有一天我爹终会老去,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有条老龙始终在等着鱼神归位,那就是我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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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素隐韶华:写的太好了,读着似真似假,亦梦亦幻,从情感上想去相信,理智却愈加否认,后来不纠结真假,只为舒心,看书是爽快的事,看懂看不懂相信不相信全凭心意,所以我觉得我看懂了😬
      • 柳絮纷飞啊:你们水族故事真精彩啊:+1:
        冲浪小鱼儿:@柳絮纷飞啊 那是
      • 芸漠:看完了,写得真好。
      • ZXZ蜡笔小新:太好看了666
        冲浪小鱼儿:@ZXZ蜡笔小新 谢谢你
      • 信石三桑:精彩!我花30分钟看完了😂
        信石三桑:@冲浪小鱼儿 是完美主义者~太有魅力了😍
        冲浪小鱼儿:我再改一下
      • 夏光草木:魔幻现实主义始终立足于现实,父亲对于命的抗争,跨越了鲤跃龙门的传统意义上的蜕变,冲浪小鱼儿,文章越来越暗合自己的性格,很流畅😬
        冲浪小鱼儿:谢谢你,辛苦了,我再完善下
      • 驿路花开:艾玛,太长了,看完累死宝宝了!😂😂不过,挺好的!
        冲浪小鱼儿:辛苦了我再改一下
      • 丛铭:哇,好故事啊👍👍
        冲浪小鱼儿:@丛铭 谢谢你
      • 微风轻扬晓月寒:好故事👍👍👍
        微风轻扬晓月寒:@冲浪小鱼儿 😊😊😊
        冲浪小鱼儿:@微风轻扬晓月寒 好久不见
      • 散漫:先点个赞,慢慢看,你真行,写这么长😂
        冲浪小鱼儿:@散漫 难为你了,搞了好些天
      • 简书_红豆:"冲浪小鱼儿",显然这"鱼"跟"水"本就有一种依存的关联,于是看《鱼神传》会更加深入理解作者在现实主义文学与魔幻超现实风格表现上带有中國传统文化内涵的一种对命理的反思和对內心的扣问,作品不仅有吴天明《老井》的现实批判张力同时也不乏古典戏剧如《追鱼》、《牡丹亭》中对于理想与现实之矛盾的富于浪漫主义的"魔幻"式表达的艺术美感。百年孤独之后,中國网络文学如何更好地"拿来"并更好地"运用"这一文学表现,或许"乡土"便是一种最"现实"的着陆...…
        冲浪小鱼儿:@简书_红豆 那行,坚持
        简书_红豆:@冲浪小鱼儿 每个分块都很尽善了,个别细节的详写也很吸引人,整体比付费版拓延了很多勾连性的暗合补充,我觉得只要耐心看感觉是很好的,严肅文学的路子值得道路自信~ 🖒📝🍻
        冲浪小鱼儿:@简书_红豆 我天,听完你的评论,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要好好看下这些作品
      • 4f39f425d487:小鱼把老龙的爱妃给抢了,你真是活腻了:scream:
        冲浪小鱼儿:@蛙牛小妖 咋办
      • 56ff1347258a:我喜欢这种从头到尾窒息的感觉。
        56ff1347258a:@哲丝碎语Mr 有感觉,特别喜欢。
        冲浪小鱼儿:@哲丝碎语Mr 有感觉?
        冲浪小鱼儿:@哲丝碎语Mr ?
      • 唐家小痴:你居然要娶锦鲤,王大夫提着手术刀正在路上,你赶紧逃命去吧!
        唐家小痴:@冲浪小鱼儿 没法救你,我也怕手术刀,自求多福吧你。
        冲浪小鱼儿:@唐小痴 兄弟救我
      • 唐家小痴:为了你的辛苦,我默默点个赞。
      • 张大怪:\(*T▽T*)/
      • 张大怪:故事是真的好
        张大怪:@冲浪小鱼儿 say hi~(ღゝ◡╹)ノ♡看好你
        冲浪小鱼儿:@张大怪 别提了,费牛劲了!
      • 冲浪小鱼儿:搞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先发出来。问有点长,辛苦各位了!

      本文标题:鱼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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