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纯一睁大眼睛，抱起胳膊做出盛气凌人的姿态，“趁年轻，好好利用自己，去追寻自己想要的。”
那时，我也没有问问她，是如何在每周一次，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自己固有的骄傲和美丽，把槛外的明媚春光毫发无伤地带给她男朋友的。
她蔑视他们，她毫不在意。倘若死于20世纪的波伏娃见过她，当会吃惊女性的进步已经至此，她已经不在意用身体去交换爱情。
她完全独立于男性的剥削之上。
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一切都在那天被我亲手毁了。
如果你喜欢多年的亲人突然离开了你，你会不会害怕？
那件事之前，至少我以为我会像刚出生的小猪崽子那样，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边跑边叫。
可是我没有。
当纯一走向那些车流，过往种种，不断闪回。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心脏狂跳，可是供氧甚微，我觉得我就是那个要死在珠峰的攀登者了，我处在濒死状态，过往如重庆的巨型闪电将我层层暴击，我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撞得七零八落。
就像看见她原来在路上，帮助那些仿生工人，有只小手在脑海里不停地把我往外推，高声叫着让我拉住她，喊住她，去帮帮她，不要袖手旁观，然而作为工业化生产出来的现代文明人类，我的身体一动不动，始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生怕破坏了自己可笑的尊严。
我甚至还在想，她怎么这时候这么听我话了？
她被撞成碎块的那一刻，我反而如同大限到来的人类，停止挣扎，感到安宁。大脑分泌了大量的内啡肽来让人体感到舒适，从而在最后关头彻底解脱，这个时候，无论是呼吸机还是吗啡，都会打扰这一静谧的完结。
其实她从来都不曾违背过我的任何一句话。那件事发生后，我每夜都会从一样的噩梦中惊醒，瞪大了眼睛四处观望，床头的玻璃酒杯里，微微晃着模糊的月影。回味我们的曾经，突然琢磨过来，她对我有求必应，几乎宠坏了我，让我认为在亲密关系中，别人对我只能是顺从，只要提一句不同意见，我就会暴跳如雷。
从这一点看，她坑惨了我。
我看着她遗落在各处的尸块，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哭天喊地的跑过去，问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而是先拨通了仿生人保险公司的电话，又从不同角度拍了事故现场照片给我爸妈发过去，跟车主道过歉后，紧接着开始捡她的尸体，整个过程中，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车主把车移到辅路的应急通道，打开应急车灯，他还贴心地从车里拿出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让我来装她的碎尸，她饱满的额头瘪了下去，我知道她柔软，但不知道她如此柔软。我实在不忍心往她的脸上看，她睁着眼睛，看起来还没有“死透”。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死没死透，或者仿生人到底会不会死，我不知道她疼不疼。
她的眼睛还在眨，那双无论受了多少痛苦和屈辱都未曾夺取圣光的美妙双眼，慢慢眨着。
我抱她的上身在怀里，失去了四肢的她，好轻啊。那条裙子的布料轻轻滑过我的手背，我把余下的肢体都捡到了袋子里，唯独抱她在我怀里，坐在路边，耳鼓膜中，清晰地传来了我的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害怕跟她对视，我怕她说出些让我终生悔恨的话。
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杀手，冷酷的，无情的，无理取闹的，不敢面对自身丑恶的杀手。
对面的凤梨机器人已经停止挥手，我看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工作服的仿生人从机器人身体里走出来，等红绿灯过了，他径直走向我，并递给我两盒菠萝果切。我有些惊讶，刚想问他多少钱，只见他摆摆手，“孩子，别害怕，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们是为买菠萝来的，真是抱歉啊，她今天吃不上了。”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我强忍着泪水，纯一的眼睛还在阖动。我突发奇想，如果此时我的眼泪掉进她的眼睛里，她是不是能像所有童话里写的那样，从此复生，成为真正的人类？
“没事，咪咪，我不疼。” 她突然开口了，她眼睛里的亮光正在散去。
我的眼泪掉到她脸上，把灰尘冲掉，离得如此之近，我才发现她的瞳孔周围有一圈细细的钻石状光环，那是她所能散发出的最后亮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纯一，对不起姐姐……”
“你是即使失去了我，也能万古长存的女孩。” 她的嘴角弯起来，这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句台词，出自平成时代的日剧《悠长假期》。
“不是，根本不是，你胡说，我是失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那种女孩……” 我的声音非常小，细若蚊音，周围围满了人，我恨死这帮人了；事实上，我是贴着她的脸说的，我的眼泪糊了她一脸，我害怕我一张嘴，心就会吐出来。
如果我的心吐出来，送进她的胸腔，她能立刻活过来变成真人吗？
她的裙子垂在地上，那个卖菠萝的仿生人轻轻把它撩起来，遮在她的身上。
“不要太难过，她的核心数据不会被毁坏的，只要你想，她还是能再回来陪你的。” 他长着那种分不出年龄的脸，这样的仿生人遍大街都是，可是我却从那一瞬间看到了不同，不知是他区别于别的仿生人的明黄色工作服，还是身上独有的菠萝甜香，我发觉他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一种，隐隐的担忧。
“别再难过了小朋友，现在我必须得回去工作了，我今日的休息时间已经用完了。以后想吃菠萝了就常来，我可以跟老板申请打折，如果你不方便，还可以语音订购，我可以外送，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一张明黄色的名片放在果切盒上，接着转身离去。
不知道他是为谁而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的同类。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纯一没有再说话了，她的眼睛依旧睁着，已经没了光。
我坐在将尽的夏末，怎么也没想到我即将到来的成人礼竟然是如此惨烈的分别，不知道坐了多久，一名交警才带着两个仿生人辅警赶过来，简单交代了几句，划分了责任，又骑上摩托匆匆离去。
一名穿着蓝制服的仿生辅警蹲下来，盯着我怀里的纯一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从兜里摸出来几张湿纸巾，“擦擦脸吧。”
“谢谢。” 我嗫嚅着说出这两个字，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对那个卖菠萝的仿生人说声谢谢。我把名片从盒子上拿起来，透过路灯的黄光，看见上面写着：“菠萝果鲜专卖店，销售：菠萝人919号，订购电话：818-111-777，预约采摘……”
菠萝人919号，他连名字都没有。我又想起来纯一对我说的那些话，“咪咪，答应我，对他们宽容一些……仿生人是无辜的。”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纯一的白裙子都被染湿了。
那个仿生辅警缓慢地蹲下来，我清楚地听见他关节下压的螺旋声，纯一就没有这样的声音，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执法记录仪，“发生这样的事，你一定挺难过的，小姑娘，你能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虽然不涉及刑事案件，但是我们依然需要当事人的口述做笔录。”
“……”我在心里琢磨，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点，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杀人凶手，是我让纯一去走那条马路的。
“……我们发生了一些争执，她要过马路给我买菠萝，然后就红灯了……”
“哦……这样……那排除了人为的故意伤害，这样闹出交通事故可是了不得的啊，还好是红灯刚亮，大家刚起步，速度没多快……”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在荧光屏上飞速记录着什么。
另一个仿生辅警在问那位“肇事”司机车速等问题，我悄悄地擦着眼泪。眼前这个仿生辅警从兜里窸窸窣窣地又掏出来一些纸巾塞到我手里，接着又问我一些关于纯一的问题，我心里烦躁又冰凉，遂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他做完笔录后，爸妈终于赶到了，他们都穿着考究的衬衫，皮鞋一尘不染，急匆匆地从路对面赶过来，妈妈撩了撩她精心烫好的卷发，跟我爸说了些什么。我冲他们挥了挥手，妈妈抛来一个飞吻，又做出拥抱的手势让我安心。
他看见他们后，对我微微一笑，“果然没错。”
“怎么了？什么没错？”
“你爸妈一定很爱你，所以才会专程给你定制这么贵的仿生人。” 他的笑容回收得很慢，我因此看到他的牙齿是用亚克力板做的，几乎连成了一排，没有人类的自然缝隙。接着，他挽起袖子，又从编织袋里，拿出纯一的胳膊，“你看看这个做工，跟我们的比，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的皮肤光滑得像打磨过，没有任何毛孔，就是肉色硅胶铺了一层而已，但纯一的皮肤柔软细嫩，还有自然的毛孔，显得那么可亲。
“不是所有仿生人都像你家这位一样好的，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走在路上我们也很难辨认出来她是仿生人。小姑娘，你爸妈对你真好，好好对他们吧。”
说话间，爸妈已经走到了，爸爸跟车主交涉了一会儿，确定了保险赔付程序，这时候我才去看那辆车，那辆车只是前保险杠有些歪，上面有些刮伤而已，我的纯一却没有了。妈妈向我走过来，“咪咪，你还好吧？”
我冷冷地看着妈妈，她妆容精致，显然是早晨出门时就化好了，晚上准备和我们一起吃庆祝宴的，我的胃里像被打了一拳，胸口剧烈起伏，喉头血腥味泛上来，一股热浪冲进脑子，“你们骗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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