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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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生拆开一包鸡翅，刚刚执行完探测任务的他，饿坏了。在宇宙探测艇中独自执行任务的349个地球日以来，给他的大脑带来的，总是饥饿、疲惫还有孤独这几种感受，单调极了。还好，他还有美食这一项享受，否则，对于只能给上等人在无垠的宇宙空间开疆拓土的下等人来说，人生大概剩不下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了。

　　鸡翅是汤氏集团出品的明星产品，而且陈生手上的，是在今年，也就是2223年刚刚推出的新品。陈生撕开自热包装，鸡翅的香味就像等待下课已久的小学生们，在下课铃响起那一刻就冲到操场上一样，一股脑地灌满了整个船舱，并立刻勾住他的魂，于是他的味蕾、肠胃也条件反射般地活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鸡翅倒入盘中，一滴汤汁也不浪费，三只全翅整齐地排列在盘子中央，一道最可爱的他最心爱的菜肴就等着他享用了。“是啊，下等人的快乐虽然只有这么一项，可是也该知足了不是吗”他心想。

　　吃完鸡翅，他就进入了梦乡。只是，陈生觉得，这一睡，他似乎睡了很久。

　　陈生从小就是优等生，他聪明、孝顺、心地善良，在下等人的学校中，从小学到博士生的各个阶段，他都很努力地学习，拿奖学金、勤工俭学。博士毕业以后，他也比同龄人更早地拿到了宇宙探测的资质，做上了现在这份工作。现年35岁的他，助学贷款已经所剩无几，照这样发展，不到40岁，他也许就能买下家族中第一套具有永久产权的公寓，尽管只有50平米、地处郊区，但这在下等人中也算是顶了不起的事情了。当然，他需要花60年才能还完房贷，不过他想过了，努力工作，随着职位的晋升，他有信心在他有生之年还清贷款；如果不行，银行说了，靠小陈生接着还就行。依靠两代人的努力，让家族能拥有一项属于自己的不动产，值了，陈生常常淳朴地想着。

　　陈生身材修长、精瘦，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偏分的刘海礼貌地把额头让出来，一双有些凹陷的、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的大眼睛，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影视男演员，而人们总爱用“深邃”这个词来形容这些男演员的眼睛。他的整张脸，像是经过哪位雕刻艺术家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精心雕琢过，线条轮廓都显得十分利落，而又亲切。这样的长相，加上亲和的性格，陈生很是受到身边朋友们的喜爱。

　　陈生的任务，是乘坐宇宙探测艇到外太空进行秘密探测，发现了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之后，记录下坐标、摄影取证，再用探测艇上的装置打开虫洞回到地球，报告上等人组织。上等人再派遣机器人军队去征讨，清洗原行星上的低等生物，改变地质和大气环境，重建行星，再造一个地球。上等人已经通过这种方式，重造了十几个地外生存行星，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至于为什么上等人不派机器人去进行探测，为什么不彻底消除下等人，陈生倒是一直也没想明白，不过这倒也挺好，起码，他能活着。

　　在陈生熟睡的时候，他的探测艇里进了人，用地球人的话说，是进了外星人。外星人所居住的行星，地球人从未发现过，而外星人所使用的外星语，如果翻译成地球语，他们也称自己的星球为“地球”。

　　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因此陈生驾驶的探测艇根本没探测出这颗伪装的星球，反而被这颗星球上的雷达发现了陈生的探测艇。这探测艇的技术，上等人本以为可以骗过所有地外生命，现在看来，这只是人类再幼稚不过的骄傲。

　　陈生被注射了一种麻醉剂，就连同整艘探测艇被运回了“地球”。很快，陈生就被送进了“地球”人的生物实验室，然后陈生的事情上了当地的新闻。“地球”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起新闻，他们过去也曾俘获过其他星球的物种，这在他们大概也司空见惯了。而他们讨论得最多的，还是那几样，这种生物的智慧水平、科技水平如何啦，是否符合他们的审美啦，是双性繁殖还是单性繁殖啦等等。

　　有很长一段时间，陈生觉得，他在做一个很长的梦，这个梦让他感到格外舒适，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朦朦胧胧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梦想还是妄想的东西，都实现了。

　　他回到了地球，发现自己在一栋大房子里醒来，枕边有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记忆告诉他那是他的妻子。一袭黑色的长发婉约地略过陈生妻子的小半边脸，她白皙的皮肤、秀气的五官组成了一张同样婉约的脸，“这张脸和这头秀发真配啊”，陈生心想。他习惯性地起床，洗漱，换上整洁舒适的衣服，用过家政机器人给它的主人准备的营养早餐，轻轻吻了吻还在熟睡的妻子，就出门了。出门时，他看到邻居在院子里浇花，他们就亲热地互相打了招呼，他在细密的水滴上看到了彩虹，在彩虹下看到了小孩子般活力满满的花儿。他坐着他的车行驶在街上，车上的新闻告诉他，地球上30%的土地已经恢复了200多年前的地貌，长满了树木、开满了鲜花，狒狒和考拉在树上生活，干净的河流在群山间穿过。他到了公司，和同事们一起坐在大厅里，他和同事们做着不同的、各自擅长的工作，不时开开玩笑、吃吃点心和水果。他们共同运营着那些庞大的组织，组织是他们共有的，他们都希望通过工作为组织贡献些什么……

　　然而，这一切都美好得那么不自然，倒不是说里面的情景不自然，而是大脑的惯性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那就只会是个梦。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他虽然也想把梦接着做下去，永远不醒来，可是本能又不能让他这么做，于是他强行想要醒来，想要睁开眼睛，可是他总是觉得身体被紧紧地捆住了，眼皮被锁死了，他大叫，却发现他失声了，他摸着喉咙，感到奇怪、紧张、恐惧，眼前这一切也不再让他感到舒适了。

　　直到脑子里的想法只剩下“醒来”这一个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他在他的梦里，昏倒在地。不过很快，他又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醒来了，美丽婉约的妻子仍旧在他身旁，关于上一个梦，他又忘了。

　　二

　　在陈生被俘获的五年后，他真的醒来了，这一次，他费力地睁开双眼，觉得自己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梦里的一切他还记得，然而他知道那是梦，而梦之外，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他那小小的船舱里吃鸡翅，在船舱的左舷窗，他看得到一颗巨大的红色星球，这颗并不围绕哪一颗恒星旋转的星球，周身布满浓浓的毒气，于是，他的探测艇告诉他，这颗星球上断然不可能有任何生命存在，更不适宜地球人居住。

　　由于太长时间没有用眼，刚刚睁开眼睛的陈生，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好像是一个人，穿着白大褂，“是医生吗？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我什么也看不清。”他断断续续地嘟哝道。

　　“您别着急，太久没用眼了，刚开始是会看不清的，过一会就会适应的，我说的话您还能听明白吗？”眼前的影子对他说，但是影子的发音，陈生觉得有些生硬。

　　“听得明白，我这是在哪？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睡了多久？”陈生显然有些着急。

　　“好的，看来翻译器没问题。您听着，我接下来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不会骗您，也没有骗您的必要，我是在冒险帮您。”影子说道，顿了一顿，接着说，“但是对于您来说，我的话怕是会让您震惊，但您一定要保持冷静，答应我，不大喊大叫，因为这于您于我都非常危险，能做到吗？”

　　“啊……到底发生了什么？”陈生说。

　　“发生了一些，你我都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总之，您要答应我，不要大喊大叫，不然咱们俩都得遭殃。我给您安排好了一切，您听我的办就是，大概率您能如您的愿。也能，但愿，赎了我的罪。”说最后一句话时，影子显得有些歉疚。

　　“好……好吧，我答应就是。”陈生只好答应。

　　“大概五年前，应该说，用你们的时间计量的五年前，您被抓来了这儿。那会儿，您大概在这颗星球周围探测吧，可惜以你们的科技，大概觉得这只是一颗被毒气包裹的红色星球，但这只是我们为了避免别的智慧生物发现我们所使用的伎俩。”影子说。

　　“红色星球？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就是说，左舷窗外那颗巨大的红色星球，有生命存在，而且还把我抓来了？”陈生着急地打断，眼前的影子形象好像比刚刚稍微清晰一些了，但陈生仍旧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有着男性的嗓音，皮肤很黑，又有些蓝。

　　“没有错，您在这儿。”影子说。

　　陈生现在想来，那颗红色的星球，已经失去了第一眼看到时给他的震撼魅力，反而在他的心中生出一些阴森和恐惧的感受。

　　“您被抓来这儿之后，就被送进了生物实验室，然后大家就开始着手研究。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您一睡就睡了五年多，或者说，您一直生活在我们为您编织的美梦中……”影子顿了顿，头低下了一些，像是躲着陈生的目光，然而他知道陈生现在还看不清他，接着说，“这五年里，我们的科学家把您和您的飞船研究得很透。总的来说，跟我们相比，你们的科技水平还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因此，从科研的角度，您和您那艘飞船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可是……”影子又顿了顿。

　　“可是什么？”

　　“可是大家一致认为，在别个领域，你们倒是可以提供一些…...价值”影子又显得有些迟疑。

　　“价值？什么价值？”陈生追问。

　　“这么说吧，在这方面，你们倒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行家，就是……”影子又显得迟疑，这次是难以启齿，“在饮食方面的价值。”

　　“饮食方面？”陈生更加疑惑，这时他的视觉逐渐恢复，眼前的影子愈发清晰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外星人跟人类长得很不一样，黑色和蓝色的倒不像是肌肤，而是肌肤外面还包裹着一层什么。

　　“嗯……”这次影子顿了足足五秒钟，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接着流畅地说道，“相比我们这个物种，似乎你们这个物种更容易从饮食中得到快乐。而对于无论哪一个物种来说，快乐都是共同的追求不是吗？于是我们研究了您的大脑，发现您的大脑中有一部分区域对于饮食特别敏感，而那片区域是由一类特定的神经元组成的，异常发达。然而，这类神经元细胞，像是上天对我们的恶作剧，在我们这个物种的大脑里面，却只有一点点。这么说吧，你们这个物种，就像是天生的美食家，而我们呢，像是天生的厌食症患者。唉，苦恼啊！”

　　影子把脸抬了起来，正对着陈生的眼睛，这次他的表情变得欢快了一些，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接着说，“不过，在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们并没有停止研究，要知道，我们可是天生的科学家种族。我们紧接着提取了您的干细胞，引导分裂，分析并对不同的基因序列进行剪辑，定向培养，终于，精准地定位到了三组基因序列，它们共同决定着这些奇妙的神经元细胞的生长。”

　　“在最近两年，通过临床试验，我们成功地将这三组基因嫁接到我们的基因序列中，现在我们这个物种的大脑中，拥有了比你们更加发达的饮食区域。可以骄傲地说，我们也许是全宇宙，最有天赋的美食家了！”影子说完，呼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成功背诵完一大篇课文的小学生。

　　陈生听完，心想：“奇怪的种族……”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疑惑。然而，跟疑惑比起来，回过神来的他，心里更多的是气愤，“那么，事情总算结束了吧？你们粗鲁地把我抓来，不问过我就把我按在试验台上，让我一睡就是五年，研究这研究那，现在研究结束了，是要把我当成实验垃圾一股脑扔进垃圾桶了吧？”陈生感到眼前这个影子既然跟他说了这么多，对他多半没有恶意，就勇敢了起来。

　　“说到这个，这是我要向您道歉的地方。总的来说，我们这个种族，在我看来，还是个相当残暴的种族。自古以来，我们总是在互相伤害，世界大战都打过6次了，上一次差点把这颗星球的地底都打穿，您看到的那些环绕在这颗星球上空的毒气，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倒不是我们有意为之，那就是上一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毒气，没办法，我们只能制造些屏障把它隔在外面，正好作为这颗星球的伪装。”影子再次把头低下去，声音变得低沉。

　　他接着说道：“不仅残暴，还有自大、贪婪、嫉妒、虚伪，可以说，您能想到的糟糕的词，可以尽管用在我们身上，准没错。我们对待别的物种，更是残忍无道，我们自诩是宇宙的霸主，因为我们的智商最高，科技水平至今还未遇到对手。我们的帝国战舰已经征服了十几个星系，每征服一颗星球，原住民不是被杀光就是被当成了我们的奴仆。可是，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有父母、孩子、亲人、朋友，很多种族彼此和睦、勤劳工作，过着朴实、充实又自由的生活，还有一些种族，思想上比我们要进步得多，生活中的事情样样都看得通透，内心比我们要宁静、豁达得多，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只是倒霉，遇上了我们，其实我们唯一走运的，只是在我们这颗星球上，生命出现得更早，因而科技水平发展得更高而已。可这有什么用呢？照这样下去，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就会把我们自己毁掉。”他停顿了几秒钟，显然影子有些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略微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不过，稍微清醒的人，总还是有的。我们有一个组织，基于一些坚定的思想和理想，仍然相信这个世界还存在解药，不愿放弃。虽然这路上有太多的艰辛，也知道实现真理的那一天还很久远，可是一旦想起那一天终将来到，也就能平静地处理这一切了。”到这里，影子停了许久，眼睛凝视着前方，仿佛他生着一对奇眼，可以看到几千公里以外、几百年以后的光景。

　　“啊，对不住，说了许多让您感到困惑的话。”影子回过神来，“总之，我们这个种族向来不是什么善类，自打抓了您，就从没打算让您完好地回去。前几天，上面下了命令，对您的研究既然已经结束，今天就需要把您的身体处理掉，简单来说，就是安乐死。”

　　“安乐死？”陈生惊叫一声，差点从长沙发上摔下来，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他的视线顿时清晰了许多，这时可以几乎看清眼前影子的模样，他晃了晃脑袋，用力地闭紧双眼，再睁开，这时他总算看清了，之前眼前的那一团影子，竟然是一只身量与人类相仿、穿着一条白大褂、生着一身黑蓝色羽毛、直立站立的、会说话的鸡！死亡、高智力的外星人、科学实验、残暴的种族……这些印象在他脑海里打转，形成一团团旋涡，弄得他恐惧、惊慌、不知所措，陈生顿时脸色苍白，蹲在沙发上，咬着指甲，眼球不停地转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生路。“怎么办……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先别慌，听我说完。”影子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我只是来执行这道命令，那我自然不必跟您说这么多，甚至不必唤醒您。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保管您平安离开，回到您的家园。”

　　影子显得胸有成竹，说道：“您不用担心，组织早就猜到他们最终会这么处理，因此我们在几个月之前就提取了您的一些干细胞，定向培养出一个完整的您的身体，或者说是从未苏醒过来、从未活过来的、一具您的尸体。当然，这只是为了瞒天过海。然而，您自己逃出去，得花更大的力气，所以，趁这几天，作为这个实验项目负责人的我，放了大家好几天的假，好让大家不去上班，而我们呢，几天前就偷偷把您运到了这里，我的私人实验室，这几天，我把您的基因，按照我们的基因进行了改造，但是，保留了您的记忆、您的思想，也就是说，现在的您，还是您，只是您的外貌、身体构造成了我们的模样，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这儿，去乘坐您的飞船，回家！”

　　“这么说……”陈生低头去看刚刚还在咬着指甲的手，“我成了一只……鸡！”他大叫一声，眼前果然是一对......鸡翅！紧接着，他就昏了过去。

　　三

　　陈生又做了一个梦，这次的梦跟上一次不同。梦中他从一个潮湿、阴冷的房间中醒来，他发冷、心里害怕，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发现除了他自己，小小的房间里还有些别的影子，好像很拥挤，大家说的话他听不清，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他听不出这些“咯咯咯”是在说话还是只是在纯粹地发出些声音，于是他想问出些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也只是发出些“咯咯咯”的莫名奇妙的声音，于是他更加害怕了。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用两条腿站立着，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还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过了一小会儿，房间外面的灯突然亮了，他看见有人，不，是巨人，长着人类的背影，但身形比人类要高大得多的巨人，走到对面的某个房间门口，把手往里伸了进去，熟练地捞了几下，就抓着一只鸡的脖子，提出了一只鸡。这时他注意到，巨人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刀。“这怕是杀鸡的人，而这里是……”他再次低下头，再次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不，是两只鸡翅，“这里是……养鸡场！”

　　陈生从噩梦中惊醒，这一次，他所做的梦，不再是被操控的。醒来的他，仔细检查自己的手、腿、脸、嗓音以及身体的各个部位，他确认了，自己仍然是一只鸡，一只有着人类身量、可以直立行走并开口说话的鸡，不过他已不再过度慌张，他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他想起他昏倒之前，影子对他说的话，于是心想：“也是，不这样，我走不出这里，更回不去，这样倒是可行得多。”

　　影子发现陈生醒了，就走过来，“啊，您醒啦，料到您会是这个反应，没办法，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任谁都没办法一下子接受的。不过，也只有这个法子，外面到处都是监控，用您原来的模样，一出去就会立刻触发警报，我们的自动监控做得顶严密，谨防外来物种嘛。”影子把准备好的食物递给陈生，亲切地说道，“来，您一定饿了，吃点东西吧。这是食物棒，用培养蛋白、纤维、水、调味品混合加工而成，味道不坏。”

　　陈生接过影子手中的食物棒，稍微看了一眼，觉得那像是一根加粗的乳白色香肠，舔了舔，味道确实不坏，就大口地吃了起来，他饿坏了，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进食了。吃完食物棒，他精神好多了，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头脑清晰了起来。“还没问过，您叫什么名字？您这么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陈生对影子说。

　　影子微微一笑，说“不用客气，帮助您是我们信仰的一部分，是我们践行思想的不可或缺的步骤，真理如果只放在心里、脑子里，而不去行动，那真理是自动不会落地生根的，更加不会散播开来。所以，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如果您希望感谢，就把这个思想也放到您的心里、脑子里去，并且同样地行动，去改变、去传播。”

　　“您说的思想，具体是什么呢？”陈生问。

　　“我们认为，我们这个种族、这个世界的种种罪过和错误，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头脑，任由那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以及那些看似英雄实则残暴的历史中衍生而来的惯性所掌控了，极少有人能够从这两者中完全挣脱，以最基本的逻辑，去冷静地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很多事情该如何去做、会有什么影响。我们做的许多事情，看似是为我们的后代创造了更好的明天，实则恰恰在毁掉他们的明天。举个最基本的例子，那些毁坏、屠杀、镇压和奴役，都只是在为我们自己树更多宿敌，我不知道我们哪里来的勇气去面对这么多世仇，今天越是剧烈的镇压，唯一能换来的，只会是明天更剧烈的反抗和复仇。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人在夜里是难以入眠的。”影子略作停顿，继续道，“基于这个逻辑，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平等互助就该是最主要的关系。互相配合、互相支持，让彼此都能过得更好，一群人对另一群人，或者一个种族对别的种族，不是通过掠夺、镇压和剥削去得到自己需要的，而是通过创造了自己需要的、对方需要的，和对方进行平等的交换，从而得到自己需要的，这才是良性循环。另一方面，理想的世界中，也不应该屈从于贪婪和虚荣，分出高高低低的阶级，不同的人，只应凭着各自的天赋、兴趣，当然更重要的，还有为他人创造价值的存在感和荣誉感，去专注地做不同的事，而这些事本身也没有高低之分。这么说，您能大致明白吗？”

　　“嗯，您的这些思想，我好像以前在什么书上看到过，不过，恐怕您要笑话，在我们那儿，像我们这样的下等人能够接触到的关于思想的教育，是极少的，这也算是，我们那儿上等人对下等人的一种镇压吧。”陈生惭愧地说道。

　　“可怜的人……来，拿着！”影子把一个小型的存储设备放在陈生的手里，“我们把这种思想的框架体系、细节、实施的具体步骤、以及我们斗争多年总结出来的，对于各种问题的应对方法，翻译成了你们的语言，都装在这里面了。希望这能对你们有帮助！哦对了，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史蒂夫·巴甫洛维奇·陈”

　　“史蒂夫·巴甫洛维奇·陈？好奇怪的名字……”陈生心想。

　　“好了，接下来，该来说说，该怎么送您回家了。”史蒂夫说道。

　　史蒂夫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把具体的逃离计划和路线详细地讲给陈生，再花了两个小时，让陈生复盘其中的细节，确保陈生精确地记住每一个步骤和细节。不过总体来讲，整个计划并不复杂，史蒂夫的组织安排了一位军官，一路护送陈生，经过一些关口的时候，陈生出示他们已经给他准备好的那些“证件”，配合检查人员回答一些问题，到达探测艇安置的地点后，陈生进入探测艇离开就行。显然这个组织在这个星球上，已经拥有了一定的势力，打通了许多环节，使得整个过程，只要不出现重大失误，陈生就能安然离开，回到地球。

　　陈生复盘结束，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这个长沙发上坐了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而他也注意到，即便脱掉塞在耳朵里的实时翻译器，直接用对方的语言对话，自己也能听得明白、说得清楚。陈生这时才开始注意到，他所处的这个史蒂夫的私人实验室，装修得极为简约，且富有科技感，宽敞的空间中，只摆放了少量几件家具和设备，地板、墙面和天花板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割，弧形将彼此连成一体，而这个连成一体的墙体是半透明的，墙体由内而外地透出白色的光，将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照亮。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高大结实的人，当然，在陈生看来，这是一只高大结实的鸡，长着一身厚厚的棕色羽毛。他叫詹姆斯·洪，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正常一些，陈生心想。詹姆斯穿着一身厚大衣，脚上踩一双高帮皮靴，这身装束的质地看起来跟他的身形一样结实。他给陈生带来一件面料舒适的长款大衣，陈生穿上，能覆盖他身上大部分的白色羽毛。

　　到了分别的时刻，“十分感激你们……我永远不会忘了您，史蒂夫，若是能够顺利回到家乡，我会尽我所能，研究那些思想，并把它传播开来。”有些泪花在陈生眼里打转，他紧紧握住史蒂夫的手。

　　“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您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祝您一路顺风，亲爱的兄弟！”史蒂夫笑道，和詹姆斯互相点头示意，道了别，陈生就钻进詹姆斯的车，离开了。

　　四

　　离开史蒂夫的私人实验室后，在隧道里疾驰了一小段时间之后，詹姆斯的车就把他们带到了地面上，这是陈生第一次看到这个星球地面上的景色。天窗之上，是一整片斑驳的、红色的天空，像是什么人用一个巨大的碗倒扣在这大地之上，碗底被事先涂上了红色颜料。天空中的斑驳大概是由于地面上的光引起的，和陈生所居住的地球不同，这个天空上的光，全部来自于地面。地面上，建筑群那明暗不一的灯光，把整个天空染成了一片不均匀的、让人感到不适的红色画布。

　　这些建筑发射出来的灯光把陈生的视线牵到了地面上，他注意到，地面上到处竖立着形态各异的巨塔。这些巨塔有的方方正正，像个巨型的火柴盒，几乎要插入天空；有的像极了地球上的金字塔，然而目测之下怕是要大上几千倍；有的成双螺旋状，巨大的螺旋体像两条巨蛇，互相缠绕着，从地面蜿蜒地爬向天空；还有其他许多难以名状、见所未见、奇形怪状的巨塔，毫无规律地排布在大地之上。这些巨塔有的通体发亮，有的通过巨型射灯把它头顶的天空照得亮堂堂，像是在天空中标识出自己的地盘；有的暗沉沉，像一头失落的巨大的远古神兽。它们每一栋都大得难以形容，陈生哪怕是在梦中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建筑，仿佛每一栋建筑都可以装下一整个超大城市。除了身形特别巨大，陈生还发现这些巨塔有两个共同点，一是这些巨塔身上遍布着许多细孔，有许多飞行器从这些细孔中飞进飞出，这让陈生联想到了蜂巢与蜜蜂；二是这些巨塔的底部，都普遍生着三到五个巨孔。

　　詹姆斯看陈生望着窗外看得入了迷，友善地问道：“很壮观吧？这些城市。”

　　“这些果然是一些城市吗？”

　　“没错，在这个星球上，人们都聚集在这些巨型建筑里，按你们的时间来算，这种方式已经持续了几千年。”詹姆斯解释道，“每座建筑内部，都有一座城市完整的组成部分，供人居住、工作、社交、娱乐，应有尽有，而且，这些建筑还能灵活迁移，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

　　“真厉害啊！”陈生感叹道。

　　“不过……”詹姆斯露出尴尬的神色，“我是说，这倒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尴尬地笑起来，“起初，我们的祖先并不这么生活。很久以前，这个星球上到处是大片大片的丛林，洁净的河流从碧绿的群山中穿过，流入广阔的大海。那个时候，气候宜人、空气新鲜、物种丰富。总之，如果有创世的神，这个地方一定被神吻过。可是后来，相信史蒂夫也给你介绍过了，我们发生了那么多次世界大战，整个星球已经彻底不像样了，你看这片大地。”说着，詹姆斯指了指窗外的大地，陈生顺着詹姆斯的手指，把目光投向那片他先前还未注意到的，同样是红色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到处遍布着些看得清看不清的巨坑，这些巨坑之上、巨坑之间，有数条龙卷风，连接着天地，在缓缓移动，这些龙卷风把那些粗得吓人的砂石，随意地、粗鲁地从一些地方，抛到另一些地方，陈生这才注意到，他们所乘坐的自动驾驶汽车的车窗，时不时就被这些砂石敲打得啪嗒作响。而山丘倒是有的，不过那显然是这些巨塔所排出的垃圾，胡乱地堆放，成了这些可怜的山丘。这片土地，和詹姆斯所描述的被神吻过的地方，已经找不出丝毫的联系。詹姆斯继续说道，“外面的气温，高得吓人，如果我们把车窗拉下来，我们俩很快就会成为一顿烧烤。这么说吧，一个生物，不管它多么坚硬、耐热，暴露在这样的环境中，恐怕一天也活不了。

　　“啊……很遗憾。”听到这里，陈生心头发紧，不知该说什么，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关系，我们早已习惯了这些。”詹姆斯无奈地笑了一笑，“哦，我们马上就要到我们的目的地城市了！”

　　詹姆斯的车驶近一座形似火箭的巨塔，就从地面的公路上飞起来，从这座巨塔的一个小孔中钻了进去。在一些狭窄的、发着些暗紫色的光的隧道中，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之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极其开阔的区域。那是火箭巨塔的内部，在这里，陈生分不清哪儿是地面、哪儿是地下，无数的天桥像毛细血管一样，将巨塔内部的各种建筑、平台相互连接。大部分交通工具，包括詹姆斯的车，都行驶在这些天桥之上，还有一些比较大型的飞行器，在空中穿梭。

　　陈生的目光，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建筑抓牢了。所有这些建筑的墙体，都由内而外地发出些或明或暗的各色的光，而想要形容这些建筑的形态，人类的语言怕是难以胜任了。陈生惊叹于这个星球居民的想象力，虽然仍旧有引力，但设计师们完全摆脱了地面的束缚，将所有的建筑，都通过一些巨型的支架托在空中。这里有河流与湖泊在空中流淌，穿过一些山峦，这些山峦有的郁郁葱葱，长满整齐挺拔的树木、地面铺满细密的草地，有的高大笔挺却又光秃秃，单调地生着些苍白嶙峋的巨石。有一道瀑布将湍急磅礴的流水有力地坠下几千米，只为那一座大概是住宅的建筑增加一面水帘幕墙。仔细看，树林里、草地上，有些野生动物或在奔跑或在休息，而草地的上空还有几片人造的白云在从容地漂浮。还有这样一些区域，这里高楼林立，大部分建筑都用类似玻璃的材料将全身包裹起来，反射出冷酷的光，这里街道的线条、楼体的高低布局、间距甚至配色都极为齐整，连街道边的树木、花坛、小型公园、喷泉等都坐落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大概设计者是一位有着重度洁癖的艺术家，也大概即便是重度强迫症患者也挑不出什么瑕疵。

　　不知过了多久，詹姆斯的车停在一个广场中央。詹姆斯把车停好后，塞给陈生一条食物棒，神色凝重地对陈生说：“我下车打点一下，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也许很快，也许会很久。您肚子饿了，就吃这个吧。”詹姆斯顿了顿，定定地看着陈生，接着说道，“在车上等我回来，好吗？”

　　“好的，您自管去吧，劳您费心了。”陈生答得爽快，詹姆斯的心就不再发紧。詹姆斯思索了一阵，往陈生怀里塞了一些涂着金粉的纸张，“这是一些现金，如果我回来得晚了，您可以在附近买些吃的，不过，别走远，我会争取尽快回来的，请您放心。”接着，詹姆斯利落地下车，朝着不远处一幢高大的建筑快步走去了。

　　“果然哪儿都有后门可以打点啊……”陈生不禁想。

　　陈生在车里坐着，等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知道他心里的情绪，从一开始由于陌生和清楚现在是在逃亡而感到的有些紧张，到了后来由于渐渐习惯而变得平静，也或者只是因为时间实在有些久了而变得平静。他看着车外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些人也许在上班，下班，来吃饭，来闲逛，或者是吃完饭回去。他们身材各异，身着也各异，在陈生眼里，他们是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鸡在自己的眼前来来去去，对于这一点，他倒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应，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做着另一个梦。

　　又过了许久，詹姆斯那边也许遇到了些麻烦，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于是肚子抗议了许久的陈生撕开食物棒的包装，吃了起来，这是另一种口味，但吃起来同样让他感到十分的美味和满足。吃完食物棒，陈生就睡了一觉，在这个没有昼夜的星球，好像并没有统一的作息，每个人都随着自己的喜好安排自己的生物钟，因此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睡觉，陈生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这次陈生没有做什么梦，过了许久，他醒了，于是接着坐在车里等，继续看眼前的人来人往。在这个被本地人也唤作“地球”的星球，没有太阳，没有白天和黑夜，如果陈生猜得没错，这里应该也不会有四季，不过某种程度上，这也就实现了四季如春的诉求，大概每座巨塔内部，都像置身于一座连通的巨大的空调间，只是想到每座巨塔巨大的体积，以及巨塔外部炼狱般的高温，陈生就不免想到，在巨塔内部要维持这样舒适的恒温，需要耗费的能源会是多么惊人。“既然这颗星球没有它的太阳，那大概只能是使用核能了吧，真是令人惊叹的能源技术……”陈生不禁心想。

　　又过了许久，然后再过了许久，接着又是许久，陈生周围的车也来回换了几拨，可詹姆斯还是没有回来。此时，陈生饿极了，开始感到胃部有些生疼，嗅觉变得更加灵敏，他能闻到附近餐厅飘来的食物的味道，都是他喜欢的食物，比如鸡翅。不过陈生又清醒地认为，这里可以什么都有，唯独不会有鸡翅、鸡腿这类食物吧，毕竟一个拥有高等智慧的种族，不至于做出将同类摆上餐桌这样的事。詹姆斯走之前，把车里除了空调和灯光等之外的许多功能都锁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没有告诉陈生，陈生也没来得及问。此时陈生只感到极度的饥饿，他开始感到胃里有刀切般的疼痛，偏偏这时车外飘进来的食物的美妙气味挠着他的神经，本能使他只能想到一个词：“进食”。而就在这时，有人站在车外，敲他的车窗。陈生抬眼，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身姿挺得很直，像一根铅笔，穿得顶正式，像是招揽周边顾客的服务生。他举着一份电子菜单，菜单上播放着他们的招牌菜，嘴里念念有词。陈生拉下车窗，果然这个人是附近一家餐厅的服务生，在招揽附近的客人。

　　“亲爱的，您不妨到我们家餐厅一坐，我们这儿有各种口味的菜肴，也有时下最火的菜品，包您满意！”

　　“啊？啊！不过您看，我这些钱够用吗？”本能使他屈从了，陈生把詹姆斯给他的现金拿给服务生看。

　　服务生扫了一眼，“噢！这些现金足够您吃十顿饭了，亲爱的！”

　　“好吧，那劳烦您！”陈生说道，心想，“去餐厅吃个饭，保证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再回来，应该不碍事。”紧接着，他就下车，随着瘦高的服务生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餐厅。

　　五

　　那是一间顶大的餐厅，餐厅内灯光昏黄，墙面、柱子、桌椅等处处都用暗红色的木材进行装饰，仔细看去，在一些桌边、墙柱上，能看出一些很细的、繁复的金色花纹，整体显得复古而别致。陈生被安排在一组面对面的两人座上坐下，这两个座位的右边连着另一组两人座，现在已经坐着两个人在用餐，两组两人座的中间插着一张小隔板。陈生拿起服务生给他的菜单，上面的菜名和食材他几乎都不认得，于是他在第一页上胡乱地指了几样，就让服务员下单了。

　　在等上菜的时候，陈生对隔壁桌的两位食客产生了兴趣，想看看他们在吃什么、聊什么，就悄悄地留心起来。两位食客中，坐他斜对面的人，穿着一身蓝色西装，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身材匀称，羽毛是跟他一样的白色，整体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整洁感；而和陈生并排的这位，穿着宽松的大衣，没戴帽子，蓬松的羽毛以红色为主，又掺杂着一些蓝色、绿色、黄色等不同的颜色，体型圆胖。白羽食客盘中的食物较为简单，主要是各种植物性食材，还有一些类似于陈生之前吃的食物棒之类的食材，有些像人类的香肠，他的双手（在陈生看来是鸡翅）卷着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叉、送到嘴里、再慢条斯理地咀嚼，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动作和他的着装一样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整洁感。而红羽食客正好像一个反面，看起来，他更像是胡乱地把餐盘里的食物毫无条理地叉起来，大的小的、湿的干的、一起塞进嘴里，大声地咀嚼一通，然后随意地咽下，有时他直接用手抓起湿哒哒的什么动物的触须，提溜到嘴边，像面条一样嗦进嘴里，用力咽下。不过，可以看出，两位食客都很享受整个进食的过程，无论白羽食客还是红羽食客，在吃饭的时候脸上都现出明显享受和陶醉的神情。

　　两位食客吃过一阵之后，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开始喝酒，交谈，此时陈生开始竖起耳朵听。

　　“我说，您应该多少听我的才是，人造食物的口感和味道，要比动物肉的好得多，要不要尝尝？”白羽食客说道。

　　“得了吧，我是食肉动物，天生如此，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哈哈！”红羽食客粗声说道，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

　　白羽食客摇了摇酒杯，“肉的主要成分不过就是蛋白质、脂肪、血红素等，坦白地说，我也是食肉动物，没办法，我们的基因里已经深埋了对肉的渴望，这一点任谁都改变不了，当然大多数人也不曾想着去改变。不过，人造食物的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我们能吃到的人造食物，无论从口感上，还是味道上，其实已经远超动物肉，足以让我们的大脑同样感到进食的快乐，那我们何必还要执着于吃动物的尸体呢？”

　　“是习惯吧！我就是吃不惯那些人造食物，动物肉才能激起我的食欲，哈哈！”看来红羽食客习惯在说话之后，大笑一声。

　　白羽食客低着头，思索了几秒钟，手不再摇酒杯，嗽了嗽喉咙，说道，“您瞧，其实这里面还有另一层意义，如果我们更能关心动物一些，特别是那些无辜的，被我们从别的星球掳来，在我们的农场里成批圈养起来，然后成批屠宰并送到我们餐桌上的那些动物，您不觉得，在这样的心态下，我们自己的许多问题也许就能解决了么？”陈生听到这，心头一紧，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好像跟他自己有着某种联系。白羽食客接着说，“到了今天，我们的科技可以说极其发达了，这宇宙间我们还不曾见过哪种智慧生命拥有比我们更高的科技，可我们内部的冲突更加剧烈了。这个星球上遍布着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国家，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制度和信仰，谁也不服谁，谁不不信谁，有些相邻的国家，它们几十年以前还是同一个国家，现在动不动就互相攻杀，也许今天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两个士兵，他们的父亲就是亲兄弟呢。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是简单到连小孩子也懂得的道理，可这些荒唐每天都在发生着。可见，科技的进步并不能阻止这些荒唐的发生。”

　　“嗯，确实是这样，那什么能阻止呢？”红羽食客终于不再在末尾哈哈地笑。

　　“在我看来，只有思想。是真正做到彼此关心的思想。想想吧，这世间普遍存在着伪善，人们一边在做慈善，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一边又对身边的其他物种的实施着暴行。动物们难道没有情感吗？他们难道没有家庭、没有父母子女、没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吗？我们强行把他们圈养起来，只为了将他们送上我们的餐桌，又美其名曰这种方式其实大幅增加了该物种的个体数，让他们的基因更高效地传递下去了，可是我们有问过他们是否情愿吗？”白羽食客顿了顿，接着道，“假如我们能够做到真心关心动物，不再将他们圈养起来，而是放归山林，让他们自由地生活，那么，我相信，这种关心他人的思想一定可以延伸到关心我们自己这个种族的其他个体上，这样，我们就不再那么自私，心里容不下别人，容不下别的种族、制度、别的信仰、别人的好与不好，这样这世间的纷争才能真正结束。”

　　“话是这么说，不过做起来很难啊。”红羽食客说。

　　“行动起来才有答案，来，从今天这顿饭开始，请尝一尝吧，我的朋友！”白羽食客往红羽食客的盘里放了一块质地均匀的人造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好，今天听您的！”红羽食客把这块肉塞进嘴里，仔细嚼了嚼，现出惊喜的神情，“的确不错啊！”

　　后来隔壁两位食客开始聊些朋友圈子内的事，陈生没再听下去了。只是刚刚白羽食客提到的，关于他们总是把别的物种从别的星球掳来，放进农场批量养殖，成为他们的食物这一点，让陈生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直觉告诉他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许并没有现在看来的这般简单。

　　正想着，他点的菜就上来了，总共有两盘，陈生太饿了，就急忙地吃了起来。这些菜，看起来有荤有素，然而点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什么，吃的时候其实也并不知道是什么。荤菜的部分，有些带着骨头，陈生看不出是什么部位，有些是什么动物的触须或者触角，陈生也看不出是什么动物。它们形态各异，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在进食的过程中，这些食物让陈生从嘴、食道、胃、大脑、乃至全身各处都感到极度愉悦，仿佛这些食物从吃进嘴里那一刻起，就化作无数小人，钻进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撩拨那些专门负责愉悦的神经细胞。他暗想，到底是因为自己太饥饿呢，还是因为厨师的厨艺太高超，让他感到如此巨大的快乐，他想不明白，但这不免让他又想起，前不久，史蒂夫在他的私人实验室里对他说的那番话，那番关于这个星球上的种族天生对美食不敏感，而通过对陈生的基因研究，对自身进行了一番改造，使得他们能够极大地享受美食带来的快乐，他不禁感叹，这番改造是多么成功啊！

　　很快，陈生就吃完了眼前的两盘食物，可他仍感到意犹未尽，想再吃一些。于是招呼服务生再拿来菜单，这一次，他希望至少不是只对着菜名，而是在点菜时，能够看到些对应的图片。于是服务生按了一个刚刚他没注意到的餐桌边上的按钮，一块屏幕缓缓升起。服务生说，“您可以使用这台设备，自助点餐，您可以看到每道菜肴的详细介绍，包括它的配方，烹饪方式、烹饪进度，当然，无论您点的是什么，我们绝不会让您久等的，这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哦，还有，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您还可以用这台电脑上上网，看些有趣的视频，听些您喜欢的音乐，或者看些您关心的新闻，我想这样应该会让等待上菜的时间，变得更加轻松舒适。”陈生听了，暗暗高兴，向服务生道了谢，让他去忙别的，就用这台电脑搜寻起新的菜肴。陈生希望，把胃里目前所剩无几的空间留给一道他最满意的菜肴，于是他慢慢翻阅，然而当他翻到一道菜的时候，他的心一沉，感到好像有人猛地扒开他的胸口，往他的心脏上狠狠地给了一记重拳，接着他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他翻到的这道菜，名叫“鸡翅”，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直觉就让他感到不安，“难道这个种族的人，不仅会吃自己的同类，还堂而皇之把它摆进餐厅、列入菜单？这是怎样的残忍，才能……”可是很快，理性告诉他，这绝不可能，于是好奇心和本能就将他眼睛转向菜名旁边的图片，这才终于得到了答案，一个他更加不能接受的答案，图片上，是一条被烤成诱人的红色的，人类的手臂！

　　陈生晕眩了一阵，也许几秒，也许十几秒，他记不清了。不过很快，他恢复了意识，他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感，胸中有一股更猛烈的力量，支撑着他，并告诉他，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史蒂夫和詹姆斯告诉他的那样，他必须尽快自己查明。然而，回想过往的一切，直觉也告诉他，史蒂夫和詹姆斯是真心在帮助他，否则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把他送出来，直接把他抹杀了事就行。他抱着头，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像是把肺都要一起呼出来了，不过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他马上查阅所有关于自己被他们从探测艇俘获之后的新闻，一点点也不放过。几十分钟过去，隔壁桌以及周围附近的座位都已空了出来，而陈生也终于明白了这几年的真实情况。原来，住在这个“地球”上的种族，本来就拥有着一些极其发达的神经，这些神经对进食美味的食物有着天然的强烈冲动，而陈生被俘获之后，他所得到的的待遇，和其他之前被俘获的生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地被提取基因，改造基因，定向培养，形成一个智商低下、温顺、而繁殖能力和生长能力都极强的变种，然后再放到农场里进行大批量养殖，最后变成这儿的“人类”餐桌上的一道道美味佳肴，满足他们那发达的进食神经，成为他们快乐的一部分。之所以那道菜的名字，叫做“鸡翅”，是因为在这儿，陈生这个地球人种族，也就是人类，被命名为“鸡”。陈生回想起，之前史蒂夫和詹姆斯对他讲述一些现在看来明显是谎言的时候，他们那些犹豫的、惭愧的停顿和神情，就都说得通了，他想，想必史蒂夫和詹姆斯也清楚，若是向自己直白地道出真相，怕是自己怎样都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所以决意瞒着他。陈生还想到，在这个“地球”上，很多大型现代化的农场里，他许许多多变种的同胞，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通通都光着身子，跟自己的同胞们，挤在那些阴暗、潮湿、肮脏的角落里受尽折磨，而且这些折磨显然没有终点，相比之下，最终无可避免地被屠宰的时刻，反而成了结束这种折磨的救赎时刻……陈生想救出他们，可是他又想到，在这里，相对于这儿的“地球人”，他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弱小，连他自己也还需要被拯救……不知不觉间，他的脸已经被自己的眼泪完全浸透，表情像是被某位印象派画家动过手脚，极度扭曲，他手脚冰凉，没有一点力气，心里难受极了，他觉得，他胸口里面像是一切器官都被什么人掏走了，而且这个人还狠心地在他空荡的胸口里放了一把火，把所有东西都烧焦了，他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陈生的后背，陈生仍然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没有回过头去瞧拍他的詹姆斯。詹姆斯俯下身来，凑近陈生耳边说：“抱歉，我回来得晚了，我料想您可能饿坏了，我观察到附近有这家餐厅的服务生在推广，就猜您也许在这儿，万幸，您确实在这儿。”詹姆斯压低声音继续道，“出了些意外的状况，我被困住了一阵，不过任务总算顺利完成了，我们现在可以继续上路了。”詹姆斯看着陈生眼前屏幕里的内容，沉默了一会儿，看来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詹姆斯的眼里也泛出些泪光，心头发紧，喉咙也像被加了塞子，有些发堵，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手在陈生背上轻轻游走，继续对陈生说，“看来，您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史蒂夫和我都尽量瞒着您，想着，有些真相也许对您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不过，知道了真相，从另外一些方面来说，未必没有积极的意义，关键在于能否足够勇敢。”

　　“谢……谢谢……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的好意。”陈生低着头，用断断续续的哭腔低声答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求求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拯救我那些可怜的同胞们？”陈生转过脸，直直看着詹姆斯，用力地抓住他的手。

　　“嗯，这正是我们的工作，不消您说，我们整个组织都在竭尽全力这么做着，只是，您也要明白，要把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彻底拔除、销毁，不花上足够的时间，不付出足够的牺牲，是做不到的。但是您放心，事情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您的同胞的命运，交给我们了，我们一定会帮助他们恢复他们应有的地位，让他们作为这颗星球上的普通公民去生活……”詹姆斯说着，语气愈发坚定，他握住陈生的手，轻声跟他说了许多，陈生也时不时地点头。

　　六

　　离开餐厅后，詹姆斯带着陈生回到车上，就前往陈生的探测艇。沿途上，有一些地带，陈生看到了高高密密的楼房，楼房因为很久没有洗刷而整体现出斑驳的尘土的颜色，上面十分密集地布满许多小小的窗户，像是许多忧伤的眼睛，在诉说着一些悲伤的故事。陈生观察到，这些楼房下的街道上，锈色和土色的、大大小小的店铺招牌十分杂乱地挤在街道两旁，街道上的人，大多穿着简单的拖鞋和背心，或者穿着像他们的羽毛一样许久未洗过的衣物，仔细瞧他们的眼神，都同样地现出些焦躁、担忧的神情，仿佛明天他们就会通通丢掉工作。

　　再后来，在几个关口，詹姆斯出示了刚刚搞到手的几张盖章的文件，陈生也按计划出示了一些“证件”，回答了一些问题，他们就顺利来到了陈生的探测艇前面。“抱歉，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的飞船已经修好并做了一些改装，有了翻译器。我们设置了路线，您上去之后，飞船会自动带您到飞进虫洞，出来便是你们地球的上方了，然后您接管手动驾驶，就可以回家了！回去之后，您务必要记得，把我们的思想，以及您和您在这儿的同胞们身上发生的那些不幸，都告知您在地球上的同胞们，希望你们做出更好的选择！”詹姆斯眼里又泛出些泪光，他想到这是第一次他们成功做到这样的事，想到这几年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斗争的艰苦，心理难免感到激动。“事情总算是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他心里想道。

　　陈生紧紧握住詹姆斯的手，两行热泪再次浸湿了他脸上的羽毛，带着哭腔说：“谢谢你们……我发誓……我一定要做到，用我的余生，哪怕献出我的生命……在这儿的同胞们，也拜托你们，救救他们，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孩子，救救他们！拜托了！”

　　詹姆斯也紧紧握住陈生的手，“放心吧！我们也发过誓，会用我们的、我们的孩子们的、我们孩子的孩子们的一生去做到。放心吧，我的兄弟！”他的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流了出来，这在这个结实的大个子的一生中，是头一回。

　　接着，陈生就爬进他的探测艇离开，透过巨塔的天际窗，詹姆斯目送陈生的探测艇飞上天空，淹没在那片红色的浓云里，这一次，詹姆斯觉得这片浓云很是壮丽，他奇怪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一点。

　　飞船向上飞行的时候，从左舷窗，陈生看到那些巨塔变得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像是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被随意弃置的、散乱的、微不足道的垃圾。陈生开始想象，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颗星球，也像过去学校里，历史课本上的那颗蓝色的地球的模样。

　　七

　　回到地球之后，陈生先是被人类抓了起来，陈生用翻译器对人类讲述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通过媒体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人类震惊于这样的地外文明的存在，于是终于不再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全宇宙间最高级的存在，终于也担心、也恐惧。被释放之后，陈生在余生的几十年里，一直活在这个长着一身白色羽毛的身体里。他不停地研究，写作，发表作品，四处奔走，进行演讲，传播史蒂夫和詹姆斯口中的思想，希望人类能够在那些重大的事情上，做出正确的选择，团结起来，善待他人。

　　八

　　多年以后，一个男人，长得挺像陈生，在一栋大房子里醒来，枕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一袭黑色的长发婉约地略过她的小半边脸，她白皙的皮肤、秀气的五官组成了一张同样婉约的脸，这张脸和这头秀发真配啊，男人心想。他习惯性地起床，洗漱，换上整洁舒适的衣服，用过家政机器人给它的主人准备的丰盛的早餐，轻轻吻了吻还在熟睡的妻子，就出门了。出门时，他看到邻居在院子里浇花，他们就亲热地互相打了招呼，他在细密的水滴上看到了彩虹，在彩虹下看到了小孩子般活力满满的花儿。他坐着他的车行驶在街上，车上的新闻告诉他，地球上30%的土地已经恢复了200多年前的地貌，长满了树木、开满了鲜花，狒狒和考拉在树上生活，干净的河流在群山间穿过。他到了公司，和同事们一起坐在大厅里，他和同事们做着不同的、各自擅长的工作，不时开开玩笑、吃吃点心和水果。他们共同运作着那些庞大的组织，组织是他们共有的，所以他们都希望通过工作为组织贡献些什么。

　　男人的办公桌上，摆着他的养父母和他的合照。照片里，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温柔地洒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他戴着博士帽，笑得跟天气一样晴朗，在他身后，站着他的养父陈生，阳光把陈生身上的白色羽毛染成了亮银色，仿佛陈生正身披一身纯白的、坚硬的、发光的铠甲。

　　九

　　在陈生被俘获之前的数年，那颗红色的“地球”在宇宙中像鬼魅一样穿梭，它并不绕着哪一颗恒星旋转。在“地球”上某位地位极高的将军桌上，放着一张清单，那是他们中长期的入侵计划，清单的上半部分，所有的名字和宇宙坐标都已经被划掉，下半部分不远处，写着一个名字和地球的宇宙坐标，那个名字是：“鸡星”。

　　陈生离开史蒂夫私人实验室的那天，在官方实验室内，陈生的身体被注射了静脉毒素，随后就被火化了。

　　史蒂芬和詹姆斯终究没有告诉陈生，他的白羽鸡的身体，并不是他的人类身体长成的，而是他们将他的记忆提取，然后植入了一具人造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