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胶囊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起初，青岩听到的无非是些“我偷吃了娜娜的枣”、“拿了妈妈一块钱”之类的无关紧要的秘密，他小心守护的态度坚持到了初中，名声就传开了，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讲信用，嘴巴严，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便易，有点像连环画里“呼保义”宋江那意思，人人都愿意与他做朋友，无论是目空一切的黑社会老大他表弟，还是校长少爷校花校草之类的，都把他当朋友，他课桌洞里的小纸条多到每天必须专门清理。

青岩虽经常被夸聪明，成绩却因为不能长时间专心学业而流于泛泛。他志不在学，他想早早地参军入伍，他总觉得自己在军队里有所作为，“当兵的都很单纯”，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他向往单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被人当做“秘密胶囊”，像七龙珠里的万能胶囊一样，永远也装不满。

“我喜欢她。”

“我为他划伤手腕。”

“我把他作业藏起来了。”

“我想同她困觉。”

有时青岩会盼着秘密的内容多点新意，很多时候内容太雷同了。初三的时候他的一个貌似挺重要的朋友告诉他，“我喜欢娜娜。”青岩想说我也喜欢，加起来三个班的男生都喜欢她，他没说，他不相信有人能帮他守住自己的秘密。比较起来女生就会复杂一点，尤其到了高中，女孩子就不会死心眼地专挑一个喜欢。

“阿昭也不错，人看起来很专一，最近不怎么爱和我说话了。”青岩那里刚好有阿昭的秘密，阿昭满脑子都是他那个上了年纪的女邻居，“老子看见就流口水！早晚强了她！”青岩见过那大姐，三十五都怕说小了，老爱蹲在门口撩起裙子洗衣服，看着那白得刺眼的丰满大腿，青岩会告诉自己说：“我也想，谁不想呢？”

青岩碰到过最浪漫的秘密竟是关于自己的，那天篮球场激战后的傍晚，阿姝拿了一瓶水给他，也不说话，跟着他在操场上转悠了一大圈，阿姝不时回头看着不刺眼的太阳，也会看看青岩，青岩蛮喜欢她的后脑勺的，恰巧有这么一个角度，通红的太阳像是长在阿姝脑袋上的，凉风素爱撩散发，吹起来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临晚自习响铃了，阿姝才倏然开口：“也有一个秘密告诉你，能替我守住吗？”

青岩没有回答她，反而反问：“你知道秘密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什么？”

“秘密就是要给人知道的，给其他一个人也好，给许多人也好，说出来私密性就没有了。有的人为了拉拢我，让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地位有多重，就会把一些秘密告诉我，同时也会告诉别人，对每个人都说只对你一个人讲，那事情到底就会泄露。”

“是有这样的。”

“无关紧要的倒也还好，可事关紧要的秘密听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就像上次阿哲作弊拿第一的事，他告诉了我，一副咱是最好的兄弟我只告诉你的嘴脸，结果当天晚上甄老师就发现了，你想，能是他主动承认的吗？阿哲现在还不怎么理我呢，他告诉别人是我说的，还要找人打我。”

“哎呀，看不出阿哲他…”

“哪只他一人，是多数人，多数人还停留在那秘密这种无聊的东西笼络人心的阶段。”

阿姝并不十分懂这句话，没有回答，如今看来她也没打算弄清这个问题，青岩得不到回应，就继续解释：“心事当个秘密说出来给第二个人知道的时候，就不再是秘密…”

阿姝有点失去耐心了，她提高了声音：“我的秘密是，我喜欢你，并且不在乎其他人知不知道。”

青岩其实隐隐预料到这个要命的秘密了，也许是别人也许是自己。不单对阿姝这样，偶尔其他女生向他吐露心事时，他难免也会怀疑是不是会说喜欢自己，听到不是自己时也可能失落。

这时候沉默是不礼貌的，说实话肯定伤人，说瞎话就是作孽了。三害取其轻，青岩居然保持了沉默，阿姝耐心向来不足，转过身站住看了他一会，重重舒了口气就走了。青岩和大部分男生一样，喜欢优秀漂亮而且内敛许多的娜娜，遥不可及，可偏偏离得又这样近。娜娜是同村的，除了初三一年其他时间全是青岩的同班同学，和青岩很熟悉。从幼儿园就有人拉帮结伙地暗恋她，孩子们躁动而无处安放的心甚至被娜娜娴熟的应对技术扭曲，四年级的时候几乎半数男生还成立了一个帮派，口头上是反对娜娜这个妖女，声称此人身上有不可解救的病毒，碰一下就会死亡。身在其中的青岩知道怎么回事儿，大家都想独自和她一起上下学，课后单独一起玩耍，他也这样想，但鄙视这个帮派，只因却不了的人情才加入。

娜娜从未向青岩吐露过任何秘密，也许是她没时间吧，学舞蹈学画画还要在班里永远保持第一，哪里有时间为无聊的秘密分出精力呢。他们说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话，都是娜娜谦虚地向青岩咨询一些历史问题，青岩的爸爸是高中历史特级教师，生物物理都是倒数第一的情况下还能靠历史拉上去一些名次。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娜娜的历史居然超过青岩，全科第一，娜娜高兴地当着所有人道谢：“岩岩，多亏有你。”青岩为这事又是害臊又是开心了一整天，害臊是因为当时他在众人嫉妒的起哄声中再次选择了沉默，开心就不必多说了。

当天晚上从网吧回家的时候，在一个漆黑的巷子里被五六个学生拦住了，他看不见是谁，鼻子给打出了血，他还是很开心，到家向妈妈炫耀脸上的血，希望能用妈妈的手机拍照留念。妈妈只有担心这傻子高考的份，没好气地让他滚了。

到那天晚自习为止，班级黑板左侧边上，高考倒计时只剩90多天了。青岩不自觉地看了看阿姝，阿姝也在看他，就是那么鬼使神差，他同时看了一眼前方的，正在捂着耳朵背古文的娜娜，从那以后阿姝和青岩双目就没再汇合过了。

“怕就是怕渺茫中那一丝丝希望吧，让人不敢轻言放弃。想做些什么的时候，还就是很无力。”青岩脑子里总是在组织这样几句话，这是无聊的，徒劳无功的想法和行为都是无聊的，无聊可耻且可怕。青岩有时真的会厌恶那个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娜娜，看似对每个人都和善可亲，从不因为成绩和性格区别对待任何同学，没有秘密，也没有非常要好的闺蜜朋友，游离在人群中间，注定与每个人都擦肩而过。

“娜娜，娜娜呀，别人的秘密我都不想听，我最渴望的是你的秘密，哪怕是一丁点，哪怕是喜欢吃些什么呢。”

高考如期而至，青岩心里都是面临分别的苦涩。在等待考场的时候，他注视着不远处还在翻英汉词典的娜娜，耳朵已经听不见旁边什么人又念叨着“谁又和谁走在一起”这样的话了，此刻在他的试卷夹里就藏着他自己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是写给娜娜的情书，打算考完就交给她。

最后一场考的是化学，鬼画符似的青岩根本看不懂，他满脑子计划待会怎么说才不至于太丢人，他的心跳随着考场钟表秒针的移动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可以提前交卷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却迟迟不敢交卷，大致在答题卡上默了几个公式，然后一咬牙，决绝地把试卷交了。他要豁出去，把自尊把被拒绝的痛苦全部抛掉，快步冲向考场大门口。

“不要这样子，哎呀，哈哈，不要这样子，我妈妈来接我啦。”

青岩，看到了阿哲，看到了大雄，看到十几个红着脸不自然的同学校友抖喽着手里的各色信笺，围着娜娜一步一挪地往校门口走。他释然了，从不提前交卷的娜娜，想来也是因为怕遇到太多这种情况吧。正乱着，娜娜回头看见他了，无奈地笑笑，他也慌张地回了一个咧嘴。

高考结束当晚，青岩告诉了父亲想当兵的想法，父亲不死心还是想等等成绩下来再看，青岩说了很多个对不起，流了很多眼泪，父亲叹了一口气就答应了。之后的每一天，青岩都会坚持早起跑步，夹杂着很多体育锻炼。偶尔也会去网吧登录QQ看看同学们都在干嘛，有远去昆山打工的，有在家教小孩子ABC的，阿姝选择了复读，阿哲和他初中的同学谈起了恋爱，还习惯会留言给青岩一些成年人的小秘密，娜娜的动态一直就停留在高考结束那天。

青岩就这么迎来了验兵，一切顺利，就等着赶赴遥远的黑龙江省了。这天说来也巧，南方做生意的大表哥开车来接青岩，在他入伍前安排表兄弟几个聚一聚，车子长驱市里，好酒好菜把青岩灌得吐了几次。最后来到KTV唱歌，青岩吼得很大声，一点也不在调上，笑声和哄闹声差一点点把青岩心底的隐痛治愈。临去宾馆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青岩还沉浸在兄弟相聚的欢闹中，鬼使神差让他不偏不倚地看向那个方向，他看见一个像他爸一样的男人亲昵地搂着一个年轻女孩准备上一辆车，他看愣住了，大家也随之停下脚步。

“有钱是好吧，到时候发了财你也有。”大表哥说完这句大家都哄笑起来，惊动了正在亲昵的两对，看向青岩这边，那女孩和青岩四目相对，旋即慌乱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眉头都焦急得挤出两个小豆子，看到青岩也僵硬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动作才上了车。

青岩此刻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冷冷的汗水从额头和双鬓一层层地溢出来，他胸腔堵到不能呼吸，耳朵也尖利地鸣叫起来，大家正奇怪他的反应，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混杂着胆汁的啤酒，踉跄着被表哥扶上了车...

“我再也不要听什么秘密了，万能胶囊已经装满了。”这是青岩临当兵前发的最后一条动态，无视所有待处理的信息，然后把QQ密码改成了一串乱码，连同那个不可能忘掉的秘密一起，埋葬在记忆的不见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