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十岁那一年,我们家搬去市区,我转学到这儿上小学三年级。
我妈妈认识于渺缈的妈妈,我们刚安顿好,她就带着我去拜访他们一家。
她们两人本是同事,后来在麻将桌上升华了友谊,成为了至交好友。
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于渺缈。
当时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熊布娃娃,向我介绍了自己:“你好,我叫渺渺。”
我说:“什么,喵喵,那我叫汪汪。”
她伸出拳头在我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我委屈地躲到了我妈妈身后。
屋里除了于妈妈外,还有两个大人,我妈妈刚进屋就被她们拉到了麻将桌上,双手一摊就抓起麻将,完全把我冷落在了一旁。
我怀疑我们之所以会搬家根本不是为了我的学业,而是为了我妈妈搓麻将更方便,因为我们跟于渺缈家住在同一个小区,走过来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于妈妈说:“渺渺,你跟小弥要好好相处,不要欺负他哦!”
于渺缈拉着我的手进入她的小房间,她手上握着一支铅笔,在小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名字,对我说:“你看,我叫于渺缈,我爸爸说,我的名字来源于苏东坡《赤壁赋》里面的‘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一句。”
小学三年级的我不爱学习,更没有看过什么课外书。哪里知道什么苏东坡,什么《赤壁赋》。从于渺缈的嘴里听来,总觉得她爸爸很有文化。
于渺缈把铅笔塞到我手里,说:“罚你把我的名字抄写十遍,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我说我不,她又伸出拳头在我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
我只好抄写了十遍,我那时连自己的姓“蔡”跟葵花的“葵”都常常搞错,却把于渺缈这三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她喵喵,我也一直这么叫她。后来,她也觉得“喵喵”两个字听起来挺可爱的,也允许我这么叫她。
那天还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这事还是由我引起的。
喵喵手中抱着的那个小熊娃娃,我也想玩,她却始终不给我,我只好去抢。
我们两人争执,把一条腿撕坏了,娃娃里面的棉絮露了出来。
喵喵就大哭,说我欺负她,哭声把我们的妈妈引了过来。
妈妈们不停地安慰喵喵,我妈妈当着喵喵的面不停地打我屁股,于是我就哭了,看到我哭,喵喵开心地笑了。
因为这个布娃娃,我和喵喵结下了梁子。
我们离去的时候,她冷冷地对我说:“我不要再见到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说着就把大门关上了。
2
见不到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去学校报到,发现我和喵喵居然在一个班,心都凉了。
晚上,我问了妈妈才知道,当初转学的时候她特意请求校长把我安排在喵喵那个班,校长想都不想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校长也教书,他还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教室内的学生是双数,加我一个,那就成了单数,我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坐。
课间休息,喵喵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女王气十足地告诉我说:“我是这个班的班长,从今天开始你要听我的话。”
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理都没理她。
中午在食堂吃饭,喵喵夹起我餐盘里的大排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把那半个大排放了回来,瞪着我说:“看什么看,就是欺负你。”
我要告诉她我不是好惹的,于是我仰起头朝她餐盘里吐了一口口水。
这是我第二次把喵喵惹哭,她眼泪流得哗啦啦,对我又踢又打,周围的同学齐刷刷地盯着我,我怕成为众矢之的,就拉着她出了食堂。
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我帮喵喵抹着眼泪,可她流得速度比我抹的速度更快。
我说:“你不要哭了,小熊我会赔给你的。”
喵喵还是哭。
我又说:“你不要哭了,大不了以后吃大排我都给你咬一口。”
喵喵继续哭。
我一狠心,说:“要不,我给你咬一口,这样我们算扯平好不好?”
喵喵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把手伸出来。”
我没想到她真要咬我,这小母狼太狠心了。她说得出做得到,一定会使劲报复我。
我犹豫不决地把手伸给她,她立马抓着我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我心里大叫:“松嘴,松嘴,你这个恶婆娘,哎呀,肉要掉了。”
我疼得差点连扇她两耳光。看我不喊不叫,喵喵咬的力度松了些,她慢慢松了口。
手臂上赫然两排牙印,我觉得自己好委屈,说不定以后还要留疤。
喵喵拉着我的手问:“疼吗?”
我咬着牙说:“不疼。”
喵喵又问:“那你以后还会不会欺负我。”
我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好吗,我忍着眼泪说:“不会了。”
喵喵嘟着嘴说:“电视里都不是这样说的。你要发誓说,从今以后,只准于渺缈欺负蔡小弥,不准蔡小弥欺负于渺缈。”
我说了一遍。
喵喵又说:“否则的话,我长大以后就娶不到老婆。”
“你大爷!”
“说不说?”
我只好发了我这辈子最毒的誓。
从那天起,我和喵喵的关系有所好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
我妈妈跟于妈妈麻将一搓常常一个晚上,不搓麻将的时候她们就带我们出去玩,去太湖看日出,去黄山看烟云,不过这种机会少之又少,我只好和喵喵去录像厅看我们喜欢的香港电影。
3
上了中学,我和喵喵还是在一个班,她还是我的班长。此时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得漂亮。追求她的男孩子不计其数。
那段时间,我交了一些损友,夜不归宿,混网吧混游戏厅是常事。恰逢初三,学业非常紧张。我妈妈根本管不住我,而我也根本不知悔改。
我那时的成绩连一个普高都考不上,我深知自己基本上已经完蛋了,也就放弃了挣扎的心。
某一天放学后,我正准备赶去和损友们约定的地点集合,喵喵突然坐上了我的自行车,她说:“我的自行车坏了,你送我回家。”
我有些为难,委婉地拒绝她道:“我有些急事要办,暂时不回家,你坐公交车吧!”
她说:“没关系,你要忙什么你带着我,我不着急回去。”
我说:“不方便。”
她坐上后座,嘴角一扬,强横地说:“不方便也要带着。”
我急于摆脱喵喵,不想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不走了,她一副高傲的态度对我说:“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跟你走,你看着办!”
我只有先送她回去,再和朋友汇合。预料不到的是,送她回家以后,又被她留着一起学习,直到晚上十点多,我妈妈才过来接走我。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的情况,我每天载着喵喵和她一起上学,又和她一起放学。以至于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
我愤愤地对喵喵说:“你自行车是修不好了吗?”
喵喵满不在乎地说:“它已经死掉了,就让它留在我们的回忆里好了。”
我想尽办法摆脱喵喵,却总在放学的时候被她逮住,直到有一天,那几个损友安排好了晚上的活动,在校门口等我。
喵喵伸出双臂,挡在我面前说:“不准去!”
看着喵喵果决的模样,我很为难,只好拒绝了损友们的邀请。
那几个损友看到眼前的一幕,就笑话我说:“你这个怂包,这么听女人的话,干脆你也穿上裙子好了。”
我又羞又恼,心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听喵喵的话,为什么她让我往东我就不敢往西,我把气全部发在了她的身上,我说:“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爱干嘛就干嘛,轮不到你来操心。”
喵喵硬着头皮说:“不行,我偏要管,我偏要操心。”
我朝她嚷:“你是我什么人?”
喵喵哑口无言,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些什么,随后狠狠踢了我一脚,说:“帮你妈教训你!大混蛋!”
那几个损友看够了热闹,骑着自行车离去,对我说了句要来就跟上。
喵喵却依然紧紧拉着我,我摆脱不了她,就推了她一把,不小心使大了劲,她倒在了地上,我跳上车,准备逃走。
突然听到喵喵说:“喂,我流血了。”
我回了一下头,看到喵喵捂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手上好像破了一点皮,我松了一口气。
又听到喵喵带着哭腔说:“我真的流血了,很疼!你过来看一看。”
我没有回头。
喵喵大骂了我一句:“你这样会烂掉的,你去死吧!”
我听到喵喵哇哇哭了,这是我第三次把喵喵弄哭。
那一天,我忧心忡忡,玩得并不开心,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喵喵,想起她倒在地上的模样,不知她手臂是不是真的受了伤,我怀着愧疚去了喵喵家。
于妈妈给我开了门,我以为她会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臭骂,不想她待我还是像往常那样亲切。
进屋以后,我没发现喵喵,我问于妈妈:“喵喵在自己房间吗,我想去看看她。”
于妈妈还不清楚我和喵喵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她把喵喵的遭遇跟我说了一遍,在她的叙述里,喵喵被一辆摩托车碰了一下,手臂磕在地上,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伤了。
看来喵喵没有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妈妈,我问:“她不要紧吧?”
于妈妈说:“只是一点皮外伤,你不要担心。”
我点了一下头,来到喵喵房门口,敲了一下门说:“喵喵,我有话想对你说。”
里面急乎乎道:“你不要进来!”
我认为她还在气头上,想都不想就推开了门。
喵喵脱得只剩内衣内裤,几乎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她正在穿一条牛仔裤,已经穿了一个裤脚管,她满脸变得通红。
我都看傻了,想不到喵喵的身材还是不错的。
喵喵拿了个枕头抱在胸前,气急败坏道:“滚出去!”然后伸出手在我面前挥了挥:“你还看什么,要我打你吗?”
再次进去后,喵喵换好了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她还在跟我较劲,一句话都不说。我只好先开口,我问她:“你手没事吧!”
喵喵伸出手臂给我看,指了指手肘前面那块贴了纱布的部位,说:“喏。”
“疼不疼?”
“废话。”
我跟她道歉,还想说些别的,她却不再理我,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这天过后,喵喵再没管过我,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已经破裂了。
人是很贱的,有人成天对你好,你嫌她烦,你不领情,可一旦她不这么做了,你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觉得自己骨子里肯定有M的倾向。
相对于那些损友,我认为还是喵喵比较重要,于是我每天放学后去喵喵家跟她一起做作业,请教功课,希望我们的关系恢复如初。我认真思考了几天,不管怎么样,都要去上高中。
喵喵起初根本不理我,对我冷冷淡淡,在我的努力下,她也会逐渐跟我说说话,态度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我动了动脑筋,趁热打铁地问她:“你有什么愿望?”
她冷冷地说:“没有。”
我说:“说出来嘛,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话,我一定帮你实现它。”
喵喵不回答我,沉默了一会,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去看看海。”
我一拍桌子,答应下来,说:“就这么决定了,中考结束我就带你去看海,你看,崇明岛怎么样,听人们说那儿海上的日出就像梦幻一样。”
喵喵不说话。
我拍拍胸脯说:“费用我承包了,你别板着张脸,笑一个嘛!”我伸出手去捏她的脸。
喵喵拍落我的手,我再去捏她。
她再一次打落我的手,这一次她笑了,她说:“别闹。”
4
我和喵喵没能进入同一所学校,虽说中考前夕我用功恶补,但还是考得不太理想,本市内好的高中我是没戏了,我爸为了我的未来着想,让我去了外地读书。
学校是寄宿制的,回家也不方便,重大节日我才回来一次。从此我便跟喵喵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系。
直到高二那一年下学期,从我妈妈嘴里听来喵喵早恋的消息,她跟一个大他4岁的男孩子谈得火热,男孩子是个文艺青年,有抱负有理想,但就是不脚踏实地。
他们的事最终被于妈妈知道了。
于妈妈要求喵喵分手,但喵喵就是不答应,她们母女俩的关系搞得非常僵,于妈妈到我家来玩,见我放假在家,特意让我去劝劝喵喵。
我深知这种事不是劝一劝就能解决的,作为一个同龄人,我倒是很理解喵喵,她有追求爱的权利,父母永远都是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在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在KFC碰到喵喵,她的头发留得更长了,皮肤也变得更白了。轻轻一笑,又甜又媚。
“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
“你妈妈让我过来劝你分手,小小年纪不要谈恋爱。”
喵喵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急忙说:“但我跟你站在同一阵线。”
喵喵这才高兴起来。
我又问:“你和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喵喵说:“他在网上写小说,我喜欢看他写的东西,后来我们见了面,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么简单?”
“爱情往往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你管这叫爱情,明明只是盲目崇拜,假如我去写小说,你是不是就跟我在一起了。”
喵喵又不高兴了,转身就走,我把她拉住,她回头对我说:“随便你怎么说,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
我哑口无言。
5
老实说,我之所以开始写作,完全是因为喵喵的缘故。
起初我认为撰稿人是一项很牛逼的职业,后来发现不过是个不被社会接纳的异类。
高二那一年暑假,因为一些琐事,我跟父母闹掰,大吵了一架,一个人搬去了乡下的老屋生活,每天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还要自己煮饭吃,不过一个人的生活无忧无虑,这就是我追求的自由。
有一天傍晚,我在卧室打游戏,听到喵喵叫我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幻听,愣了愣,发现声音是真实的。我跑去阳台,看到喵喵提着个行李箱站在老屋前的马路上,笑着向我挥手。
见到喵喵,我有些吃惊,我问她:“你跑这来干嘛?”
以前我带喵喵来过乡下的老屋,城市生活过久了,总有些腻味,所以我时常选择逃避。
喵喵跟我一起回来过,她当初只是想看看我家的老屋什么样。隔了许多年,她能找到这,真是奇迹。
喵喵咧咧嘴笑道:“我离家出走了。”
“什么?”
喵喵继续笑道:“别那么大反应好吗,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家里不想待,又没地方可去,所以过来投奔你。”
我说:“那你跟阿姨说来我这了吗?”
她撇撇嘴说:“大白痴,你见过哪个人离家出走,会事先向父母告知自己的目的地。”
我说:“那我不收留你,你赶紧走。”
喵喵跟我哭惨:“你别不要我,你别赶我走。”
我最见不得她哭了,从小到大,她一哭我就心软,我只好让她留下。喵喵梨花带雨的脸立马恢复笑容。
这小母狼把戏演得跟真的一样,我又被她套路了。
我不会做什么菜,只好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些熟菜回来,喵喵坚持要跟我一起去,她买了些食材,还带回来几罐啤酒。
喵喵的厨艺比我高明多了,她用买回来的食材做了一盘糖醋排骨,炒了一盘青椒肉丝,还煮了一锅鱼头豆腐汤。
天微黑,我们把餐桌搬去阳台,望着远处的田野,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稻苗,蛙鸣此起彼伏。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酒喝掉了大半,喵喵的脸上微醺,一绺长头发挡在额前,她把这绺长头发撩到耳后,忽然对我说:“我跟他分手了。”
说这话的时候,喵喵的眼里噙着泪花,我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呆呆地看着她。
喵喵把我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她往下说道:“他太渣了,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吗,他就是喜欢玩弄女高中生的感情,我只是他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
这天晚上静悄悄的,星光也醉醺醺地洒在外面的田野上。
喵喵沉默了一会,随后又哭了,她说:“可是我却老想着他,盼着他能悔改,我真是不争气。”
我不知怎么去安慰喵喵,头脑中一直浮现着那个文艺青年的形象,我头脑简单地对喵喵问了一句,“你男朋友写的东西能给我看看吗?”
喵喵嘟着嘴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责备我对她不够关心。她掏出手机在网上找了一份稿子给我看,稿子大概一万多字,我花了二十多分钟简单读完,是一篇很优秀的小说。期间喵喵不停地催我,反复问我看完没有。
我又读了几篇,喵喵见我对她冷淡,夺过手机,举着酒杯对我说:“不准再看了,陪我喝酒。”
我跟她喝了一杯,她忽然笑着问我:“你看得这么入迷,要不要也写写看?”
我说:“我从来没写过,我不会写。”
喵喵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觉得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超越他。”
我已经忘了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我踏上了文学这条路,说不定在我的骨子里,真的想要打败那个文艺青年,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喵喵。
高三那一年,我尝试着写作,我利用了一切业余时间,甚至还牺牲了主课时间。那些文字我都是写给喵喵的,她说她想看,于是我写在稿纸上,然后寄给她。
她会写一些读后感,还有一些修改意见寄给我,她愉快地称我为“于渺缈的作家”,她也变成了我最忠实的读者。
6
喵喵和我分散在南京和南通两座不同的城市读大学,她在长江上游,我在长江下游,同饮一江水。
像所有落魄的文艺青年一样,年轻的我自负固执,甚至厌世。
我总在逃课,甚至逃学。两年多我没有回过家,也拒绝和以前的朋友联系。
我和喵喵之间的联系也断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联系任何人,起初喵喵会打我几个电话,见我不回给她,她把我骂了几次,就不再主动联系我。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京和一群新认识的文艺青年喝醉了酒,大家辞别而去,我一个人坐在秦淮河边数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喵喵在这座城市,我翻开手机通讯录,幸好自己还存有她的电话,便给她打了过去。
她起初不相信我在南京,但从话里听出我醉醺醺的,问清我的地址,就打车过来了。
当时我迷迷糊糊的,眼前的喵喵穿着一条连衣裙,上半身披着一件牛仔外套,仔细看看她,好像还有些胖了。
跟喵喵相见,我才感觉到南京的夜晚变得好冷,那时可是五月,天气忽然就反常了,要命的是我还抱着喵喵哭了。
为什么呢?
因为怀才不遇;因为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年轻的时候总想证明些什么,可是毕竟能力有限,受了点伤就责怪这个社会对自己不公。回头看,当年的自己真可笑。
当晚,喵喵给我找了家宾馆让我睡下,她则睡在另一张床上。
第二天,喵喵给我买了早饭,叫醒我起床,我头还痛着。我们聊了一会,她笑着对我说:“去玄武湖看看吧,还是说带你去紫金山转转呢?”
我说:“不了,我今天中午的火车票。”
她说:“可以改签。”
我说:“不了,我要回去了。”
喵喵有些不开心,但她还是尽了地主之谊,请我吃了一顿午饭,还送我去了火车站。
离别时她笑着对我说:“别不联系我,下次换我去找你。”
7
我以为这只是离别前的客套话,但三个月过后,她果真来找我了。
那天,我破天荒地去学校上了课,课上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在我学校,于是我在课间休息把她带来教室。
看到我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同学们大多一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的表情看着我。
喵喵的举手投足间都很得体,端庄典雅,且有礼貌。
我大学时代最好的异性朋友萱姐问我:“这是谁?”
我说:“青梅竹马。”
她说:“长这么漂亮!”
我笑道:“所以才要带来教室显摆嘛!”
喵喵踢了我一脚。
随后,她和萱姐迅速成为了好朋友。
喵喵在南通待了两天,我带她玩遍了所有景点,还跑去启东海边吃海鲜。
一轮夕阳渐渐沉入海面。
喵喵擦擦嘴上的油渍对我说:“还记得你中学时代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木讷了一阵,怎么都想不起来。
喵喵生气地说:“你那时答应我带我去崇明岛上看日出,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这个谎你也撒了这么多年。”
我随机应变说:“这里虽然不是崇明岛,但是风景依然很美啊,而且现在是日落,你从镜子里看它就是日出,说来我也不算撒谎。”
喵喵向我吐吐舌头,“呸呸呸,不要脸。”
喵喵喝了一口啤酒,扳开手指一件一件细数我的谎言,“十岁那年,你把我的布娃娃弄坏了,你说要赔我一个,今年我都二十一岁了,至今都没有收到这个布娃娃;十七岁那一年,你把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五月天演唱会门票弄丢了,你向我承诺只要五月天在上海开演唱会,你都带我去看,结果每到他们开演唱会,我连你的鬼影都看不到。”
我笑道:“小母狼,你这么记仇。”
喵喵说:“这不叫记仇,这叫念念不忘。我话还没说完呢,还有还有,高三那年夏天,我们毕业了,你说我们一起去学游泳,结果那一年夏天,你就知道在家吃喝拉撒睡,我到现在还是个旱鸭子。”
“你做了只旱鸭子也是我的错?”
“嗯,就是你的错,万一我溺水了,我做鬼也要缠着你,我还要让你也变成鬼。”
喵喵把手上的油渍抹在我脸上,捏捏我的脸逗我说:“你答应我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这次换做我送喵喵去火车站,上车前,她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答应我,不要厌世。”
我不知这是她对我的离别赠言,还是对我的预言。
8
我们之间又保持着联系。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我多次跟她说起这个姑娘,并把照片发给她看。
那段时间,喵喵回复我信息总是回复得很慢,我问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她说不是,因为她也在回复别人的信息,她谈了个男朋友。
大学这几年,喵喵谈了两个男朋友,但都不长久,迅速就分了,她再也不像高中那场失恋般撕心裂肺,淡淡笑过也就忘了。
快要毕业的时候,一个姑娘狠狠把我甩了,喵喵知道以后,特意跑来安慰我,让我别难过。
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我被甩了很多次,早就不在乎了,我也很难确定自己的真心还在不在。
我对喵喵说:“我不难过,你别费心。”
喵喵霸道地说:“你不要装,我知道你很难过,想哭就哭吧!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我哭笑不得。
喵喵自作主张地说:“你带我看过海边的日落,这次换我带你去看山上的日出。”
她兴致勃勃地做了一番计划,于是我们去登泰山,这也是我们两人的毕业旅行。
泰山之巅,我们租了一件军大衣,靠在一起,各自穿了一个袖子,抵御着寒气,互相依偎着取暖,天空开始破晓。
朝阳又柔和又迷人,喵喵兴奋地大叫着,她激动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懵了。
她也懵了。
我摸着脸问她:“你干嘛亲我。”
她一脸委屈的模样:“我……我……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我也要亲你,要不然我就亏大了。”
喵喵闭上了眼睛,抿着嘴等我亲她,忽然把眼睛睁得老大,猛地推开我,连连挥手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难道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们的妈妈瞒了我们这么多年?
我盯着她,等她解释。
她不解释,于是我双手抓着她的肩,打算来硬的。
她抵死反抗,接连给了我两耳光。
我很委屈,她嘟着嘴一副蛮横的表情。
我说:“干什么啊,怎么这么凶,不就亲一下嘛,又把我当猪头打。”
喵喵忽然笑了,揉着我的脸说:“对不起。”
我说:“我们还是看日出吧!”
喵喵点了点头,靠在了我肩上。
自那天以后,我和喵喵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也许这些微妙的变化原本就已存在,只是我将它埋得很深。
9
毕业那年夏天,我们又在老家重逢,谁都不提泰山上发生的事。
喵喵找好了工作,是一家事业单位,过完暑假就去上班。
我那时因为现实跟理想的冲突,拒绝进入社会,一个人搬去了乡下老屋,一边读书,一边把以前酝酿的书稿一篇篇写出来。
喵喵时常会来看我,照顾我一段生活,并问我:“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
不等我回答,她就先笑笑。
就这样大概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有一天喵喵告诉我说她要分配去武汉了。
“多久?”
“两年,可能更久。”
“不去行不行?”
“轮不到我说不去。”
我没再说话。
喵喵去武汉之前的前两天晚上,我们去外面喝了酒,这也是我们在老家的最后一次喝酒。我穷得叮当响,连酒钱都付不起。
还是喵喵付的钱。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喵喵向我建议说:“你是不是也应该进入生活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总要娶妻,你总要生子,总要变成一个大人,总要穿上西装,甚至……总要跟我告别。”
喵喵靠在我肩上淡淡地问我:“你说你这样以后会有人嫁给你吗?”
我开玩笑说:“有你在,我不怕!”
喵喵忽然生气了:“不要跟我开玩笑,感情的事能这么随便吗?”
我就不说话了,喵喵也不再说话。于是我开口说:“喵喵,我放烟花给你看好不好。”
我们去买来一些烟花,在护城河边把它点燃。这个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话不知怎么跟喵喵开口,终于说了这句决绝的话:
“后天,我去送你。”
喵喵骑着小电驴把我送回去,下车的时候,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说:“上次我在你书架上随手借的,我看完了。”
我看了看封面,是《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卡夫卡,买了一些书回来,但是他的书很难让人看进去,晦涩难懂,佶屈聱牙,大多只是翻过。这本旧书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翻都没怎么翻过。
喵喵说:“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你写的书。”
头昏昏沉沉的,我随手把它塞回书架,倒头就睡过去。
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却没有送成喵喵,因为她早我一天离开了这座城市。
也许她受不得离别,故意欺骗我,把日子提早了一天。
喵喵走后的那个夏天,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了上海,进入影视这个行业,终于不再是个被社会抛弃的文艺青年。
自此,喵喵和我分散在武汉和上海两座不同的城市,她在长江上游,我在长江下游,共饮一江水,只是我们离得更远了。
我也变得更忙碌,而她也不联系我。就像约好了似的。
10
再次见面,是我去武汉参加喵喵的婚礼,新郎很帅,学历也很高,是搞金融的。
我不如他。
新郎跟我握了手,说:“喵喵常常跟我提起你。”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喵喵,她穿着漂亮的婚纱,手上戴着亮闪闪的戒指,我敢说今天是她最美的一天。
喵喵给我发烟,新郎跟我敬酒。
我对他们说:“祝福你们。”
我宛如失去了什么,坐下匆匆吃完,迅速离开了酒席。我不愿意逗留,第二天以工作为由拒绝了他们招待我游玩武汉的计划,当晚回到上海。
11
两年后的春天,乡下的老房子拆迁,我和我妈去整理旧物。书架上堆满灰尘,我把书装箱,准备下午搬走。
一堆书砸在我头上,从一本书中掉下来一张信纸,书是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信纸整整齐齐地折叠着。
我漫不经心地把它打开,是喵喵写给我的一封信,严格来说,是一封情书。
喂,大烂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会很惊讶对不对,这跟你约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
我之所以选择在明天出发是有原因的。
从小到大,你欺负我,你弄哭我,你保护我,你照顾我。
可你就是个大烂人。
当你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开心,于是我就跟别的男孩子在一起了。我是故意气你的,可是你却毫无反应。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于是我就跟他们分手了。
在泰山之巅,我亲了你,你也想亲我,我不清楚当时你心里想些什么。
就好像我分不清你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你把玩笑话说得那么真心,又把真心话说得那么儿戏。
我看不到你的心。
一想起我高中时代的那个男朋友我就害怕,我怕你也会变成他那样,不负责任,四处留情。你们同是文艺青年,我就是讨厌你们搞文艺的,十个中有九个是渣男。我不要你变成那样,我怕自己再次受伤。
我把你推开了。
可是,我喜欢你啊!
后来我和你在老家重逢,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我对你又动了感情。
我忽然发现,你对我好像也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感情,你好像也喜欢我,可是我不敢肯定。
你放给我看的烟花多漂亮啊,恐怕你也给别的女孩子放过吧!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
哼!
明天我就要走了。
你会陪我去武汉生活吗?你会希望我留下吗?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这些。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也什么都不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你明天来找我,那我就辞了这份工作选择留下;如果你不来,那我就走了。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抱有幻想。
我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我会等你到那个时间。
记住,不是后天,是明天,你一定要记住。
你错过了,我就走了。
我给你一次机会。
你不应该错过我。
我想起喵喵还我这本书的时候,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本书很精彩,卡夫卡写给密伦娜的情书处处是深情,你应该再读一遍。”
我满口答应下来,却随手塞回了书架。
我应该翻一翻,然后翻到她写给我的这封信。
我没有。
我坐在地板上,静静回忆我跟喵喵的故事。
长这么大以来,我写得最好最用心的三个汉字是于渺缈;我最关心最担心最见不得她哭的人是于渺缈;最熟悉最亲切最想跟她在一起的人是于渺缈。
可是,世上只有一个于渺缈。
曾几何时,喵喵一直在问我:“你什么时候写写我们的故事?”
我一直没有动笔,是不知如何去写。直到最近开始动笔,写得很快,也很顺利,可是结局却是这般模样。
如果可以篡改结局的话,我会回到喵喵在火车站等我的那个下午,把她的火车票撕了,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跟我妈妈说:“妈妈,喵喵现在是我女朋友了,你开不开心呀?”
12
记忆再次被拉回过去。
喵喵婚礼那一天,我喝多了酒,我问她:
“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16年了。”
“这么久吗?”
“还不够久呢!”
我不说话。她说:
“还记得小时候某一年夏天,我们一起看的《神雕侠侣》吗,小龙女等了杨过十六年,可郭襄却从十六岁那一年爱了杨过一辈子。”
“我不是杨过。”
“我也不是郭襄。”
“哈哈。”
喵喵忽然说:“那我们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又蠢又笨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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