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格
1
八岁时，我怕的东西有很多，怕自家的鸡，怕别人家的狗，怕夜里的黑，怕爸妈突然凶煞煞的脸。
那时我经常在小巷子里被自家发了狂的鸡狠命地追赶，直到某一天，邻居家的小宇哥操着根棍子追上来，撵跑了鸡救下了我。
自此之后，那只鸡不再气焰嚣张，也不再随随便便就把小主人撵得满村跑。年底的时候，我爸杀了鸡，接了半碗鸡血，加了足足三勺白糖给我喝。他在旁边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追着问，什么味道？
我说，很腥，很甜，恶心的甜。
他一脸鄙夷、嫌弃的表情，怏怏地走开了。
那是个补钙的土方，五岁的我长得像绿豆芽一样干巴瘦小，爸妈恨不得喝了鸡血的我就像过了春节的麦苗，一天就拔高个几公分。只可惜，成年之后，我依然保留了小时候的形态，又干又瘦，样子算不得难看却也绝不算好看。只是读书时学到“茹毛饮血”这个成语时，总想到那只无辜又无作为的鸡。
我还怕黑，渗到骨子里的怕。小时候我经常粘着他，有时候他喜欢我粘他，有时候他讨厌我粘他。喜欢的时候，他会滔滔不绝讲很多话给我听，不管我听懂听不懂。不喜欢的时候，他总是逮个空当儿就溜出我的视野，让我再也找不到他。
那天晚上他约了别人去粘知了，我闹着要一起去，他嘴上敷衍着，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跑得没影儿了。我一赌气冲出了门外追赶他，也融入了我最恐惧的黑暗中。起初几步，我壮着胆子走，后面几步，我开始慌乱起来。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无穷无尽的黑。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开始跑，没有方向也没有视野地跑。后来我的脸撞上了什么东西，甩出去的身子却还浮在半空中，半秒钟之后，我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我惊天动地的哭声引来了村子里的人，有人叫来了我爸妈，他们把我送到了村子里唯一的医生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医生给我清洗伤口，抹上药，贴上厚厚的纱布。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撞上了停放在巷口的拖拉机，这个冷冰冰的庞然大物在我左眼下2公分左右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我妈找来了一条黑色纱巾，让我蒙在脸上去上学。不要以为这个造型有多么武侠和浪漫，因为我的左眼已经被肿起的伤口挤得只剩一条缝，我已经刻意避开了大量的人流和场合，可依然无法躲避那种自内而生的怪异感。
傍晚，在村子卫生室换药的时候，他来了。当时，医生正扯下我眼睛下面的胶布，我感觉表层的伤口再次被撕开，鲜血登时涌出来，烫烫地在脸上淌过。
我知道，他不敢看，却又逼着自己看。于是我也用眯成缝的左眼和完好的右眼一起盯着他看。
最终，他说话了。他说，真丑。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才问我，你为什么怕黑啊。我说，感觉有人在后面追我，我跑得越快，他也跑得越快。他说，你以后怕黑的时候，就想象着我就在你旁边，这样你就不怕了。
那个伤口变成了深红色的伤疤，接着是浅红色，暗黄色，最终彻底消失了。这件事在我的身体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却彻底改变了我怕黑的习惯。自此以后的许多年，每当我一个人走在黑暗中，总是想象着有另一个人走在我的身边，我们走得不近也不远，我转过头能看到他对我微笑，他会为我驱赶所有来自于前后左右的妖魔鬼怪。有他在，我再也不惧怕黑暗。
再见，我的年少时光
2
十六岁的时候，我长大了，他也长大了。
那时，我读高一，懦弱而又平凡，成绩差的一塌糊涂。他出落得一表人才，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然一副“天之骄子”的样子。
寒假再见的时候，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目光透过眼镜和书本看过来，责备地说，你这个成绩不行的，将来考不上好大学的。
我嘿嘿地笑笑。
跟小时候一样，他有时候喜欢和我说很多很多的话，不管我听懂听不懂。
他说，走出去之后才知道世界这么大，才知道天地这么宽广，才觉得自己这么渺小却又如此伟岸。
年底的集市上，他帮家里卖鱼，我在鱼摊前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只为多看几眼他身在众人之中举手投足间那自信张扬的样子。我在心里不住地感叹，他多么像个大人，那么娴熟地称重收钱找零，那么世故却并不市侩地讨价还价。一切都拿捏得当，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个幻象在午后遭到了彻底的毁灭。卖鱼得了一千多块钱，其中六张是假币。他爸爸高高扬起了巴掌，想落在他的脸上，却最终以拳头的形态落在一旁的土墙。他不躲避巴掌和拳头，也不躲避一切目光。
其实，那天他哭了，我看到了。不是面对着他爸的责骂，不是面对着那些同情或好奇的眼光，在他转身背对着整个人群的时候，他哭了。
他低着头，他以为这个世界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然后一滴泪水很突兀地坠落，湮灭于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我那个瞬间突然心痛得要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冲动和成熟，在我脑海浮现的幻想中，像无数言情剧中出现的桥段，我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的脸颊。他不再是那个拥抱世界的大人，而是个仰望生活的孩子，在他以为最骄傲的时刻，生活给了他一记重创。我想抱抱他，我想安慰他。
很久之后，他拿一张假币给我看，那是六分之一的假币，他偷偷保存起来，用来刺痛自己。
他说，我爸那天晚上回家喝了很多酒，他哭了，其实，我也哭了。
他接着说，你知道什么是贫穷吗？有的吃有的穿，有时候我不觉得自己贫穷。但当我在大街上因为几百块钱偷偷掉眼泪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贫穷。当我买不起的东西逛不起的店对别人来说是一种常态时，我感觉到了贫穷。当我一个家境殷实的朋友要和几个富家子弟一起去国外读书，他父母过分敏感地怕他因为不那么富有而自卑时，我感觉到了贫穷。贫穷，有时候真实地存在，有时候因为比较而存在。
这个话题说到最后，他总会重重捶一下墙壁，然后恨恨地甩出一句，我们一定要走出贫穷！我一定会让我爸妈过上最好的生活！
我听着，依然似懂非懂，却为那个可有可无的“们”字兴奋好久。
在这段关系中，我是个安静的听众，少有说话的欲望和权利。所以，他不知道，我将他九岁时说的话记到了心上；他不知道，在我脑海中，曾经浮现过某个让我羞愧难当的念头；他不知道，我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压岁钱，偷偷把他的那张假币换成了真钞。我也不理解自己这个近乎幼稚的举动，也许是为了挤进他的世界承担他的痛苦，也许是为了减轻他的刺痛感和内疚感，也许只是单纯想为他做点事情，什么都好。
总之，十六岁的那个寒假，我一下子长大了。
再见，我的年少时光
3
二十一岁时，很想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喜欢你。
有一年国庆节，他穿着一件渐变深紫色的薄毛衣回了家，我盯着他的新衣服看，他带着一种害羞混杂骄傲的神情问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说，好看。
他甜蜜地笑一下。这甜蜜却分明不是冲我而来。
我问他，你自己买的吗？
他故意压低声音，用故弄玄虚的声音说，你嫂子买的。
几个月后，在寒假的尾巴尖儿上，我见到了所谓的“嫂子”。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光芒万丈的姑娘，干净的面孔，甜美的笑容，俏皮的性格。第一眼，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那年的冬天很冷，她把自己包裹在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里，挽着他的手走在人迹稀少的乡村小路上，像是一道纯美的风景线。
奇怪的是，她也喜欢我。她会喊着“妹妹，妹妹”，追着塞给我一根冰糖葫芦或烤串，她会侧着头问我，手脚冷不冷要不要暖宝宝，她会指着我对他说，你这个妹妹好喜欢你哦。
这份微妙而真诚的友情让我思索了很久。我想，也许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把自己定位为那个崇拜他的小孩儿，真实的生活中，我知道站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也不会是我。同样，这个聪慧灵气的女孩儿肯定也发现了我暗藏不露的情愫，却也明白我的感情更像是一份旁观者的独白，我在他们的爱情中是一份单纯且无害的存在。对他们，我只有由衷的祝福和羡慕。
只可惜，这份看似完美的感情只在一年之后就永久地划上了休止符。那年夏天，女孩远赴大洋彼岸留学，在无尽的等待和时间的交错中，他们平静地结束了这一段关系。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憔悴了很多。我想开口安慰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事后很久我才能理解，他们分手并非是输给了时间和距离。他告诉我，她是富足之家的漂亮女孩，他是穷乡僻壤的贫寒少年，成长背景带来的鸿沟一般的落差，不是仅仅靠爱情就能跨越的，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中的人。他还说，她从未指责和抱怨什么，只是他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和强大，担负不起这个女孩的未来，她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归宿。
听着这些，我很沉默。
在很久之后，他会有新的女朋友，我也会见到新的“嫂子”，她们有的和善，有的冷漠，有的美丽，有的寻常。他有时幸福，有时失落，有时微笑，有时蹙眉。
他对我说，爱情太复杂，太多变，还是像你我一般的亲情简单。
我笑笑，第一次知道了忧伤的滋味。
再见，我的年少时光
4
我二十五岁时，他二十八岁。
我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小县城，找了份平庸的工作，过着安安分分、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却读了许多年的书，懂得越来越多，走得越来越远。
步入成人社会的日子变得琐碎而匆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步履匆匆地走着，我和他，从偶尔的电话联系，变成了零星的网络交谈，再变成了程序化的节日问候。有一天我恍然发觉，我们已经距离彼此的生活越来越远。
也许我早该明白，我暗生的情愫自八岁开始，在十六岁到达了巅峰，在二十一岁试图破茧而出，接着在沉默和琐碎中走向了没落。
这一年，他硕士毕业，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定期往家里汇几千块钱，数目比起村里的同龄人，算不得多，也算不得少。偶尔想起他曾经说过要走出贫穷，要给爸妈最好的生活。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和诚恳，只是发觉人年少时常把“最好”之类的豪言壮语挂在嘴边，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可以对“贫穷”两个字做详尽的阐述，却难以对“最好”两个字下一个精确的定义。
这一年，我开始相亲，几次之后，遇见了后来的老公。从不讨厌，到慢慢喜欢，再到牵手、拥抱，填补上了我青春期缺憾的一切。恋爱之后，发现自己也爱说话，发现自己也有小脾气和小性子，仿佛前面十几年乔装的好心性、积攒的坏脾气在一刹那得到了解脱和释放。
婚前收拾旧物，在箱底的日记本中翻出了一张陈旧的百元假币，我笑笑，顺手扔到了旁边。甩手的一瞬间，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突然有一丝转瞬即逝的不舍。
再见，我的年少时光。
再见，我的年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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