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年味
过了腊八节,农家忙完了地里的活,基本上就算进入过年了,今天帮东家做白面粿,明天帮西家做豆腐。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事先把米淘净、晾干,然后几家一起去舂米,石臼也要事先去洗干净,然后把晾干的米放进石臼,我们姐妹仨便扶着石臼上的横档,一只脚站在侧板上,另一只脚用力踩舂头,把石臼里的米碾碎,隔壁的奶奶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脚下放一个畚箕,左手拿一个糯米筛,右手在石臼里掏一把碾压过的米粉出来筛,细细的米粉便纷纷扬扬地落在畚箕上,大块点的粉团又重新倒回石臼内再舂。这样如此重复,一般要大半天,踩舂头的人也是很吃力的,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但想到有白面粿吃也不觉得累了,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美好曼妙的时光。
舂完米就可以开始做白面粿了,先要用温水把粉揉好揉匀称,要不断地揉,使其有韧劲,然后搓成长条,揪一小段放在手心不停地拍打,拍成差不多手掌心那么大就行了。如果家亲有女儿要出嫁或小孩出生之类的,我们还要准备做“发禧粿”,就是把揉好的粉团填入“粿印”,摁压实再反过来用力一扣,便成型了,这种“粿印”是木雕师傅精心刻制出来的,有麒麟送子、年年有余、福禄寿禧等精美图案,米粿做好后就可以上锅蒸了,约摸半个钟头,热气腾腾的白面粿便大功告成,这个时候妈妈总让我找个酒盅弄点红纸泡一下,用筷子头沾一下在每个粿上点一红点,预示红红火火,喜喜庆庆。这种白面粿蒸好就可以吃了,和油粿青菜炒起来吃风味更佳,或者什么时候饿了,放一两个在火熜上慢慢焙一下,等表面上发起金黄色的泡,蘸点辣椒酱那才叫好吃。
发禧馃写春联,贴对联,是徽州乡村过年格外重视的事,徽州乡人“贾而好儒”,老古话说“富不丢猪,穷不丢书”就是指的这个理,因此家家户户都有几个上学识字的,一到腊月就开始研墨铺笔准备写春联,字体好坏不讲究,但讲究有神必贴,每门必贴,尤其是大门,关系到门面,更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大气,而且对联词要选好。很小的时候,就在边上看上过几天私塾的爷爷写,那种腊月里散发出来的墨香沁人心脾。我记得上初一开始爷爷就让我自己写对联了,那时候跟爷爷去商店里把红纸买回来,他手把手地教我裁纸,再根据对联字数折纸,然后站在桌子的前方帮我摁着对联纸,我则战战兢兢地在红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偶有写的不好的,他就在边上给我指点,说这个“撇”没有撇开去,畏手畏脚的,那个“捺”没有笔峰,不够遒劲,鼓励我胆大心细,有写错的就重新来过。那时候的对联词都是从爷爷的老皇历上选来的,比如“爆竹声声辞旧岁,腊梅点点迎新春”,读来朗朗上口,平平仄仄,挺压韵的。而且猪栏、鸡舍上也要写上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
写好后待自然晾干,年三十午饭吃过后就开始准备贴对联。先用一个碗弄点面粉浇上热水,打成糊状,把旧的对联从大门上撕下来,刮干净。爷爷还教我如何识别上下联,我们把新的对联工工整整地贴上去,一种喜庆热闹的气氛便在小村庄中荡漾开来。我们小孩子便从村头跑到村尾,相互看对联,而且要记下来抄在一个本子上,来年就有更多的对联词可供选择了。
贴好对联,妈妈和姐姐们就开始忙开准备年夜饭了,俗话说“赶忙三十夜,清闲初一朝”,煎豆腐,炸汤圆,杀鸡切肉,做油粿蒸包子。 到了三四点钟光景,爸爸带上我,拎着祭品去给祖宗上坟。祭祖回来后,爷爷已经在里屋中堂挂起了祖宗的容画像,从大到小,从右到左依次排开,庄严肃穆。长长的花桌上摆着一只大钟,左右各一只花瓶,里面插着青竹萝叶和柏枝叶,再边上各放一盏锡制烛台,红蜡烛插在上面,还有一个锡制香炉,用来上香的,四根顶梁柱子上挂着八面帆布的大灯笼,每个灯笼底坐上插着一根红蜡烛,爷爷和堂爷爷便领着我们家族的所有男丁一起把祭品摆放在八仙桌上,然后依次从大到小上供、点香、燃烛、叩拜,爷爷嘴中念念有词,意思就是说让祖宗们都一起来过年,做人不能忘本。顿时整个老屋红通通,亮堂堂,焕然一新,流光溢彩!礼拜后就开始张罗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年夜饭了。吃年夜饭也是很有讲究的,小孩子是绝不可以坐大桌的,只能在火炉边上弄个小桌子,我们几个只能围着小桌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香喷喷的难得一见的美味。
家园吃完年夜饭,妈妈就开始炒葵花籽和布瓜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仅有的过年零食,大家围着火炉一边吃瓜子一边谈笑风生守岁,这时候爷爷总是笑盈盈地走进来,要给我们小孩子发压岁钱,虽然只有两三毛钱,但那是我们孩童时最开心的事情了,要知道一分钱都可以买到一颗糖呢,怎能不让我们欢天喜地,连晚上睡觉做梦都在笑呢。
正月初一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大门迎春,家家户户就开始放鞭炮放爆竹,意指“开门炮仗”,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恰似满堂红,这时感觉到天降瑞气,喜气洋洋。我们小孩子总是躲在门背后,时不时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外边的情形,等大人们放完才敢出门去,在房前屋后找寻半截的爆竹头和散落的鞭炮,偶尔还能找到几个完整未炸的,可能是引线失效,我们几个就把捡来的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拆开来,把火药屑摊在一块大石头上,胆子大点的同伴用一根引线把它引燃,眼前便“嫂”的一声,一缕青烟火光转瞬即失。同伴们便在哈哈大笑声中伴随着一天美好心情的开始。还记得有一年,爸爸从江西景德镇买回来一大饼鞭炮,有一个米筛那么大,非常壮观,年三十晚上守岁到零点,我们姐妹仨花了很大力气把它抬到楼上,用一个横叉钩住从窗口慢慢放到一楼,由于太重,怕横叉支撑不住,我就扛了个鞋桶压在上面,结果鞭炮放完,越来越轻,横叉就往上翘竟把鞋桶打翻掉了,当时还不知道,等我们睡觉了才发现二楼地上有散落黄豆,而且居然还有鸡蛋碎了一地,这才知道窜祸了,妈妈在鞋桶里放了一桶鸡蛋,用黄豆压牢易保存,结果一桶全打碎了。爸爸妈妈已经睡觉了,我们又不敢说,怕妈妈骂,但初一早上还是被她发现了,居然没有骂我们,因为我们家正月初一是不能骂人的。
放完爆竹,爸爸便卷好年三十晚上备好的香纸,挑着水桶,带上我去山坳水塘边“买水”,在我们古徽州有种说法叫“拜瑞(水)入门”(当地方言瑞与水谐音),寓意“财气不外流”,有“招财进宝”之意。爸爸手脚麻利地点上香挂上纸,而且大声地和同来“买水”的隔壁邻居说着一些吉利的话,大家和和气气地亲如一家人,各自担着水幸福地挑回家,那种温暖的乡情喧染着整个山村,时隔几十年仍历历在目。
挑水回家,就开始烧早饭,这个时候爷爷就开始唠叨,跟我们几个姐妹说一些禁忌的话,比如小孩子不能说脏话,坏话,不能大声喧哗吵闹,不能打破碗碟,不能扫地,不能向外泼水,而且不能跑远去别的人家里,总之规矩很多,我们都牢记在心。在我们南乡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初一朝男人烧饭,女人休息。我也不知道这个有什么来历,但总觉得挺好,让辛苦了一年的女人们可以休息一天,男人们要早早起来不能睡懒觉,担起一个家庭的重任。早饭基本上就是“鸡子烧糟”,也就是鸡蛋烧酒糟,清咧可口,甜甜蜜蜜,再来一碗“浇头面”(又称兆头面,寓意好兆头),连汤带面吃下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一天都神采奕奕。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但那历久弥新的徽州年味依然长存记忆中,如今回想起来,年味更浓,徽味更重,趣味更多。我们终将走过从前,我们总要迎来明天。但半斤水果糖和两盒顶市酥的拜年标配,以及挂在板壁上鲜艳喜庆的十二生肖年画,永远刻在记忆的年轮之上,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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