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后街

作者: 颜玖言 | 来源:发表于2024-02-27 20:2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谎”&“困兽”

    其实,生活的真相是:我们都是笼子里一条自欺欺人的可怜虫罢了。                                                                                        ——题记

    我第一次看到小镇后街的时候,觉得它长得能让我走一辈子。

    后街的东头是镇政府。后街之所以成为一条街,就是因为有好多商铺:供销社、服装店、小卖铺、理发馆、钟表店、台球厅、鞋匠铺、修车铺、小吃部……这里用一个省略号,倒不是后街的商铺多得数不过来,而是省去的那些我大抵没留意。后街的西头是粮站。粮站院外有一大片空地,是镇上的班车站。过了班车站,是镇上的学校。

    每天清晨,我都要早早地起来。找人帮忙把台球案子抬出去,书摆好,将柜台里的礼品擦拭干净。去对面表姐家的小卖铺买点什么,也许是一包方便面,也许是两个鸡蛋,谁知道呢。那个点儿,正好是小强的班车刚来。老三她哥嫂开着镇上最大的钟表店,她寻常就吃住在店里。兄嫂家里有孩子,兄嫂会骑着车子来回跑。小雪的理发店不大,她只能每天往返于家和店之间。不过,小雪的伙食问题不用愁,几乎都是在开服装店的姐姐家解决。供销社是云飞兄长承包的,云飞在镇上小学教书。福成则分到了镇政府上班。

    那一年,我们都20岁。开班车的小强、帮兄嫂看钟表店的老三、开理发馆的小雪、教小学的云飞、分到乡里上班的福成——我们是小学同学,又都是一个村一个乡一个镇的。有那么多瞬间,我甚至觉得整条后街都是属于我们的。

    “十里八村提亲的不少,”妈和爸闲聊,但我知道是在说给我听,“咱们家这个条件,配个包工头不错。”

    呃,一般人家的闺女,基本上是没得选,到最后就是换个村子生活。我不一样,我比没念过学的女孩子多喝了点墨水,她们念完小学就辍学了,我好歹中学毕业也算半个文化人。爸是吃官饭的,哥是在部队当兵提干的,姑父是县城粮食局的局长,姨父是副县长。

    凭啥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就是我人生的尽头呢?我当然不知道我人生的尽头在哪里,但应该不是村里。先到镇上开个小店看看,20岁,我还年轻,急什么呢?小强初中没念完就回家和他爸学开车,他们家搬到镇上且拥有全镇唯一的班车,早晨经由县里开到市里,傍晚再开回来。

    其实村里到镇上不过是几里地,但我开了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店里,不用天天听爸妈的唠叨。20岁,我不再是小孩子。我更乐意和朋友们在一起。

    “去市里?”我喜欢听小强和我说话,“坐副驾吧。”我知道他知道我有晕车的毛病,我也知道他不知道我晕的是人——他父亲开车时,我容易头疼恶心想吐。每次我去进货的时候,福成或者峰哥都会帮我看店。

    对了,峰哥是粮站主任,他已经在我们镇上有两三年了。据说,他是当兵转业的。老三和小雪还有云飞,她们几个比我消息灵通。老三性格大大咧咧的,说实话,我总感觉她不像二十岁的姑娘,倒像是一朵花开过了。她和后街的男人们说话,从来都不避讳,荤的素的,随便招呼。小雪比老三稳重,她们俩来后街比我早上两年,加上小雪未曾开言先满脸堆笑,人缘好的没得说。云飞的老师当得最自在,每天上完一节音乐课就等着晚上放学了。趁课间就能来后街走上一圈,最后到我这里。怎么说也是文化人找文化人,云飞嫌老三和小雪粗俗,惯喜在我这里看看书,看峰哥、福成他们没事儿来打打台球啥的。

    鞋匠铺的瘸二,修车铺的跛脚魏三,还有镇上其他的年轻人,我来后街之前,他们都聚在小雪的理发馆里。我来之后,小雪没有顾客的时候,也会往我的店里跑。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小店成了后街的消息集散地。

    “笑死人了,”小雪边往台球杆上抹滑石粉边说,“二哥和三哥今儿闹不愉快,三哥明显占了上风,结果你猜他说了句啥直接让二哥破防了?”

    那天我从市里回来,小雪没等我喘口气就第一时间分享给我这条爆炸性新闻。

    “要不是看你瘸了宝贝的,我今儿非弄死你!”说完,小雪笑得有些失态,她很少这么前仰后合地大笑。

    老三瞟了一眼鞋铺的方向,没说什么。

    我瞥了一眼小雪,也没说什么。刚才下车我好像听到谁和小强说话,似乎说的是:“你们的日子订了吗?”

    哦,小强要订婚了。

    暗恋这种事,真TM坑人。可是至死,我也不能成为那个主动的人吧?女生,有矜持的特权。

    “收摊,我们喝一杯,”按理这顿酒该是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喝,但那时没有名目,现在我可以借口说,“这段时间大家没少帮我的忙,表示一下我的感谢。”

    “我把今天的收入给你,我就不去了。”福成还是和上学时一样腼腆,看起来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都是政府的人了,还这么怂趴趴的。他一和我说话就有点慢,因为说快了容易结巴。

    “你少喝点儿。”我接过钱,福成小声在我面前嘀咕了一句啥。

    “你刚说什么?”一想到小强马上就不属于我了——好像他曾经属于我似的,我心有不甘,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微笑着,一切要保持常态,输人不能输阵。

    “……没事儿。”憋了半天,福成骑上我的车子回去了。他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老实到没有什么存在感。

    “我们去隔壁小吃部吧,我请客。”峰哥笑嘻嘻地,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只小狐狸,“哪能让美女花钱呢?”

    美女我倒算不上,不过论耐看,我比镇上的镇花略胜一筹。小雪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走了,最后峰哥带着我、老三、云飞、瘸二,我们浩浩荡荡去了小吃部。

    我状若无意坐在了靠门的位置,方便结账,没有理由吃峰哥的饭。他是我们镇上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偶像。帅是真的帅,只是个子有点矮,不过一张巧嘴,交公粮的百姓即便被扣了水也还是感念他的交情。比我们多吃了几年的米面还真不是白吃的呢。

    云飞最先撤的,二哥和老三不知何时也撤了,只剩下坐轮椅的老板还有破了相的老板娘、峰哥还有我。盛夏的夜晚,月亮真圆啊。我们喝到月亮西沉。

    “你不知道峰哥喜欢你吗?”第二天我去确定没欠小吃部的钱,顺便也和老板、老板娘套套近乎。20岁的我,格外青睐有故事的人:帅气逼人的老板,是如何坐上轮椅的?丑得破了相的老板娘,是如何嫁给曾经全镇第一美男子的?说不定,将来他们都是我笔下的主角呢。还没等聊到我想聊的话题,老板娘就怼脸问我,好像我是个傻的。“他怎么可能让你付钱?他一进门就把钱付了。”

    峰哥?喜欢我?何必呢?我和老三、小雪、云飞我们还想着一辈子不结婚呢。从小到大,见多了村里男人打老婆的场景,我们多少是有些恐婚的。尤其是小雪,她父亲赌钱把家底输光了,回来反倒把她母亲打个半死,为了躲债再没回来过。这样的男人,要来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小强,我为什么要结婚?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我想起了峰哥有一次和我开玩笑。当时我正在扫地,他大清早就来了。先是帮我把台球案子抬出去,然后就靠在柜台那里,盯着什么目不转睛地看。“喜欢哪个?我帮你拿。”那个位置是一个红色的心形抱枕,适合送给女朋友,算峰哥有点眼光。

    “喜欢这个。”峰哥依然没动。

    我凑过去,他指的哪里是心形抱枕,分明是低下头去的我。粉红的小脸,学生头,清清爽爽,笑靥如花。

    我自然是不会心动:上学时情书收得多了,再动听的情话我都听到过。

    可我每次不在店里,又是凭什么放心把店交给他看的呢?福成是我的小跟班,峰哥呢?因为他是姑父的下属吗?他是归姑父管辖,但并不意味着我有权力支配他呀。对,我想起来了,云飞和老三貌似看峰哥时的眼神有点热辣。我是有一次给他们码球的时候注意到的。她们来找我的时候,几乎都是峰哥在的时候。不对呀,班车那时候也回来了停在后街。那么到底,她们都喜欢谁呢?

    切!说好的不嫁人呢?哼,原来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呀。

    从小吃部到我的店里并没有多远,是老板娘两口子的话拉长了后街的距离。

    “你那次回家相亲的时候,峰哥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你知道他喝了多少吗?24瓶,一件啤酒。 ”

    然后呢?我该对他负责吗?不,我该回应他吗?我听到班车喇叭响了几声,这是要发车了。逢集时发车都会稍微早一点儿。

    “来一杆啊,”云飞跟我说话,眼睛却像镶在了班车上。

    “怎么小强今天没跑车啊?”我明白周末云飞是坐小强副驾座位来的,她和小强家前后院。来集上一会儿帮她兄嫂站门市。我假意随口问。

    “和他母亲去女方家商量订亲的事儿了。挑一回,也不知道图啥?女的又没工作,家里又穷,小强他爸逢人还说这亲戚走动着都没劲。”云飞颇为不平,这不平是为我吗?不对,没人知道我的心事呀。我把台球码好推上去,示意云飞先开球。

    “没准女孩儿漂亮,小强自己看中了呗。”我心里也不舒服:我差哪儿了呢?

    “听说也就那样,挺白净的。”云飞用尽浑身力气打出了一杆,好像和我的15个台球有仇一般。

    “沾花必死啊。”云飞头一回开球进了,收回了目光,继续琢磨她剩下的六个花球。

    眼见她话里有话,我没往上说。原来,云飞也喜欢小强。谁能不喜欢他呢?180的个头,四方大脸,看上去就是国泰民安。唱歌好,写字好,踏实靠谱。除了我,初中班上的女生都给他递过纸条。谁会想到我们都败给了一个外人。好在,不是我也不是云飞,不是我们女同学里的任何一个,也就谈不上败。

    “峰哥今天不上班吗?”云飞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是不是喜欢你?”

    “他上不上班我哪里知道?”我天天吃瓜,最后吃到了自己头上,“谁说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整条后街的人都知道,不会你自己不知道吧?”

    “我还真不知道,你说来我听听。消息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还用传吗?他看你的眼神不明显吗?”云飞这么说我可不服气。

    “他看谁的眼神不都这样吗?天生一双笑眼,贱兮兮的。”我还挺喜欢——如果他只是用这种眼神看我一个人,也没啥不可以。

    我得让全后街的人知道,不,我得让全镇的人知道,不不不,我只想让小强知道,爱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

    “小雪说她听老三说的。”堂堂台主,任凭云飞先进去几个球都不耽误我一杆挑。云飞摞下杆走了,也摞下了答案。

    所以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老三听谁说的?谁和老三怎么说的?小雪又是怎么说给云飞的呢?我被她们传了一圈,四个人的友谊里,难道总有一个是多余的吗?难不成多余的是我?没有我,剩下铁三角才最稳固吗?

    鬼知道女孩子的心里一天天都在想啥。

    我和峰哥就这样被“走到了一起”。

    福成来店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像从没来过我店里的小强,渐渐地,云飞、老三、小雪、二哥他们也都来得少了。

    峰哥成了我店里的常驻大使。

    起初,只是白天给我做好了饭,店里打烊帮我上了雨搭就走。

    后来,小强结婚了。听说云飞忙着往城里调动工作,老三和瘸二哥好了,小雪一直一个人。没人告诉我福成在忙什么,管他呢,那么大的人了,总要独自面对生活。

    “你喝酒了?”那天晚上的雷震天响,后街的雨下得格外大,天像开了一个口子,雨止不住地往外倒。

    峰哥这是没打算走啊,小脸喝得,每一寸肌肤都漾着笑意,那双桃花眼勾过多少人呢?

    “喝了一点儿。”峰哥顶着雨来,淋得落汤鸡似的,我倒不好开口撵他。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从来没说过他爱我,我倒是有了挫败感。我连上阵的机会都没有,就从小强那里丢盔弃甲。或者,我原本啥都不是。没有稳定的工作,就这小本生意,能落在谁的眼里呢?还妄想我喜欢的人也爱我,我凭什么呢?男人靠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镜子里,是我年轻的S曲线,凹凸有致——大概,这是我的资本吧。

    “我没醉,”峰哥拉过我的手,见我没有反抗的意思,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我从你来后街的第一天就喜欢你。”

    仅仅是喜欢吗?

    “是吗?喜欢我什么?我可没有正式工作配你。”我有些气恼:借着酒劲儿说的,谁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正式工作算什么?”峰哥把我拉着坐在床边,“什么配不配的?我和我老母亲相依为命,我爸是烈士,我的工作是我爸的烈士证换来的。”

    “我要和你说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峰哥下了一番决心又道,“你可以听完以后决定接不接受我。”

    呀,秘密?我有点兴趣,甭管关于谁的,我和所有人一样,受猎奇的心理支配。

    “我阳痿。”趴在我耳边说完,峰哥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那声音一下子被淹没在雷雨声中,也一下子让我的心柔软起来:我知道了男人天大的秘密,我要为他重塑尊严。我的圣母心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不知是峰哥先扎在了我的怀里,还是我先抱过了峰哥的肩头。我们俩滚到了一起。窗外,好像有谁往雨搭扔石头的时候,我是听到了的。但是,不能影响我征服峰哥。

    嗯,我毫无保留地奉献了我自己。我没啥可后悔的,这事儿没谁逼着我,谈不上是谁赚了,或者是谁亏了。反正,感情无所谓输赢。感觉像过山车,还挺刺激的。如果抛开他欺骗我这事儿,估计这该是一段美满的姻缘。

    我怀孕了。去他的阳痿。

    我还没结婚。他可以先求亲,我可以奉子成婚的。

    但是,他愁得像天塌了一样,我知道,他本意没想娶我,只想和我发生关系。

    我流产了。小峰做贼一样悄悄地带我去城里找了个小诊所。我屈辱地躺在床上,接受大夫那凌厉眼光的审判。我杀死了我的孩子。

    小峰杀掉了我以为的我们的缘份。

    他明知道的。

    只是不久以后,他求到我姑父的头上。姑父领着小峰去我家上门求亲。我懵了,但没彻底懵。拒绝的话我坚决地说出了口。

    那一刻,我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他大我那几岁真的没有枉活。“以后,您二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没有这个福气,我会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

    我爸妈是听说了我谈恋爱的,但他们不知情的是,他们的女儿已经把爱情埋了。他们被蒙在鼓里,还在为小峰说着好话。

    小峰调回了城里。我去找过他几次,是不是余情未了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我以为我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原来,我是被小峰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怎么能被他抛弃?明明是我先拒绝的,被抛弃的人就要像怨妇应该死乞白赖地缠住他,像一条蛇,不管怎样,恶心到让男人无力挣脱。

    “最近这上门提亲的不少,”爸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要不你去看看吧?不然乡亲觉得咱家的事儿不好管。”

    “看。”我淡淡的没好气儿。我的小店不到一年就关了。老三没多长时间就嫁给了邻村一个做小生意的。听说小雪一直没嫁人。凭什么我要嫁给一个包工头呢?我一辈子在老家种地,让男人出去赚钱吗?我一个读书人,和村里的妇女们聊什么呢?上下村离着三五里的,爸妈这是想让我像堂姐她们一样,没事儿回来给兄长卖命吗?

    “你老姨把人家的饭都吃了,要是不打个照面说不过去。”妈讪讪地,她是知道我这驴脾气的。自从小峰顺着姑父这条线回到城里,爸妈自觉看走了眼,无端地在我面前说话没以前那么硬气了。

    “好,我要去市里上学。”这个钱家里是拿得出来的,我可以去电大继续学习。

    我不着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怎么着也先要从村里走出来。我还要从镇里走出来。县里我都不去了,我要去市里。

    “正好你老姨给你介绍这个也是在职深造的,”妈想到了什么,“就是你们在乡里上班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福成那个。”

    ……

    再再后来,福成我们两口子一路到了省里。有一年回县城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小雪没来,她的理发馆离不开人。小强没来,听说他老婆年纪轻轻得癌症死了,他一个人还在跑着他的班车,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老三来了,穿金戴银,她家的生意做到了县城里。云飞来了,她早就调县城的小学做了校长,和一个同事成了家,还算美满。

    县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县委书记陪着福成我们俩转了一圈。不经意抬头时,看见老三和小峰正在大道边抱着啃呢。“啧啧啧,还真下得去嘴。”我看了看福成,福成看了看我,我们相视一笑……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镇后街的时候,发现只有二百米长。也许人生走得太急太快的都是一场灾难。时光已经在青春里埋葬。我不知道要什么的时候,我迷茫的日子里,只有最不起眼的福成,为我的20岁买了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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