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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吧,他今晚不回来了。”
一只筋脉分明的手端上最后一道菜,又扯下纸巾将盘子边缘擦了一遍又一遍。
“是爸爸工作忙么?”
“没错!他忙死了!你一没拿奖二没过生日,有什么资格见他!”
“……”男孩只敢盯着桌子,因为只有像桌子这样的大件,才会永远在它该在的地方。
“听哐!”死寂的屋子响起突兀的声音,那只手从桌下拿起一个喝剩的牛奶瓶。一尘不染的房子里,它的存在和声音一样突兀。
“你为什么不洗牛奶瓶?”那只手青筋暴跳,指甲不断切割着玻璃。声音细碎刺耳,那是爆裂惊雷前的风声。
“对不起妈……我,我今天上学快要迟到……”
“我每天要上班还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给你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你怎么对得起我?”
男孩起身试图弥补错误,牛奶瓶此刻已化作一道混浊的白,在他头顶爆裂。
“你这个垃圾!和你爸一样恶臭的男人!我这一生都奉献给你,你居然不洗牛奶瓶子!”
男孩只觉得头晕,好像有刚送到的温热牛奶从头顶淋下。一下又一下,直到一片细小的碎玻璃刺破睫毛的堤坝。男孩眼前一片猩红,那是血色的噩梦。
一丝不挂的女人黛眉微皱,轻轻拍醒在睡梦中哭泣的王翎。接着环顾四周:高级的装修,整洁的布置,一尘不染的地板。心想这真是个完美的男人。
“唔……几点了?”王翎如梦方醒,看起来疲惫不堪。
“七点半,我去给你买早餐?”女人已穿好衣服坐在床尾,风情万种。
“不用,你洗个澡赶快走吧。我要去上班了。”
“走?”女人微翘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又很快被怒意占据。“你现在要我走,把我当什么?我们之间算什么?”
“成年人之间的你情我愿。”王翎头也不抬,转瞬间床单被套已被换下。“起来,床垫不好清理。”
女人跳起来,像受惊的母鸡,凤眼里开始有眼泪汇聚。
“你要这样说,那我不情愿了。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女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她自知不敌,开始求怜。
王翎径直走过,没再看她一眼。将四件套扔进洗衣机,转身打扫起卧室。
“我会转钱给你买你昨晚提了三次的包,但前提是你不能再弄脏我的屋子了。”说这句话时,王翎趴在地上,捡拾女人掉落的发丝。
女人又说了些话,对王翎而言和地上的发丝没什么区别。女人走了,卧室也打扫完毕。王翎走进浴室,开始洗去昨天。
“妈的,恶臭的女人,和她一个样。”
洗完澡,他把镜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不断出现的水痕加深了心中的怨愤。离家十余年,那令他恨之入骨的影子就如这水痕一般,抹除又浮现。
本想砸向镜面的拳头,收回戴上了戒指和手链。怨念缠身的王翎此刻又变回了众人眼里精致个性的样子。
戴上墨镜,坐上车。他又是公司里最值得信赖的设计师。
车内打盹的王翎,又开始做梦。
隔壁新媳妇的指间,多了一枚小巧的蓝宝石戒指。这颗浅蓝色还没绿豆大的宝石,却刺痛了母亲的眼。
“别怪婶子说话直,我看你这不是蓝宝石呀!戒托看起来也像银的。”
“啊?徐老师您快帮我看看!我家那位说是在商场买的,花了四位数呢!”
“我是珠宝鉴定师怎么会骗你?也许你男人真去商场了,但买给你的,可不是这颗!”
王翎母亲言之凿凿,年轻的人妻深信不疑。稚气未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用力拔下戒指,随意扔进菜篮里。
当天傍晚,隔壁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母亲坐在门前,贪婪地吮吸对面传来的哭喊叫骂声。她的表情是那般享受,眼神却无比怨毒。
“蓝宝石,白金托。叫你臭显摆!”
年幼的王翎远远地看着,母亲牙齿摩擦的声音几近盖过她扭曲的呢喃。如同不再崭新的汽车,合成皮座椅下令人不安的异响。
王翎与新人同时踏入公司大门。新人名叫常乐,一周前来到公司。他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带来了欢乐,甚至还有一丝充满希望的错觉。
这让王翎恶心极了,他认为只有蠢货才会充满希望和快乐。那是上天给低智商人群的虚假补偿,让他们能够愉快的做一头拼命工作地驴。
“翎哥,嘿嘿,我给你带了早餐。马特家的冰美式和热压三明治!”
三明治还是热的,常乐每天绕路去买,跑着来公司。
“嗯,钱转过来了。”
“翎哥不用那么多。”
“有这和我掰扯的时间不如去做正事,又笨又慢天天加班。”
“好的翎哥。”
“还有,三明治和咖啡分两只手拿,冰都化了!”
“好的翎哥。”
看着常乐垂头丧气的回到工位,王翎一阵暗爽。一个方方面面都不如自己的人,凭什么那么快乐?从前,王翎最喜欢的就是公司墓园一般的氛围。可这新来的小子偏要在“墓园”里起舞,每一步都踩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而常乐呢?收到了同事给的饼干,又开心得摇头晃脑。
“这笨蛋,挨打都会笑吧。”王翎嘲讽道,捏碎了手中的饼干。对面的年轻人是那么生机勃勃,王翎对他有了别样的想法。
年轻的同事都羡慕常乐;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经过王翎的指导和提携,坐上了与能力不符的位置。老员工可不这么想,王翎一向恃才自傲,从不给予任何指导建议。这样的行为只有一个目的——捧杀。
好心的前辈提醒常乐,要注意利益背后的代价。常乐不以为意,他在公司几乎成了王翎的仆人,买早餐、取快递,为他做一切杂事,忍受他的讥讽和打压,常乐认为这就是代价。况且那些令大家赞不绝口的设计,都是王翎主动让给他的。他不相信王翎是这样恶毒的人。
“翎哥,下班一起去喝一杯吧!”
常乐故意放大音量,为了让同事都听到。
“又喝,你有酒瘾了?”
“应该吧,主要是和你在一起开心。”
“行。”
就在常乐转身的瞬间,王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酒精误人,他比谁都清楚。
实力不足,只能用时间堆成果。升职后的常乐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才能勉强完成项目,王翎倒也乐得陪他加班。在这个只有彼此的办公室,他可以肆意嘲讽贬低常乐。漫不经心的指导也能让这傻小子感恩戴德。常乐悟性差,总不得要领。这时王翎便会将手上的戒指一个个摘下,双手握拳挤压常乐的太阳穴,扬言要把他的小脑仁挤出来,看看有多么光滑圆润。
而常乐只会揉着太阳穴傻笑。因为他知道,最后王翎会把他赶到一边,替他做完剩下的工作。
工作结束后,二人去了酒吧。王翎请他喝昂贵的威士忌,常乐不懂,只觉辛辣。
“翎哥,听说你也养猫,你知不知道这小公猫为什么突然乱尿啊。”常乐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这也是他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原因。
“应该是发情了,过后带他去绝育吧。”
“原来是这样啊!我没养过猫,花生是跟着我回来的,一直都很乖。”
“怎么没见翎哥你提自家猫呀?”得到答案的常乐语气轻松起来。
“我的猫么,叫苔特,无毛猫,买的。”
苔特是王翎从正规猫舍买的,安静又冷漠。全自动的食盆、饮水机和猫砂盆让它对主人没有任何需求。它与繁忙的王翎就像互不打扰的室友,王翎从未听它叫过。
王翎也不需要苔特为他做什么,哪怕是蹭一蹭他。他只是想要一只猫,而猫毛会让他捡到崩溃,无毛猫就很好。或者说他只是想要一个牵挂,牵挂能让王翎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像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冰冷丑恶的怪物。
他想起母亲曾在某天突然抱来一只小狗,那是他少年时期唯一的朋友。从小狗身上他得到了纯粹的快乐,那是迟到近十年的原属于童年的快乐。
那时王翎已是成年人的个头,母亲的殴打愈发无力。当母亲为控制他将暴力施加在小狗身上时,王翎终于承认她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残忍狠毒。他去求父亲将小狗送走,那是对家暴袖手旁观数十年的父亲,唯一为他做过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王翎不再休息了。那种什么也不做的休息。
工作,清洁,囫囵吞下冰冷的食物。他让生活没有一丝平静思考的空间,好让那粘稠腐败的怨恨瑟缩在身体阴暗的角落。
可是没有无法完成的工作,也没人弄脏他的屋子。实在无事可做时,王翎会倒一杯酒,找一部节奏拖沓的电影做背景音,然后给猫织毛衣。毛线整齐地穿插堆叠令他感到平静,他想起在东北读大学的日子,和那个大他三岁玩乐队的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母亲预感到他要飞走,哭闹不成,态度便软了下来。王翎只感到恶心,就像将你咬得皮开肉绽的狗,突然摇头摆尾以表忠心,希望你能够收养它。于是他大笔大笔向家里要钱,毕业后就断了联系。
她要是硬气些,或许我还不至于这样对她。王翎不止一次这样想。
有了富余的生活费,王翎做了很多从未做过的事。他去学了针织,去烧玻璃,去吹萨克斯;他也在酒吧后巷接过他人裹着草料的纸卷,走进那条全是洗头按摩店的街。
他殴打了一个年近四十的按摩女,只因女人太像他的母亲,连语气和口癖都那么像。虚假的复仇快感很快被鲜血带来的恐惧冲散,慌乱中他跳上一个陌生男人的摩托车。
男人叫老朴,他带王翎来到Live house。金属乐队的嘶吼和鼓点震碎了彼此的自我介绍。王翎看着台下撕打的乐迷,心里很是紧张。他害怕属于这个圈子的老朴会是个烂朋友,更担心老朴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而对方显然不在意这些,粗壮的花臂将王翎推向舞池中央。
贝斯和鼓的声音只要足够大,震动便会共鸣五脏六腑,人就会变得肆意而狂热。王翎也开始挥拳,虚假的复仇在此延续。此时场上的每个人都是他的母亲,但他却从未如此热爱他们。
宣泄至凌晨散场,他请老朴吃宵夜。滚烫的肉串伴着热切的交流直到天色微明。王翎发现他和老朴有着相似的童年,都读一本,都是各自专业的第一。他们是如此相像,惺惺相惜。
他们愈发频繁的相约,做一些有意义或者有罪的事。老朴偶尔会带女友一同前往,那是王翎见过最美的女人。老朴在她面前表现得无比温柔体贴,女友回去后却又抱怨游玩体验大打折扣。王翎对此只是笑笑,他为老朴劈腿打了无数次掩护。内心实在嫉妒这样出轨成性的男人,能找到如此完美的女友。
老朴与女友毕业了,王翎开始主动贴补他们。他本不想帮这大他三岁的男人,但看着女人顿顿煮泡面,还把唯一的青菜夹进对方碗里时,终是于心不忍。王翎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是出于喜爱,还是对动物那般的同情。对于情感交际这方面,他总觉得自己是少了一片的拼图。
老朴拉下脸找他借钱,是为了给女友打胎。王翎意料中的惊讶和愤怒并没有涌现。相反,释然与期待在他嘴里越聚越浓,变成一股血液的甜腥味。他平静地借出钱,希望女人能借此看清老朴,逃离没有未来的生活。
可这样的钱,老朴在同年又借了一次。
过了几年,这对情侣分道扬镳。王翎没了从前的释然,他不懂女人为何突然选择离开。或许是清醒了吧,可迟到的清醒是否付出了过大的代价?如今的女人已不复从前美丽。
王翎与老朴断联了几年,直到被邀请做伴郎。老朴娶了个小他十几岁的姑娘,容貌气质都与那个女人大相径庭。
单身夜,老朴喋喋不休地讲着他与未婚妻的相遇相知相恋。王翎有些厌烦,他认为以老朴的为人,只能靠欺骗涉世未深的姑娘来寻得个归宿。最终敌不过本性难移,出轨,纠纷,直至离婚。
门铃声响起,扯断了王翎细密编织的回忆。开门是老朴,他提着一瓶酒,径直走进王翎的书房。
“我老婆出轨了,跟对门那男的一句话没说就上床了。”老朴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看不出表情。
“她不一直这样么?见你第一眼就和你在一起了,你说的。”
“是啊,妈的。”
“话说,你有证据么?”
“怎么没有?那男的扒着门框跟我说的!一开始我还不相信,晚上睡觉看她那紧张样,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也不是啥好人,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嗯,所以我装作不知道。”
“不离婚?”
“我爱她。”
王翎有些好笑,这个让另一个女人吃苦受罪的家伙,有天居然也能说出“爱”字。
“你说你爱她,她爱你么?”
“嗐,迟早要还的。”
他们有聊了会别的,王翎把家门密码告诉了他。没喝两杯,老朴起身告辞。王翎问他是否是害怕妻子再次出轨,老朴否认了。
“她太年轻了,很容易把事情想通。”
常乐辞职了,王翎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在询问同事如何将猫带上飞机。
“为什么辞职?干得好好的。”说完王翎脸颊发烫,这句话与现实完全相悖。
“没什么,就是想回老家开个小店,那边消费低很多。”
“这就躺平了?要不顺带再订个棺材?”
“翎哥……我没有恶意,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常乐离开公司那天,王翎破天荒请了假。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莫大的绝望感让他没有力气起身做任何事。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切愤怒都只是给无辜的人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王翎感到自己体内空无一物,就像一具尸体。
门铃被按响,王翎挣扎着掀开被子,将怒气压了又压。门口站着一个瑟缩的老头,那是他的房东,没了平时精明的神气。
“小翎啊,叔也不想麻烦你的。叔的儿子在美国呀,实在是回不来。”
一上午的沉默与忙碌,王翎抱着房东老伴的骨灰盒走向墓园,任由房东挽着他的手臂低低抽泣着。
王翎没有任何情绪,甚至不觉得晦气。他努力找寻着记忆里房东老伴的模样,好像是个寡言到没有存在感的人。就像这个骨灰盒,感觉里面也没有什么存在。他又不可控制地想到母亲,从早到晚,那两片干瘪的嘴唇互相掴打对方,哀鸣咒骂了一切。或许到那时,她的骨灰盒会听哐作响吧。
下午,王翎去看了心理医生。常乐的建议和他本人一样索然无味,但他现在走了,王翎急需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六百一小时的心理咨询,第一印象是杂乱无章的桌子。脏乱会令他感到焦虑和恐惧,王翎开始讨厌这个医生了。
“所以……你有强迫症?”医生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背影,踌躇良久才开口。
“我还有洁癖,它们让我更完美的完成工作,我不是来治这个的。”王翎头也不回,将桌上的物品分门别类。
“是小时候家里要求这么做么?”见他忙得咬牙切齿,医生也不敢坐到桌前。
“没错,我妈的要求。不收干净桌子就得用头砸桌子,不手洗棉衣就得在冬天穿湿棉衣,现打湿的!要是哪天忘记刷厕所,那惨了,会被按着把厕所舔一遍!”说到这时王翎不知从哪找到块抹布,把桌子擦得吱吱作响。
“那您父亲是怎么做的,方便说一下么?”医生有些手足无措,她意识到这是个有些棘手的患者。
“我爸吗?他可太有手段了!以工作为由到处花天酒地,宁可睡办公室也不回家!”
“您与父亲还有联系么?”
“怎么联系?他老人家早死了!我高考前夕他和小三一起出车祸了,狗男女双双当场暴毙,那娘们当时没比我大几岁。”
“请节哀,这件事有影响到您的高考吗?”
“那到没有,他太久没回来了,认尸的时候就像在看恐怖片。”
“后来和我妈也没联系了,毕业之后也一直没回去,就是按月打着钱。”
从咨询室出来,王翎轻松了许多。将难以忍受的伤口展示给陌生人能暂缓疼痛,最棒的,是不会被转化为武器。路过熟悉的咖啡厅,再次看到常乐。他将手上的戒指一个个取下,最后一次用力挤压常乐的太阳穴。
“走啦?”
王翎惊讶于自己的语气竟有些不舍。
“等一下啦翎哥!我妈还在呢!”
顺着常乐所看的方向望去,一个穿着连衣裙的中年妇女笑眯眯的向店员告别。见王翎挤自己儿子的脑袋,眉头微皱,脸上仍挂着小碎花般的笑。
“妈!这就是我常和您说的天才,王翎。”
“那他刚刚这是……”
“啊,这是翎哥在帮我按摩呢!”
“这样啊,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常乐妈迈着碎步上前,塞了一袋咖啡豆给王翎。
“这段时间,我们家傻儿子承蒙您照顾了。”
看着母子二人远去的背影,王翎觉得脸上的血管要被撑破了。浓烈的酸味从胸口涌上鼻尖,在喉头久久不能下咽。
“常乐,真嫉妒啊。”
常乐走后,办公室又恢复往日墓园般的气息。同事更加害怕王翎了,在他面前不敢言笑生怕遭到捧杀。王翎不在意这些,生活走向了虚弱地平静。每天重复,偶尔怨恨于回忆,直到一通陌生电话打来。
王翎将洗手池放满水,把手机扔了进去。静音的手机不停亮起,是一条接一条的信息。
王翎的母亲还是找到他了。这个偏执极端的女人不知向谁重新要到了王翎的号码,开始肆意倾泻她积攒裂变多年的控制幻想。
“我给你找了老婆,是小你一届的同校师妹。”
“人家现在是公务员,铁饭碗!”
“最重要的人家父母都是体面人,姑娘现在还是处女,外面的女的根本比不了。”
“明天我带姑娘来你的狗窝,熟悉一段时间后跟我回去结婚!我要明年就抱上孙子!”
一条接一条的信息,撕烂了王翎维持体面的网。水里的手机切换成来电提示界面,几声巨响过后是落下水的带血玻璃碎片。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烂到极点。无论过多久,无论走多远,自己都在那老旧家具的房子里打转,永远逃不出那至痛至暗的阴影。
他感到胸腔生出一团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扩张碾碎他的心脏。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只有缺氧带来的诡异兴奋。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巨大压迫下小声抽泣的男孩了,寂静黑暗里,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王翎从柜子里拿出猫包,仔细分装好猫粮和营养补剂,给沐浴用品和常备药品标好说明,拿上给猫织的毛衣。最后将沙发上熟睡的苔特塞进猫包,赶往老朴家。
开门的是老朴的妻子,她睡眼惺忪,半个胸膛露在外面。
“猫放在你们这,猫砂盆先用你们家的,如果明天我没来接,就是你家猫了。对了,它对大米过敏。”
手上被塞了猫包的老朴妻子清醒了大半,微张的嘴唇颤抖半天才发出声音。
“你……手在流血,进来我叫老朴给你包一下吧。”
“不关你事!少给我装模作……”王翎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求人,把话咽了回去扭头就走。
老朴打着哈欠姗姗来迟,第一反应是整理妻子的睡袍。
“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是王翎,他说如果明天没来接猫,就是我们的猫了。”
老朴打开猫包将猫放进屋,脸上看不出表情。
“明白,我明天请个假去看看怎么回事。”
老朴一大早便坐在王翎家里。王翎不知所踪,手机泡在洗手池里早已黑屏。老朴愈发坐立难安,只能一遍遍刷新着本地新闻。
突然,门铃被按响。老朴来不及思考,跑过去开门。
门外是个衣着花花绿绿,一脸刻薄相的老太太。身后跟个提着大包小包,素面朝天的女人。一开门老太便径直走进,顺带用肩膀顶了一下老朴。身后的女人赶忙跟着进门,讪笑着朝老朴点了个头。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儿子家?”
老太太一进门就叉着腰,指着老朴的鼻子问。
“我是王翎的朋友,王翎他从昨晚……”
“有长辈来也不知道买点水果,没教养!”老太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老朴:“哎!王翎呢?”
“还没回来,您等等吧。”老朴努力让语气显得平和,拳头却握到指节发白。
“大胖子还纹身,年轻时混社会的吧!哎,小慧你坐。”
得到老太太的指令,站在一旁的女人才敢坐下来,一脸讨好的笑。被羞辱的老朴忍无可忍,起身要走。
“哎!让你走了?看你戴婚戒你结婚啦?你老婆要不是跟你一般货色,起码也是个养猪大户!你说是吧小慧?”
小慧本想附和,一抬头看到老朴怒不可遏的脸,便低头不再做声。老朴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恶劣的倚老卖老,起身摔门去楼道抽烟。
第三根香烟燃尽时,终于在电梯口见到了王翎,他提着一把菜刀,一脸视死如归。老朴生拉硬拽,总算把菜刀夺了下来。正要劝他去自己家躲两天,王翎却握住了老朴的手。
“我不能再躲了,到时候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开门。”
王翎刚进门,就被老太太抓住了。
“你现在是越来越没道德了,你妈我大老远来看你居然还敢迟到!”
王翎甩开母亲的手,一言不发。母亲本想发作,但一想到身后的小慧,又自顾自地说起来。
“赶快把你的床单换换,我们要住下来。我订了下周的机票,回老家就领证!彩礼我都替你给了!”
“哪里来的彩礼钱?”
“你这些年打过来的!我省吃俭用一分没花!”
王翎深吸一口气,越过母亲对小慧说:“请你把钱还给我,我不会和你结婚。”
小慧被王翎的气场吓到,赶忙翻包找卡。老太太见状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
“不许还!不许还!哎呦你这是要我死啊!现在翅膀硬了居然敢不听我话啦!”
“我三十三了,早就不该听你话了。”王翎语气冰冷,更是气得母亲喘不上气来。
“我让你结婚有什么错?我要抱孙子有什么错?你从小我省吃俭用给你最好的!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和你那烂爹离婚了!你跟你烂爹一模一样,都是负心汉……”
“啪!”
王翎揪着母亲的衣领,积压一生的怨恨在老人脸上炸裂。那些在无数个现实和梦境里翻滚的话,击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你怎么能打老人!还是你的母亲!”小慧拉住王翎,阻止巴掌再次落下。
“不关你事!少跟我装模作样!”王翎甩开小慧的手,愤怒快要将眼眶挤碎。如果当时能有人为他挺身而出,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番下场。
“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去你妈的最好的!”王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刺耳的爆裂,声响愈演愈烈直到他感到解脱。
缩茧半生,终于隐忍出生锈的利刺,完成可悲的复仇。
“徐阿姨,我送您回家,以后咱们两家就算了吧。”
小慧将银行卡找出,放在茶几上。她将王翎母亲扶起,拽着她出了门。
老朴进门时,王翎像一头鏖战险胜的野兽。他狼狈不堪,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走,喝酒。”
曾被打断翅膀,漂泊无依的孤雁。虽仍未找到旅途的终点,至少,他最终鼓起勇气,扯断了缠绕双足多年的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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