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霜

作者: 是小巍巍啦 | 来源:发表于2022-07-13 08:2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18年1月31日晚,据说会出现血月、蓝月和超级月亮,局部地区可以观测到流星。

    亚树不太想看血月,但林冬拿了他的相机,跑去阳台咔咔拍了几十张,拍完凑过来给他看。

    亚树有点不舒服,嗓子干干的,又有点疼,呼吸都带着点铁锈味。他眯着眼睛,敷衍着夸赞句好看。

    林冬用手给他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有点奇怪:“没发烧啊,真不要去医院看看吗?”

    亚树捏捏她的指尖,安抚她:“没事,睡一觉就好,明天还要带你回家看我爸妈。”

    林冬是他前两年谈的女朋友,早先就是同事,感情稳定后家里父母就催着带回来过年,他心里有数,过完年,该订婚订婚,该结婚结婚。

    亚树夜半醒来,卧室没有开空调,他额头却起了一层薄汗。林冬已经睡熟,他小心翼翼下床,给她掖了掖被子。

    他轻手轻脚拿了一包玉溪去阳台抽,月亮已经是平常的月亮,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望着天空发呆,逐渐觉得冷,他只穿了件鸡心领的短毛衣,没穿外套。一阵冷风吹过来,烟屁股快烧到手指,他打个激灵,清醒过来,把烟丢了踩灭,靠着栏杆长舒一口气。亚树做梦魇着了。

    梦里祁霜在唱歌,她还是十几岁的模样,赤着脚走在没过脚踝的雪里,走着走着,就陷了下去,那是个湖,被暴雪掩住的湖。亚树奔过去拉她的手,她却沉下去,嘴里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泡泡。

    她说:“亚树,你救不了我。”

    如果这次看照片也算的话,亚树一共看过三次血月。

    第一次是1998年,他8岁。那时正是夏季,草木丰沛,蝉鸣鼎盛,一家人嫌热,把饭桌搬到外面吃,桌子底下放了一盘蚊香。那天的月亮也是极好的,大而亮,模糊地显出桂树的轮廓。阿妈骗他蟾宫桂树就是马路牙子边上那棵死掉的歪脖子树,那树不好看,黑漆漆,还挂了一只破鞋。亚树不相信,他觉得树应该是英俊好看又挺拔的。他扒了一口饭,继续抬头看月亮。突然他瞪大眼,转脸扯了扯阿姐的衣角。

    “阿姐阿姐,红月亮!”

    阿姐抬头,笑他:“你是色盲吧?小屁孩,你看看,明明就是白色嘛——顶多有点黄。”

    亚树也发现了,解释:“刚刚就是红色。”

    第二天亚树在班里分享了这件事情,但是大家都表示没看见,毕竟小孩子心性,转脸忘记了这件事,很快相约着一起去小商店买冰棍。

    等亚树咬着一毛钱一根的橘子味冰棒回来的时候,同班的祁霜怯生生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金亚树,我也看见了,红色的月亮。”

    祁霜衣服脏兮兮的,没有人喜欢跟她玩,听说没有妈妈,还不交学费。

    亚树不讨厌她,觉得她有点可怜,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几颗软糖递给她,对她笑,说:“那就我们两看见了,你吃糖吗?”

    那是亚树幼年时期唯一一次正式和祁霜说话,因为很快她就转学了。

    成年后他很多次去回想最后一次见幼年祁霜的场景,那时音乐老师教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老师唱一句底下学生们唱一句。唱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胖胖的音乐老师兼语文老师怒喝一句:“祁霜!你怎么不唱?”

    祁霜低着头,亚树看到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课本上,她不敢抽泣,也不敢答话。

    老师鄙夷似的拿着音乐书一挥,说:“全校都唱你凭什么不唱?不想唱就给我出去罚站!

    祁霜听话地拿着书走出去。亚树突然前所未有地讨厌起语文老师来,他觉得就算其他人对祁霜很坏,老师也不能,老师怎么能这样呢,她可是老师啊。

    祁霜那天以后就没再来过学校,有人说她爸爸带着她去城里打工了所以转学,有人说她爸爸不要她了,她一个亲戚把她带走了。这并没有对所有人产生什么影响,和祁霜住的近的几个小孩说,祁霜终于走了,她身上臭,还有好多伤口,都要烂掉了。

    亚树没想过还能见到祁霜,他成绩不好,一直在本地上学,公立学校,初中部直升高中部。他眯着眼在一溜儿贴了分班公告的通知栏里找自己的名字,但是先找到了祁霜的。他停顿了很久,哪个祁霜?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祁霜吗?

    是的,是这个祁霜。

    现在的同学很多都是初中同班的,亚树偶尔跟着哥们从三班经过一班去看另一栋楼的初中学妹。他经过一班的时候会假装不经意的去瞄祁霜。祁霜长开了,瓜子脸,细眉细眼,不常笑,看起来不那么怯懦了,就是有点孤僻。她坐在窗边,向阳,太阳盛的时候会拿书挡脸,亚树瞥见上面的标题。

    是《女神的沉沦》。

    亚树的哥们之一,是个类似于小混混的角色,大家都叫他小X,没错,就是世界一大未解之谜,求X等于几的那个X。为什么说到这个小X呢,因为他看上了祁霜。

    无论哪个年代,少年们总是有点中二的,小X自认风流倜傥,又是高一的一把手,周围混社会的都要给自己几分薄面,只要他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祁霜就能乖乖到手。

    于是他迅速甩了自己谈了没多久的高三学姐,对祁霜展开了现在看来无比油腻的霸道总裁式追求。

    和亚树料想的一样,小X被狠狠拒绝了,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非常没面子的,被拒绝了。

    小X倒也不是斗狠的人,他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脸就去追求好看的初三妹子了。但是她前女友狠,心里恨着小X,但更恨祁霜。这个年纪的恋爱哪有爱得死去活来的,她在乎的是自己的颜面。不过学姐没有直接叫人来把祁霜打一顿,而是寻了个更扭曲十八弯的法子。她诬陷祁霜偷东西,纠集了一帮人在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堵她。

    亚树顺着人群挤进来,正好看见祁霜强作镇定地反驳那个学姐说她没有偷东西,却被人一把推得后背闷闷撞上墙壁。她咬了咬唇,刚想说话,学姐就冲上去薅住她头发就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还招呼人来搜祁霜的身。那是个男生,说是搜身,就是摸。

    亚树再看不过去,冲过去把祁霜拉出来,勉强扯出笑容对那个学姐笑着说:“算了姐,有什么事闹这么大阵仗,老师知道了也不好解决是吧。改天请你吃饭好吧。小X也来,我让他给你赔罪。

    有人趁势起哄说:“你算老几?”

    亚树却有把握,他舅舅是高三年级主任。

    果然学姐就坡下驴,临走却朝祁霜脸上吐了口痰。

    等围观的人散了,亚树才反应过来他还攥着她的手,赶快松开了。犹犹豫豫从兜里掏了张纸给她擦脸。

    她一动不动的,垂着眼睛,低声说:“我没偷东西。”又抬头看他,“金亚树,你看,又这样。”

    亚树想,原来她记得我啊。

    亚树没问她小学转学去了哪,为什么又回来了,只是安静地送她回宿舍。祁霜转身跟他说:“谢谢你啊金亚树,但你最好离我远点。”

    金亚树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想反驳,但是却脱口问到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之后看过红月亮吗?”

    祁霜困惑地眯起眼,想了想,啊哈了一声对他说:“啊,你说那个啊。没有了,那个很难看到的吧。”又笑起来:“你不会还记着小时候我跟你说的我也看到红月亮的事了吧?没有,我没有看到,我骗你的。”

    “为什么骗我?”

    她语速很快地回答:“巴结你啊,你看起来很好骗,又那么受欢迎。说起来,感觉你都没怎么变啊,挺好的。”

    没怎么变?怎么可能呢,是在嘲讽我还是一样天真吗, 亚树想恼怒,但是他发现他对祁霜恼怒不起来。

    当晚亚树失眠了,他反复回想他拉住祁霜的场面,想自己出场方式够不够帅气,想自己的手有没有很丢人的出汗,想祁霜的手怎么那么小。

    祁霜,祁霜。为什么要让我离你远点呢。

    祁霜的日子不太好过,很多人不待见她,集体跑步经常被人踩掉鞋,校服后面被难以洗掉的黑笔写上各种各样的侮辱性词汇。可是意外的是,她全盘接受,怎么说,看起来像在纵容。

    亚树有时候碰见她,她也不怎么搭理,顶多说句嗨亚树,或者你好啊亚树。叫人没脾气的软绵绵的叫法。

    这种受欺负的状况在一班转来插班生时达到鼎盛。那是个胖胖的女生,看起来软绵和善。随着她到来的还有关于祁霜的流言。她说祁霜不仅是扫把星,还和人搞破鞋,她和祁霜一个初中, 这事所有人都知道。

    为了衬托出自己的高尚,为了让自己快速融入环境,卑劣的人会更卑劣,善良的人也会是非难辨。

    男生们私下里讨论,女生也窃窃。

    亚树很想安慰祁霜,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又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安慰她呢?而且最重要的,以什么立场。亚树搞不清自己,祁霜看起来古怪又不近人情,还骗过他,但是他就是对她抱有好感。或许是同情,他就是不讨厌她。

    “你是在同情我吧金亚树,你也相信那些传言不是吗?”她可能会这么反问他,也许他的话会伤到她的自尊。

    祁霜走进班级,这是十二月的正午,阳光很好,金灿灿暖洋洋,同学们陆续从食堂回来午休。真美好啊——如果忽略黑板上的字的话。小小一行字,看起来写的时候没用多少力气,开玩笑一般写上去:祁霜是贱人、破鞋、狐狸精!

    亏得他们想出这么多名词了,祁霜想。“谁写的?我说,谁写的?”

    没人回答,嬉笑声悉悉索索的起来,像石块下压着的蚯蚓与鼠妇在爬动。

    祁霜被扣了一脑袋的菜汤。免费供应汤的位置本来一片和乐,有个女生拿着勺子在帮人打汤,一圈人又一圈人。等祁霜来了,她立马把勺子扔进桶里走开,仿佛看见了臭虫。

    “我帮你洗洗头发吧?”

    头发?洗什么头发?不算浓稠的菜汤滚烫而粘腻,冬日凉薄的气温并没有让菜汤变得温度适口。祁霜抬眼,看见揪过她头发的学姐笑得人畜无害。

    怕什么,老师们都在教师食堂吃饭呢!

    她听见她说。

    祁霜颤抖起来,她要忍不住,忍不住了。为什么人们总是这样,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全都要来纠缠她?

    亚树也看见了,他距离她很远,刚想过去,小X拉住他。

    “亚树你不要管了,我挺想给她一个教训....吃饭吧。”

    祁霜第二天没来上课。

    亚树有点后悔也有点惊慌,他本可以帮她,但他没有,这让他感觉自己成了帮凶与罪人。如果他把这些情况告诉舅舅,让舅舅严惩这些人,这事情就会解决的。

    但他很快想起祁霜的话,他对她说起他的解决方法的时候她在笑,近乎悲悯地笑。

    “你以为老师不知道吗?你太天真了,亚树。”“祁霜,你和我在一起吧。”

    亚树想,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告诉老师没有用。一班都是优等生,而且老师已经知道却没有作为,这已经表出了态度。这不像十年前,小孩子的恶尚如此,这一群少年怀揣着恶意,模糊了面目,一个人拿起了矛去伤害别人,更多的人便也嬉笑着拿起了尖锐的武器。

    祁霜坐在单杠上,两条腿上下摇晃,眯着眼睛笑。“那你喜欢我吗?算了亚树,你离我远点吧。”

    亚树出离愤怒了,欺负祁霜已经成了一种趋势,那么多人看她的笑话,她还能笑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亚树忿忿,“我可以护着你,不然你转学吧?”

    祁霜大笑,笑完了却盯着他说:“其实他们说的不算是假的。”“什么?”亚树没听清。

    “我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啊,亚树,我还没跟你说吧,我小学为什么转学?你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校门口老有一个捡瓶子的流浪汉?有一次他们把值日的任务全丢给我,我一个人打扫了全班,然后太晚了,我就边走边哭,遇到那个流浪汉,他就问我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呀’,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把我拉进了垃圾巷,脱掉了我的裤子。这个就讲完了,讲初中,你知道我们班那个转学生吧,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和她说,后来她惹了麻烦,就叫我去帮忙,你知道她让我帮什么 忙吗?亚树怔怔的,鼻子酸涩疼痛,问她:“什么忙?”

    祁霜说:“她让我陪一个男人睡觉。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纠纷,我拒绝了,那个人说今天必须留一个下来。她就求我,还说我本来就不是处了不吃亏。后来我偷偷报了警,她却恨我,到处跟人说我道德败坏,不要脸,把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疮疤毫不顾忌地撕裂给所有人看。”

    “亚树,我早就绝望了,我是故意的。我已经要忘了以前的事情。可是人们不放过我。我要让他们以后想到我就恐惧,日日夜夜都愧疚痛苦。反正这世界就是这样,我爸也不待见我,他嫌我丢人又晦气,我有个温柔又漂亮的姐姐,她的名字是雪,我妈生我难产死了,于是我就是霜。一个是白雪如珠如宝,另一个是雪上加霜。其实现在对于我来说,明天是没有希望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讲完了,亚树,你看,我和你,和你们都不是一类人。”

    2008年冬季暴雪,几乎封了整座小城。班级没有空调,在一个零下十几度的夜晚,校长怕学生们冻出病来,便宣布当晚晚自习取消。

    学生们一片欢腾,要知道如果不取消,他们要等到10点钟才可以回宿舍。

    等到亚树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地喟叹时,舍友拿着洗脚盆冲进来喊:“教学楼那边出事了,好像有人跳楼!救护车都来啦!”

    “是谁啊?这么想不开?男生女生?”

    “我也是听人说的,他说他还在黑咕隆咚的楼道里和小学妹亲嘴呢,就听见轰隆一声,贼响,出来看人都扭折了,地上全是血。底下封楼了,只让进不让出,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亚树听着不太舒服,招呼舍友:“别说了,太血腥了,快进来,把门关上,风太大了。”

    舍友们咕哝道:“反正和我们没关系,欸说不定明天停课呢。”

    小X过了会来找亚树,他在门口缩着脑袋,小声叫他下床。

    亚树披着衣服出去,正好他站的位置可以看到月亮,月亮是浅红色的。他刚想招呼小X看,整个人就僵住了。

    因为小X说:“亚树,跳楼的好像是那个,你喜欢的祁霜。”

    跳楼的是祁霜。

    这几个字联合起来,他突然不认识了。亚树拔腿就往楼下冲。

    “你干嘛去,封楼了出不去!”

    小X在后面喊。亚树出不去,宿管大爷披着军大衣劝他不要哭,他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是领导下的命令,今晚已经出了人命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祁霜,你还说我天真。

    你以为你用你的血涂满他们脚下的台阶,他们就能一直愧悔停止前进了吗?不会,你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伤害的只有我。

    第二天上午停课了,祁霜的血结了冰,清洁工怎么都铲不干净。

    2008年四川地震,2008年南方雪灾,同年,祁霜死去。

    亚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祁霜耿耿于怀,后来他想,是因为他是她世界的旁观者,见证着她的跌落与沉没,他多次试图抓住她,但是她却不想握住他。

    天要亮了。

    亚树回到被窝里。他再也不想看到红月亮了。林冬翻身抱住他。

    往事如烟散,而生活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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