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泽山咸
“亨,利贞,取女吉。”
三枚铜钱入盘,铮然作叮当响。
许是点了熏炉的缘故,即便卫国地属北陆,如今又正值严冬,屋内却依旧算得上温暖。
屋子尚显宽敞,各式家具整齐朴素,不显拥挤。离熏笼最近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跪坐在桌边,一身素色的中衣,面容平和,眉目清朗,只是过于白皙的面色增了几分反常的病态。
身前的桌上摆着一个铜制圆盘,与他隔桌而坐的是卫国冠军侯之女祁阮。此时她正一手托腮,一手探入圆盘中,拈起其中一枚字面朝上的铜板,指节屈伸间,铜币翻飞,弹起复又落下。
“阿元,你好生无聊啊。”她掂了几次,大抵是觉得太过无趣,又由着铜币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一声落入盘中。
铜币于盘中来回碰壁,转动了半晌才停了下来。
少年看着盘中的三枚铜币,若有所思。
“阿元!你又不理我!”
“我在解卦呢。”少年无奈抬头,正迎上祁阮探过来的脸。少女双颊微鼓,正一边磨着虎牙一边瞪着他。
“你要出去玩吗?我陪你。”少年的语气带了些赔罪的意味。
“谁要你陪,害你染了风寒,世叔又要骂我。”祁阮站起身,做了将要出门的姿态。
“不打紧,我还没你说的那么虚弱……”少年跟着站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素色大氅披在了身上,“而且我爹几时舍得骂你?你这般冤枉他,我可是要告状的。”
祁阮摆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挂着惺忪睡眼伸了个懒腰,刚要说些什么,房门咯吱着被推开半扇,寒风甚至还未撞入,来人就立马合上了房门。
“世叔。”祁阮看着进门的中年男子,慌忙咽下没说出来的话,“您怎么来了……您刚来吗?”
来人是如今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卫国相国江昶江少恒,屋内的少年正是他的独子,江年。
“我在屋外听了许久了,贤侄。”江昶不露笑容,眉头微皱。
祁阮支吾了几声,双手背在身后,双脚小幅度贴地旋转。她略带无助地看向江年。江年露出了个揶揄的笑容,目光飘到别处。
祁阮攥紧拳头,暗自磨牙,正待与江昶狡辩,他却是先开了口。
“哈哈哈哈,与贤侄开个玩笑,否则你们这群小辈要说老人家缺乏幽默感了。”相国看了一眼江年,了然道:“你们要出去罢?早些回来。”
“省得了,世叔。”
江年正待应声,便被祁阮一把拽过,逃也似的从江昶身边挤了出去。
门外雪竟下得正盛,祁阮抄起檐下一把油纸伞,一边嘴上嘀咕着这雪她来时还未下,简直是要和她作对一般。江年哑然,裹紧身上衣物,等到伞面倏然撑开,二人走入一片素色之中。
卫都蓟,北陆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与其他国家整肃如铁、严格对称的都城不同,整个蓟都向来以自由开放著称,其建筑排布也仿若打乱的棋局,尤其是此刻路面屋顶积了雪,只有些许砖瓦枯枝从满城的白色中探出些许黑来。
城内已是少见行人,被称为“散集”的路边摊点也不见了踪迹。直到二人花了约摸三刻钟,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城内的市集里,天地间才像是有了些生机。
“阿元!刚刚你为什么不帮我。”一路与江年闲侃的祁阮像是此时才忽然想到了什么,隔着厚厚的衣物扭着江年的胳膊,以表达自己佯装出的不满,“罚你给我买几个包子去。”
“同去吧,正好找个地儿坐一会。”江年没追究少女略显刻意的发难,只是温和地应道。
“那,那你要记得付钱,不要赖账。”
“……依你便是。”
蓟都名声在外的酒肆物价并不便宜,不过对江年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负担。临近饭点,店里七零八落坐着些散客,祁阮拉着他的衣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小二认得二人——应当说整个蓟都不认识他们的鲜有人在,正因如此,他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江少爷,您二位吃点啥?”
“四个包子,一壶烧酒便好。”祁阮抢答道。
卫国常年寒冷,民风彪悍,凡其百姓,无论男女,即便方才及笄加冠,也多少能饮上两三杯。烧酒有驱寒的效用,一口下肚,江年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腹部往周身蔓延去。
“好吃吗?”他抬头看向祁阮。
“当然啦,整日吃府里那些鱼肉和糕点,腻也要腻死了。”少女咽下一口包子,朝江年露出一个略带憨态的笑容。
祁阮的生父乃是当年大卫的少年军神祁连祁子昭。大卫北依夷族,久经侵扰,朝廷数次征讨,俱是无功而返。直到二十多年前,方才加冠的祁子昭横空出世,领一万余骑兵奔袭一千余里,大破夷族四万余人,逼降其王室,收降其百姓,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一举奠定了大卫二十余年的和平稳定。
然而天妒英才,冠军侯英年早逝,单单留下一个遗腹子,并无其他子嗣。皇帝感其功劳,对祁阮颇为厚待。再加上冠军侯在世时与不少大臣关系甚好,祁阮从小就备受长辈关注,这其中就包括当今的相国江昶。
“你怎么不吃啊?来,姐姐喂你……”
祁阮见江年只是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中的包子撕开一半,递到少年嘴边。江年也不避嫌,张嘴咬住了包子。
包子汤汁饱满,一入口,除了肉香,他觉得今日的包子好像多了些难以言说的甜味。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互相投食,不一会儿四个包子与一壶烧酒便已下肚。酒足饭饱,他叫来小二,掏出铜钱正欲结账,忽然又眉头微皱,从铜板中取出三枚,反复抛掷了六次。
“近日若有生意事,不要贪心逐利,否则竹篮打水,得不偿失。”末了,他将铜钱放到小二手里,朝他微微一笑。
小二先是一怔,面有怒色,再又眉头紧锁,显然是心事郁结。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朝江年道谢后便匆匆走开。
一。
二。
三。
预料中的疼痛紧随而至,那难捱的绞痛由内自外蔓延着,他俯下身,感到胸腔以一种反常的频率伸缩又膨胀,口鼻在某一刻仿佛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急促地想抓住那些难得进入他肺里的空气,下一刻呼吸道却又忽而通畅无比,冷空气鱼贯而入,他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听见耳边有碗筷打翻的声音,像是有人从位子上站起坐到了他身边。那人把他揽在怀里,一只手不住拍着他的背。
鼻尖有极淡的木槿香,他的咳嗽渐歇,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阿元,阿元,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阿元!”
“呼……我,我没事。”他长出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祁阮的脸由模糊转至清楚,这面容此刻正写满担忧的神色,“或是感了风寒。回去歇歇便好。”
“你又唬我——你和那店家说完话便这样,我再傻也不会信风寒什么的鬼话。”她起身倒了壶茶水,试了试温度,而后喂着江年喝了下去,“这就是你们相师所说的反噬?你这么对别人,你可知……你可知他们平日里是怎么说你的。”
“自然是知道的。”江年笑容苦涩,“他们说我不读诗书,偏爱读《易》,不学无术,败坏门楣。不过他们越是这样传我,便越是更多人知道我是个苦心钻研相术的相师。哪日若是碰上了我,倘若将有不幸之事,对我的话即便不全然相信,至少也会留心一二。”
“你!你就非要做烂好人不可?”
“若非牵涉他人寿命之事,即便泄漏天机大概也于寿元无损,不过是多咳几声多吐几口血罢了。近来并非是好光景,天灾人祸接踵不绝,百姓日子并不好过。若能少几件祸事,自然是好的。”
祁阮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到他说完,才小声骂了句“混蛋。”
“啊?”
“我说你混蛋!”她忽然大声道,无视四周行人向她投来的惊诧目光,“他们怎么样我不管,你江秉元掉一根头发、多一道伤口我都不许!”
江年无奈道:“伤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安心便是——唉?你去哪?”
好似是这句话惹恼了祁阮,她抛开江年愤然离开了酒肆,江年忙不迭起身跟上。祁阮一言不发,脚下飞快,江年身体有恙,一时半会儿竟是追不上她。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出了蓟都。
大雪凌乱。
失去了城墙庇佑,寒风愈加猖狂肆虐,雪好似被裹挟着由四面下来。城外寂寥干净,不见行人,地面的素白了无罅隙。纷飞如絮的大雪里,油纸伞形单影只过于可笑。二人丢了伞往更外出走去,每一步都陷在的约莫三寸有余的积雪里。
这是二人最后一次不知方向不知目的的远行。
在他们身后,蓟都的身影渐远。苍茫炫目的雪景中,蓟都的城墙与天地同色,不甚分明的边缘随着距离感愈发模糊。他们渐行渐远,身后的一切也好似随之下坠,笔直、缓慢、不可阻挡,直至坠入目力不可及处。
似是依旧气愤于江年过分无私的举动,一路上任由他说什么,祁阮都再未理会。即便是后来脚步放缓让江年追了上来,离他却有两拳远,以至半个身子都落在雪中。
“阿阮啊,我忽然觉得,在这雪地上吐一口血,该当是好看的。”
见祁阮当真不愿理会他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江年悻悻然从兜里取出三枚铜币:“阿阮你再不理我,我真要吐血了。”
听到这儿,一直没说话的祁阮才冷声应道:“你要吐就吐就是了,与我说做什么。反正你江秉元干什么都不关我事,你死在这我也不会掉一滴泪!”
江年哑然失笑,心中竟泛起几分受偏爱的喜悦,于是连忙比了个发誓的手势:“我向祁阮姑娘发誓,我江年以后,无论卜卦算命,都唯阿阮是从。阿阮叫我算什么我就算什么,阿阮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不知阿阮姑娘是否满意?”
祁阮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没有言语,只是绛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身子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朝江年靠过了半个身位。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风雪中行匆匆路的二人最后驻足在某条不知名的溪流边,一路上江年话不离口,到此时才算是完全哄好了少女。
“没想到京畿还有这样的地方。”他环顾四周,不由感叹道。
此时正值正午,雪势略缓,虽是仍旧细碎凌乱,云端却罕见出了太阳。面前的溪流将冻未冻,溪流两侧雾凇成片,它们树形高耸,枝条远延,每根枝条仿若镀银,借着日色,又好似披金染霞。耳旁时有鸟唱与枝叶窸窣声,交织回荡,悦耳至极。
祁阮发出几声惊叹,而后直接跑出伞外在雪地上玩闹起来。她与江年本为官家子弟,平日行事多有约束,她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此时远离蓟都,正是个释放天性的好时候。
“小心些,莫踩了……”江年话未出口,迎面撞来雪球一只。球体发出一声闷响,无数雪花即时爆开,他只觉面上微寒,少许未抖落的雪在他眉间唇齿间停留,融化,化作脸上几道看不分明的湿痕。
江年咬牙,抛下油纸伞,俯身团起雪球与少女打闹在一起。
二人吵吵闹闹了许久,又各自在周遭转了转,江年目光移到附近最高大的雾凇上,心中一动,折下一段枝条,在树干上写下“庆平二十五年,江年与祁阮游于此地。”
祁阮从远处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摇一摆地回来,看见树干上的字迹,连称不妥,而后夺过树枝,改成了“庆平二十五年,祁阮携江年游于此地。”
少女扔开枝条,朝江年嘻嘻一笑。
他一时有些怔然。面前,少女眉目可爱,原本总是不安稳的几绺碎发因雪水而贴合在额前,又加上或是才饮了酒的缘故,丝丝醉人的潮红从她本就白皙的面颊上渗了出来,莫名惹人怜惜。他认得她身上的鹤氅与狐裘,是去年除夕他亲手挑选的赠礼,那赤色与白色不甚工整的拼接在一起,好似跳脱在世俗之外,却又分明跃然于视线之中。
除了那寡淡的素色背景外,天地间只此一色。倏忽间他仿若看到一团花火。
花火跳着远去,又在离他三丈远处停步。她双手阖在嘴边,大声喊道:
“阿元,你要陪我多久?”
声音振起几只松鸦,飞鸟翅膀扇动,又扑簌下几枝新雪。隔着缓落的雪帘,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些看不真切。
“岁岁年年。”
他说。
风天小畜
“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江年有三枚错版的铜钱。
很少有人知道当今的圣上晏平,未即位时曾与江昶、祁子昭互称至交。老一辈难得谈起折花载酒的过往事,如今声名赫赫、各为君臣的大人物,当年也不过是遥河泛舟、东街打枣的少年罢了。
或许唯一可窥见少许端倪的是,当初江昶正妻诞下如今的江年时,已即位三年的晏平曾亲自到江府访问。外人只知江昶颇受恩宠,却不知在江府之中,晏平抱着初生的江年逗弄了好半天,又与江昶思怀往事,饮酒闲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江年自幼天赋异禀,聪慧异常,对卜算之学更是展露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江昶向来开明,见他无心学习诗书经文,便为他专门请了个颇有道行的道士,传授这方面的学问。老师来了不到一个月,便称江年乃受神佑之人,自己愧受此禄,不愿再教。道士走后,旁人向江年占卜问卦,所得结果无不精准。
晏平得知此事,着能工巧匠,取天外玄铁,打制三枚错版钱币,赠予江年作其加冠之礼。这三枚钱币除开为了与寻常铜币分别而刻意把“庆平通宝”的通字少印了一横之外,重量、形制、颜色都与普通钱币一般无二。
江年摩挲着这三枚他熟悉之至的铜钱。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闲来无事为一个下人卜卦,算出他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出言提醒之后当场吐出两口鲜血,在床上整整调养了半个月。
泄露天机的反噬,一来与占卜的准确度有关,卜算越精准,向他人言明时的后果就越严重;二来与所占卜的具体事件有关,若说出真相涉及他人寿命或未来的发展,其后果往往便较为严重;再其次便是泄露的方式,旁敲侧击往往比明说要安全得多。
所谓占卜,无非是天人交感。天外玄铁灵性浓厚,江年又素有神佑,用这三枚铜钱起卦从未失手,于是若非要紧事,他绝不动用这三枚铜币,以免哪日嘴上失言不明不白便丢了性命。
屋外忽而传来敲门声,江年回了回神,收起三枚钱币,起身开了门闩。
江昶推门而入,手上提着两小袋打包好的糕点。
“回来了?可亲自把阮儿送回她府上了?”他见屋子里只有江年一人,含笑问道,“倒是可惜这糕点了,要辛苦咱爷俩把它分了。”
江年随口应了一声,搬过椅子,问道:“已送回去了。父亲上午便来过我这边,现在又过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下雪了,想和元儿你一起看看雪罢了。”江昶没有坐下,缓步踱到窗边,拉开半扇窗户。
屋外偶有风过,卷入屋内,落在长者衣袖上。他呆立着看了好半晌窗外的大雪,才又开口道:“元儿啊,你如何看这场雪?”
江年沉默半晌,涩然开口。
“实非大卫之幸也。”
袖子上的几片雪花由大而小,复又消弭。相国抹开衣物上的水渍,背对着江年缓缓说道:“卫国北依羌蛮,南近强秦。老皇帝在位时,国力衰微,入不敷出。我与陛下、子昭年少时游历四方,所见百姓,大多衣不蔽体。易子而食,或是常事。尤其腊月寒冬,四面飞雪,情境更是惨然,我们三人行于官道之上,目力所及,尽是饥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以说毫不夸张。
“说来可笑,我少时风流,陛下亦素有诗名。可自那次游历之后,我们见雪如见仇寇,对风花雪月事,更是再难动笔。
“陛下即位之后,整肃朝政,重用贤良。子昭北伐羌蛮,封狼居胥,教他们闻风丧胆。我尽心竭力维系与诸国关系,要拼命为百废俱兴的大卫寻一丝喘息之机。于是卫国这二十年来,虽未开疆拓土,但百姓生计总算可以称得上是过得去。可这五年,北方羌蛮死灰复燃,大卫久无战事,兵力孱弱,不堪其扰。庆平二十一年,川南地动,数万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庆平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干旱、雪灾、蝗灾接踵,今年这场大雪更是数十年未有,这些日子我午夜梦回,向我讨命的都是当年雪灾枉死的百姓。”
江昶“嘭”一声合上窗户,怆然转身,这位被世人称为中兴明相的坚毅男子,或许在家人面前才会表现出些许不当出现在他身上的软弱。
“元儿,你知我为何不阻挠你学习相术。”
“……秉元省得。”
“不学儒术,不入朝堂,这大卫的羁绊与你或就浅了些,尽管让为父去当世人口中的有大抱负之人……就算他日世上再无卫国也罢,为父只愿你能懂得独善其身。”江昶平日里伟岸的身形此刻显得万分颓靡,因处理国事过早浑浊的双眼中似乎噙着泪水,他声音颤抖,完整的句子好似如千钧重,只得一字一字抖落。这场景莫名有些荒诞可笑,大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竟对卫国连半点的信心也无。
“只是元儿,你能否告诉为父,我卫国,当真有过神灵庇佑吗?”
江年不语,袖中铜币叮当作响。
凭借这三枚铜币,江年对宿命洞若观火。有时连他自己都惶恐于他这与生俱来的能力,占卜于他仿若于正午阳光下举起一枚树叶,一个人的命运就是那叶上游走穿插的支脉,一眼便能看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那或是昨日新发的新叶,又或是久赖枝梢的霜叶,于时间的尺度来说实在都太易摧折,一不小心就碾作尘埃,风一吹就四散得干净。
他惊讶于那枝叶磅礴的生机,那在阳光底下通体晶莹泛着红色光泽、状如玛瑙的叶脉,但又不得不替它一眼看得到头的结局深感无力。三枚铜子便能盛起一个人的一生,他惊恐,他胆怯,他不敢轻易为他人命运卜卦,更遑论是为他自己。分明是神灵的恩宠,可愈知宿命,他越觉得命运厚重如山,难以违逆。
……
祁阮看向面前那把剑。
剑身长约三尺,剑锋锐利,寒光凛冽。祁子昭生性不羁,见不平事,数有散尽家财之举,唯此剑贴身携带,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俱不离左右。
其实比起江年,祁阮在蓟都的名声实在也称不上一个好字。祁阮自幼学武,即便是女子,她好似也传承了来自其父的天分,在武院的大比里数次夺魁,在诸如军法此类的“万人敌”之术上也极有天赋,早早就得到了一众武将的夸赞。只是卫国虽说比其他那些束缚于程朱理学的国家要民风开明得多,但对于女子学武,甚至于领兵作战之事还是缺了几分超越时代的包容。
几乎是代表大卫文武最高职位的两个人的子女,好像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不务正业的惫懒少年和误入歧途的疯泼少女罢了。
祁阮从不在乎。
她取下这把名叫“锦弓”的剑,狭长单薄的长剑好似有千斤重,重到她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地举起。
“小姐……到了今日练剑的时辰了。”身后的下人轻声提醒。
“啊,好!就来!”她有些慌乱地将“锦弓”放回了远处,转而拿起自己的佩剑,穿过长廊走到了自家的院子里。
院中候着的中年男子体态魁梧,眉眼间有军旅气。
“何叔今日来得早了些。”祁阮走至中年人身前,朝他吐了吐舌头。
“怕雨雪一会儿大了,在路上耽搁久了,误了时程。便出发早了些。”
“我倒是觉得休息一天也不打紧。”祁阮时常对某些长辈异常浓烈的责任感颇感无奈,她不知为此错过多少可以摸鱼的好时机。
“是不打紧。毕竟我能教给你的已经全教给你了,你的剑术也已经不逊于我……昨日我梦游南柯,见到了你的父亲。他与我举杯对酌,相谈甚欢,想来我应是没负了他的嘱托。”
“我父亲也忒过无情了。他愿去见何叔,也不愿来见我。”祁阮撇了撇嘴。
那何姓中年人哈哈笑道:“我却说是你对你父亲忒过无礼了,若你父亲还在世,定是要与你贫嘴置气的。你何叔我不善言辞,便只好用剑替你父亲管教一二了。”他从旁边的木架上随手挑出一把长剑,朝祁阮比了个“请”的手势,“阮儿,且与我练上一练!”
祁阮叹了口气,佩剑出鞘,朝男子挽了个剑花。
“何叔,小心了。”
时新雪初霁,早些时候清扫过的院子只积了一层薄雪。两人于院中你来我往,剑光翻动,似乎可削日影。金属相撞声犹如钟磬,不绝于耳,煞是好听。辗转腾挪之间,二人脚下雪迹纷乱,一时间剑花耀目,雪花翻飞。
少时,二人脚步渐止。祁阮长剑横于男子颈前,已然是分了胜负。
“承让。”
何叔怔然,眼前人剑术身姿分明无一与记忆中的人相似,可白衣胜雪,恍惚间他似见故人。
“子昭……”
“何叔?你发什么呆呢?哎呀!不就是输给侄儿我了嘛,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莫介怀莫介怀啦!”
男子从恍惚的状态里走脱,忽而放出肆意畅怀的大笑:“哈哈!十八年来侄儿你只赢过我一次,可还远远不够啊。阮儿,记住,赢,就要一直赢下去。”
“嘿嘿,何叔,你好好瞧着,我以后可不会再输了,后面的日子可长着呢,何叔你不要输多了气急败坏就行。”她收剑入鞘,朝男子做了个鬼脸。
何叔是当年祁子昭旗下旧部。祁子昭生前对下属极好,何叔向来感其恩遇,此时在她面前也不摆架子,今日何叔似乎心情甚好,二人相谈良久,各有所得。
“小姐,江少爷送了酥来。”侍女忽然走进院子,小声在她身旁道。
“啊?难得他这么有心,他人呢?”
“正候在府外呢。”
祁阮脸上浮出喜色,却朝着男子说:“何叔,要留下来尝两块吗?”
何叔啧了啧嘴,嘴角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拍拍少女的头:“算了算了,我怕哪天那小子给我算出个什么绝命卦。你何叔身子还算硬朗,想来还有不少时日可活,可不想折在什么不明不白的地方。我就先走了,你们年轻人慢慢腻歪吧。”
何叔迈步往外走,却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阮儿,你为何要练剑?”
祁阮平日从未思考这个问题,此时骤然被人问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何叔也不细究,只道这问题是代其父所问,他日若有答案再谈亦无不可。
男子的身影消失于门外,祁阮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为何练剑?
祁阮低头,她自己的佩剑入眼,在她心中却化作“锦弓”的模样。或许,她练剑、她学武、她遍览兵书,她不顾外人的风言风语,一心走在这个似乎不属于女子的道途上,不过是为了真正举起那把剑,为了追上她从未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脚步。
“阿阮,你在想什么?”
耳边人声音清朗,抬头是江年的好看眉眼。
水火既济
“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蓟都持续了一月有余的大雪尚未停歇,眼看着花灯节已渐近了。
在诸国中,唯有卫国的花灯节最为隆重,其气氛热烈,更胜除夕。大概是为了一扫蓟都冬日的寂寥单调——一到冬季,蓟都便没入天地一色的苍白里,再加上天气寒冷,就连平日里人头攒动的瓦舍市集也都了无生气。
江年自上次出门身体抱恙后,被江昶禁足了整整一周,不过期间有祁阮常来看望,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到今日已是花灯佳节,加上江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江父也不好再加以约束,只得将其给放了出来。
江年与父亲打了个招呼,与他说了早饭去外面吃,而后便步行去了上次吃包子那家酒肆。
即便今日蓟都依旧飘着雪,人流却几乎可与春夏旺季相比。
“吆?江少爷来了,您里面请,今日您要来点什么?”与上次相比,小儿的态度像是换了个人,一见江年便匆匆迎了上来。江年看着眼前这个害他禁足了一周的罪魁祸首,只是笑笑,点了四个包子,吩咐小二将其中两个打包,然后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吃完自己的两个包子,他摸出三枚普通的铜币,抛掷六次,铜币正反各异,组合出的卦象竟是预兆着今日利于出门。他想起今早出门前自己狂跳的右眼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窗外忽有马蹄声,临近酒肆,其声渐止。江年朝外望去,马厩中多了匹青骢色的骏马,那马体格雄壮,看上去有千里之姿。他正赞叹间,酒肆里踏入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军士打扮,体格魁梧。
江年心有所感,手里三枚铜币还未收回袖中,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再次以铜币起卦,片刻后,他走至军士所坐的桌子旁。那男子认得江年,连忙恭敬行礼。
“江少爷。”
江年轻轻按下他抱拳的双手,笑道:“小哥,如愿听我一言,今日便莫要去西城。”
那中年男子眉头皱了皱,而后开口:“今日小可身有要务,确实欲去往西城一趟,江少爷的确料事如神。”他略一思量,没有过多迟疑便下了决断,“既然是江少爷规劝,那小可便择日在去。”
一。
二。
三。
江年心中暗数,三息过后,他心口微微一痛,片刻便恢复如常,想来是此卦涉及事小。他暗松一口气,受了男子的道谢,便去小二处取了打包的东西。似乎是为了报答上次之事,小二除了两个包子,还附赠了江年满满一壶烧酒。
……
祁阮一面咬着包子,一面对着江年阴阳怪气。
“我以为江少爷还要我亲自去请呢,怎么这么迟才到啊。”
二人出了祁府,便立马前往市集,今日花灯节,市集中有许多寻常见不到的摊点,祁阮自前起几日就对今天充满期待,昨晚千叮咛万嘱咐要江年今日要早些时辰到。
“这不是要帮你带包子绕了些路。”江年无奈道。
“呐呐呐,那你这是怨我喽?明明是你自己多此一举嘛,反正一会我们还要折回市集的,要是一会儿肚子撑了塞不下别的,那岂不是吃了大亏?”祁阮吃下最后一口包子,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阿元你一番心意的份上,就不说你什么啦。”
江年自幼与祁阮相识,对祁阮的性格一清二楚。此刻按以往的经验,他只要不接话,一会儿祁阮便会自己跳到别的话题上去。于是他只是一言不发,默默走着。
“阿元,你怎么不理我?”祁阮忽而问道。
这一问跳出江年的预料,他一怔,还未想到怎么答话,便瞅见少女的神情极度认真,她紧紧盯着江年,面色微醺。
“阿元,不要不理我。好吗?”
不对劲。
江年心中浮现这三个字,怎奈大脑在飞速运转了几息就飞速宕机,嘴里只能迸出一个单独的“好”字。
耳边人声渐嚣,二人脚下不停,此刻已是近了集市,他们的目光也被身旁的繁华景象所吸引。
自入冬以来,蓟都从未有过如此场面。此刻雪还未停,不过想来是人气旺盛,地面上不见积雪。两边的屋檐上早早挂上了绘有不同彩画的花灯,各式各样的摊点摆开在道路两旁。每至花灯节,不仅是蓟都居民,他城的商贩也有不远万里赶至蓟都凑个热闹的。于是此刻除了蓟都特产,还有一些二人从未见过的喜人物件。
祁阮少女心性,哪里经得起这般诱惑,拉着江年便钻入了人群中。二人从长街这头走到那头,几乎在每个摊点前都转了个遍。不管泥人、风车类的手工艺品,亦或是糖画、茯苓饼、冰糖葫芦之类的小吃,祁阮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唉,阿元你看,那边是什么?”祁阮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拉着江年,看见前面一堆人将一处围得水泄不通,连忙兴致勃勃地走上前去踮着脚越过人墙朝里看。
人群正中央是一个看上去不像是卫国人的中年男子,他手上拿着十数个口径很小的金属圆环,身前划着一条白线,白线正前方是一个约莫一拳大小的人偶。那人朝那人偶掷出铁环,铁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套在了人偶的身上。
“……便是如此,五文钱十掷,倘若套中了人偶,便可在我这得到一个价格不菲的步摇。”
男子身旁的盒子里放着一些步摇,祁阮视力不差,在外面也看得明白,那些步摇形状精美,且都是蓟都从未有过的款式。她不由心中大动,拉着江年就钻了进去。那人从城外来,虽然不认识二人,不过一看二人衣袍华丽,不由双目放光,连忙问道:“二位想买几文钱的?”
“先来十文的。”
祁阮从男子手中接过二十个圆环,挑出一个对准人偶一掷,却是力道略轻,圆环在地上弹了好几次,停在人偶身前一步处。祁阮不服气,又拿出一个圆环向前扔,这次她多用了一些力气,圆环却又滚过了头。
江年站在一旁,颇带无奈地看着祁阮花光了二十个圆环,连人偶的边都不曾沾上,又向商人补了十文钱,又继续“四大皆空”。直到祁阮掷出第一百个圆环,那圆环精准的落在人偶上,她正待欢呼,却见那圆环哧溜哧溜绕着人偶转了好几圈,最后又滑落了出去。
那商人眼见不对,害怕旁边微观人看了祁阮的表现之后畏难而不敢参与,便忽然灵机一动,走上前来打了个哈哈。
“这样吧,这位小姐和公子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就好似天造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小人看这位小姐对我这步摇甚是喜欢,今日大伙都在这见证,二位只要在这抱上一次,我便送二位一个步摇作为礼物。二位如若再亲上一次,我便再加送一枚,大家觉得如何?”
也就是这中年人不认识二人,倘若他是蓟城居民,虽说平日里在背后免不得说过二人坏话,但却也万万没有当着二人的面开这种玩笑的胆量。此时是别人挑起了话头,人群里有觉得“法不责众”者开始跟着起哄,不一会儿所有人都高声调笑起来。
“抱一个!抱一个!抱一个!”人群高喊。
“不是,你说什么呢,你们?他——”
祁阮刚要辩解,忽然觉得身子被人拉得一歪,顺势就倒在了某人的怀里。
“江秉元,你你你你你你!”
她挣扎扑腾了半天,江年拥怀甚紧,她挣扎无果,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在他怀里像一只认了命的小雀。
少年衣衫有蓍草味,是掺着丝缕苦涩的草木香。她一边觉得这味道甚是好闻,一边又得此刻面前观众眉目可憎,便轻轻一转,把头埋在了江年胸前。
良久,江年放开臂弯,祁阮挣脱开来,用力在他胸前锤了一拳。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人群继续喊着。
江年低头看向祁阮,少女面色酡红,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而后接过商人递过来的步摇,拉着他逃也似的挤出了人群。
……
塔楼位于城池西北侧,并不太高,堪堪可以俯瞰半个蓟都。
少女坐在塔沿,双足在半空中轻晃着,口中不知在哼唱着什么曲调。她没与江年计较方才的事,此刻她看着身下的街道上的熙攘人群,江年在看她。
“阿元,替我戴上吧。”
她忽然抬头看向江年,一边伸手散开头发,一边递过刚刚拿到的步摇。她曾教过江年诸如簪钗步摇之类的戴法,江年虽一知半解,却并非全然不会。
少女发丝柔顺,握在手中甚至给人一种将要握持不住的错觉。江年轻轻一嗅,闻到的是淡淡的木槿味。
“阿元,小时候我们便常来此处,你大概是记得的。那时候卫国的天气还没有这般坏,从这里往下望,各色的锦旆招展,远比单调的白要好看。人们奔行于街巷之间,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假使看见了头上的我们,还会好意地与我们打招呼。若是春季夏季,那边的槐树与塔楼齐高,伸手便能够攀枝撷叶。你常拿槐花编作花环,一边戴在我的头上,一边说我好看,那时我是欢喜的。哈哈,长大了我们还是常来这里,可你再没有胆量夸我了——阿元,有时我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从前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孩提。但有些东西切实变了,于是便总逼着我不由地去想,人啊,要是永远不会长大该多好。”
江年听着少女仿若自白的话语,一边捋顺她的发丝。他先是将她的头发编作马尾状,而后又将其盘起。
“阿元,说来可笑,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甚好,前几日我才忽而想得明白。我记得有次你嘱托我明日去你家时,不要忘了带伞,第二天我走到一半果然大雨倾盆,等到了你家,我一身干燥没淋上一滴雨,你却莫名染了风寒,那日我还取笑你,现在想来我真是太过分啦。阿元,你小时候虽然体弱,却并不如此多病,想来你为我卜卦避灾,已不是一次两次。”
江年双手一颤,步摇差点插在自己手上,他缓了缓,对着少女盘起的头发将步摇插了进去。
“阿阮,不是的……”
“阿元,我自幼学武,倘若词不达意,你不要笑话我。方才,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也是欢喜的。”
少女转过头来,酡红的脸色未消,眉眼弯作月牙状。日光下翠色的步摇粲然,但江年眼里只有少女顾盼生辉。
他一时有些痴了。
“阿元,我想知道,你能陪我多久?”少女盯着江年,声音有些轻微,“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许再为我占卜啦!”
陪伴多久……这种事情,反噬应当不会太过强烈的吧?
袖中铜币叮当作响。
江年取出这三枚特殊的钱币,在祁阮面前开始抛掷。二人一同看着钱币不断起落,江年心中记住每次钱币呈出的爻象,转眼间,钱币已落地五次。
三声脆响次第响起,三枚铜币在地上打着旋儿。旋转还未停止,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
二人疑惑抬头,只见太阳一角已陷在漆黑的色里。那玄色如深渊巨口,自那一角缓缓向整个太阳蔓延,仿佛要将太阳一口吞下。
天狗食日。
底下,行人们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叫喊,集市里人群拥挤,此时互相推搡,小孩的哭闹、男人的叫骂、女子的啜泣声混杂相绕,令人不胜其烦。不一会儿,整个蓟都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江年身形颤抖。
他的双眼能看到太多东西了,哪怕是隐晦的命运他也能窥见一二。可正是因为能看见的太多,他开始愈发害怕起黑暗,害怕目不视物带给他的无力感。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少女轻轻握住他的手。
黑暗中有什么朝他靠了过来,带着木槿香与极淡的酒气。他微微一愣,忽而感到唇间一凉,携并有轻微的湿意。
少女的吻如蜻蜓点水,触之即离。
“哼……补给你的。”
她笑着,身子却没有远离,江年甚至能闻见她掺带月季的点唇香。他几乎没做任何思考,一把便揽过祁阮,拥吻住面前这个自他年少时钟情至今的青梅。少女只轻轻挣扎了几下,就有些笨拙地回应起来。
此时周遭俱暗,四面喧嚷。二人都不曾有过这般经历,自然做不到旁若无人,于是即便唇齿相贴,却未免有些畏畏缩缩。
“走水了!走水了!快去救水啊!”
底下,所有的叫喊声里忽而迸出格外凄厉的一句。此刻犹如黑夜,二人匆忙分开,朝下望时,即便隔着半个城池,依稀能看见西城有火光明灭。
“西城,那花灯……”祁阮喃喃道。
话未说完,只觉火光骤然一亮,二人眼见着无数光点自城西冉冉升起,那是本该今夜点放的天灯。彼时地面尚有积雪,火光照在雪面上又反射出来,仿若霞光乍泄成漫天的巨瀑,整个蓟都似乎都氤氲在橘色的水汽里。
祁阮抬头望着满天的灯火,江年低头闭上双眸,没有去看那最后一爻。
他伸手收起地上的钱币,钱币相互碰撞,发出几声脆响。少女望向他,眼神里是问询的意思。
江年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出“岁岁年年”四个字。少女的肌肤温润,江年的指尖轻颤——他一时不知道是自己还是祁阮在颤抖。
一。
二。
三。
……
什么也没有发生。
泽水困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花灯节一过,蓟都里矫饰的热闹一瞬间消失无踪。空气中满是硫磺与焦炭的气味,动辄便冲动地要朝人口鼻中钻。路上偶有行人聚集,谈论的都是昨日的日蚀与大火。若有心细听,大概还会有什么天命不再、国祚难长之类的离经叛道的话语。
第二日一早,花灯节当日江年提醒过的那个军士专门来江府致谢,他称自己名为赵峮,是一名军中信使,那日正携带一封书信打算去西城做事。昨夜的火势惊人,若没有听取江年的意见,他自己虽说大概可以无虞,书信却恐怕难以保全。
江年不以为意,但赵峮其人甚为豪爽、快意恩仇,颇合江年心意,于是除去和祁阮相处的时间,他偶尔也会去陪赵峮喝上两杯烧酒。
岁月奔行依旧,世事疾如旋踵。一个月转眼过去,即便与祁阮的日常似乎与往常一般无二,江年却仍然无时无刻不担忧于上次的卜卦结果。在无数个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思绪里,他不再是那个拿着叶子的旁观者,而是那无数叶子中的一片,他的命运也如同那一根根纤细的叶脉般,以极有限的长度倏忽地消失在叶的缘。
终于某日,他敲响祁府的大门后,门内的反应要比往常要慢上一些。
江年只觉过了许久,木门才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而后打开一道手臂粗细的缝隙,似乎是有人透过缝隙朝外望了望。
“江少爷吗?”江年认得这是祁阮侍女的声音,应了一声,门内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衣物窸窣声不断传出,过了一会儿,从门缝里递出一个信封,那侍女才又开了口,“江少爷,这是小姐给您留的信。”
莫名的恐惧感包覆住了江年。他接过信,手上略微加了些力气,门被朝内推开了些许,使他能够看清侍女的脸。
“阿阮呢?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她出来见我。”
侍女的脸上像是怜悯的神色,她微微叹道:“江少爷,小姐说该说的事都写在信上了。莫让小女子为难。”
“江少爷请回吧,小女子便不送了。”她用力关上门,门后传来门闩插入的声音。
江年拆开信封,一支步摇从里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江年心乱如麻,没来得及理会它,匆匆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展开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阿元,今日是见不到你的第一天。如果路上没有出什么意外的话,此刻我该是已经到了北部的边关。我的梦里常有北方苍莽的旷野,那是我那从未见过的便宜父亲给我丢下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
“我父亲有把很重的剑,小时候的我压根举它不起。但它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我心里就想着啊,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把它举起来。可它真的好重好重好重,我用两只手才能捧起一个剑鞘,而且往往好不容易举了起来,最后又不免左跌右撞,瘫倒在地上。”
“每当这些时候,阿母便在一旁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孩子,即便做不了像她丈夫那样顶天立地的少年将军,起码也不应该是个连佩剑也举不起来的女娇娥。”
“阿元,直到我长大了,直到我成了武院好多次比武的魁首,直到我能一只手把这把剑提起来了,我依然觉得它好重,重到我好像永远也无法真正地提起它。我努力地走在他去时的脚印上,可是他的步伐太大,我迈不开步子,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在路上摔倒……”
“……”
“阿元,我知道自己太过自私。过去的一个月对于你我来说都绝无益处,无非是徒增烦恼罢了。是我为了给临行的自己留一份永远独属于我的记忆而做出的恶毒行径,使她一生的某个短暂的时间中拥有过一段真挚的感情,而阿元,倘若你要恨我,便恨我吧。”
“然后去爱一个比我好看一百倍一千倍的姑娘,带她去世界上所有好玩的地方,带她去吃遍世界上所有好吃的东西,给她买她最喜欢的首饰与衣服。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听我的话哦!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盯着你的!”
“祁阮手书,勿念。”
信纸最后几行有些湿意,字迹缭乱不成整句。
北方,北方……
江年匆忙从袖中取出铜板起卦,卜算她去北方的吉凶,得出的卦象指向不甚明朗,但大概不是什么凶兆。他心下稍定,而后匆匆往家里跑去。
此时刚至未时,江昶应当在书房之中处理文书。江年推开门时,看见父亲正埋头于如海的案牍里。
“父亲,阿阮她……”
“我已知道了。”江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书写起来。
“父亲,您为何不把阿阮拦下来,她一介女子,怎么能去边关那么危险的地方。阿阮是您看着长大的,倘若她出了什么好歹——”江年急火攻心,一连串甩出一大堆话语。
“哦?你是要向我问罪吗?”江昶放下笔站起身。
“不是,只是秉元……秉元喜欢她得紧,不愿让阿阮以身犯险,何况边疆路途遥远,今日一别,他日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没想到你却是坦荡。”相国面露无奈之色,“阮儿亲自上书陛下要去北地镇戍,称自己学武十余载,只为有朝一日能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保家卫国。陛下龙颜大悦,说在阮儿身上看见了其父之姿,于是准允了她的请求。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旁人又怎能左右得了呢?”
“不……陛下,倘若陛下收回成命……”
“放肆!”江昶勃然大怒,道:“君无戏言,陛下当着群臣之面下达的诏令,你说收回他便收回,又视皇室尊严为何物?卫国如今内有隐忧,外有强敌,你且看看这案牍,大多都是各地州府报灾的文书。倘若此时皇室威严不存,朝廷便亦如一摊散沙,大卫更如覆巢之卵,存亡在旦夕之间。”
他敛了敛怒气,语气稍稍有些缓和:“元儿,我的确说过我只希望你能明哲保身。但为父是卫国的相国,为父的身后还有上千万的卫国子民。陛下体恤阮儿是女子,着她去了南方边境。近年来南方还算安稳,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为父帮不了你,你走吧。”
……
自那之后又是半月有余,江年整日流连于酒肆之中,常常喝到烂醉才回到江府,他本来只是被人说成惫懒贪玩,如今更又落得个游手好闲的坏名声。
江年不在乎,他只是开始恨自己。他恨这劳什子的相术,他恨自己没有学习儒道走上仕途,他恨自己的无能无力,只能在街头巷尾烟柳巷里自怨自艾。
“满上……满上!”他喊道。
“江少爷……今日喝得已够多了,莫要伤了身子。”小二曾受过江年恩惠,此刻知他听不得规劝,悄悄在酒壶中倒满了凉开水。
江年斟满一盏,一饮而尽,酒杯哐当一声甩在桌上,口中连呼好酒,竟已分不清所喝是酒是水。
四周其他食客显然对此已然是司空见惯,他们推杯换盏间,仍是各自聊着各自的话题。
“你听说了吗?秦国出兵十万,已然是将我大卫南部围得结结实实,等到安州、庆州、平洲三府之地兵马被蚕食殆尽,秦国大军一举北上,我大卫断无抵抗之力。你我也只好引颈待戮,作秦军马下亡魂啊。要不,罗兄与我出走蓟都,说不得还能保得一命,他日择机复辟,未尝没有可能啊!”
“张兄此言差异,便是卫国国灭,想来你我也会性命无虞,毕竟你我只是普通百姓,秦国必不敢屠戮平民,反倒是可能优待有——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那谈话的两人慌忙站起,却是江年从位子上冲了过来,脚下未曾站稳,冲撞得二人的桌子直接平行了一米,一时间杯盏翻覆,酒水四溅。江年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眼色赤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被抓住那人衣服上满是酒水,此时甚显狼狈,面前的少年神色太过骇人,不由得他不心生惊恐。
“江少爷,您,您这是做什么?我可没有招惹您啊。”
“我……我叫你,再,再说一遍,你听见没有!”
江年脑中秦军北犯的字眼回荡不绝,他一时头痛欲裂,眼里的世界似乎有些飘渺而不真切。
耳边有碗筷打翻的声音,像是有人从位子上站起坐到了他身边。那人一只手掺住了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阮……”
他已看不清来人的样貌,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而后便醉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
赵峮来到酒肆时,正看见江年扯住别人衣领那一幕,他匆忙上去想要拉开时,江年竟是晕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心中无奈一叹,与店家知会一声后,便把江年送回了江府。
他在屋外一直等到江年醒来,上去打了个招呼,正欲离去,不成想却被江年叫住。
“赵家兄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您帮忙。”
“江少爷请讲。”
“我有一封信,想送往南方边境,此行多有险处,你若是不愿,倒也无妨。”
江年并非是看到赵峮而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寄信的想法。此时他酒意渐消,心下虽然万分焦急,但也知晓此刻秦卫接壤处必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之一,赵峮虽曾受他恩惠,但此事却也无法强求。
赵峮一笑,却是想也不曾想,便道:“江少爷放心,送信一事,交给赵峮便是。”
江年心中万分感激,面上却没有流露,而是道:“我还要研磨写信,劳烦你先去客房等候吧。”
他目送赵峮出了门,沐浴更衣之后,点上一支檀香,取出他轻易不会动用的那三枚钱币。
他向来无奈且惊惧于叶的零落,他痛恨那些他能看清却无力改变走向的结局。可这次,他不得不再次动用他那仿佛神灵赐予的能力,于繁杂的世事表象中一窥命运的真颜。
他抛起铜板。钱币纷飞起落间仿佛有一切可知与不可知的命运,叶与叶脉的轮廓在命运的勾勒下逐渐清晰。
——
祁阮与卫国,俱是十死无生。
江年身形颤抖。
虽然内心有所预料,江年还是又卜卦了数次,结果依旧没有更改。占卜学有“再三渎”的说法,他此举已经算是在亵渎神灵。
可江年不在乎,这一次,他要改变故事的结局,他再不要无所作为。
他摊开信纸,研墨挥毫。
……
赵峮并没有去客房,而是候在屋外。
大雪仍下着,比起一个多月前,雪势竟未曾有丝毫减弱的势头,反倒愈演愈烈。卫国虽在北地,但如此天气着实难见,在赵峮的印象里,好像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能与其比拟。
当初的赵峮不过是十几岁的孩童,本来家里光景尚好,他还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妹妹,怎奈后来雪灾肆虐,妹妹早早冻死,父母连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只得将其抛弃在荒野之中。所幸有军中贵人路过,将其带回抚养,这才有了如今的赵峮。
后来老皇帝驾崩,新帝即位,重用江少恒、祁子昭,采用休养生息的经国策略,卫国方才逐渐恢复繁荣。可以说每个卫国人的心里,都对这三人抱有或多或少的感恩之心,更何况江年对他亦有恩惠,这些都促使着赵峮不得不答应下江年的请求。
“这场雪,真的下得好久啊。”
扑向地面的雪花好像要将蓟都一口吞没,大卫宿命的大雪二十余年从未停歇。
江少爷的信,该是送给祁将军的女儿吧。赵峮记得那个古灵精怪的可爱女孩。他自信地认为如果自己的妹妹长到和她一般大,那比起她一定也不遑多让。可是妹妹在他的记忆里已逐渐模糊,他想自己是快忘了她了。
一,二,三。
好像是有人站在他面前。几缕雪花飘到他眼睫上,他揉了揉眼,恍惚中妹妹带着笑容,离他只有几步距离。
她正朝这边跳着。
一。
二。
三。
屋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赵峮从破碎的幻境中脱身,连忙推门而入。
江年在地面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道鲜血自双目流淌而下。赵峮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准备喊人过来帮忙,却被江年一把拽住。
他从地上挣扎着坐起,口中发出“嗬嗬”的粗喘。赵峮看见他的胸腔急促而小幅度地起伏着,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家那坏了三月不曾修理的破烂风箱。
江年忽而拜倒在地。
“赵兄,送信之恩,江某不知如何回报。此去山高路远,愿君珍重。”
坎为水
“习坎,入于坎窞,凶。”
晏平又一次审视他的宫殿。
这几乎是他留下的唯一与父亲有关的事物。他初即位时,秉持着“以俭入奢易,以奢入简难”的想法,一把大火烧尽了父亲所有的玉石珍宝,唯有此殿造价甚高,倘若销毁,再建事小,只是工期较长,耽误国事却事大。晏平常常想起当年自己与群臣身着布衣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议论国事,口沫飞溅的场景。那着实是一段令人怀缅的岁月。
下面,兵部尚书的陈词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陛下,我国边境本是凹入秦国版图之中,秦军行兵迅即,将南部三府牢牢围在他们的包围之中,我卫国与南部边境的一切往来,连并所有的书信联系,全被秦军切断。半月没有收到边境消息,我兵部未有反应,实乃臣一人之过,还请陛下降罪。”
兵部尚书声音颤抖,俯身于地,长跪不起。
晏平看着底下的群臣,这是他一手拉起的班底,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平庸之辈,可现在的局面,已远远不是个人的才能所能解决的。
“秦国与卫国向来交好,此番动兵,乃其背信弃义之举。不仅爱卿没有想到,也不在朕的意料之中,倘若爱卿有罪,那朕自然也有罪。”
“臣惶恐。”
“罢了罢了,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担罪之事日后再提,不如先看看如何应对那秦国的铁蹄罢!”
众人不再言语,偶尔有人左顾右盼、眼神交流,传达的尽是不甚坦荡的无计可施。
晏平心下失望,正沉默间,殿外匆匆跑进个侍卫,走到他身旁说:“陛下,江相公家的公子江秉元于殿外求见。”
晏平朝江昶看了一眼,道:“哦?宣他进来。”
江昶不知此事,心下亦是疑惑万分。不多时,却见江年从殿门缓步而入,他一身皆素,双眼上缠着一条白缟。
“秉元,你这般打扮却是何故?”晏平好奇道。
“陛下,此为秉元泄露天机的惩罚。”江年答道。
“哦?此话怎讲?”
江年忽而跪倒,一面以头抢地,一面道:“秉元请陛下召回祁阮,召回南境尚在奋战的士兵。请陛下收回成命!”
“江秉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晏平尚未做出反应,一旁的江昶却勃然大怒。
晏平不语,许久才悠悠应道:“如若我不许呢?”
江年额头已在地上磕出鲜血,闻言,他抬起头来,惨然道:“天命有数,卫国国祚已不满一年。卫国国灭已成定数,再拼死挣扎,不过是多些无谓的牺牲罢了。”
此话一出,江年几乎是立刻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同时渗血迹,透过白缟显得异常凄厉。他在不到三息的时间内化成一个血人,而后便直接晕死在大殿上,人事不知了。
朝堂一时陷入死寂,晏平唤来侍卫,吩咐了几句,将江年带出了大殿。
“你们怕了?”他问。
无人应答。
“朕不信命数。诸君跟随我已久,倘若诸位信命数,当初也不会入朝为官。朕与诸君在当年救大卫于危亡之际,若真有命数,也当由诸君与朕为大卫下判词。”晏平声音不大,却异常地铿锵有力。
“卫国不会亡。”他说道,言语中有莫名的安抚力,“江秉元妖言惑众,其父江昶教子无方,一并贬往永州吧。”
“陛下。”江昶上前一步,道:“秉元年幼无知,当是送往永州。然臣报国之心尚还赤诚,还请陛下给老臣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他抬头直视晏平,晏平也正看着他,时光荏苒,眼前人眉目依旧,还是二十年前那个与他泛舟打枣的少年。
……
蓟都近郊。
“少恒,许久没与你策马同行了。”晏平跨坐在一批赤红色的骏马上,身侧,江昶身骑白马,与他并肩。
“陛下自有要事牵绊,臣省得。”
“哈哈哈哈,陛下?此地只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分,倘若子昭在,他必不会如你这般称呼我。”
“非得我叫你元朗?”江昶接道。
晏平一愣,而后笑骂道:“你小子,跟以前一般蔫坏。”他面露缅怀之色,“元朗……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便是父亲当年,也只爱叫我晏平。”
他自嘲一笑:“父亲当年嫡子早夭,在众多皇子里选了我做继承人。哼哼,恐怕任谁也不敢想,他们如今的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只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一个平字。”
“我初即位,痛恨父亲在位无为,后来我才想他或许未必昏庸。秦国国力愈发雄壮,卫国平平无奇不生事端还好,一旦起势,必成它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卫国当时一整个烂摊子,要是我没有你和子昭,恐怕与父亲也没什么两样。父亲当初所想的,便是让要我做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帝吧。”
说到这,晏平转头看向江昶:“秉元怎么样了?”
“只能说性命无虞。”江昶从袖中摸出一枚钱币,“我早早把你给他那三枚铜板换走了一个,否则说不定真就死在你那大殿上了。”
“那便好,那便好。秉元与阮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出了三长两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摇了摇头,“我本以为北境会先起祸乱,秦卫关系尚好,起码数年内不会有问题,没想到这秦贼着实可恶,当真称得上是寡廉鲜耻。少恒,倘若阮儿出了什么事,子昭是一定会怪罪我的吧。”
“是啊,一定会把我俩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得要把咱两按在地上乱拳打得不能超生。”江昶揶揄道。
“像是子昭的作风。”晏平对江昶的话表示同意,“你说你啊,少恒,被贬就乖乖地去永州养老是了,非要灰溜溜地留在这里跟我淌这趟浑水干嘛呢?”
“元朗,二十年前就是如此了。”
晏平忽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满眼热泪而不自知。
“是啊,你会陪我的。我一直都知道。”
他止住笑,微微摆动手中的缰绳,胯下骏马忽地吐出一口热气,而后开始慢慢行将起来。
“少恒,秉元说我卫国此战必败,国将倾覆。只是不知道他那三枚铜子,焉能盛得起我大卫数百年国祚?
“庆平前二十年,年丰时稔、人畜兴旺、路不拾遗,凡卫国中兴之兆,皆因人力;后五年,生灵涂炭,百姓有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者,无不惧恨天灾。既然神灵无端要亡我卫国,若真有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必有一日叫这天也倾地也覆,神灵也夭折。”
他挥动缰绳,时夜色如水,骏马飞奔如箭,一并穿过水面与风雪。
“火灾、雪灾、日蚀、饥荒……哼哼,我卫国不要什么神灵护佑,倘若子昭有在天之灵,便护佑我们常胜不败。”
“你我少时厌恶这霜雪,子昭却无所畏惧。他没有诗才,却偏偏爱写他那打油诗,反倒是显得你我不够坦荡。啊……他那首诗怎么说来着?”
——
年少带锦弓,骅骝穿霜雪。行行莫停停,匆匆复匆匆。
北风卷疾,马蹄声乱。大雪掸下三言两语,落入风中,不着痕迹。
……
祁阮在帐中掰着手指数着天数,自己被秦军围了一月之久,她手下的兵马已不足千人。
她带着这一支兵马转战于安州,奔波劳累,此刻她已是身形憔悴,面露菜色,倘若站在蓟都的故人面前,恐怕能认出她的也没有几个。
“何叔,你觉得我们还能撑多久?”她却笑着问。
何叔站在一旁,颇有些无奈地道:“我不知道。”
祁阮擦拭着手中的“锦弓”,它的剑穗上缠着一个样式普通的铜板,“唉,到头来,还是给父亲丢脸了啊。他带着上万的人就能杀到别人家门口了,我带着一千人却在这苦苦要寻一条生路。”她自嘲着。
“阮儿,你记得我当日问你为什么要练剑吗?”何叔忽然旧事重提。
祁阮抬头望向何叔,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想追上父亲的脚步。”
“你便是因为这个才来参军,害得我当日午饭也没吃便匆匆跟了过来?”
何叔长叹一声,苦笑道:“我现在最后悔地就是当日话只说了一半,下辈子投胎,教我做个话痨也好,哪怕是长舌妇也罢,总之要把话给一股脑地给吐出去。”
祁阮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你父亲生前你尚未出世,他虽不知你是男是女,却还是跟我说,阮儿要是学武,耍几个花架子给心上人看也好,防身炼体也好,便是走投无路没钱可花在街头卖艺,他看见了也会畅快开心;倘若你说什么继承乃父遗志,做个父亲一样的人诸如此类的话,他泉下有知也睡不安稳,非得上来教训你一顿才行。”
“阮儿,你父亲想的,不过是让你快乐地度过一生罢了。身为将领的所有痛苦,他已先你一步吃过。看着朝夕相处的士兵在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愿儿女再体会了。”
祁阮默然,片刻后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何叔,你还真是……”
帐外士兵躁动,有人从外面钻了进来。
“祁统领,五十里外有秦军在扫荡,约莫一刻钟便能摸到我们这边。”
祁阮面色一变,站起身,将长剑插入鞘中,下令士兵先行转移,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秦军正面冲突。
起初,祁阮接受皇帝旨意来到此地时,士兵多有不服气者,质疑她一介女儿身焉能行军布阵者亦大大有之,后来秦军进犯,愿意受其指挥者却越来越多,大多都既折服于其逐渐凸显的领兵才能,又受感于其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
她披甲上马,带着众人向北方转移。
队伍缓慢移动着。何叔与祁阮并肩行在最前方。腰间,“锦弓”剑穗上的铜板不住晃动,时而拍打在剑鞘上发出一声脆响。
祁阮轻轻摩挲着铜币,这是她从江年那三枚铜板中换下的一枚。她走前担心江年因自己不告而别,难免会进行卜卦,于是偷偷打制了一枚与他那三枚一般无二的错版铜币,以免江年不管不顾泄露天机而遭受过于严重的反噬。
前方土坡后忽有鸣镝声,祁阮猛然掣剑上挑,羽箭应声而落。
“敌袭!”她大声喊道。
身前,秦军从山丘后显出身影,他们跨坐在马上,仿若携着猛虎下山之势般向卫军冲来。
“拔剑!”她又一次喊道。
身后,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她死死盯着冲在最前方的秦国士兵,攥着“锦弓”的右手暗自蓄力。
五十步。
十步。
一步。
她挥剑迎上那人劈来的长刀,金石碰撞间火花四溅,那人显然是没有料到面前女子的气力,长刀脱手而去。身下战马更是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前蹄高高抬起。祁阮乘机刺出手中佩剑,“锦弓”毫不停滞地插入马腹。
战马应声而倒,秦兵自马上摔落,身旁的何叔顺手补上一刀。
身后卫军士气大振,转眼间便与过来的秦军厮杀在一起。
一时间,战场上乱石飞溅,战马嘶吼。耳旁,箭矢呼啸声、刀剑碰撞声、枪戟刺破防具插入骨肉的声、士兵的呻吟与惨叫,她都听得到。
祁阮听得到,她在短短一个月里目睹的死亡要比寻常人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这次,她决心带他们活下去。
她要带他们活下去。
“锦弓”被抡作一道圆月,她大开大合不顾自身中门的搏命打法浑然不像是在用剑,反倒是在用一柄宽大的环首刀。
“杀!”她喊。
“杀!”身后的卫军也大喊。
一时间,人数占优的秦军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何叔恍惚,眼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的祁子昭的身影再次重合,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要的衰老的身躯再次充满了不该拥有的活力,他正待举到杀敌,眼角却瞥见远离主战场处,有人正弯弓搭箭,指向祁阮。
“小心——”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警告,身子不由自主地挡在了祁阮的身前。
世界仿佛沉寂了一瞬,一根尖锐冷厉的箭自他胸前猛然穿过,难捱的疼痛与剧烈的烧灼感随之而来。逐渐模糊的意识与愈发无力的身体都在告诉他:他要死了。他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猛然挥出一剑,插入面前那个冲过来的年轻士兵的腹部。
他最后朝祁阮看去。
“子昭啊,要一直赢下去。”
一边的祁阮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幼教他剑术,对她来说亦父亦友的男人倒在她的面前。可她不敢去扶起他,甚至连流泪都不敢,她害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只能用力挥剑。
“锦弓”愈发披靡,凡被此剑挨上一挨,未有不丧命者。秦军耗了半个时辰,发现己方的人数越打越少,最后反而是对面的人数占优了起来,不免人心惶惶,进退两难。
祁阮看出对面的窘境,知道若留下活口,对方大部军马赶到,自己这些人肯定断无生路,于是她下令猛攻,付出再多代价也要截断秦军的退路。
一个时辰后,战场上站着的再无一个秦人。
……
“统领,这次我们折了一半的兄弟。”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今日打了胜仗,不要让活着的弟兄们饿了肚子。”祁阮朝那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士兵一笑。
安葬了死去的同僚,祁阮立刻带着部下转移了阵地。此刻他们已经在百里开外的安州中部的某片树林之中。
帐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胸前,一封书信硌得她有些痛,她解下盔甲,从内里的衣物中把信取了出来。
那是半个月前一个从蓟都来的信使送来的,遇见时那人已身负重伤,只吊着半条命伏在马背上。看见祁阮后,那人最后一口气便泄了下去,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即便这封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她仍旧不时把它取出来反复地逐字逐句地读,只因为这是他的字迹。
“卫国其势已颓,阿阮,向北走,活下去。”
卫国必定会灭亡吗?
她忽而很想哭。自来到边境,她一次也没有哭过。可她想起死在自己面前的同袍、半日之前为自己挡箭而亡的何叔以及这三府之地处在纷飞战火中的卫国百姓。难道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难道终究没有一个好结局吗?
夜风不答,蝉虫不答,四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终于在好久好久之后,她感到地面的轻微震动,而北面有兵马声。
后记
雷风恒
“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帝与昶至安州境,时灯花未灭,四野如昼。山风入帐,兵将皆怅然不语。
帝见人心沮,乃曰:“国弱,则生民无以保,此君之过也。傥国家兴废,犹恃后进,实吾辈之耻也。”继而自北面引兵过秦围,合大军于洛水之肆。
逾年,帝殁于商地。秦入卫都,用秦吏、改秦法、循秦制。感卫君英勇,不戮卫民。
——《七国·卫史》
又是一年花灯节,蓟州郊外。
今日才落了小雪,细碎的雪花里雾凇成片,大概是节日的缘故,此刻城内人潮熙攘,城外却不见人影。于是旷野的盛景被交付给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平整如毯的雪地、倏尔四散又归巢的鸟兽以及某些追思过往的路人。
尚显寂静的雪地里忽而有踩雪声,紧接着是一只竹杖现了身,它击打着地上埋在积雪里堪堪露头的野草,不时碰到旁边的树干上,振起几只松鸦,扑簌下几枝新雪。
竹杖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他裹在素色的氅里,眼睛上覆着一道白缟。他该是久居此地的居民,而非慕花灯节盛名而来的他乡旅客,毕竟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呼出的冷气在尽力地证明此地的温度。
他停了下来。
空气里有自城内传来的烟火味。是了,今日是花灯节。
他若有所思,他不免想起多年前某个相同的日子,想起他永远无法忘怀的拥吻,尤其是此时他目不视物,他更想起那日萦绕不散的清新寡淡的木槿香。
木槿香,木槿香。
他好似真的闻到了这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味道,香气淹在烟火味里闻不真切,他用力一嗅,一大股冷空气从他鼻腔中灌入肺里,他忍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远处忽而有女子的惊诧声,继而是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男子跟前。
一。
二。
三。
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背部,轻轻地拍动着。
“阿元,真的是你。”
来人的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他不敢作答。他害怕自己一出声,这一切一切好似不真实的事真的便如梦幻泡影般触之即碎。他曾在无数个似真非真的梦里幻想过这个场景,为此险些永远溺死于不切实际的大梦中。
她忽然双手抱住了他,点唇香伴着些许酒气,莽撞地呼在了他的脸上。
“阿元,你不要不理我。”
她说。
阿阮说。
注
①本文小节名都是卦象名。笔者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浅略了解了一下六爻。但本文有关占术的言论都是笔者粗浅之谈,不宜深究。
②图源网络,侵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