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豆油！”
“给我来两袋米，我家来了俩人啊！”
“能不能米和油都要啊？”
孟忆凡站在领取礼物的人群中，排着队，低头看着手机。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镇里听保险讲座了，其实她不需要保险，这次来不过是为了帮好友欣梦撑个场面。她还顺道叫来了三个村里的邻居。听说听讲座可以领礼物，他们也就跟着孟忆凡来了。
看着台上的欣梦刚结束宣讲就开始给村民派发礼物，孟忆凡感慨万分。欣梦曾经是多么光鲜艳丽，如今却落到这般境地。
欣梦本来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拿着固定工资，自从丈夫出车祸后，欣梦就辞掉原来的工作，开始卖保险。听说保险多劳多得，她不得不拼。本来欣梦主要在三线小城市发展，可是保险这个行业竞争很大，她不得不到镇里也扩展下业务。虽然多数情况下，听众领完礼物就走光了，她还是想尽力尝试下。
轮到孟忆凡了：“梦儿，一会去我家吃饭吧。”
“不行，我今天来主要是回咱村把我爸接城里去，他身子不行了，不能自己在家，你还是赶紧回去照顾你的三个孩子吧。你要米还是油？”
“油，上次领了米。”
2
“几点到家啊？老三哭了，我哄不了了。”
“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十分钟吧，妈你别着急。”孟忆凡挂断电话，扶了一下脚踏板上的豆油，继续骑着电动车往家里赶。
推开家门，大女儿正在和大儿子一起看电视，婆婆正拿着奶瓶给小儿子喂奶。
“你瞅瞅啊，这脸上还挂着泪珠呢。你可回来了。”
“妈，麻烦你了，你看，我又赚了桶油回来。”
“不错，我去做饭，你来哄吧。”
孟忆凡把小儿子哄睡了，把电视调小了声音，拿起手机给欣梦发了个信息：“刚才那个帮你发礼物的小伙子是谁啊？我看他对你的眼神可不一般啊，你宣讲的时候一直给你拍照。”
过了十分钟，她收到了欣梦的回复：“那是我陌拜的时候认识的摄影师，听说我来村里，就一起过来采风的。”
“摄影师啊，我正好想给小崽拍周岁照，微信名片发过来呗。”
“好的，他叫林河。”
3
一个月以后，孟忆凡等到了林河。
今天的林河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扎个马尾，而是把潦草的长发散乱于腰间，皮肤苍白，好似有股女人般的阴柔，略显疲惫，看起来有些冷漠。
“欣梦没和你一起来吗？”孟忆凡问。
“没。”这是孟忆凡第一次听见林河讲话。
“你今年三十几？”
“26岁。”
孟忆凡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老弟，你能把头发扎起来吗？我怕小崽害怕。他刚一周岁。”
“呵呵，好。”
孟忆凡没想到，林河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勾人的。要不是能省去一笔去影楼的费用，她才不想认识留着长发搞艺术的男人。
“欣梦跟你说了没有，我可能没有多少钱给你。不过，可以给你做大餐。”
“不必的，我一定好好给孩子拍照，我来，其实还想请你帮我个忙。我可以给你钱。”
4
“忆凡，你这么快就到了？快进屋。”
这是孟忆凡第三次来到欣梦城市里的家。第一次是欣梦结婚，第二次是一年前来探望欣梦出车祸的老公，这一回则是为了林河。
她打量着这个一年前还齐整的家，地面上趴着一层灰尘，浮着些许纸屑，墙角堆着花花绿绿的玩具，沙发上有刚叠起来还没装进衣柜的衣服，门口的鞋架旁边散落着大人和小孩的鞋子，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有撤走，空气中飘躺着药物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卧室中不时传来咳嗽声，是欣梦的父亲。七岁的的孩子正在盯着手机打游戏，没有注意到忆凡的到来。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正望着窗外发呆，回头对着忆凡挤出一丝微笑。
欣梦涮了一个水杯，接了杯水给忆凡：“喝水吧，你瞧我家乱的。让你笑话了。你说，你有事情找我？想买保险？”
“我们到楼下走走吧，我看你们小区院子里开花了。”
5
“你这辈子就打算这样了吗？”孟忆凡问。
“你指的什么？”欣梦回答。
“守着残疾的老公，照顾年幼的孩子和生病的老人，你累不？”
“我还能怎样？有别的法儿？”
孟忆凡捏了捏拳头，看了看欣梦。
她想到当初自己成绩不好，父母又不支持，读到初二就下学，还跑去隔壁找欣梦哭了好久，还劝欣梦一定要好好读书，替自己上个大学，当个有出息的人。
孟忆凡不到20岁就嫁到隔壁村了，而欣梦则顺利读了大学，在城里安家找了工作。
“咱们从小长到大的，就不跟你兜圈子了。那个摄影师林河给我了两千块钱，让我把这个给你，我缺钱你知道的，我一个农村家庭主妇，见钱眼开。我也不瞒你，我提前打开看了。”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褶皱的信封：“你了解这个林河吗？”
“他啊，无父无母，挺有钱的，旅游，拍照，写东西，别的不了解。”
欣梦把信打开，看了一眼，随手扔到小区的垃圾桶中。
“你怎么给扔了啊，我觉得他对你是真心的。”
“这样的客户我见多了。”还不都是觉得我长得还算可以。其实，啥用都没有。他们能帮我照顾孩子吗？”欣梦不屑地说。
“他说一个月给你一万块生活费。”
“说了吗？”
欣梦扭头往回跑了几步，去那个垃圾桶里，把这封情书捡了回来。
梦：
岁月太长
人间太广
与你相识
竟像春风一场
我于夏日呼唤
于秋日长鸣
半生漂泊
终得被你所望
待到冬日
雪花飘扬
愿你我身畔
彼此相伴
——河
“孟忆凡，这上面哪里说了一万块钱？”
“我问他了。所以才决定来告诉你的。”
“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只知道你比我还缺钱。”
6
欣梦送走了孟忆凡，急匆匆回到家中。刚推开门就听见丈夫大吼：“你干嘛去了？你瞅瞅你爸，又拉床上了！臭死了。”欣梦不说话，赶紧去给老父亲收拾。
“你能不能快点儿，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说完，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把手里的玻璃杯扔到了地上，摔个稀碎。玩手机的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你还不如钟点工做的好呢？她今天不来了？你就差这一天的钱？”
欣梦给老人擦洗好，热了热剩菜，端上桌子。对丈夫说：“你再这样，咱俩就真的分开吧？”
男人刚拿起的筷子停在空中，又匆忙放下：“不不不，不分开，老婆我错了，我已经这样了，再离婚就更没法儿活了。我刚才脾气不好，你原谅我。以后可别再提了。”
欣梦不记得这是男人第多少次发脾气，第多少次道歉。她陷入一个怪圈，一直在重复。欣梦抱了抱轮椅上的男人，这个曾经那么爱她的男人。
这一家子三个男人都需要欣梦照顾。有的时候，面对突然来脾气的丈夫和久病的父亲，还有哭闹的儿子，欣梦觉得好累，她的耐心早就被磨没了。
“我让钟点工下午过来俩小时，然后我去见个客户，说不定能成一单。”
“好的，老婆，天热，你开车去。”
“你忘了，咱们的小红车已经没有了。”
“哦，对，上次那辆车突然变道撞到咱们的小红车，于是我废了，车也报废了。”
孟忆凡离开欣梦家之后，马上给林河打了电话：“东西送到了，也说了一万块钱的事情。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那是我的事。”对方回了话，就挂断了。
孟忆凡今年35岁，比欣梦长三岁。她俩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从小孟忆凡就个头不高，而欣梦又天生丽质，个头也猛。不认识她俩的人，总是以为欣梦是姐姐。欣梦成绩好，又漂亮，从小孟忆凡就帮着欣梦收情书，没想到如今故事重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欣梦现在过得这么潦倒，孟忆凡心里除了难过，似乎还有一些快感。她本来可以拒绝林河的求助，她虽然日子过得紧，也想要钱，但是她明白，这不是主要原因。好像怂恿欣梦去做个坏女人，让她觉得很快乐。
收到情书之后，欣梦很久没有林河的消息。
林河本来就是一个潜在客户而已。对自己有想法的男客户，她见得多了。可是唯独林河让她的心动了涟漪。她甚至幻想过和林河生活在一起，虽然这个看起来像中年人的男子才26岁，但是她总觉得，林河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深不可测，深深吸引着自己。她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有个声音告诉他，林河继承了父母的遗产，有钱有闲，跟着他，就不用受苦了。
只是，自己有孩子有丈夫，怎么可能再做打算呢？再者说了，林河，年轻气盛，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个玩笑。
7
“欣梦，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欣梦正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吗，收到了这条信息。
欣梦刚打上“收到了”立马又删掉，重新输入“什么信？”
欣梦想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样还可以继续做个朋友。
“周末来我家楼下喝咖啡吧。还是那家店。”
欣梦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答应后又觉得不该去的，她不该对林河有任何奢望。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在商场门口给路人发名片，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那人说他没有零钱了，想跟欣梦借点钱。
以往欣梦对这种事情是完全不相信的，如今做了保险行业，看谁都像是自己的客户，于是把身上的十块现金给了他，顺手把名片塞到对方手里。
后来收到了微信的好友申请，才知道这个人是林河。
林河用微信给欣梦转了10元，还要当面感谢欣梦，邀请欣梦到自家楼下喝咖啡。
欣梦化了精致的妆，蹬着小高跟就去了。
那是这座三线城市中，最好的小区。
8
这是第二次来这家店了。林河已经坐在了他们上次坐的那个位置。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没有什么话。
欣梦对于与林河的见面又期待又害怕。
林河对她有种奇怪的热情，他看着她，不说话，以至于欣梦有些无所适从。她似乎在等待发生着什么。
“你回头。”欣梦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指令。
欣梦并没有看到什么。回过头来林河递过来的亮闪闪的戒指闯入她的眼帘。
“戴上它吧。”
“不行，这哪儿行……”
“戴上！”
对于林河命令式的口吻，欣梦几乎无法反抗。戴上戒指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说话，陪我喝咖啡就好。”得到林河这句话，欣梦觉得踏实了很多。
“我的信，你肯定看过了，你不用答应我，也别拒绝我。让我继续追求你也好。”
“我的情况你知道么？我配不上你，我们根本不可能……”
“所以，让我继续追你就好。你别为难。”
欣梦的心中有一种久违的暖流涌上来，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动心。她明白，日子过得太辛苦，太无聊。那孤独的心海，遇见一个波纹，就会慢慢翻滚。
当欣梦推开家门，看到孩子在写作业，丈夫拄着拐做恢复训练，老父亲在屋子里熟睡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刚才在咖啡店里一切就像一场梦。她明白，刚才收下的那枚戒指，是一个错误。
8
当欣梦第三次来到这家咖啡店的时候，她和林河依偎在一起。林河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太多言语。他的那些情话，都写在了给欣梦的上百首诗歌中了。
林河一般不约欣梦见面，只是不停地在给欣梦写诗，一首一首发到微信上。欣梦看完就删除，虽然她没有背下来，但是她会记得一些句子，她喜欢那句“我在梦里爱过你”，因为欣梦明白，这一切，不就是个梦吗？
“还真的是你！”
欣梦回头，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那是她的丈夫。
她赶紧站了起来，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没有回答，拖着身子，扭头离去。
欣梦站起来拿好东西，想跟男人一起回家，却被男人一把推倒在地。
林河冲上去扶起了欣梦，冲着男人喊道：“你谁呀，干嘛推我女朋友？”
欣梦冲着男人大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9
“忆凡，我做错事情了，我把我的家庭毁了。”
孟忆凡接到电话的时候，手机差点掉到了地上。她听着欣梦的哭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欣梦这次受了很大的打击。
听完欣梦的诉说之后，她赶紧安顿好自己的孩子，去镇里坐了长途汽车，到了城里欣梦的家。
欣梦的眼睛红红的，嗓子也哑了。欣梦的丈夫看见孟忆凡说了声“谢谢”，便不再理她们。
忆凡帮欣梦收拾东西，内心五味杂陈。
“东西先放你那儿一些，等我租好地方，我再去拿回来。”欣梦说。
10
三天后，欣梦带着丈夫打车到了民政局。八年前领证的紧张与幸福感还历历在目，今天就要再这里正式告别了。
她还记得，因为丈夫身高还不如自己，没有人同意这门婚事。只有孟忆凡是支持她的。如今世事变迁，两人走到了不得不分开的地步。
真的拿到离婚证的时候，欣梦没有觉得自由，反倒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欣梦在离林河家不算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把老父亲安顿下来。孩子留给了丈夫。
欣梦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原以为能相守一生的婚姻。
她本来不想那么快通知林河。但是，不通知他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承认，她对丈夫有怨言，有无奈与厌烦，但是如果没有林河的出现，她或许还能坚持。
林河对于她来说，是惊喜，也是奇迹。
她拨通了林河的电话，没有人接听。
第二遍，依旧没有人接。
她在微信上留言：“我离婚了，自由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
一小时之后，手机响起微信的提示音。这声音，等了无足足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匆忙打开手机，看到的是这样一行字：“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娶一个二婚的女人吧？我被夺走的亲情爱情与家庭，你怎么配得上拥有？”
欣梦发过去一堆问号，却再也没有得到回音。
任欣梦再怎么努力，也换不来林河的一丝消息了。
林河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11
林河坐在车厢中靠窗的位置，打开钱包中父母和自己的合影。
距离父母的离世已经两年了。他还记得监控录像记录下的画面。为了不撞上前方突然刹车的红色小汽车，父亲驾驶的汽车突然转向，从高架上冲了下去，下面是滔滔江水。自此，他失去了双亲。热恋中的女友，也弃他而去。
欣梦还是决定给前夫打个电话：“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还是告诉我吧，为什么那天你会出现在那里？”
欣梦放在孟忆凡那里的东西，再也没有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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