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陵刚下完一场暴雨,整个城市都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屋檐不住往下流淌,恨不得汇成一道小溪。
摊贩们见雨停了,纷纷回到大街上继续开始营业,不一会儿,街道又恢复了往昔热闹的模样。
报童当街叫卖的声音响彻整条街道:“卖报!卖报!南方政府勾结……”
姜静姝到达金陵时,正赶上那场暴雨,雨势极大,使人寸步难行。
无奈之下,她只得就近寻了一家茶楼避雨。
茶楼很大,是旧式的装修,雕花木门,餐具桌椅等等一律古色古香。
听店主人说,他们这家茶楼从前清开起,至今已有些年头了。
店主人健谈,因着大雨,客人不多,便兴致盎然地和姜静姝介绍起他的茶来。
说这茶是从哪里哪里来的,如何如何的好,姜静姝心思不在此,给予店主人的反应也是淡淡的。
店主人看出了客人的冷淡,也适时地止了话头,去找下一个懂行的人聊天。
姜静姝松了口气,茶的确不错,只是......
她不住地朝窗口望去,那雨如同从天上倾倒下来一般,淅淅沥沥,雨声如伴随雷鸣,直响得人胆战心惊。
这要是放在平日,这么大雨耽搁些时间也就耽搁了,可是现下......
姜静姝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咬了咬唇。
湿了她倒没关系,可是湿了这怀里的东西,那就惨了。
她喝着茶,佯装着淡定从容,实则内心焦急得无以复加,一手执茶杯,一手圈成半拳,不住地在桌子上轻扣。
却不想,她这番情状全然落入了另一人眼里。
二楼雅间,茶香袅袅,周容远垂下头,看向一楼坐着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意。
小姑娘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翠烟衫,下搭天青色百褶裙,裙子上绣着鱼戏莲叶图,虽然淋了点雨,裙摆湿了些,可是却丝毫不显狼狈,她脊背挺直,周身一派清雅脱俗的气度。
此时,小姑娘眉头微微皱起,时不时地望向窗外,似乎在焦心些什么。
“去,”周容远对身后的副官道:“请楼下那位小姐上来喝茶。”
李副官微微一怔,觉得惊奇,少帅向来眼高于顶,别的姑娘请他喝茶他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的,这番倒是忽然兴起请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喝茶了。
纵然心里不解,李副官还是依言下了楼。
周容远看着李副官下楼,和小姑娘说话,小姑娘被吓了一跳,随即立即平复下来。
她随着李副官的视线朝他这边看来,随后不知两人又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跟着李副官一起上了楼。
“少帅,”李副官的声音在周容远身后响起:“姜小姐带过来了。”
原来她姓姜。
周容远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笑容不羁的对姜静姝道:“姜小姐请坐。”
望了周容远两眼,姜静姝也不客气,寻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下去,笑吟吟道:“周少帅找我可有何事?”
李副官跟了周容远那么些年,极懂得见机行事,向周容远打了一声报告,便退了下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非常之善解人意。
雅间内,茶香袅袅,本该是一派平和的气氛,现下却隐隐透着一股紧张。
关于此人,姜静姝略有耳闻,南方军阀头子周潜之子,年少成名,传言中杀人如麻,颇有治军之才。
刚刚在楼下,不过远远望了一眼,姜静姝便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不凡气度,他一身军装,再加上李副官喊他少帅,她霎时便猜出来了。
此世间当得起这少帅之称的,也只有他周容远了。
周容远觉得,这姑娘笑起来自带一股芬芳馥郁,看得人心生激荡。
明明刚放下茶盏,周容远又觉得有些许渴了,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方才回答她:“刚刚李副官没说吗?请姑娘喝茶!”
姜静姝无言以对,索性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边斟茶边忍不住轻声嘀咕:“还请喝茶呢,连茶都要自己斟。”
“嘀咕什么呢?”
军阀割据,势力大得很,姜静姝不敢得罪他,要不然刚刚也不会上这楼来:“没说啥,就是说觉得有点渴了。”
周容远没和她纠结,转而问道:“姜小姐全名叫什么?”
行走江湖,哪能说自己真名呢,姜静姝想也不想:“姜小花!”
周容远瞥了她一眼,没发作:“看你在年纪还在读书呢吧?在哪读书呢?”
姜静姝转了转眼珠子:“嗯,在金陵女校读书。”
周容远似笑非笑:“敢问家父是?我没听过金陵有叫姜小花的大家闺秀啊。”
“我比较害羞,出门少。”
“喜欢喝茶?”
......
周容远比姜静姝想象中的健谈,即使姜静姝只答不问,两人竟也一直没有冷场。
有些问题姜静姝实在不想理他,但是想到周容远的身份,她又怂了。
她只想雨快点停,然后理所当然的告辞。
老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似的,约莫一炷香之后,雨终于停了。
姜静姝按捺住心里隐隐的激动,整理措辞:“少帅,我......还有点急事,就先告辞了。”
“我送你。”
他又问:“去哪?”
姜静姝本想拒绝,可是转念想到时间紧迫,而且刚刚她隐瞒身份也隐瞒得挺好,于是下定决心:“梅轩饭店。”
送姜静姝去梅轩饭店的车上,周容远一反常态,没有再和她说话。
姜静姝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也没和他搭话。
一路无话,车子很快开到了梅轩饭店。
姜静姝一下车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赵明升,礼貌地和周容远到了个别,就快步朝梅轩饭店内走去。
门口,赵明升想和姜静姝搭话,姜静姝一个眼神,他便会意地先进了饭店里。
刚进饭店的包间内,赵明升就迫不及待地问她:“静姝,你刚刚是什么情况?”
姜静姝神情严肃:“我遇见周容远了。”
——
待到姜静姝的身影进了饭店,周容远才让司机开车。
他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缓缓开口,询问坐在副驾驶的李副官:“老李,我让你查的,你查得怎么样了?”
“回少帅,”李副官头微微偏向后座:“姜小姐本名姜静姝,是前清最后一个进士姜昀的女儿,满清覆灭之后,姜昀便从了商,倒也是混得风生水起,还有......”李副官声音嗫嚅,不知这话该不该说。
周容远有些烦躁:“说!”
“姜小姐......是京城人,也是在京城上学。”
好哇,这姑娘除了姓是真的,其余的没一句真的。
周容远给气笑了。
“少帅,”李副官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少帅可是动心了?”
后座良久都没有回应,就在李副官以为少帅要忽略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周容远喟叹般的声音响起:“国未定,何以成家?”
【2】
也许是孽缘,姜静姝在京城再一次遇见了周容远。
只是此时的他少了些许意气风发,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纵然如此,他仍旧十分警觉,听见动静,便立马抬起眼皮子朝她这边看来。
见是她,微微地怔愣了一会儿,而后艰难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露出他那一贯的笑容:“姜静姝啊,好久不见。”
姜静姝错愕,他喊她姜静姝!?
这意味着他那天知道她说她叫姜小花,是骗他的。
姜静姝有些头疼,那天将东西安全送到后不久,姜静姝就从金陵回了京城,到家的那天,她爸提溜她到书房好一顿训。
说是训话,但是训来训去也就那几个主题。
什么现在世道乱得很,她到处乱跑出事了怎么办。
什么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这么不知羞,到处抛头露面。
训到最后,她没什么反应,她爹倒是心疼了,叫家里的厨子给炖了好几个好菜。
这一补就是三天,且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姜静姝吃了三天的大鱼大肉,加上她老爹不让她出门,腻得她心里发慌。
她寻了一个她爹不在的空档,从后门偷溜了出去,还没走出巷子呢,就看到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周容远。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个问题。
见姜静姝没反应,周容远也不恼,仍旧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终于,姜静姝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弯腰去扶周容远。
好歹还坐过人家的车,救一救就救一救吧。
回去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姜静姝她爹正在找她,见她带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受伤的男人回来,差点没气晕过去。
周容远这狗男人也很给力,扶着他一路都不晕,偏偏进到她家之后就给晕了。
姜静姝将周容远扔给下人,拖着她爹走到一边:“这是周容远,就说你救还是不救吧。”
“周容远?那个金陵的少帅周容远!?”
姜静姝点了点头。
他家闺女真是一天都闲不下来,姜昀看了几眼被下人扶到沙发上的周容远,十分想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可是,人已经被自家女儿抬了回来,哪还有将人扔出去的道理,万一这周容远大难不死,那他家就得玩完。
姜昀没好气的瞪了自己女儿一眼:“救!”
决定一做,姜昀就开始忙活了起来。
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他便只吩咐了姜家的几个心腹老人去做。
“通知周容远那边的人了吗?”他问。
下人有些着急:“老爷,不晓得怎么联系啊。”
姜昀蹙眉想了想,也是,周家权势滔天,不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可攀的。
于是换了个问题:“大夫怎么说?”
“子弹扎得再深一些命便没了,若能熬过今晚便无大碍了。”
姜静姝站在旁边看着自家老爹安排,听见下人这句话,不免咂舌,伤得这么重,刚刚周容远竟还有力气朝自己笑,可见这人意志力常人难以企及。
周容远是个命大的,第二日便醒了。
知晓此事的府里下人都有事去了,索性姜静姝也没什么事,便端了药去给周容远。
彼时周容远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知道伤我的人是谁吗?”
姜静姝并不想知道,这个世道,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
她将药碗端到他面前:“不知道,你该喝药了。”
他将药碗接过,却没有立时喝:“是东夷人。”
东夷......
自近代以来,东夷屡屡犯我国土,辱我国人,欺我国民,其心可诛!
姜静姝沉默,内心深处抑制不住地冒起了一簇小火。
周容远继续自顾自说:“他们怕我赞成抗夷,慌了,趁我离开金陵来京城,狗急跳墙要置我于死地。”
这件事情姜静姝略有耳闻,军阀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说是主和,其实不过是为求一时的安宁而不断降低自己身为华人的底线罢了。
于是她忍不住问:“那你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
周容远看了看小姑娘认真的脸,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是中国人!”
说罢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仿佛在喝就义酒一般。
药碗放下,他蓦然开口问姜静姝:“你救了我,可想要什么好处?”
姜静姝收碗的手一顿,抬起头直视周容远,目光清亮:“救人并非一定有所图。”
周容远一怔:“倒是我格局小了。”
“少帅身体既已大好了,也该走了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周容远又恢复了他那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容:“还劳烦姜小姐,借一下你家电话了。”
【3】
第三次见到周容远,是在京城的地牢里。
他被一伙人簇拥着走进来,隐隐约约中,她听见那伙人谄媚地对他说:“少帅,我们刚抓了一批共党。”
“嗯,”男人熟悉的声音响起,似乎带了点疲惫,姜静姝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的确是周容远,此时他正捏着眉心,面容疲惫。
见是他,刹那间,姜静姝竟升起了生的希望。
周容远往他们这群人看过来,他似乎看到了她。
然而,周容远只不过瞟了她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他转身,嘉奖似的拍了拍那狱卒的肩膀:“干得不错。”
姜静姝微愣,忽觉一团火腾的在胸腔烧起。
他这是什么意思?装作不认识她?见死不救?
还说什么自己是中国人!杀自己同胞的那是中国人吗!?
姜静姝想站起来冲到周容远面前骂醒他,可是自从被抓以来,狱卒就没给他们吃过饭,她努了努力,实在是无力爬起来。
只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周容远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夸完那狱卒之后,便果决地转身。
在狱卒的簇拥下周容远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姜静姝捏紧的拳头放开,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自身死活又干他人何事?
——
周容远将姜静姝从京城大牢抱出来时,姜静姝已经陷入了昏迷。
那天,他在牢里那堆共党间蓦然看见她,委实吓了一大跳。
想立即救她出来,但是却又因为不了解情况,担心轻举妄动害了她,于是只得装作不认识她。
却不想,那群杂种,不仅不给她饭吃,竟还对她用刑!
秋末的京城,凉意浓重,周容远抱着姜静姝,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手也不自觉渐渐收紧。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了!
——
姜静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牢,入眼是白茫茫的被单,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极其浓郁。
一时间,她有些茫然,挣扎着起身,便看见了站在落地窗前的周容远。
周容远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急忙转身,走到她病床前:“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不消片刻,她便明白了。
“是你救了我,”她开口,目光望向那道背影:“你......可不可以,也救救他们?”
“不行,”周容远断然拒绝。
姜静姝有些颓然:“你这么厉害,只要随便动用点关系......”
“姜静姝,你当我是救世主呢?”
“呵,”姜静姝眸子里染上绝望,她自嘲一笑:“也是,我怎么会寄希望于一个军阀呢。”
她把军阀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是什么毒虫猛兽。
周容远眸光闪了闪:“姜静姝,政治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还有,”周容远继续道:“我对外界说你是我的未婚妻,他们才让我把你从牢里带出来,你醒得刚好,你好好准备准备,后天便随我回金陵。”
姜静姝不解,“随你回金陵做什么?”
“成婚。”
这两字仿佛一道惊雷,震得姜静姝五脏俱焚。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容远,仿佛这人做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一般:“我不嫁!”
周容远也不恼:“或许,你见见令尊会有别的想法,”他抬手摸了摸姜静姝苍白的小脸:“令尊就在隔壁。”
“你把我爸爸怎么了?”姜静姝将脸撇开。
“不是我,是你,”周容远将手收回:“令尊听闻你被捕的消息,四处奔波托人找关系救你,操劳过度引发了痼疾。”
“还有一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这句话,周容远朝门外喊了一句:“赵婶,进来照顾姜小姐。”
语声刚落,一个身材微胖,穿着干净的中年妇人便推门走了进来,她喊了一声少帅,而后站到了姜静姝的床前。
周容远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门口,李副官在等着周容远,见周容远出来了,立马将手中的大麾给他披了上去。
周容远穿好大麾,朝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到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对李副官说道:“老李,我食言了。”
国仍未定,可是为了保护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家。
周容远离去不久,姜静姝就在赵婶的搀扶下,迫不及待地去了隔壁病房。
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她父亲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仿佛已经时日无多。
姜静姝推门而入。
姜昀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立即睁眼,偏头朝门口这边看来。
待看到是她,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
“爸爸!”姜静姝扑过去,握住姜昀的双手,跪在他床头,泪水一直盈在她眼眶里打转。
“不......哭。”姜昀艰难地抬手,摸了摸姜静姝的头发。
本来便是在强忍着,姜昀的话一出口,姜静姝便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爸爸,我对不起你,爸爸。”
姜昀此生只得了这一个孩子,从小便如珠如宝地宠着,他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是以他也不拦着,只是尽力在她身后处理烂摊子便好。
可是现在,他护不住她了。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静姝……”姜昀挣扎着起身,并艰难地开口:“听......听爸爸的话,嫁给......周容远,去金陵。”
姜静姝疯狂摇头,想让他安安心心的躺在床上,不要动弹。
这回,姜昀却意外地坚持,姜静姝无法,只得哭着将他扶坐起来。
“听......听话,嫁给他,只有他才......才能护你周全,爸爸...才能安心。”
眼看姜昀说话越来越艰难,姜静姝一咬牙,抽噎着说道:“爸,我答应你!”
——
在姜静姝的要求下,婚礼是在京城办的。
他们结婚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似乎洗刷掉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与罪恶。
那天,周容远喝得酩酊大醉,却什么也没对她做,只是紧紧抱着她睡觉。
朦胧间,似乎听见他低声说了句,静姝,我爱你。
姜静姝觉得不可思议,只当是自己幻听了。
婚后第二天,周容远带姜静姝去医院看望姜昀。
姜昀似乎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等他们来,看着他两之后没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便再无声息。
那天,姜静姝哭得撕心裂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周容远对她说:“别怕,还有我在。”
【4】
婚后,姜静姝跟着周容远去了金陵才知道,周容远很忙,对内的,对外的大事小事都需要他处理。
虽然忙碌,但是周容远对她极好,每日必定会抽出一些时间陪她,对于她的大多数要求,也是有求必应。
在周容远的庇护下生活得久了,姜静姝偶尔竟会生出一丝岁月静好,世道太平的错觉来。
终于,某一天,周容远回来得尚早,他们一起在餐桌上吃饭。
姜静姝踌躇片刻,放下筷子:“周容远,我想出去走走。”
“好,”周容远竟答得异常爽快:“等吃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其实她想自己去走走,但是抬头看见周容远那晶亮的眸子,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陪着就他陪着吧。
北京城里已是冬去春来,然而街道上仍旧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意。
“最近感觉可还好?”周容远问她。
“挺好的,”姜静姝朝他微微笑了笑:“吃的,玩儿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
话说到此处,姜静姝话音忽然顿了顿。
周容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正跪在地上乞讨,三人均是灰头土脸的。
看着他们,姜静姝忽然觉得这才是现今社会的真实,心间冒出一股又一股酸涩之感。
从前爸爸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对共党这么死心塌地。
那时候她是怎么和爸爸说的?
她说,因为,他们能让国人都吃饱饭!因为,他们能让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重新焕发生机!
“周容远,”她感慨道:“你说我们国家会从这深重的灾难中走出来吗?”
“会的。”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李副官冲破重重阻力挤到他们面前,在周容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容远脸色一变,吩咐李副官:“你先带夫人走!”
话音还未落,枪声骤然在人群中炸开。
“来不及了!”姜静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周容远一把扯住:“跟紧我!”
以前虽也闹过,进过监狱,但是这么真刀真枪的火拼,姜静姝还从未遇到过,霎时间她有些紧张,手心也不自觉地冒出了细密的汗。
“别怕,有我在。”低沉的男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姜静姝的心骤然安定了不少。
“怎么回事?”周容远问。
“是东夷人。”
“有多少人?”
“五六个。”
“五个还是六个!?”
“这......他们混在人群里,数不太清。”
“我们的人呢?”
“还有十分钟才能到。”
“格老子滴!”
人群躁动,尖叫声带起一片恐慌。
“少帅,我掩护你,你先带夫人走!”
周容远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叮嘱道:“注意安全。”
说罢便扯着姜静姝开始跑。
跑到一个巷子口,刚拐了个弯,周容远忽然抱住姜静姝。
只听几声枪响,对面一个身穿黑色呢子衣的男人忽然倒地,他手中的枪也随之跌落了下来。
姜静姝吓了一跳,回过神赶忙问他:“怎么样,你没事吧。”
周容远摇了摇头。
姜静姝不放心,上下摸了摸,忽然触到一手滑腻。
是血!
她心中忽而一阵揪痛,想抬起手来确认一下,男人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别耽搁了,我们赶快走。”
刚刚......是为了救她,姜静姝心中微热,鼻头忽然有些泛酸,她说:“好。”
——
书房里,姜静姝看着大夫在给周容远包扎伤口,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儿,一点小伤,”周容远安慰她。
话音刚落,门外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报告!”
“进来。”
一个年轻的,姜静姝从未见过的士兵推门而入,他行了个礼,语气沉痛:“少帅,李副官殉国了。”
一室沉默,姜静姝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听见周容远的声音似乎穿越了山海的浩渺,带着无尽的沉痛:“厚葬!”
【5】
华夏二十六年,西安事变,国内愈加风雨飘摇,局势也更动荡不安。
次年,国共两党合作,全面抗夷战争爆发。
同年,周容远的父亲周潜元帅,在战场上殉国。
周容远愈加忙碌了起来。
国难当前,纵使背靠周府这株大树,府内也难免人心惶惶了起来。
“这件事不要告诉夫人,”周府长廊上,周容远转头对身边的副官说道。
然而,刚一拐弯,周容远口中那人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姜静姝看着他,语声冷淡:“什么事不要告诉我啊?”
周容远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看来瞒是瞒不住了。
“你先下去,”他对副官说:“我有些话要和夫人说。”
副官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直到副官视线消失在视线中,周容远才再次开口:“静姝,我要上战场了。”
空气一时有些安静,姜静姝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我和你一起去!”
“胡闹!”
周容远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保家卫国,当是男儿所为。”
姜静姝有些不服气:“你这是重男轻女!”
周容远试图和她讲道理:“你可会用枪?又可有武艺傍身?听话,等我回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转身欲走,却被姜静姝拽住了衣角。
她说:“容远,我们生个孩子吧。”
京城的风微微吹起她鬓角的发,她的声音坚定而缱绻:“我不想你周家断了后。”
恍惚间,姜静姝想起,刚嫁给他的那天晚上,他紧紧抱着她,口中轻声地呢喃:“静姝,我爱你。”
或许只有真正的爱一个人,才会这三年以来都忍住不碰她吧。
回答姜静姝的,是周容远紧紧的拥抱,他说:“静姝,对不起,这种事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他吻了吻姜静姝的唇:“静姝,给我生个孩子吧。”
姜静姝笑:“好。”
——
战事激烈,烽火连天,周容远常常好几个月回不了家,即使偶尔归家,也只匆匆几日便又赶赴战场。
周家大院里,姜静姝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思绪飘摇,等到容远下次归家,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告诉他,她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等来等去,却不想等来的却是一纸遗书。
接到遗书那日,姜静姝整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还未接过来,泪水便已经滴落到了信封上。
她赶紧将头撇开,唯恐泪水殷染信纸,模糊了上面的字。
那一刻,她想就这样随他去了。她捏紧信纸。
“他......有说什么吗?”
“少帅说,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泪水决堤,姜静姝蓦然想起,初见他时,是在金陵,那时她去给赵明升送名单,被暴雨阻了去路,便寻了一家茶楼等雨停。
却不想遇见了他。
周容远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她记得那天,他在那家茶楼里与她说了许多许多话。
那时不觉得,可是现下想来,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注意到了她。
送信的士兵告了辞,姜静姝寻了个地坐下,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静姝: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很遗憾不能陪你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们要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不乐意,我总觉得,我周容远怎么可能会回不去。然而,当我想到初见你那天,我还是动笔写下了这封信。人生有太多的意料之外,就像我从未预料到能在金陵遇见你,也从未预料到能与你成为夫妻。多么希望你永远都看不到这封信,可是倘若你有一天真的看到了这封信,那么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希望你能代替我,看到我们的国家由满目疮痍走向繁荣昌盛,由破败腐朽走向满目琳琅,就像以前你说的那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 周容远绝笔 华夏二十八年七月初七
后面周容远还写了许多,可是,姜静姝的双眼已经模糊,再也看不清楚后面的字。
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放声大哭。
容远,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和我们的孩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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