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头一天睡得晚,可是正月初一这天,不管老少都得一早就爬起来,如果起来晚了,被拜年的人堵到被窝里可就尴尬了。
东方才露鱼肚白,大人就起来了。父亲把大门打开,然后扫院子——这天扫院子是不能泼水压灰的,不然一会儿人家来拜年,膝盖上会粘上泥的;母亲呢,一边烧水煮饺子,一边喊我们起来。或许是缺觉的缘故,大脑不是很清醒,有种狂欢过后的虚无感,冷冷清清的。因为饺子是头天晚上包好的,所以当我们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叠好被子,饺子也煮好、端上来了。可就是如此紧张,往往我们还吃饭的时候,拜年的人就已经上门了。来的当然是小孩子,才听到大门口叫人的声音,还没等你迎到外屋门口,人就已经进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是一个,而是一帮,少则两三个,多则六七个,一阵喧嚣,此起彼伏,你刚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了,等到所有人都磕完了头,你刚说让他们坐一会儿,吃点儿瓜子、喝口水什么的,他们已经告辞出去了,端的来去如风。
头一拨拜年的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母亲开始催我们:“快点吃,吃完出去拜年吧!”头天晚上吃得那么晚,早晨又起的这么早,嘴里一点儿滋味也没有,吃得不香不臭的,听她这么一说,索性放下筷子,和哥哥一起出门拜年去了。
在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是不用这么早出门的,因为她的辈分高,年纪大,我们只要守住她这个“株”,等待那些送上门的“兔子”就好了。等到给我奶奶磕头的人来得差不多了,我们的头也就磕得差不多了,然后我们再出动,去找那些漏网之鱼就好了。出门拜年的线路也是有讲究的,一是要迎着财神喜神的方位,避开穷神衰神,二是怎么走才路线最短。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从离我家最近的一头开始,最符合人情世故的方法是从族里辈分最高的开始——小时候采取的常是前者,大了多为后者。
以磕头的方式给长辈和比自己年龄大的平辈人拜年,这大约是我们老祖宗从山东带来的风俗。许多地方早把这件事当做陈年陋习革掉了,我们那里却还一直坚持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这除了风俗本身生命力的强大之外,还和我们那里偏僻、不容易受到外部新事物冲击有关。我们村的拜年,和别的村子不太一样,因为村子小,总共才二十多户人家,所以不管同姓异姓,都是叔叔大爷地叫着,所以拜年也不分姓氏,每家都要走到的。所谓是“宁落一村,不落一门”,如果拜年时过哪家门而不入,是要被人视为巨大的蔑视,引起仇怨的。当时我们家受一个叔伯大爷家欺负,所以我们哥俩从来不给他拜年,哪怕一屋子人,我们给别的人都磕完了头,对他却视若不见,连招呼都不打,昂然略过他——虽然我们当时还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但是他肯定也能在尴尬的同时,感到敌意和隐隐的威胁吧。
如果说大年三十是充满了神性,那正月初一就充满了人情。虽然这个风俗实在麻烦,我现在不愿在正月里回老家,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平心而论,这个风俗对于融洽邻里关系是有好处的。同在一个小村子里生活,日常生活中难免“马勺碰锅沿”,有龃龉的时候,过年的时候,通过拜年,彼此走动走动,磕个头,寒暄一番,多少的不愉快也就消散了,可以在新的一年里重新开始,毕竟远亲不如近邻。
我们那里拜年,讲的不是年龄,而是辈分和亲疏,而且也不局限在正月初一这一天,只要没出正月,过了年没见着的人第一次碰面,都应该磕头拜年的。有一年正月,看秧歌的时候,突然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到我的面,俯下身给我磕了个头,说:“给老叔拜年!”弄得我手忙脚乱,好不尴尬。可是在他看来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谁让我比他大一辈呢?“萝卜不济,长在背(辈)上了。”当然,对于不太讲究的人,或者一般的亲戚关系,过了十五,可以不磕头了。但是亲姑亲舅亲姨的头,哪怕已经出了正月,只要没过二月二,见了面,这个头也是不能省的,否则,要被长辈挑理的。
磕头的姿势,也是男女有别的。男性过了五六岁,懂事了,就得拜年了。磕头的姿势一般是远远的先拱手,嘴里问候着“过年好”,等到近前,辈分小的便俯下身去,右膝着地,左腿弯曲,同时两手落地,以头触地——拜年姿势好的人,真是像《水浒传》里说的那样,“推金钟,倒玉柱”,如行云流水般潇洒帅气,一气呵成——当然了,被被拜的那个人也不会真让对方磕下头去,在他刚俯身的时候就会快步赶上来,拉住他的双手,彼此笑着寒暄一下,整个仪式就算结束了。当然,也有潦草的,两条腿连弯都不弯,只是像虾米似的弓下腰,扎下头就过去的。但是这样的敷衍,要被人耻笑的。女人其实也是拜年的,但只局限于结了婚的女性,她们一般等所有男人拜年差不多,才到关系比较好的婶子、嫂子家里去拜年——因为需要拜年的男性,她们基本已经在他们来自己家的时候拜过了,特别是家里有老人的人家。女人拜年的姿势比较内敛,她们两手相握,置于腹部,先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腿,等到双膝都着地了,再弯下上身磕头。
磕头的地点,成年人和小孩子不一样。成年人如果进到家里,一定要和主人一起进了屋,才稳稳当当地磕头拜年,如果是路上见到了,也一定走到一个相对平坦干净地方;小孩子磕头,是不管时间地点的,只要是遇到了还没磕过的,就霹雳扑棱地跪下去,不管院子里还是路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
小孩子的时候,我是喜欢拜年的。那时候人们都比较穷,小孩子难得有什么零食,但是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都要沏上一壶浓茶,摆上瓜子、糖球、花生什么的,来了人,就让上炕,吃零食,喝茶,一起聊聊天,小孩子当然不耐烦喝茶聊天,那么主人一定抓一把零食塞在他们兜里。一个村子的头磕完,兜里就装得满满登登的了。当然也有烦恼,就是有些家一年没进过了,人也一年没见过了,相遇的那一瞬间可能会忘了该叫什么,或者忘了磕没磕过头了,实在是尴尬。这也是我愿意和我哥一起出去拜年的一个原因——我随着他就行了。
人小的时候头最多,一大早就出去,马不停蹄地磕完村里所有的头回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我父亲出去得晚,总是约摸着所有人家都吃完饭了,才慢慢地出去,走路也是不慌不忙的,可是当我们回到家时,他已经回来好长时间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总想不明白。父母告诉我:人年纪大了头就少了,而且会越来越少。小时候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悲哀的话。活在村子里,比你年长的辈分大的一年年少下去,也是自己一步步走向人生终点的过程,等到正月初一不用你出去,所有人都来给你拜年的时候,也就是老之将至的时候了。
听我父亲说,他们小时候拜年是在除夕夜吃完饺子就开始的,那时候没有手电,更没有电灯,黑灯瞎火的,怎么办呢?每个人都提一个灯笼。虽然现在我视磕头拜年为畏途,可是想到当年无数只灯笼在村子里飘来飘去的情景,还是觉得非常浪漫,悠然神往。
儿时的年味 | 拜年“旧时年俗”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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