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鼠也是一条生命,他可以抓,但不应该杀死它,更不应该虐杀,”亨特太太理直气壮地昂起白发苍苍的头颅,很庄严地回答。“他将面临两年以下有期徒刑。”
爱管闲事的邻居加上热爱各种小动物的陪审团,老比利也真够倒霉的,刘家鼎在一旁听着,并不觉得这故事有多稀奇。美国法律制度的所谓公正,事实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绝对,他早已领教过无数次了。
而且他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要听故事。他只是看着她,观察她表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暗自琢磨:她的小脑袋里又在转着什么千奇百怪的念头了?
早上看到玉翎的短信,一想到又可以和她在一起,要见到她的心情反而更加焦灼。匆匆处理了一些公司里的急务,他就赶到“夕阳红”来了。刚才陪着上尉下棋,其实心不在焉,要等到视线里她的身形不再是幻觉,他的五脏六腑才终于服服帖帖。
此时窗外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她身上,把她变成了一个发光体。其实,她一直就是一个发光体,那么容易引人注目,然后闪烁得让人眩惑。是的,和林锦凤相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懂事……这些全都是吸引他的原因,又都不全是。
“我上回去当陪审员,那个案子是个涉嫌窝赃、销赃的刑事案件……”轮到约克森先生的新故事开讲了。海伦的状况日渐稳定,他的心情也轻松多了。
玉翎在海伦耳边低声嘱咐:“还是要注意休息,别太累。”然后起身向一屋子人挥手示意,她差不多该下班了。
趁着这个空档,刘家鼎也轻声与上尉道别,和她肩并肩走了出来。等玉翎和杰瑞交了班,他们又一起走出“夕阳红”,双双上了刘家鼎的车。
“事无巨细,都可以上法庭理论,”刘家鼎将车开出了停车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某人去快餐店买杯咖啡烫了手,也能告出几百万美金赔偿费,搞得人人以为美国的官司好打,其实哪儿有这么简单。”
“赢了的呢,喧哗得人尽皆知,输了的呢,难免会把损失尽量缩水。失败的故事有谁要听!”玉翎顺手系上安全带。“再说了,若不是有这么些无聊的人打这么些无聊的官司,你那老朋友的现任太太,丁槐青大律师怎么用得起全套LV箱包?”
“啊,槐青,”刘家鼎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微笑:“大维将这个太太视若拱壁。”
“当初汪大律师若不是手捧玫瑰花单膝跪地,槐青才不肯嫁给他,”闲话着旁人家事,玉翎心里却在想,刘家鼎心里诚然有她,只可惜,这样的感情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再怎么一路欢歌笑语,也难免伤筋动骨。
“槐青不容易,才貌双全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待大维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如己出,大维那个老二还是自闭症患儿。”
“如今她和汪律师也有两个孩子了,槐青那个人呢,是天生的贤妻良母。”
刘家鼎摇着头哈哈笑:“不见得吧,你没见过她出庭那架势?”
“职业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人的爱好,最能体现其为人。丁槐青收集全套琼瑶小说,有事没事拿出来翻两页。但凡有这种嗜好的女人,娶回家总是不会错的。”
玉翎脑子里浮现出昨天下午,自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书,《镜花缘》。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不是眼前场景的准确注释?中国人连取个书名也能让人心惊肉跳。
“哦?”刘家鼎挑高了眉毛,只觉得她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林锦凤就从来不看琼瑶。她岂止不看琼瑶呢,凡是书她都懒得看,她只要认得麻将牌上那些字已足够过一辈子。他转头笑道:“你对槐青的私事倒比我还清楚啊,你们这起搞采访的人最可怕,人家一不小心落入圈套,什么隐私都没了。”
“你以为丁槐青是那种三八到逢人细数自己祖宗八代的人?”玉翎其实心思飘忽,只是随口敷衍。“我和她一见如故而已。”
“就像我,”他转头看看她,微笑。“和你,也一见如故。”
“刘董事长真不愧是场面上的人,最懂得顺水推舟。”玉翎毕竟心头有怨,话语难免带刺。“如果不是我跳起来去抓你,你才不会看见我。”
“恰恰相反,我早就看见你了,”他根本不知道她此刻的复杂心思,只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是有一只金红水钻的步摇?”他接着说起了荷兰隧道前的那次堵车,说起了领馆春节晚宴上看到她的侧影,他是如何怦然心动。“想不到命运真有一天会把我和你推到一起,注定的事情要发生便发生。”
注定要消亡的也有肯定会消亡,玉翎心想。是时候了,她应该离开他。让那个本来就虚无的幻境归于永远的虚无。
这家万豪酒店座落在哈德逊河边,与曼哈顿隔岸相望。打开酒店的房门走进去,正对着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窗外的蓝天白云下,曼哈顿下城鳞次栉比的高楼群近在咫尺。
“喂,你快过来看!”玉翎从客厅的窗前回过头来,夸张地叫。最后一次了,开心一点,她要求自己。过了今天,便拔慧剑斩情丝,悬崖勒马。
让一段乐曲在华彩乐章嘎然终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午后的阳光依然灿烂,映着河面上的波光粼粼,轮渡往还。酒店二楼的餐厅向外延伸,建有一个很大的平台,他们的套房恰在这个平台的正上方。
此时,一艘白色游艇停在岸边,平台上正在举行婚礼。玉翎从高处看不清新郎新娘的面目,只有那些一座座白色花架之间的人影,秩序井然地、无声地共同演出这个日子对于他们的意义非常。
“希望今天晚上不会有人闹酒,”刘家鼎的左手环住她的腰,右手从后面绕过来,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束粉色白色相间的牡丹花,以及一个礼品袋:“生日快乐,翎子!”
玉翎目瞪口呆,被动地接过,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的牡丹才含苞呢,这个怎么就开了?怎么不是玫瑰?”
“啧啧,傻得无可救药,竟然还有那么多人以为你是才女!”他夸张地摇头。“温室里什么样的花没有?我要存心打听些你的事情,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环抱着她的双肩,揉搓她的肩膀:“玫瑰咄咄逼人,太过艳俗。我考虑过紫罗兰,也考虑过郁金香,总觉得不太适合你。是你那老同学告诉我,你喜欢牡丹。”说着,他从礼品袋里拿出一个礼盒,示意她打开。
盒子里,是一条项链。一粒粒浑圆的白色珍珠,串着一个镶满小小水钻的K金外双“C”吊坠,那是她曾经见过的,Chanel的Acronyms!
玉翎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惊呼:“阿施这个小三八,她竟敢连这个也告诉你?!”
“她没有特意告诉我。我们最近接下Saks 5th Avenue的保安系统更新项目,那天去做预算评估,方小姐也在。走过Chanel专柜的时候她顺口说,你很喜欢这个款式。”
于是他就记住了。Chanel的Acronyms,这条被秦中恺评为“华而不实”的项链,似乎与她有些夙缘,终于还是成了她今年的生日礼物。
她仰起染着酒后晕红的双颊,喃喃地对刘家鼎说:“你这样纵容我,是不对的。”
“一件生日礼物而已,难得你喜欢,”他耸耸肩,拿过那条项链来,给她戴上。“我知道离你的生日还有几天,怕到时候不一定能见到你,干脆今天给你提前过。”
手心里的大红丝绒盒子空了,可依然沉甸甸,并非由于这份礼物本身贵重,而是他的情意,让她几乎无力负荷。不是要她爱的人都爱她吗,也算求仁得仁,如愿以偿了,那又惶恐什么?畏惧什么?犹豫什么?
他为她扣上搭扣,一粒粒珍珠沿玉翎后颈的弧线绕下去,和她的肌肤一样温润一样晶莹。他忍不住俯身向这一段温润晶莹吻下去。另一只手绕到前面,一颗颗摸索着去解开她上衣的扣子。
玉翎完全明白这双手在企求什么、寻找什么,她颤栗地,不由自主地倒进他怀里。他不即不离的,轻柔的爱抚,缓慢地从她胸前沿腰际缓缓向下,研磨她的身体,拷问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
转眼间他们已经躺倒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
随着衣服被一层层解除,玉翎被启动了的本能根本无法节制,理智的壁垒土崩瓦解,身体游离出她的思维,如同沦陷在暴风雨之中的梨花,点点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轻轻的敲门声,惊动了房间里仿佛一切生命已经灭绝的静寂:“餐厅服务!”刘家鼎闻声放开臂弯上的玉翎,下床披上睡袍出去开门。
等玉翎走出客厅来,小桌子上已经摆开了餐巾杯盏,刘家鼎手中正开着一瓶葡萄酒,示意她坐下。
玉翎顺从地坐下来。她和他一样,只草草地穿着酒店的纯白长睡袍,满头黑发披在肩上。桌上的主菜是炭烧瑶柱、葱姜龙虾,都是她喜欢吃的。玉翎抬起头来:“你早就安排好了。”
“当然,怎么可以委屈你!” 刘家鼎也坐了下来。她的姿势,看在他眼里,一举一动都千娇百媚。
玉翎笑了,举起酒杯来和他碰一下:“谢谢!”
“不用谢我,没有什么比和你在一起更开心,”他说。“而且两个人吃饭比较香。”
也就是说,他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玉翎挑高了眉毛,一双眼睛询问地看着他。
“早二十年前已经同床异梦,如今孩子大了,连表面功夫都不用做,”他说得淡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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