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挺着大肚子来看我的时候,我刚刚结婚三个月。我和老公在乡下租了两亩田地,还有一幢小楼,开启了我们的田园生活。
我陪着她坐在院子的一角,眯着眼感受午后阳光的温暖。我的心里还充满着新婚的甜蜜,觉得这秋日之美更盛夏日繁华。不过,毕竟之前已落了三场雨,风中还是平添了一丝凉气。
我记得她穿着浅蓝的碎花长裙,外面披着一件深色的针织开衫,长发素面,脸色还算红润。她紧紧地抿着唇,望着不远处凋零的月季花枝,长久地不说话。
我不甚在意,山脚下一片青稻微黄,我还听见远处莲湖里人们采摘芡实的欢呼声,老公回来时应该会找到一朵紫色的睡莲带给我。近处,一排排小小的韭菜花随风摇曳,旁边仿佛有细细的薄荷籽落在了青苔上。
微风吹拂,我靠着椅背快要入睡的时候,一声叹息声传来,我的一只手被她握住。
我睁开眼看她,她深深地注视我:“薇薇,你真的不能和我回去一趟吗?和家里人又有什么隔夜的仇?”
我望着她温柔的眼,只是沉默。
“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听我说,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孤立的活着。”她拍拍我的手,垂下眼帘,“我大着个肚子,为了你,来回奔波几百里,你也该体谅体谅我。”
我皱眉,我很想和从前一样避开这些话题,但她柔和的眼神慢慢变成哀求。我知道她无功而返会遭遇什么境况。我心中无端涌起厌倦,像一个秋季里的刽子手,听着无力挣扎的蝉不停地嘶鸣,心里的束缚却断了几根,特别想在它从树上掉落之际再踩上一脚。
我拼命压制住心中的冲动,最后还是没忍住,扯了下嘴角,说道:“可是我活到二十五岁,一心想的就是能脱离那个家。现在有人爱我,我只想两个人好好地生活,不牵连别人,也不被别人所左右。而且你来,也并不是为了我,是我哥又在闹离婚了而己?”
她松开我的手,揉了揉额头,既无奈又嘲讽地对我一笑:“其实那个家应该是你的责任,而不是我和你哥的,你一走了之,不觉得亏心吗?”
亏心吗?并不。那个家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但是它是如何的,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爷爷奶奶结婚后没有孩子,就想抱养一个,不过爷爷没有亲兄弟,所以也没有侄子侄女,他只好抱了姐姐家的外甥女来养。奶奶却想,总归抱的外姓人,为何不能抱她的兄弟姐妹家的孩子呢?
为了这个事,双方的亲戚争吵了几十年。一有不如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要翻出来晾一晾晒一晒,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的母亲和奶奶水火不容。
而我的母亲她外表柔柔弱弱,内心却执拗不屈。她觉得她的一生,因生母不喜养母不爱,所以更要活得比任何人顺心才好。可惜,命运带给她的全是不痛快,而且因为这些不痛快,她又把生活里的一切搅乎成了五味杂陈的浆糊。
且不去说她小的时候,还有年少时,受过的冷落还有辛苦煎熬,只说她结婚后发现丈夫不喜家中吵闹,常常遇事避之一旁沉默以对,她就灰心了一半。更不用说结婚五年后,她和他还没有一儿半女。
但是即便天塌了一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只是这一回,亲朋好友家大多也只有一两个孩子,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骨肉给旁人。最后只好从一个养不了孩子的人家抱了一个小孩回来养。
这是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又聪明又可爱。母亲当然是千疼万爱,把她所有的遗憾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可惜,五年过去了,她却又怀了我,十个月后也生下了我。
而此时,哥哥家也缓过劲,就想把他接回去,这吓煞了母亲,她说可以将我送走。当然,这也许是传言。因为最后,哥哥和我仍然待在一个家中。
不过,家里就更热闹了起来。吃个饭,做个活,推个门,开个窗,就能引发一场世界大战。各人的亲戚们你来我往,吵着架,评着理,时不时的就像在家里开了场国际会议,大家个个说粗了脖子,争红了眼。
“无欲则刚,我对他们无欲无求,我不觉得亏心。”我无所谓地说。
“你这说得什么话?”她皱起眉来,“你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是我们在养吗?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地鸡毛的算计……”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说的是名声,我不在乎那些名声,所以我可以逃开。你们在乎,在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议论,所以你们逃不开。”
她一噎,说不出话来。我接着说:“其实你心里明白,他们争来争去只是一场闹剧。而我哥不过是不痛快,借机要挟你,他们习惯了使用这种伎俩,你不来,他也不会和你离婚的。”
她一愣,眼就红了,泪也流下来:“可是……可是,他总是让我跑了这一趟。我们好容易才有这个孩子,我没想到,他竟然……”
她伏在桌上痛哭,我静静地听着。几只灰麻雀叽叽叫着,从电线上飞落,在菜田里啄了几啄,又飞走了。
她的这个孩子是来得不容易。在那个家里,从来没有小事,更不要说哥哥的婚事了。当年有两个不错的女孩愿意嫁过去,最后还是被几十人的三堂会审吓跑了。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要求。
直到哥哥发了一场疯,才娶了她。可娶了媳妇,他又不愿生孩子。这个劝,那个劝,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亲戚们都在背后说:“谁又愿意管他们家的闲事呢,只是长辈来请,又不能不给她们面子。”
谁也不记得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三四十年前,那些一笔笔烂糊的帐,在隐秘的角落里曾被涂改而发酵。
她还在嗡嗡地哭着,可我记得,早几年我也曾劝过她,哭有什么用呢,不想过,还是早点走吧。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但我说过几次后,再也不想说了。
这一次,她哭完后,见我还是那样不在意,连夜乘着晚班的车回去了。
2.
她第二次来这里看我,还是秋天。芝麻杆正变黄,紫色的喇叭花下有蛐蛐在叫唤。她一张瘦瘦的脸上,涂着红唇,身穿一件灰色的长裙,外面披着鸵色的风衣。手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亮亮的眼,微卷的发,可爱得很。
我挺着大肚子,微弯腰想去握一握他的手,他往她怀里一缩,接着又抬起头来,对着我咧嘴笑,引得坐在一旁的婆母稀罕得不得了。
她抢着拿出红枣、葡萄给他吃,熟悉后,又说带他去挖红暑摘南瓜,再见识见识农民伯伯,他竟然也真的跟着去了。
“他倒不怎么认生?”我比较惊奇。
她呵呵笑,哼一声道:“家里亲戚太多了,越没有越要显摆。那么多的人,想认生也认不过来。”
我心里啊的一声才明白过来,口里没来得及说什么。
她却左右溜了一圈,问道:“妹夫呢,挖红暑去了?”
我笑了:“我们租地种着玩的,有事还是请人做,北边有个大园林,他在那里上班。”
“是了,你是说过他学林学的。”她轻轻拍了拍脸,“记性越来越差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你肚子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生?”
“还有三个多月呢。”我一边掐着葡萄,一边说。
“这一两年你又不得回去了。”她把葡萄一个个地从藤上拽下来,“你们就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你婆婆何时来的,她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去哪里的打算。我婆母来了半年了,她应该会帮我带一两年小孩吧。不过,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无所谓。”
她一脸不赞同的看着我,我问道:“怎么了?”
她的手轻轻拍着桌子,然后低声地说:“她能帮你带孩子,还是要让她带的,我看她也很喜欢小孩。”
我不置可否,而她说完,顿了顿,整个脸又沉下来,似无限疲惫地对我说:“上半年,爷爷奶奶又闹起了离婚来。”
“这次又是为什么?”我真的只是好奇,瞪着眼望着她。
“一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也懒得问清楚。后来还是闹着要让你哥接你回去。然后妈妈和奶奶就吵了起来,然后……”
她停了下来,我顺口说道:“难道打了起来?”
她白了我一眼,脸色有些微妙:“是爸爸。爸爸帮妈妈说了两句话,然后奶奶就和爷爷吵着要离婚。”
我毫不在意地说:“管他们呢。”
她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挑眉,吧啦吧嘴唇,问道:“喂,怎么了?”
“你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爸爸这次也帮着妈妈……”她眉头紧皱,低下头看我。
我笑了:“奶奶和我其实有什么关系,不过借我挑起母亲的愤怒,爸爸……得过且过吧,也没什么值得现在的我难过了。”
忽然间,我想说明白:“我早就没什么好感慨的。你是二十五六岁成人才来的,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而我却是从小生活在那里,一直生活到二十多岁。我们不一样的。”
她慢慢移动身,就后坐直了,整个人比刚才严肃了许多:“难道你能一辈子不回去?”
“我不知道,如果我想起他们来,没有了厌恶感,也许会回去看一看吧。”
“厌恶感?”
“是呀。我说我和你不同,你嫁过去,是和我哥哥过日子。上一辈,上上一辈吵吵闹闹的又与你有多大关系呢?你也许也很烦心,但是你和她们总是隔着一层。虽然哥哥有时还会牵连到你,可是你对哥哥还是同情多一点。因而哥哥一哄你,你们的感情也许还会增加。”
我直白地对她说:“所以,你们有什么想法是你们自己的事,只要不扯着我的幌子去做事就行了。你们做得比我好,也并不比其他人高尚;做得比我差,也并不比其他人可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和想法,并不能强求。”
她的脸渐渐白了,喃喃地叫了声:“薇薇……”
我望着她,她急切地开口:“你现在也怀着孩子,过几个月就要生了,等你生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我只会明白,做过的事一直会在,受过的难也一直会在,感情却不会一直在。否则,他们怎么会一直吵到现在呢。”
“不是的,薇薇,那是因为他们太愚昧又愚钝。我们不会那样,也不能那样,一直那样想,只会让人消极阴喑。”
“不,我不会消极阴喑,我只要离开那个环境,我就会活得好好的。”
“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又是那样的呢?”
“……”她没有回答,我却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想说我流着他们的血,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过,总会和他们有牵扯。
那又怎样呢,先过一天是一天吧。
这一回,她没有乘夜班的车走,而是在我这里住了三天。
但是这三天里,我和她并不是风轻云淡、秋高气爽地度过,而是针锋相对,彼此间说尽了恶毒的话。
我对她说,如果她还不赶快离开那个家,哥哥迟早会在外面再养一个家。
她说,如果我还是这样六亲不认、不通人情,最后妹夫离开我,也不会有人帮着说话。
我说,如果她总是纠缠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孩子长大后不是和我一样冷漠,就会和他爸爸一样玩世不恭。
她说,如果我总是这样自私,孩子也不一定会感到幸福,因为我不可能处理好周围的关系,最后也不定得一个好结果。
我不在乎地笑笑:“我不过闲着无聊,和你说两句玩笑话,其实怎样活都没有关系。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候估计也就是中考和高考的时候,还必须要考一个好学校才算。攀登到顶点,人一长大就开始坠落。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圈子和境地,一旦开始要处理好周围的关系时,他就开始爬着甚至趴着了。所以说有什么意思呢。”
我一说完这些话,她就闭上了眼,睁开后无奈地对我说:“薇薇,你太偏激了。虽然家里人总是吵架,可是吵吵闹闹地还是能过得长久。你哥哥去年也还在外面招惹了一个女孩子,我也觉得很苦闷,可是他也不过是言语上说说,即便有花花肠子,他还是向着家的,也不会真的去糟蹋人家……”
“有行迹就不可饶恕,管他是因为什么,你这样还算正常人吗?当然你我所谈论的一切也不算正常,所以还是不要再说了吧。”我觉得很可笑,不想再讲了。
她低低地叹息,第三天抱着孩子走了。
3.
她再次来看我的时候,秋风里飘着桂花的香气,而我的孩子已经开始上小学了,只不过我许久没见到他了。
她一个人过来的,我从火堆里翻出了烤好的红薯和栗子,粉粉甜甜的,让我久吃不厌,最近我就靠此度日,觉得日子过得还好。
她清澈柔和的眼随着她剥着栗子的双手来回转动,她剥了一堆又一剥。
她说:“你怎么瘦了这许多?天也凉了,你应该多加件衣。即便在家,也要好好收拾收拾自己。”
我不想听,反问她:“你怎么不吃?”
“我血糖偏高,这些都不能吃,唉。”她虽然叹着气,神色却平和。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题,只好转问道:“怎么现在想起来看我?”
“前些年爷爷奶奶吵架,摔了一跤,两个老人就不怎么说话了。后来爸爸妈妈又为……又闹着要离婚,虽然没离,但是爸爸出去做小工,常年不在家。他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在外。”
她扔掉栗子,拍拍手淡淡地说:“这些年一直忙,孩子又要上学,前些天忽然想出来转转,就来了。”
“是不是哥哥又出妖蛾子了?”我不提出去做工的人,只向她摆摆手,“如果不是哥哥的事,你也不会烦心。”
“倒不是大事,”她说,“我血糖偏高,你哥哥是血压高,让他吃药也不好好吃,而且还在外面胡吃瞎闹,抽烟喝酒。我们孩子才十岁,他还不当回事,我就和他吵了一架。”
“哦。”原来是这样的事,并不值得她跑来一趟。所以,我不想深问下去。
“其实你真的不必来。你瞧,别人从来不会来,只是让你来。你应该心中有点数。”我吃了几颗栗子,又拿起一个红薯剥开皮,吃了起来,我心里是同情她的。
“我记得那块地以前种着青菜,蒜,还有萝卜的,现在怎么不种了?”她却指着门前西边的一块地,问我。
“不想种就没种呗。”
“荒着多浪费呀,你在乡下也十多年了,种菜都没学会吗?自己种菜,吃得也安心些。”
“要不,你去种?”
“你脾气怎么还这么冲?”
“脾性还能变的?”
“当然能,我现在就没有从前急躁了。你也要改一改才是,人活着还是要有些改进才好。”
“那你要失望了,我不可能有改变的。”
她握着拳头,啪啪地捶了捶桌子:“你这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也七八岁了,你真得一点长进也没有吗?”
我抬头静静地看了她半响,扯开嘴无声地一笑,然后慢声慢气地告诉她:“我五年前就离了婚。我就想这样无心无求,无惊无喜,无悲无惧地活着。”
她呆了一呆,我继续笑着说:“我们家从四五十年前就一直有人吵着闹离婚,现在终于有人来离了一次,我觉得挺开心的。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带回去,我估计就没有人再来为难你了,你也算解脱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离婚?你连孩子都能舍弃?!”
“也许就因为我的心里不想有一丝改变。”
她坐在桌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起身回去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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