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铸剑

作者: 乌鸦之白 | 来源:发表于2022-12-28 17:56 被阅读0次
    from《杀死比尔》

    此刻电影频道播放的是《杀死比尔》,正演到翠花与石井尾莲在雪中决斗的画面。翠花眼含怒火,石井尾莲的笑意中透着轻蔑。翠花拿的是一把武士刀,服部半藏最好的刀,一把神挡杀神的刀。石井尾莲的刀则似乎养尊处优,未见杀气腾腾。画面停在这一幕,荧幕上出现信号卡顿的提示,与此同时,浴室的流水声停了,房间陷入寂静。美菱裹着白色浴袍从浴室走出。

    “在看什么?”美菱问。

    “宿命的决斗。”孔阳回答。

    美菱转身朝电视打量,“谁赢了?”

    “这女人头皮马上要被一刀削下来,可惜她还不知道。”孔阳指着石井尾莲说。

    “死不死不知道,但是如果你再赖着不起床,我们赶不上去江城的飞机,见不到你舅舅,你就要死了。”

    孔阳无奈地撇了撇嘴,不情愿地站起来,他说:“相信我,可以在两分钟之内完成洗漱,顺带贴贴你的脸。”

    美菱对他的赖皮无动于衷,开始穿衣服,化妆,收拾行李。

    孔阳的舅舅是个打铁匠,自诩为半个手艺人,之所以称半个,是因为他在他眼里现在这世道太功利,社会环境太浮躁,传统手工艺被工业流水线取代已成大势,传承没落,艺人濒危,土壤没了,遗存下来的这拨人谁敢自称手艺人?孔阳并不认同舅舅的观点,难道没生在文学黄金年代的都注定成为不了作家?唱念做打是手艺,说书耍猴是手艺,米开朗基罗是手艺人,籍籍无名的老木匠也是手艺人,本无高下的区别,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都是手艺人。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美菱有些心不在焉,行李箱鼓鼓囊囊的,孔阳费了老大劲才将它成功塞进车后箱。在候机大厅,孔阳去便利店买了几盒速溶咖啡,打算到地方之后喝。他对咖啡因有很大的依赖性,一天平均要喝五六杯,而舅舅所居住的当地古文化街远离市中心,买咖啡估计会很不方便。他们要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现在买了也好。

    美菱说:“不知道你舅舅会不会同意拿他的作品去古今刀剑展展出。”

    古今刀剑展将于半个月后在江城举办,展览为期四个月,汇集了二百余件古今中外的刀剑珍品,对于对中国古文化以及冷兵器史感兴趣的人而言,无异于视觉盛宴。而美菱在江城双龙展博集团工作,集团是展览主办方,听说了孔阳舅舅的事情后,她对那把陨铁剑很感兴趣,陨铁剑很稀少,她希望更多人看到那件珍贵的作品。

    “以舅舅的性子,难说,如果不同意,我们就当出来散散心。”孔阳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时至今日,孔阳一共见到过那把陨铁剑两次,第一次见到时,那把陨铁剑还是块其貌不扬的铁疙瘩。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当时在江城三中读高二,暑假的时候被妈妈送到老家帮忙干农活,在老宅的院子里无意间发现了那块铁疙瘩,黑不溜秋的,像一块烧焦的碳,表面分布着密密麻麻不规则的凹坑,让他联想起地理课本里那张拍摄自月球表面的照片。他伸手摸了摸,凉凉的,粗粝的摩擦感有些扎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石头未完全冰冷下来,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隐秘的灼烧感顺着右手食指指肚流向孔阳的心跳,让他产生莫名的情绪,澎湃,好奇,还是伤感?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像是一具失落的残骸,有些话想对他说。

    有次他跟着舅舅在田间锄地的时候,便问舅舅:“那块石头是怎么回事呀?”

    舅舅听到孔阳的话,笑着说:“小羊羔子忽然打听起那块石头来了?是不是听到乡里人絮叨什么了?

    “那倒没有,就是感觉,那块石头挺特别的。”

    “哦?你倒是说说看?”舅舅似乎被人戳中的心窝,兴致一下子上来了。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和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孔阳的舅舅爽朗地笑了起来,记忆里,舅舅笑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舅舅,逆光的躯干不太清晰,只有大概的轮廓,像一张朴素的铅画。

    “这铁疙瘩可有些年头了,在我小的时候啊就有了,它可是天外的玩意儿。”

    “外星来的?”

    “是啊。”舅舅长叹一声,似乎有些感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那年我大概五岁,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你姥姥,你姨妈我,正在院子里乘凉,听到院子外吵吵嚷嚷的,她以为出啥事了,就带着我跟你姨妈到外面瞧瞧。发现很多乡亲杵在田间地头,对着天空大呼小叫。天空乌漆嘛黑的有啥子?我们顺着乡亲们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大火球,拖着一道很长的火呼啦啦斜飞下来,没人知道那是啥,也没人敢离近了瞧,只能眼睁睁看它砸塌了孔汉家的半拉房子,然后冲进地层,砸开一个3米的大深坑,周围的地面都像地震一样,把大家吓坏了。后来村长带领大伙儿用吊索才把那玩意儿吊上来。”

    “就是院子里那块吗?”孔阳问。

    “嗯。”孔阳的舅点了点头,“记得刚刚看到铁疙瘩那会儿,它还很烫手,凉水一浇滋滋啦啦地冒烟儿。大伙儿都说这是块邪物,留着不吉利,就把它扔到村外的河沟里了。你姥爷,也就是我爹,一辈子是个铁匠,不认识几个大字,但觉着这东西兴许是块铸剑的好料,就这么一扔了之太可惜了,不顾村里人的反对,一个人跑到村外,费了老大劲,把这家伙什又打捞回来了。

    头顶一轮热辣辣的太阳普照禾苗和劳作的人们,一条小河无声在并不甚遥远的地方流淌,孔阳咽了咽口水问:“后来呢?”

    “你姥爷有心把这块铁疙瘩铸成一柄剑,可惜后他后来害了场病,身体再也没好转过来,没几年就走了。只留下这块铁疙瘩放在他屋里。你姥姥嫌这东西扎眼,本想扔了,又觉得这是你姥爷的宝贝,好歹是个念想,最后就扔在院子旮旯角了。那时我就想,我爹没能铸成的剑,我可以。我有时间,有劲儿,有这一身打铁的本事,总有一天,铁疙瘩会被我铸成一把剑,花多大的功夫都要完成这件事儿。”

    孔阳好似觉得舅舅的眼睛徐徐明亮了起来,野心?希望?好像都不是,好像是一种炽热的欢喜,在路上的欢喜。热辣辣的阳光鞭打在他肩膀上,胸膛上,手臂上,就像打在了石头上,蒸腾起一阵阵缭绕的热气,田埂外,是一条小土路,小土路上,一辆载着小马驹的板车正在颠簸前行,左摇右晃,小马驹像是木头做的,沉默不发一语,这画面给人以孤单的感觉。这是一条从荒芜之地延伸出的小路,小路会跟随前行的车生长吗?孔阳不知道。

    第二次见到陨铁剑又是几年之后了。孔阳就读于北方某所大学中文系,某次翻看家乡文献时,偶然发现地方县志中记录了一则事件,似与舅舅当年所述的往事相关。据县志记载,舅舅所述的“大火球”其实来自一次陨石坠落事件。陨石自该县上空进入地球大气层,在孔庄低空发生解体,推测有陨石碎片坠落于地表。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他就再次见到了舅舅。只是这次见到的舅舅,和记忆里见到的截然不同。舅舅不再是那个高大威猛、浑身充满力量的打铁匠,而是一个坐在轮椅上,面色显得分外憔悴的中年瘸子。舅舅何以变成这样的舅舅?他听舅舅的徒弟讲了这件事儿,这事儿得从两年前讲。那时候村里来了一帮城里人,带头那个留着小平头儿,戴副深色的圆片眼镜,一双老鼠眼躲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不知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据他们说,他们是来帮乡亲们驱鬼的。

    哪有鬼?听了这话的乡亲们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装模作样地掐指算,说,鬼就在打铁匠孔人擎家的院子里!

    而孔人擎就是孔阳的舅舅。

    孔人擎家的院子里?时任村长的孔信年轻有为,可不是个糊涂人,面对几副可疑的面孔不买账了,他们院子里怎么会有鬼?有鬼你们怎么证明你们说的是真的?凭什么不认为你们不是在胡诌?你们有证据吗?

    孔信一边连珠炮似的发问,一边悄悄让村委会的人去跟孔阳的舅舅通风报信儿。没想到这伙人倒是丝毫没有被吓到,反而言之凿凿地一口咬定,鬼就是孔人擎家那块铁疙瘩啊!那东西邪气冲天,留着必会殃及孔庄!我们是好心才花费功夫赶到这孔庄,好心帮你们收了这邪物,你们姑妄听之!信了贫道帮你们一次,不信拉倒,我们这就走人!说完这番话便大袖一挥,一伙人扬长而去。只是这伙人并没有如他们所说那样一走了之,反而找了家旅馆,住在了这孔庄。每天吃饱了撑得没事四处瞎晃悠,逢人便讲孔庄有鬼,鬼就在孔人擎家院子里。乡村本就是流言滋生的土壤,哪里经得住一群人日日大张旗鼓吆喝?村里的年轻一辈还好,但没多久,老一辈们便坐不住了。他们大都是当年那次事件的亲历者,当年那烧毁了村民孔汉家房子的火球可是太吓人了!当年孔人擎他爹不听老村长劝告,非要捡这么个晦气玩意儿回来,现在孔人擎又当宝贝似的供着,你们要拿这晦气玩意儿当传家宝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是这东西现在要让整个村遭殃了,你们还要留着吗?没过几天,村里的老家伙们便将孔阳舅舅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孔阳姥姥一生老实巴交,而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哪经受得了这阵仗?当下即呵斥儿子把铁疙瘩交给那伙人,给村民们个交代。

    给村民们什么交代?干他们屁的事?谁给我交代?我爹要把这铁疙瘩铸造成剑,这事他没干成,我孔人擎可以。我有时间,我有力气,我不能辜负这一身打铁的本事!有种的你们就宰了我,不然别想拿走它。

    这伙人大概也没想到孔阳舅舅态度这般坚决,一时间也有点怂了,情急之下,当头戴墨镜的家伙便说,你这冥顽不灵的东西!要不,你开个价,这破玩意儿我们就拿走了。

    开价?孔信听他们这语气,心里顿时猜出了七八分,这伙人八成不是啥好人,村里这些年经常有些做古玩奇石买卖的来晃悠,大都是想来空手套白狼的。便质问道,什么抓鬼的,我看你们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是来收东西的吧,何必装神弄鬼?

    带头的一听就慌了,赶忙拽着老村长的胳膊,说,我们好心来驱鬼,你们还要诬陷我,你们要是这个态度,我可真不管了!

    老村长一听这话,山羊胡都吓得耸立起来,拐杖高高扬起,指着孔人擎的家门愤怒地说,今天你要是不交出石头,就是我们孔庄的罪人!来人啊,把他的石头给我抢过来!一群村民蜂拥而上,孔阳舅舅死命抱着石头不放,你推我搡的,孔阳舅舅一个踉跄,抱着铁疙瘩从门前的台阶轱辘了下去,头撞在了墙上,铁疙瘩从怀里脱落,直勾勾砸在了双腿上,向前方的水泥地滚动而去。一伙人见状,怕惹出麻烦,趁乱灰溜溜跑了,眨眼便不见人影。

    这事之后,孔阳舅舅再也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只能带着石头离开了孔庄,来到了城里,开了家铁匠铺度日,只是这出闹剧,让他双腿失去了知觉,再也站不起来了,已然成为半个废人。他舅舅这家铁匠铺生意并不好,用门可罗雀形容也不为过,近些年来江城搞开发,古文化街重新被当地政府部门重视,游客日益增多,一些兜售廉价古玩商品的店面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有人劝他舅舅也适当打造一些劣质的刀剑,萝卜白银混着卖,有人买单就行,饿不着肚子就成。孔阳舅舅听到这话翻了一个白眼,大手一挥便拒绝了别人的好意,用他的话说,仨瓜俩枣,你想买个手工刀剑?你难道不是痴人说梦?车铣刨磨镗,冲压锻淬镂,粗磨去硬壳,细磨三千目,贱卖就是对不起我的作品!

    孔阳理解舅舅的固执,不是优越感,不是清高,是一种对旧时代的怀念之情,对一个已经消失时代的怀念之情。那个时代活跃着他的师父,他的朋友,他的荣光和坎坷,他的迷雾和灯塔。而今,艺人死光,手艺灭亡。他前半生铸造三十二把剑,恰如三十二支挽歌。他的歌已是过去式,金曲仍在,刀剑却无以为冢。

    他明白舅舅的悲凉。

    孔阳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铁匠铺,轮椅上坐着的人是他舅舅,此刻正背对着他,缓慢地摇着风箱,凝神关注着火势的大小,不时往里加碳,不知过了多久,炉中火势逐渐旺了起来,隔着老远,孔阳都能感受到炉中灼热的温度。只见他舅舅拿起长柄铁钳,从炉火中夹起一块周身通红,已初具雏形的剑胚,固定在铁墩子上,举起小锤,一锤锤捶打下去,火星子奔突,好像整个屋子也跟随捶打的力道发生有节律的轻颤,像一颗充满激情的心脏,在无穷秒中砰砰地搏动,这搏动温热了孔阳的心房。

    孔阳轻轻喊了声舅舅。

    打铁声戛然而止,他看到舅舅姿态有点笨拙地驱动轮椅手圈,回过身来。他看到了舅舅那熟悉的笑,舅舅笑起来依旧很硬朗,是给人以鼓舞的笑。虽然而今这笑已深深嵌入面部的皱纹中。

    “来帮我握着铁钳吧。”

    孔阳沉默接过铁钳,小心翼翼夹着剑胚。

    捶打声再次响彻房间,千钧的力道通过铁钳的颤动传导至孔阳的手腕,将他整个骨骼震得生疼,他思忖舅舅何以仍有这样汹涌的力量?他小时候也曾见到过舅舅打铁,那时候的舅舅年轻气火旺,年纪正如而今的他。打起铁来虽然也很有力,但更多的是一种泥沙俱下的蛮力,是因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肆意挥霍的快意。而今的舅舅成了半个废人,体力也非往昔,他的力量是有限的,他似乎明白这一点,因此得以将有限的力量,均分到每一次捶打中。诚然,这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更需要精熟的打铁技艺。但孔阳看到了一种意志,一种类似愚公移山的愚蠢和迟钝精神,是一种接纳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仍鼓起勇气改写现实的不屈信念。孔阳忽然想起在一堂文学课上,导师在讲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曾说,所有文学作品,到了某种程度后文笔和技巧便统统不再重要,而单纯变为一种伟大人格的角力。

    “羊羔子啊,等剑身淬火锻造完成,就可以刨锉成形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你就能看到这把陨铁剑问世。

    “陨铁打造的剑,剑身会呈现奇妙的维斯台登花纹,这是它最初生命中带有的烙印,即使是铸成一把剑之后,这印记也不会消失,就像人类生命中最原始的质感。”坐在去往江城的飞机上,美菱对身边的孔阳说。

    “什么质感?”孔阳问。

    “爱,欲望,勇敢。”美菱回答。

    孔阳沉默,在机身微微的轰鸣声中,隐约有些困意袭来,他想睡一觉,一觉醒来后就会见到舅舅,见到那把陨铁剑。满打满算,这是他和陨铁剑的第三次见面,与之前两次有所不同,这次见面在他心中多了些许仪式感。睡意朦胧中,无来由地,他的思绪又飘到了旅馆的电视上,翠花和石井尾莲决斗的时刻。有时候,生命长河中的某些时刻会像那场决斗一样陷入卡顿,让处境陷入微妙的中间状态。未来呈一片朦胧,像窗外连绵于机身下层层叠叠的云团。翠花紧握着刀柄与宿敌对峙。那把武士刀真漂亮,不愧是服部半藏最好的刀,但比起舅舅铸造的剑来,终究还是逊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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