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与繁盛

作者: 茂头 | 来源:发表于2022-12-20 03:1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车站里的清晨进入一种奇异的羞怯当中:它迫切地想要躲藏起来,并把这种秘密的愿望传染给旅人。清晨的概念从一个世界的平常的雨季里消失了,坍缩成一团团模棱两可的灰白的光线。仰头紧盯着时刻表的人们忽然感到一阵令他们放松的恍惚,因为那些只是一堆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编号罢了;我把浸湿了的牛皮包裹斜挎在肩上,并忽然满足于此刻身处这个顿时失去了很多对生活的忠诚感的城市的狭小地带——它几乎陷入了人们疯狂移动的无法言说的纷纭的意志中了。

车站顺着铁轨无限地延申向水汽朦胧的城市的边陲。那个仍旧在夜晚的昏沉的睡梦中的若隐若现的城市,被这场绵密的阵雨中人们堆在一起的、轻轻摇晃着的渴望沾染了,仿佛出现了所有关于目的地的闪闪发亮的希冀。那个渗着雨滴的古老的顶棚深嵌在幽暗的金属那服从于冬季的冰晶的微微战栗当中;报刊亭和小卖部的灰暗的、剥落的墙上的某处不断涌出阵阵白色的烟雾。然而穿着黑色漆皮长筒靴和红色短裙的亚洲女孩儿灵巧地躲避着水洼前进;她们的年轻的身体在无数陈旧中一闪而过,投映在此刻躁动的人群和在被低矮的车站装订起的、令天空缺席了的雨季里,仿佛快速翻动的一本老旧杂志中一些亮丽的剪贴画。一个被装在罩了透明塑料薄膜的婴儿车里的黝黑的婴儿,瞪着硕大的、仿佛受到惊吓的眼睛望着不断朝他身后涌现的这个微缩的世界的不安。一位急匆匆的夫人有某种刻意打扮的执着,为自己的紫色透着廉价感裙子搭配了一顶紫色礼帽和紫色口罩。她在一个即将走到车站边缘的动作里停住了,她意味深长的睫毛翻动了一下,然后那个有点局促感的裙子从一个注视地面上那盈盈的水的镜面的欣赏的姿态中猛然惊醒一般地扭动着离开了。我想要去海边。我上了车,在暗淡的窗户旁坐下。城市从它荒凉的、用充斥着工业的简陋感的铁皮组成的大型商场维持住的一些居民的最后的企图中败下阵来,逐渐退隐在树木扶疏的森林,点缀着马、牛和野鸭的平原与湿地。海从这些已然来临的湿润中露出端倪。然而我知道,在一年的这个时候,海不过是城市那浸满雨水与淡淡的节日的轻浮的幻梦中的延申。

列车上的沉闷令一种我不想触碰的情绪在我内里翻动着,并联络起清晨一齐沉入到某种昏暗而优柔的氛围里去了。

那是关于生存的焦虑。我像是一个需要被涨满瓶子,生存是那位于底部的可以喷涌的东西。世界或是什么更大的具有诱惑力的形式构成了瓶身——在这个一定的空间中,精神被触动了,要求我进行一场演说来促进那种汁液的喷涌。于是一些意志被短暂地点燃了——在那些不知被谁标注的,仿佛成为填满那个我内在的空洞的最恰当的时刻,我被要求无尽地向这些时刻里发起冲锋。这些简短的战争浮上我的表面,成为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般的那种因为意识到自己饱受了世界背面劫难而变得纠缠不清的沉默。

但往往的,从这种自我困囿造成的虚幻的热情中握住世界的一端的渴望令它成为更贫乏的。我常常在怎样的犯错与失败中来回往复啊,我在放纵的日子中逐渐变得粗糙的容貌隐藏在我无尽堆叠着的关于自身的臆想当中,终于成为在一种过量的装饰破灭后的满地狼藉:我那总是试图说些什么却笨拙的嘴巴;我那出于种种原因无法克制地挠搔身体各处的徒然的手掌;我那些试图让行动变得通顺和姿势变得融洽的,仿佛永远意味从对事物的本身的沉迷中浮现出我的形象的尝试,在一些突然意识到并沉陷进我的伪装的如同塑料泡沫一般轻浮而廉价的味道中时察出这一切努力的徒劳。令事物无垢地进入心灵是艰难的。心智加工它们而无法不充满了我的气息,无法不在取悦着、从某个不愿意提起的角度满足了主人的可耻的欲望的沉思中——在那缓缓吐出的一阵飘散于清冷的冬季的气息中,感到一种关联被建立起来,一种令我惫的工作,一种谅解一般地横跨在我的捉摸不定的生命和世界中的东西得到了解决。这种东西是永远如同排泄一般按时到来,在一阵舒畅过后又在另一个激动的、难以声张的深夜重蹈覆辙。

但世界终究以它某一刻的某种绝对的关系令我的所有犹疑都暂时菲薄了。我下了火车,来到了一个晨光掩盖在积雨的云层后的海边,狂风中不时传来海鸥尖锐的嘶鸣。我坐在陵园高耸的纪念塔的下方,看到阳光从那恢弘的石柱的后面闪耀着,点燃了整片云层。我的面前积水被剧烈的海风吹起多重的褶皱;芦苇与铁树枯硬的茎秆在风中摇荡。此前,我艰难地顺着海岸的混着粗糙碎石的暗黄色海滩走了一遍,那时大海掀起无害的白色泡沫,但那不过是一种表象中的海的平静;事实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会在这里行走——风力超出了我的预期,我需要谨慎地留意脚下才不会因为狂风而摔倒。

流逝的时间和我心中仿佛无暇顾及的某种东西在飞速的转变。世界正在呈现一种类似的状态,如同云层一直在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流动。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暂时地放下了一直徘徊在我心中那个沉闷的、持续向我索要的关于自身的幻影。世界仿佛回到了一种本质中的破碎的状态里,此处我意外地感到了某种安心。我把全身缩进外套里,视野中再也没有什么令我警觉的、需要我时刻回应并摆出姿势的东西了。海鸥陪伴着我。在这个只有死去的灵魂徘徊的地方,我暂时是安全的。

同时,一种仿佛是灵魂中的饥渴的感觉开始入侵,我试图寻找一种在此时理应在我内部流出的东西,仿佛它是这空洞乏味的清晨的补充。但世界持续轰击着我,令我很难专心,那些响动变得更剧烈了,我的行动渐渐陷入一种目的性的浑浊当中——我终究是自己选择来到这里,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出解释——而且迟迟还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阳光忽隐忽现;风是如此浩荡。我可笑地想到,要是再呆下去我的脸将被吹的起皮了,之后我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缓解这独坐在寒风中的愚蠢的自我损伤——但是这一切又那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引力和一个还未到来的恢弘的演说的冲动。

在浩荡的海风里,在纪念碑后的那阳光的偶然跳跃而出的启示般的光辉里;在那些停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海鸥与乌鸦的放纵的鸣声的中间,我感到的是这个清晨带给我的可怕的匮乏。我孑然一身,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硕大的、安放着死者灵魂的广场上,也许只是太剧烈的海风把我带到这尚且有一点遮蔽的地方——我的身后,草地向着城市蔓延,仍有一两个跑步的人和遛狗的人,有一个人带着一只黑色的杜宾犬,它几乎跑到我的身边来,我朝他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些明显地带着人们各自的热爱与健康的目的性的地方,我为我的模糊不清的流浪而羞愧。我忽然令我的敲击键盘的手加快了,仿佛获得一种力量:狗狗在我身边徘徊,它训练有素,我一点也不担心,它很快被主人叫走了——这个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的上午的插曲结束了,我也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想到了无数令我获得解脱的说辞——我可以装作我在写邮件。或者,假设一个与我有关的人被安葬在这里,我可能想要在这个灵魂的近旁工作。甚至,如果我沉入这种感情的戏仿之中,我尽可以想象我正在做着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我在这里坐着,是为给那已逝者写一封书信。

我想起了在某个圣诞夜的充满阴霾的下午我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的恐慌。此前我一直在宾馆里磨蹭,直到快到晚上的时候才下定决心出去。我饥肠辘辘,想尽快弄点东西吃。但我仍被我的怯懦阻碍着,因为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我在一家家店门口徘徊了很久,我本想去超市随便买些了事,但它已经提前关门了。我看见那些同样不知道此事的人们一个个朝昏暗的橱窗里张望,他们提着巨大而空洞的购物袋站在那里,然后又不知所措地离开。他们该如何度过这个节日?我已经没办法顾虑自己了。我想到的全是那些人——在各自的行动中最朴素而无庇的那些,他们被展示了却没有心去顾及这一点,他们陷入真正的麻烦之中而被这些麻烦所完全地限定在了那里,从而获得了强有力的身份的标注。只有从他们出发一些想象才是合理的:一些聚会可能会因此黯淡了;一些满怀期待的孩子们可能会因此失落,他们将成长起来而但没有对节日的庆祝的形式的更多留恋,也许他们因此无法成为艺术家,因为他们无法对生活的装饰性的东西抱有多少热情。而我则会在这充满挫败感的尝试中隐蔽起来,我无法说服自己亲自上前看一看。因为伪装仍是不充分的,我需要怎样的自我暗示才能装作是匆忙来到这里并为这个冰冷的现实而苦恼不已呢?没有任何东西在等待着我献上一个甜美的夜晚——除了我可怜的胃以外。

在一个极点上,伪饰可以成为一种对命运的崇高的感情。阳光终于完全从云层后冲撞出来,带着闪耀的,纯洁的金色,此刻太阳只为了一个片海面而升起。我的电脑屏幕一瞬间被照耀得难以分辨了。从这时开始我强烈地想要被托付给它——我期待这个时刻将带给我足够以奔赴当下的东西。孤独的旅行的人常常会陷入病态的敏感之中以抵消他们心灵的匮乏带给他们的焦虑。对于我来说,阳光和关于阳光的各种形式总是充满了剧幕般的恢弘感,仿佛在揭示我应为我疲惫但仍然强韧的此刻的生命而感到欢欣鼓舞。接下来是沐浴在光芒中的小径,树木那被点亮的枝桠成为了一切事物中最纤细、最温柔的形象。那片浸淫在草地上的积水闪烁着磷火般的微光,无数雪白的羽翼在上面飞浮翻动。我大步地走着,此前我艰难地把我自己从椅子上挪开:一方面由于我已经被冻僵了,另一方面我适应了这种廉价的沉思,即使我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世界以其单纯的骚动蛊惑我进入这一假性的热烈当中。

在那些我不会特别留意阳光的时刻,那些我不用在某刻仰望着而试图抓握,在飞鸟的深密的飞翔中抛掷我怀中的空虚的时候——我都感到有一种关乎生存的崇高的意义不过是被我暂时搁置了,我可以在任何想要触及它的时候为它做些什么,而这之中似乎有一种复杂的精神轨迹。这一切的起点,也许是我见证过一些优美之物的如何在它们濒临破碎的乔装舞会上掀动着它们生存的异化中的瑰丽。

那是事物成长为古怪的,仿佛是什么有生命之物的戏仿;脱离人们对它们的充满克制的希冀的那令人错愕的僭越。我笨拙地使用过一台昂贵的钢琴,它最终在我和母亲的一场战争和互相怀抱着的痛哭中彻底被封存了。那时——眼泪无疑是我的幼稚的理解中那关于命运的最晦涩的地带涌出的汁液。泪眼朦胧中,我看向我的钢琴——它正在变得深沉、美丽,它比任何我弹奏它的时候都要更美。我从来没有想要就这样一直看着它。母亲把我搂在怀里:之前她打了我,因为我糟蹋艺术,现在我因为被她的紧拥着而独自面朝着我的钢琴——我这辈子或许都再也不用在弹奏它了。母亲喃喃道:乖,不弹了啊。我于是就这样离开了它,令它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模糊不清的微笑和泪滴在它木质的沉闷的黑色的深处形成着。从此钢琴成为一种预言性质的东西,它成为形式中的美、忧愁和关于灵魂那独一无二解脱的时刻的某种暗示。更不必说我如何见证着一个安放在窗台上在阳光中晶莹闪烁的水晶船在一个平凡的上午的毫无征兆的陨落:它碎裂成无数小珠子和充满整个房间的流光与沙沙声——那时我呆滞在原地,完全被这种恍然间世界性的破碎中的美与堕落诱惑了。

我的童年充满了对事物在改变中的阵痛的过度敏感:我因为一张纸的柔弱和折叠的不可逆转的性质而悲伤。它们被我创造成一个个动物或者宝塔的形状,但我已经把它们那柔顺的安放着的命运彻底损坏了。它们的褶皱里有它们被强暴、被扭曲的可悲的被动性。然而我又怎样为一个精巧的折纸或是崭新的、在它第一次的献身中成为表面光洁的模型的橡皮泥而感动:在随着时间和摆弄极易消逝的外表下是它们那不断受到磨损的、令往昔从它们布满灰尘的身上被呼唤出来的伤感的源泉。而当它们真的落寞了,那些沟壑与裂痕变的无法再忽视了,当我不断地寻找新的玩具地时候它们又忽然沉重地出现在我的心里,让我不得不再把它们翻出来,摩挲着它们受到蹂躏的身体里那种柔软的悲伤。

一切事物的深处是它们被附加的一种灼热的,在我们的使用中遗落下的充斥着我们生命感的东西。哪怕是我们仅仅是看见了,稍微触碰了它们,那模糊不清的影响就已经形成了。而那终究是我们的过于轻盈的置造所造成的恶果——因为我们在随意的玩弄过后就走开了,于是它们被遗留在半成品的状态:那些刚刚仿佛获得了一部分生命却不充分的,只能依靠着惯性不断重复着它们为我们最后的使用的记忆的东西,它们是多么痛苦地在演绎着啊。一台钢琴在一个泪水之夜便不再被使用中的那些无处安放并日渐加深的事物——还有此时,在充满了阳光与风的海边,我强烈地想要把一切放置在我的手中,却感到终于只能像是我曾划过一切事物的表面一样与这一天道别。

人们是否在保留事物的方面有一种自遥远时代起便开始的失败呢?因为行动总在限定着我们:如同在初始的、果敢的乐音中,利诺那个如同神一般的少年穿过枯索的僵滞,第一次永恒地踏出了空间,虚空才开始成为如今安抚着、帮助着我们震颤。在这几乎被夺走的当下,没有太多可以捍卫的东西。我走上街道,阳光和大海便在我身后消隐了。它们的存在曾一度剧烈,它们的收束却也毫不犹豫,没有等待我添加任何装饰。我时常探索人们可以用行动达成什么非目的性的用途:如同我们在事物的环绕中受不了了,感到需要浮上水面喘气一般,这类行动的一种形式是我们在存在性的簇拥之中无意识地挥动的拳头。但是当下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和世界的关系仍然充满了暧昧和失望。而且我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另一个去处,那是将迎接我的温暖的咖啡馆,我想到我或许将在里面舒服地待上很久。

一切都将退回最初的模样。但并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感到累了,此刻我只想要享受这一天余下时光的静谧。一个风暴止歇了。我不愿意再去分辨在这个旋转不已的,由乔装和面具组成的巨大的舞台上,究竟有多少真实的事物。这个清晨终究不指向任何结果,而且很快,我又将再度投入到生活中去,我会忘了这一天,直到什么时候一些东西再把我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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