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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徽州,偏僻的山村。
这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讲不完的人间冷暖。
张家村有一条河,从张家村不远处的山坳当中的一座水库流出,绕行全村,然后汇入村外的大河,奔向远方。
人类的命运似乎总是和河水有关,张家村更是有一个很奇特的习俗。每当有婴儿夭折,张家人总是会将婴儿出生所带的长命牌,装于罐中,密封,然后从河的源头抛出,祈求河水能带着婴儿的灵魂往生转世,也祈求河水能洗涤婴儿的魂魄,让婴儿来生得享福报。
初次听到关于这条河的故事还是一次夏夜乘凉,与母亲闲谈当中得知。
那是一个很炎热的夏天,那时候我刚上初三,假期的时候总是求着母亲说故事,我喜欢母亲温声细语地讲述着人间冷暖。我记得当时母亲和我坐在凉床上,母亲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一边用蒲扇替我驱赶炎热与蚊虫。
故事从一个女人开始。
在母亲口中,那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从小就天赋异禀,对于算学有着独到之处。女人和母亲是初中同学,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
不过后来母亲因为家里贫穷,便无法继续学业,两人便断了联系。要知道那个年代,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中途辍学便没什么稀奇的。
再后来二人相遇,都已是成为人妇之后的事情,母亲在得知她的消息,便专程去看了她一次。
我记得那一次母亲是哭着回来的,当时我还好奇地询问,可母亲什么也没说。
原来那个时候女人已经疯了。
女人叫赫红梅,很普通的一个名字。不过这个名字与女人很相称,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坚韧。
赫红梅上完高中,本来是打算考大学的,不过那个时候,赫红梅的父亲突然生病了,学业便无以再继。这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悲哀吧。许许多多的人,因为贫穷,断送了自己本该靓丽的一生。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赫红梅二十岁的时候,便嫁给了一个男人。这男人为人不错,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老好人。
婚后,二人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甜蜜日子,夫唱妇随,好不惬意。男人体格健壮,又能干,家里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条,人们都羡慕赫红梅嫁给了这么好一个丈夫。赫红梅也抛掉了当初因为辍学带着的无穷遗憾,开始接受眼前这个新生活。
那是一个雨夜,赫红梅怀胎十月的肚子,终于等待瓜熟蒂落的时候。
那个年代,生孩子很少去医院。村里人敲锣打鼓,很多邻居都热心地奔走,吩咐着家里的婆娘,来帮一把这对新婚夫妇。男人是独子,家里老人去得早,若不是村里人帮忙,还真就乱了阵脚。
只是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婴儿的出生率本来就很低,赫红梅很不幸,临盆的时候出现了最头疼的大出血。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稳婆习惯性地将这千古难题抛给了男人。
男人站在门外,此刻像极了一个受气包,蹲在地上哧吭哧吭地就是不说话。一会抓抓脑袋,一会又摸摸黝黑的脸。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媒婆加大了嗓门。
不过男人还是没有吭声。他家三代单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这让他如何抉择。
屋内虚弱的赫红梅,此刻也在挣扎,不过妊娠的疼痛让她几乎没有力气再发出任何声音。
“保住我的孩子。”像蚊子嗡鸣的声音,还是传入了男人的耳朵。寂静的夜,落魄的雨,妻子的大义,让男人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样疼。
“保大人,保大人,保大人。”
男人近乎嘶吼一般说出了这句话,他无法昧着良心,抛弃自己的妻子,他做不到。说完这句话,男人发了疯一样朝着门外跑去。哪怕大雨滂沱,哪怕夜凉如水,男人就像一只在雨中嘶吼的野兽。
只是男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赫红梅的命保住了,孩子没了气息。
虚弱的赫红梅没有等到丈夫的安慰。第二日一早,村里的宗老,带来了一个让赫红梅肝肠寸断的消息。
他的丈夫死了。就在昨夜,疯狂的男人,遇到了泥石流,被活埋了进去。
花布包裹着孩子的尸体。
白布盖着面目全非的丈夫的尸体。
赫红梅在众多妇人的搀扶下看着大厅里的两具尸体,声泪俱下。
“梅姨好苦啊。”
当时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变故,她能经受住吗?
“若是这样苦难就结束了,那倒是好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疲惫。
在农村,没了男人的寡妇其实是最难熬的。尤其是赫红梅这样生的靓丽,又有书卷气的女人,多少糙汉子,不是日夜垂涎。
赫红梅回了娘家小住了一段时间。
在家人的安慰下,这个可怜的女人最终还是从这段凄苦的遭遇当中走了出来。回想起与丈夫的点点滴滴,赫红梅毅然决定撑起丈夫的门楣。
她打算好了,等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时候,她就去十里八乡领养一个孩子,过继在丈夫的名下。那个年代想要领养一个孩子,并不是难事。因为某些政策的原因,许多家庭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送人。
赫红梅的母亲一直劝说赫红梅再嫁,不过赫红梅的母亲哪里拗的过自己的女儿。
赫红梅回来了,回到了那个让她无法直视的家,一个空空如也的家。这个女人的坚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起初村里人还很同情这个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乡里乡亲,经常帮助她。赫红梅面对村里人的好意,也总是报之以善。冬季闲暇的时候,人们都在休闲,赫红梅却卯着劲去山里砍柴。面对帮助过自己的老人,赫红梅总是将上好的干柴,捆好扎紧,给老人们送去。
赫红梅很瘦,瘦到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但她又是那样的顽强。
也许是赫红梅的努力,也让村里人对她表示认同。很快就有一个叫三婆的老妇人找到了赫红梅。
“红梅呀,在家呢!”
日落黄昏,霞光满怀。
农家小院内,赫红梅热情地招呼着三婆。
“别忙活,别忙活,有好事。”
三婆见好客的赫红梅,忙里忙外,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赶紧制止。
“三婆什么好事啊?莫不是又要给我介绍对象。要是这个,您就放过我吧。”赫红梅满脸笑意地打趣着三婆。
三婆老脸一红,这段时间没少给赫红梅张罗介绍对象的事,可人家就是不乐意。
“红梅呀,你要孩子不?”
三婆神秘兮兮地看着赫红梅。
这一下倒是赫红梅不淡定了,她一直想要给自己亡故的丈夫领养一个孩子,可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
“三婆,您说的是真的?”
“你这丫头,三婆还能骗你不成。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三婆也是个直性子,拉着赫红梅就往外走。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邻村。两个村子相距不远,大概十几分钟的路程。
这户人家禁闭大门。两人都是从后面进的。这让赫红梅感觉不大靠谱,总感觉跟特务接头似的。
“三婆,怎么弄的神秘兮兮的。”
“嗨,这还不是给上面的政策闹的。没得办法。”三婆一跺脚,一甩手,脸上充满了无奈。
里面的人,很快就给二人开了门。
一对夫妻看着二人,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尤其是女人,手里抱着一名婴儿,虎视眈眈的看着赫红梅二人。
“嗨呀,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男人有些不耐烦,从女人手里躲过婴儿,似乎想要尽快将这个瘟神送走。
“带走,带走,赶紧的。”
男人将婴儿直接塞给了三婆,随后便推搡着二人往外走。女人则是撕心裂肺地开始哭泣,不过被男人死死挡着,丝毫没有办法。
三婆是见过世面的。见此情景赶紧拉着赫红梅往外走。走的时候还替赫红梅塞了一些钱给男人,并且悄悄地从男人手里拿过了一张不知道写了什么的纸。
二人回到赫红梅的家,天色已黑。
“红梅啊,这个你拿着。”赫红梅这才知道三婆拿的是一张契约。
“三婆,还是您想的周到。刚才我见您给了他钱,多少钱,我去拿给你。”赫红梅是个明白人,赶紧去房里拿钱。
“不用了,不用了,做女人难啊,好好将孩子养大吧。”三婆似乎有些难受,不等赫红梅反应过来,径直的离开了。
赫红梅抱着孩子,看着怀里粉嘟嘟的小丫头,心里别提有多欢喜。这一刻她终于又体会到了做母亲的快乐,也替死去的丈夫感到高兴。
也许是上天眷顾赫红梅。
自从领养了丫丫,生活仿佛都好了起来。一转眼便是五年,丫丫也到了上学的日子。
这五年里,赫红梅尽职尽责,丫丫被扶养的很好。懂礼貌不说,与寻常的村里孩童相比,丫丫要干净的多。村里人都说丫丫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才对。
可是厄运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来到。
赫红梅与普通的农村的妇人相比,那叫一个顾盼生姿。一些光棍,总是有意无意的骚扰赫红梅。
一天夜里,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赫红梅如往常一样,将丫丫哄入睡,便准备睡觉。一个男人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她的床边。
赫红梅此刻穿着一个红色的肚兜,白嫩的肌肤几乎让男人脑壳充血。
“大壮,我告诉你啊,不要过来,不然我可要喊了。”赫红梅紧紧抓着被子,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形似饿狼的男人。
男人嘴里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不停的揉搓着双手。
“红梅妹子,你就心疼哥哥一下吧。反正你也是独自一人,不如一起快活。”大壮不停的说着污言碎语。
最后实在忍不住,一个猛扑,死死地将赫红梅扑在身下。温香满怀,大壮一个光棍,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很快就将赫红梅扒光。
“不要叫,要是让丫丫听到可不好哦。”看着不停挣扎的赫红梅,大壮嚣张地威胁道。
赫红梅眼睛都滴出血来,但是她不想自己的丑态被丫丫看到。这个让她视若生命的孩子是她的全部。
女人总是会被许多东西禁锢,这也造就了封建时代对女人的无情压迫。可怜的赫红梅,就这样被大壮糟蹋。
一阵云雨,娇弱的身躯,被摧残的不成人形。赫红梅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第二日一早,丫丫的声音,让赫红梅回了神。这个女人,在这一刻又提起了作为一名母亲的坚强。
她想不顾一切的和大壮同归于尽,或者是去上访。可她一个女人经得起,大壮和他身后的家族的报复。她可以死,但丫丫怎么办。
赫红梅将丫丫抱在怀里,小声哭泣。散乱的头发,让赫红梅看起来已经风烛残年一般,那样的脆弱,风一吹,好似就要散了。
更可怕的是,大壮似乎将赫红梅当成了一个欲望发泄机器。第一次停了几天之后,见赫红梅没有反应,胆子便大到一发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就来发泄一次。
甚至将强奸赫红梅的事当成一个得意的谈资,肆意的在青皮无赖面前炫耀。
有一次更狠,直接一群人大摇大摆地冲到赫红梅家,一群人糟蹋赫红梅。
很快村里人就得知了一切。
不过让人震惊地是,村里人不但没有人同情赫红梅,那些原本怜惜赫红梅的妇人,居然在赫红梅家门口挂上破鞋。指责赫红梅是人尽可夫的破鞋。
“我可怜的姑娘哦。”三婆抱着遭遇非人折磨的赫红梅一个劲的哭泣。
“婆婆,我的命太苦了。”
赫红梅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了自己的命运,与三婆抱头痛哭。
也不知道三婆和赫红梅说了什么,出奇的是,自那以后没有人敢骚扰赫红梅。
这一天,一大早。
赫红梅的戏腔就传遍了全村。赫红梅有一幅好嗓子,一口黄梅戏,让许多人如闻天籁。
许多人都出来围观赫红梅。
只见赫红梅拄着一个棍子,披头散发,赤脚孝衣,嘴里唱的是十月怀胎。
村里人纷纷指责赫红梅在弄什么鬼。
赫红梅并没有理会她们,自顾自的走着,自顾自的唱着。声音甜美又凄惨。
村里人跟着赫红梅。
赫红梅一路走到村里小河的尽头。那是腊月黄天的苦寒时节。
所有人的震惊的看着赫红梅,只见赫红梅径直的走到齐腰的河水当中,依旧是边唱边走。
这小河两岸全是灌木,有些河段甚至被这些灌木全部覆盖。而这些灌木更是有着许多带刺的荆棘在其中。
赫红梅的脸被刮烂了,衣服被刮破了,露出鲜红的肚兜。这一次围观的男人没有一个觉得这是诱惑,而是心中有股不寒而栗的颤簌。
十月怀胎,还有那只装着赫红梅自己长生锁的罐子,河水跌宕,相之辉映。此刻这条承载在无数夭折婴儿生命的冥河,看起来是那么狰狞恐怖。
赫红梅中邪了。
这是三婆说的。三婆说,赫红梅夭折的孩子不忍心自己母亲在人间受苦,要回来报复。
赫红梅唱的十月怀胎,是引灵的诅咒,终有一日她的孩子会从冥河归来,让那些欺负自己母亲的人,通通归入地狱。
三婆是什么人,不但是稳婆,媒婆,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三婆的话,村民还是信的。
自那以后赫红梅无论风霜雨雪,七日一走冥河,唱着十月怀胎,如同疯魔。
更诡异的是,那些欺负赫红梅的人,家里居然接二连三的出事,有的不是三两天死鸡死鸭,就是半夜莫名的听到奇怪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
后来有人终于受不住了,在赫红梅行走冥河的路上,将赫红梅拦住,一个劲的磕头。可赫红梅如同一个木头人,一如既往的朝着河里走去,根本不在意。
丫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一次赫红梅行走冥河的时候,丫丫总是在河岸上陪着赫红梅。年幼的丫丫甚至觉得这很好玩,一路欢笑,蹦蹦跳跳。
这样的场景,让一些人心里直至癫狂。这些人越癫狂,赫红梅越狠戾。
从起初的走冥河,唱十月怀胎,到最后每走完一次,都会穿着一身红衣,将脖子吊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荡秋千。银铃般的笑声让恐惧迷漫了整个村庄。
再后来事情越传越邪乎。
甚至有些人直接称呼赫红梅为鬼母。
政府部门当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派人下来走访。很快那些欺负赫红梅的人,全部被抓捕归案,直接判了死刑。
原本所有人都觉得赫红梅应该停止了,罪魁祸首都已经抓捕归案了,总不会还要召唤鬼婴,弄死全村吧。
可赫红梅一疯就是十年。
风雨无阻,每一天都会从那条洗涤了无数婴儿灵魂的冥河走过。
故事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
再后来得到梅姨的消息,是她的死讯,梅姨在一次走冥河之后,一身红衣吊死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
不过梅姨给丫丫留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丫丫:
看到这封信,母亲可能不在人世了。你的身世想必你也有所了解。你大了,生的亭亭玉立,母亲很高兴,也很担忧。母亲高兴的是,你终于快乐成长了,担忧的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做女人的痛苦,也许今后你会知道,但母亲愿意你永远不知道。不过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也许我担心的事都是多余的。
这些年,你很懂事,母亲很欣慰 你没有因为母亲的疯癫而嫌弃,反而展露了作为人应有的教养,我很庆幸,很庆幸。母亲很难过这些年没有做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但是母亲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知道一个女人的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便是永远无法自己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不被邪恶的人心无情的摧残。那些闲言碎语你也听到过一些,希望你能理解母亲,母亲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我是一个疯子,但我又不是一个疯子。而我又只能以一个疯子那样去活着。那些坏人惧怕神,惧怕鬼,但唯独不惧怕一个可怜的女人。我要用冥河的水,激起她们的恐惧,让他们沉沦在恐惧当中无法自拔。当然了这一切还要感谢三婆,是她让我知道古时候为什么那些神婆为什么多是一些女人,原来都是一些身不由己的人啊。
再后来那些人都被绳之以法了,你也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归正常生活。
可是你知道吗,只有我走在冥河当中,我才感觉自己活着。我走在河里,河水漫过我的腰间,我感觉那水里有无尽的呼唤,有我死去孩子的英灵,有我丈夫的思念,还有我自己的强大。那是一种力量,让我如痴如醉。可这并不是我要继续行走冥河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女儿你啊。
我怕我不能保护你,我可爱的宝贝,我只能当个疯子,当一个可以召唤恶鬼的疯子。那样别人就不敢欺负你,对你敬而远之。
有时候我甚至后悔领养了你,因为我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女人。可是你又是那样听话可爱。
最后我要告诉我亲爱的女儿的是,我希望你变得强大,坚韧,我希望你走正道。女人实在是被太多东西束缚,我希望当今后的你遇到这些束缚,敢于奋而起身,勇敢反抗。
母亲送你一句话,也是我多年做疯子的感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正义是有力量的,你要学会用正义的力量去保护自己,不要学母亲,只能披上神神鬼鬼的外衣,最后疯癫的分不清是真疯还是假疯,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母亲的悲哀。
我亲爱的女儿,我走了,冥河在呼唤我了。回家吧,回到那个真正属于你的家。母亲也要顺着冥河回家了,我好累啊,好累啊…
母亲:赫红梅。
一滴鲜血滴在那朵梅花上,是那样红艳艳。这大概是时节给予梅花的悲哀,又是时代给予赫红梅的悲哀。
冥河的习俗依然在继续,只是人们总是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人们似乎连心中的恶念都变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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