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

作者: 荒村的灯光 | 来源:发表于2023-06-25 09:1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几年前听到一个故事,久远得模糊,讲述得散漫,却隐隐约约感觉心酸。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家到百里以外的地方拜师学泥瓦匠。师父是名闻乡里的大匠,少年天资聪颖,学艺刻苦。三年艺成,徒弟却不愿离去,说没有得到师父的真传,还要再学两年。

    学徒是天下第一苦事,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居然学满了三年还不愿意出师?怪事!

    师父把徒弟的行迹想了想,心思猜了猜,摸着了门道——徒弟不愿意回家,是爱上了师父邻村的女子了。

    师父出面保媒,女子的父母坚决不肯。女儿嫁到徒弟家,有上百里路程,山高水长,除了徒弟,再无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有个委屈都无人可诉,再说了,老夫老妻养老要靠独生女。

    徒弟一步三回头,泪水涟涟地回家了。

    “后来呢?”

    讲故事的是师父,我的父亲。他那时候已经是下世的情形,在医院里睁眼闭眼都是一些故人出没。

    我陪床,有的没的都听着不做声,唯有这个故事打动了我。

    “徒弟叫徐云。后来徐云就近娶了老婆,生了两个孩子,”父亲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似开非开,“妻子漂亮贤惠,我见了。”

    “那徐云爱上的女子呢?”我问。

    “也结婚了,和同村的人。”

    还想再问问女子是不是也爱徐云,想想又觉得索然无味。

    “女子也生了两个孩子,但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父亲补了一句,“她忘不了徐云,嫁人前投河寻死,让人救了。结婚后男人嫌弃她是破烂货,日子过得凄惨。

    父亲说完后没有再做声,沉沉地睡着了。

    初听,是个拜师刻苦求学的故事,再听,无非是尘世间的男女情感纠葛,细想,却是一个女人一生不幸的开端。

    帮父亲掖了被子,到医院走廊的尽头靠窗抽烟,心绪有些不稳,待烟抽完,自失一笑,瞎操心。

    父亲的病情在加重,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自知时日无多,不愿继续呆在医院里,坚持要回家。

    到家的当天晚上,父亲睡床上,我在床边放了一张竹床,被子垫一半盖一半和衣而睡。

    半夜,先是听到父亲咳嗽了几声,迷迷糊糊问他是不是要喝水。父亲没有理会,却又讲起了那个故事。和上次所不同的是,父亲讲完故事后毫无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

    肯定是睡不成了。起身拿了一个枕头把父亲的头垫高,自己把被子叠起来做靠背,眯着眼睛在竹床上半躺半坐陪他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我不记得徐云这个人,他到您门下学艺的时候我是多大的年龄?”我问。

    “你大概两三岁吧,你哥才五六岁的样子。徐云来家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才十五岁,又瘦又小,一担水都挑不起。但他勤快啊,真是勤快!一担水挑不起,就挑半担,一天要挑好多次,无论什么时候家里的水缸都是满满的;田地里的工夫抢着做,不出去做手艺的时候就在田间地头忙活个不停。”

    “徐云离开我们家,回去就娶老婆了?”

    “没有呢,放不下那女子,又来过两次。他父母也不肯他娶这女子,过了两三年,不得已才就近娶亲。”

    “您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徐云了?”

    “怕是有一、二十年了吧,哎,我待他像儿子,他也像对父亲一样敬着我。”父亲重重地叹息。

    我不解,问:“既然是这样,徐云为什么一二十年不和您来往了?”

    父亲没有接我的话,沉默了。

    “您是不是想徐云了,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毕竟师徒一场,我要他来一趟?”

    父亲依然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却絮絮叨叨说起别的事情。

    第二天,我和哥哥说了父亲讲的故事。哥哥说他知道一些,女子就是住在邻村西头槐树下的胡双。

    哥哥笑着摇了摇头,说:“老爷子真是能扯,说起来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说是父亲想徐云了,当年的师徒感情怕是很深的,要不试着打听一下,现在的信息发达,找个人容易,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

    哥哥立即打断了我的话:“不行!徐云和胡双就是老爷子棒打鸳鸯,徐云都十多年来不肯来我家了,断了来往,还去找他干什么?!”

    我讶异地说:“这事儿怎么能够怪父亲呢,不是双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两个成亲的吗?”

    哥哥撇了撇嘴,说:“才不是呢,老爷子当年是多有威望的一个人,只要他点点头,徐云和胡双就是一对儿了!”

    我想了想,觉得蹊跷,提出质疑:“这说不通,徐云和胡双谈恋爱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如果真是老爷子棒打鸳鸯,拆散了他们,为什么徐云出师后还和他来往了一二十年?”

    哥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不能找徐云,没有必要在老爷子行将就木的时候扯个是非出来。

    又叮嘱我白天别让父亲睡太久,晚上不肯睡熬人。

    父亲不久就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没有再提起过徐云。

    今年清明节,我回家在给父亲上坟的时候,又想起了父亲讲的故事。父亲病重的时候把徐云和胡双的事儿唠叨了两次,可以肯定,他心里有放不下的地方。

    吃过午饭,瞒着哥哥去了胡双的家。

    果然,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槐树在邻村西头的高坎上,高坎下面有几间很有些年头了的简陋的农舍,又旧又破,外墙上的墙皮几乎都脱落了,还是老火砖和土坯砖混砌的墙体,分不清先有房子还是先有槐树。竹篱笆简单地在农舍前面圈了一个院子,一个五十三、四岁的女人正在给鸡喂食。她就是胡双。

    这是一个忧郁、美丽的女人,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细密的皱纹,但是夺不走举手投足之间的端庄和娴静。

    她先是有些惊讶我出现在她家的篱笆外面,随即浅笑着和我打招呼,问几时回来的,说认得我,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长大了相貌和我父亲越来越像了,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一边答着胡双的话,一边打量着她。

    一个背驼得厉害,约莫六十开外的男人,穿着又脏又破的裤子,一只裤脚挽到膝盖以上,另外一只裤脚却还盖着脚踝,扛着一把锄头,拉开篱笆院门正准备下地。看见我,满是皱纹的脸上阴沉沉的眼睛盯了我几眼,便不再出门,返身回去,咳了一口浓痰,拿一块磨刀石蹲在地上磨锄头的刃口,身体弯曲着,头几乎顶着地了,竖起耳朵听我和胡双说话。

    胡双请我进院子,我迟疑着没有动,说不用不用。

    深悔自己冒失来找胡双,这种情况下断然不能打听她和徐云的事情。

    看着满院子抢食的鸡,灵机一动,就说想买两只土鸡。

    胡双放下鸡食盆,问:“你要阉鸡还是母鸡?”

    “阉鸡和母鸡各要一只吧!”我随口答道。

    驼背男人的脸上似笑非笑地插话:“干嘛跑这么远到我家来买鸡,你们村没有鸡买吗?”

    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支吾着说:“啊,啊,听说你家的鸡养得好。”

    男人满脸狐疑,斜眼睛瞄着我,手上不紧不慢磨着锄头。

    胡双见我没有要进院子的意思,就说:“鸡才吃饱食,重秤,等晚一点鸡消了食再称好给你送去。”

    我慌忙答好,刚刚转身,就听到男人咆哮的声音:“自己村里明明有鸡买,偏偏找你买鸡,你这个婊子!什么时候勾搭上他的?!”

    “你别胡想,他都离家几十年了,我还是在他小时候见过他的,”胡双压抑着声音,语气却很温柔,说,“再说他比我小了一大截,别让人听了笑话。”

    “你这个烂货还怕人笑话?!老子戴着绿帽子当王八让人笑话一辈子了……”

    无心再听那个猥琐的老男人的粗鄙喝骂,逃也似地回家了。

    胡双送鸡来家的时候天已经快断黑了,哥哥见胡双进门,心里雪亮,看了我一眼,泡了一杯茶给她就到厨房帮嫂子做晚饭,留下我和胡双在客厅说话。

    “你今天去我家不单单为买鸡吧?”寒暄了几句,胡双坐在沙发上,扬了扬眉毛问我。

    “嗯,老爷子去世前说了两次你和徐云的事情,他始终放不下你们。按照老爷子的说法,他和徐云的感情很深,我想知道徐云为什么一二十年不和他来往了?”我坐在她的对面,直接切入了主题。

    听到徐云的名字,胡双捧着茶杯的手明显颤栗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她将茶杯放到茶几上,不高的声音有些干涩,说:“不是他不和师父来往,是师父不允许他来。”

    看着我诧异表情,胡双又说:“师父怕他来了见我,对他发过几次火,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火来的样子像是要吃人;更何况他十五岁就在师父的门下学艺,对师父的感情比对自己的父亲还要深,他是真敬师父啊!师父对他的话从来就像下圣旨一样,他没个不听的……”

    胡双清秀的眉毛轻轻蹙了起来,眼睛低垂着。我注意到胡双不提徐云的名字,只用“他”来代替,也许这个名字已经刻入她的骨子里了,无需再从嘴里面说出来;还有,她始终称我的父亲为师父,可以看出来,对她来说,徐云和她是一体的。

    我重新端起桌上的茶杯递给胡双,说:“你和徐云也好多年不见了吧?”

    胡双有一会儿没做声,后来,脸上浮起凄凉的笑意,说:“本来跟你说不上的,哎!心里的事儿没个人说,也早就死心了。十好几年了,盼他来,又怕他来;爱他,又恨他;熬啊,熬啊,总算把日子熬过来了……”

    我一边听着胡双激烈而又语焉不详的表述,一边思索着她和徐云之间,该是一种怎样爱恨交织的情感。

    她的眼睛湿润了,双手捧着茶杯没有再做声。

    哥哥说父亲棒打鸳鸯,看来是真的,心里思忖着一生做人重情重义,行事稳重方正的父亲,怎么偏偏在徐云和胡双的事情上犯了糊涂了呢?

    我有了愧意,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当年是老爷子拆散你们的吧?”

    “啊!怎么会?师父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胡双睁大了眼睛,说,“老人家为我们操碎了心,都是为我们好,要怪,也只怪我的命不好,和他没有缘分……”

    胡双的语气里对父亲充满了敬意,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就进来说饭做好了,留胡双一起吃。

    胡双连忙摆手,说不用麻烦,家里饭菜都做好了。我也极力挽留,但胡双起身出门了。

    只得送她出来,把买鸡的钱用微信扫给她。胡双迟迟疑疑地说:“师父待我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说起来,我还是你姐姐,送两只鸡给你吃是应该的,只是回去跟驼子没法交差,他这人疑神疑鬼的,你别见笑。”

    这是一个实诚的女人。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找了那样一个男人?心里暗暗为她难过。

    强笑着想宽慰她两句,话还没出口,就听胡双说:“你进屋吧,也不远,别送了。”

    我说不妨事的,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家。

    “真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回去的好,你送我回家,就和驼子说不清了,”胡双笑笑,却低下头去用衣袖擦眼角,说,“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让他来一趟吧,师父都走了三、四年了,可怜他还不知道……”

    随后极为熟稔地报了徐云的电话号码给我,要我存在手机上。想必这个号码如同他的名字,也刻在她的心里了。

    “这个号码我一次都没打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联系得上他。”胡双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我确实想见到徐云。

    胡双让我对她和徐云之间的关系更迷惑,更好奇,也更急于了解了。

    我想知道,她和徐云之间的事情,过错既然不在父亲,徐云又如此敬重父亲,为什么父亲临死都不愿意见徐云最后一面。

    胡双给我的电话号码能打通,徐云接到我的电话,当天就开车赶过来了。

    他在我父亲的坟前把宽阔的额头磕得乌青,长跪不起,泪水打湿了衣服的前襟。

    我和哥哥劝慰徐云好半天,才一左一右架着身材高大的他磕磕碰碰下山。

    回家坐下稍事休息后,徐云先是感谢我打电话给他,又嗔怪我电话打得太迟,没有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他真诚地对我和哥哥说:“我们是一家人,师父也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就如我亲弟弟一样。”

    看到他在坟山上对父亲的情意和哀思,我完全相信他的话发自内心,由此,对父亲也多了一份了解和敬意。

    我说起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对他的惦念,徐云不能自己,眼泪又在轮廓分明的脸上肆意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徐云才平静下来。但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往事,徐云没有像他五十出头的年龄所应有的沉着淡然,尽管在这如诗如画的春天里。我们坐在屋檐下,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和煦的春风轻拂着脸庞,门前池塘边的柳树已经发芽,溪流里水又涨满了。

    徐云的讲述充满了感情。

    我是慕名来师父这里学艺的,父亲送我,一百多里路,一黑早从家里出发,父子俩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一天,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师父招待我们父子吃过晚饭,却不肯收我,说我太小。我跪在地上求他也无济于事,后来,我父亲也给师父跪下了,师父赶紧拉起他,这才勉强答应。

    我父亲说:“孩子小,三年学不会就学六年,六年学不会就学九年,一句话,师父,孩子交给您,就当您抱养了他。”

    师父斩钉截铁地说:“您放心,既然收下了他,三年出师,不多一天!”

    记得跟师父第一天出去干活,是给五六里外的刘庄一户人家翻修屋顶。师父先带我在屋顶察看漏雨的瓦屋面,再下来看户主买来的新瓦。

    “买的瓦不够。”师父皱起了眉头对户主说道。

    户主慌忙问还差多少瓦。

    师父说:“先把这些瓦盖上去再说吧,看看能不能在不漏雨的屋面找补一些瓦出来。”

    我们师徒一天就把屋面翻修完了。回家的路上,师父问我:“瓦明明不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户主去买瓦吗?”

    我答:“您的手艺高,能够把瓦找补出来。”

    “不对,是因为户主家庭困难,买瓦得费钱!”师父严肃地说,“你记住,三年抛家舍业学徒,学的是艺,修的是心!心里头能够装着别人,手艺就能成匠!”

    师父第一天和我说的这句话足以让我受用一生啊!为什么师父的名气这么大,那么多人尊敬他?不仅仅是因为手艺高,还因为师父的为人。

    我和胡双第一次相见是在她家里,那是我学艺的第二年。

    跟师父一年多时间,我长得又高大又结实,和刚来师父家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

    原因有两个,一是吃得好。所有的主家请匠班师傅,会把平时存留下来的,或者平常舍不得吃的好菜端上桌。师父让我敞开了吃,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主家太困难,家里的孩子们又还小。他叮嘱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吃饱饭就行,不能动好菜,要紧着孩子吃。

    还有一个原因是师父从来不让我挑重担,太重的活不让我做,怕伤了我的腰。比如挑大火砖,别人一担挑八块,他只让我一担挑四块。他说男人如果撅了腰,这辈子就算完了。但是,做其它的手法上的事情要不惜气力。

    师父对我要求严啊!做事稍不留心就会吃他的爆栗子,又快又重,凿一下头上就能起两个包。

    我对师父是又爱,又敬,又怕。

    那天,胡双的家里要打一个灶,师父让我晚上去加一个班打好。徒弟打灶能练手艺,还不收工钱,主家也高兴。

    方圆百里,灶打得最好的是师父——火大,烟小,硬柴可引火,湿柴能烧燃,而且经久耐用。师父把打灶的诀窍全部传授给了我。

    胡双比我大三岁,长得那个水灵啊!身段苗条,辫子黑亮,鹅蛋脸白里透红,大眼睛黑白分明。

    我打灶的时候胡双的父亲和泥浆,她搬砖,胡双的母亲举了一盏煤油灯,来来回回照着我们干活。半夜时分,灶打好了。胡双切了几大块腊肉,煮了满满的一大碗面,里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给我宵夜。

    我吃完面,直打饱嗝儿。当时正是六月天气,又闷又热,从胡双家里出来几十步就是一条小河。看看四周没人,就把一身脱得光溜溜的下河洗澡。

    河水又清澈又凉爽,我一个猛子扎到河中央,仰躺在水面,看看天上,星河灿烂,一弯月亮挂在西边,真有说不出的惬意。

    突然听到水响,循声望去,一个白花花的身子刚刚走出水面,很快就隐到河边的树丛里面去了。

    “谁?”我喊了一声。

    “喊什么呀,你一身脱得光溜溜的也不知道害羞!”

    是胡双的声音。她刚才也在河里洗澡,我脱光衣服的时候怕是都被她看到了!

    脚踩在河底圆润润、光滑滑,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脸臊得通红。幸亏是在晚上,胡双看不清我的脸。

    不一会儿,却响起了捶衣的声音。

    胡双蹲在河边的小桥上小声说:“你别说话,我帮你把衣服顺带洗了,让人听见不好。”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棒槌在石板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在夏夜里传得悠远绵长。

    再见到胡双是一个月以后。她村子里一户人家盖房子,她连续几天在那里帮工,泡茶煮饭。

    她给我泡的糖水,糖放得特别多,喝完水,杯里还有小半杯糖没有化开;每次当我看向她的时候,总感觉她的目光刚刚离开我;给我盛饭,她用饭瓢把我碗里的饭压了又压,再堆得老高;大家都歇趟的时候,我一般不歇着,她就在我边上悄声说:“做事别那么下力气,悠着点儿!”

    那户人家的房子盖好的当天晚上,我收拾完工具,走得最晚。当走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林子里。壮着胆子走近,才发现是胡双。

    她好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都还没有干。问我:“你今天晚上不在河里洗完澡再回去?

    我把肩上挑的工具放下来,说不用了,在这洗完澡,挑这么一担东西回家,又是一身臭汗,还得再洗。”

    “休息一下再走吧!”胡双把一条毛巾扔给我,“擦擦身上,瞧你这一身汗!”

    我接了毛巾,到小桥上撩水擦洗身子,胡双就坐在石桥上,一双脚吊着,浸在河水里。

    月光下的胡双真美。当她注意到我在痴痴地看她,饱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她说:“还说你脸皮薄,老盯着人家看什么?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我说:“你好看。”

    她说:“真的吗?你也好看,脸上还有酒窝呢!”

    胡双侧过身来,摸我脸上的酒窝,手柔若无骨。

    我全身都颤栗了起来,猛然抱住了她。她稍稍挣了一下,就没动了,随着我越搂越紧,她的鼻息也越来越重,轻轻地把丰满温热的唇贴在了我的唇上。

    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想把她的身子揉进我的体内,又找不到突破口,只是一味死死地抱着她。

    就在这时候,我的嘴里感觉到了湿滑细腻的柔软,伴随着香甜的味道。如同雷击,瞬间明白了奥秘所在,不由分说含住了她的舌尖,用力吸吮,她全身便瘫软下来,略带痛苦地呻唤着。

    她分开我,喘着气,娇嗔道:“你真傻,干嘛那么用力?”

    正有些茫然,她的唇又贴上了我的唇,舌尖轻轻勾着我的舌头,我准确地领悟到了她的用意,把舌尖伸进了她的嘴里,这次很轻柔,和她的舌一触碰,便缠绕在一起,此刻,整个人都愿意融化在她的嘴里,再也不想分开。

    甘美无比。爱的融合,原来如此美妙!

    突然,我们听到河对面传来了一声咳嗽,像是有人走近。两人慌忙分开,胡双催促我挑起工具快走。

    幸福就这样不经意地把每个日子溢满了。每天收工,无论多晚,我都要到那条小河边去一趟,胡双总是在河边的小林子里等着我。

    炽热的爱情,浓烈得化不开,那种滋味说不出来。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前世积德行善,今生才能够和胡双深深相爱,才得以体验到爱情无与伦比的震撼与冲击,闪耀和甜蜜。

    但胡双始终保持着最后的理性,她说:“我比你大三岁,要为你守好自己的身子,我们的新婚之夜,我完整给你。”

    离出师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焦灼,不知道怎么向师父提及胡双,毕竟,我连十八岁都没有满。

    我提出还当两年徒弟,再出师,师父一口就否决了:“该教的我都教你了,当初向你的父亲承诺过,三年出师,不多一天!”

    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胡双告诉我,师父代我去她家向她父母提亲了。从胡双垂头丧气的神情中,我就知道事情不妙。

    师父去和胡双父母提亲,胡双的父母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家里只有胡双一个女子,即便就近开亲,还得男方来做上门女婿。到徐云家里遥迢路远,跋山涉水的,女儿怎么可能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再说了,徐云还是个孩子,心性还没成熟,当下说是喜欢胡双,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师父回家问我,到底对胡双是个怎么样的想法。我答:“今生非她不娶!”

    师父第二天又去了我家。我父亲说,师父的恩德我们记下了,但让徐云给人做上门女婿万万不能。我生养了徐云三兄弟,徐云是老小,师父不嫌弃他,把他教出来,好歹家里有了个手艺人,他两个哥哥娶亲都要靠他,家里的门楣就指望着他来振作了;再说那女子比徐云大了三岁,也不妥,我家穷是穷,但志气还是有的,绝不给他找个姐姐当老婆。

    师父也知道我和胡双的事情要成,已是万难。他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但是为了我和胡双,他又陪着笑脸到胡双家和我家各跑了一趟。无奈双方父母只是咬紧了牙关不答应。

    胡双舍不得我,我又留不住,两人在一起就相对无语,默默流泪。

    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胡双两个人又到了河边小树林里。真是难舍难分啊!我们默默坐到快天亮的时候,胡双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说,今天我把身子给你,今生今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抱着胡双圣洁娇美的身子又哭了,暗暗发誓,此生爱胡双,至死不渝!

    回家后,我第一年挣了钱帮我大哥娶亲,第二年帮我二哥娶了亲。到第三年的时候,心想总算可以考虑自己和胡双的事情了。

    两年多过去了,我没有一天不想胡双啊!我见了胡双两次,要她等着我,除非我死,不然一定会娶她。

    正想跟父亲提出来要到胡双家里当上门女婿的时候,父亲却病了,到处求医问药医治都无效,眼看着壮实得像头牛的父亲一天天枯瘦下去,没了个人形。

    母亲到庙子里问菩萨,算卦的说要给我父亲冲喜,病才能够好。

    母亲回家就张罗媒人给我说了同村的一个女子。我怎么会同意啊!就给母亲跪下了。母亲没有给我讲道理,只是嘤嘤地哭,说,要么她和我父亲一起死,要么我娶了女子。

    只有一个月,我就和现在的老婆结婚了。师父来喝喜酒,我流着泪央师父带信给胡双,说自己对不起她,要她找个好人嫁了。

    父亲的病并没有因为我给他冲喜有半点起色,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同时差点没有活下来的还有胡双。

    胡双听到我结婚消息,三天没有吃喝。第四天清早,就跳进了留下了她的初吻、她的初夜、她的爱恋的河里。

    驼子一大早出来捡粪,发现在结了薄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扑腾着的胡双,下水救了她。

    胡双大病了一场,痊愈了就对父母说,如果驼子愿意做上门女婿,自己嫁给他。

    胡双的父母觉得不可思议,心高气傲,美艳如花的女儿怎么会选择比她大了九岁,穷得叮当响,形容猥琐的驼子做丈夫?

    他们劝她。胡双说你们别劝,再劝我还去死。

    胡双是在报复她的父母,更是在报复我。她的心已经死了。

    胡双对我的报复是精准的、狠辣的。我听到她嫁给了驼子,自责、悲愤、痛心、悔恨一齐涌上心头,把我击倒了,也大病了一场。

    我形容枯槁地去找胡双,她也瘦得皮包骨。两个人在小河边见面。我问她为什么要嫁给驼子,她没有做声;我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她没有做声;我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葬送了,她没有做声。等我不问了,她像野兽一样嚎叫着扑过来撕咬我,撕破了我的衣服,咬烂了我的皮肉,我只是流泪,任由她发泄。

    后来她折腾得累了,就用手摸我被她撕咬过的伤口,摸我的酒窝,吻我的唇,喃喃自语,听不清楚她说什么,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也没有一滴眼泪。

    我和胡双分开,刚到师父家里不久,驼子就拿了一杆梭镖来找我。师父要我赶紧走人。我为胡双不平啊!怨恨、嫉妒驼子,血往头顶直冲,想冲出去和驼子拼命。师父抽了我一记耳光,骂我:“驼子和胡双是正经夫妻,你伤风败俗,丧了人伦,还想去打人家?!给老子滚回家去!”

    我从师父家后门出来,但是没有走远。驼子找不到我,就对师父百般辱骂。骂师父是老嫖客,带的徒弟也是嫖客,白嫖了他老婆。师父开始对驼子好言相劝,后来自顾自关上门,由着驼子辱骂。

    好半天,驼子才被围观的村民劝回家。

    驼子是真狠毒啊!进了家,关上门,一把扯住胡双的头发,口里骂她是臭婊子,手上用剪刀把胡双的头发一顿乱剪,然后拿着剪刀往她身上猛戳。

    不一会儿胡双就成了一个血人,邻居怕弄出人命,把门砸开,才把胡双救出来。

    我偷偷到乡卫生所去看胡双,她睁开无神的眼睛,面容惨白,笑着对我说:“看我这样,你高兴了吗?你满意了吗?”

    我心如刀割,捧着她的手,头埋在她的手心里,失声痛哭。怕被人撞见,在胡双身边逗留不久,就回家了。

    我想和老婆离婚,然后要胡双离婚,我再娶她。可是,老婆已经有了身孕了。

    后来的十多年里,我每到师父家里来一次,不管有没有见胡双,驼子铁定要把她毒打一顿,轻则伤皮破肉,重的一次他把胡双的肋骨打断了三根。

    不仅如此。驼子疑心他和胡双的两个孩子都是我的野种,平常对他们不是骂就是打,开口闭口叫野种。两个孩子初中没有毕业就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出去打工,平常也不回来。

    其实每次见了胡双,我们从来没有越过轨,大多数时间她都是静静地看着我,听我说话,神情像若有所思。只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发了疯一般想见她,想和她说说心里话,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问胡双为什么不和驼子离婚,我们两个人见了面都清清白白,她为什么要承受驼子这样的变态虐待?

    胡双说,驼子救了她的命,她欠他的。

    我知道,胡双是恨我啊,心里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是她在这个世间最爱的人,也是最恨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活在地狱里,我的日子又何尝舒心过?

    最后一次到师父家里来,驼子闻讯又到师父家里辱骂我和师父。师父对我说,你来一次胡双就要受一次苦,你我都于心不忍;你和胡双都有了家庭,孩子也都大了,十里八乡传你们的闲言也不好听;我们师徒从此恩断义绝,除了我死,你别再来了!

    我抱着师父的腿痛哭,要师父收回成命。但是师父从来都是决绝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跪在师父面前,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三个头。

    这里有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有我最爱的人,有我最敬的人,但再也不敢来了。

    徐云的回忆让我动容,几度落泪,久久不能平静。

    我为他和胡双叹息,也为父亲遗憾。因为徐云和胡双之间的情感纠葛,父亲至死想见爱徒一面都不能。

    我问徐云,这次来你见胡双吗?

    “我见过了,三、四十年了,每天都在心里见她。”徐云说,“她也知道我来了,每次我来,她都能够感应到。”

    看我疑惑的表情,徐云又说:“是真的。”

    随后,徐云向我和哥哥道别,我一直把他送到路口。他刚准备要上车的时候,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山梁,对我说:“你看!”

    山梁上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正在朝我们这个方向凝望着。

    不用说,那是胡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徒弟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fdiy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