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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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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侮辱我们,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 ——莎士比亚
1
“噗,噗,噗……”屋外护窗户的塑料纸像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儿,在“呼呼”怒号的北风中一口接一口地叹着气。我越听越觉得像有人在冲着我的窗户啐唾沫。
“呸,呸,呸”发难的人斜眉吊眼,下撇的嘴角上挂着鄙夷与嘲讽。
“哗,哗,哗”塑料纸被冷冰冰极具杀伤力的口水击中,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怕是哭了。
昨晚没有给煤炉添煤,火大概早已灭了,屋子里寒气逼人。鹤立鸡群的鼻梁成了被冷气围攻的靶子,冰冷孤傲的外表下,掩藏着酸涩的苦楚。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实。
然而,那床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棉被,在无孔不入的寒冷围攻下,却失去了招架之功。一股股寒流从脖颈和脚底的缝隙钻进余温尚存的被窝。寒冷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没多大功夫,就侵占了浑身每一寸肌肤,把血管一根根凝成冰。当冷气儿钻进骨头缝里时,上牙和下牙止不住“得得得”撕打起来。心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着,缩成一团,连同身子一起也蜷缩成弯曲的虾米。不知什么时候,双唇颤抖着,我早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晚。五脏六五大概都已经被冻成了冰坨。四肢僵硬,连头脑都一片混沌,木然地停止了思索。我拖着如灌了铅的双脚,像一缕游魂,挪到门口。
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我费力地拉开门,一片刺眼的白,扑入视野,让人无法直视。原来,昨夜大雪纷飞。雪落无声,如今,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一个月后,我结婚了。我把自己嫁给了厂里主管生产的副厂长黄百发。我原本是个农村姑娘,爹娘世世代代都是土旮旯里刨食的农民。尽管黄百发是个死了老婆的二婚头,在别人眼里,我依然是高攀了。
我是家中的老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儿,上面三个全是哥哥。从小父母宠着我,哥哥们惯着我。妈妈说我长了一张八哥儿嘴,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哥哥们却说我长了一张刀子嘴,得理不饶人。
听妈妈说,我从小聪明伶俐,满脑子“为什么”。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大人们问得大张嘴,又好气又好笑。
小学毕业后,我轻轻松松考上了公社的初中。我家在整个公社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从村子到公社,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山路弯弯,所过之处荒无人烟。
父母心疼我,舍不得让我吃那份苦。更担心我在往返学校途中会遭遇什么不测。听哥哥们说学校食堂饭菜油水少,学习负担重,如果住校,恐怕会亏了身子。那时,大舅在公社开卡车,父母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让我寄住在舅舅家里。
担心舅妈给我冷脸子看,每个学期开学时,我爹都会赶着毛驴车亲自送我去舅舅家。车上除了载着我,还装满了米、面、油、鸡蛋和各种时令蔬菜瓜果。这些都是全家人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逢年过节,我爹娘更是大包小包拎着,脸上堆着笑,去舅舅家拜节。
自从进了大舅家的门,我又多了项本领,察言观色。我小心翼翼把在自己家里时的那股娇蛮劲儿隐藏起来,时时处处陪着小心。一张巧嘴儿更像抹了蜜,加上有眼力见儿,手脚勤快,原本自从我进门就拉拉着脸的大舅妈,慢慢对我也有了笑模样。
三年寒窗苦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顺利考上了卫校,实现了农村人梦寐以求的鱼跃龙门。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里最大的钢铁厂担任厂医。十八九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活泼开朗,再加上原本就身材苗条长相姣好,在男多女少的工厂里,我成了当之无愧的厂花儿。
人生道路如此平坦,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我不禁有点儿飘飘然起来。天真烂漫的我哪里会想到,自从踏进工厂大门那天起,厄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向我步步逼近。
2
“叭”伴着一记脆响,我只觉左颊上腾起一团火,热辣辣地疼。
“打得好,翠翠。我和你们从此各不相欠,两清了。” 我看了一眼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嘴微张着,愤怒、震惊、不解,月光下那张脸上表情复杂,眼里亮晶晶的,似有泪光闪动。
翠翠缓缓垂下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胸脯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为啥呀,这究竟是为啥呀?小芹,你该不会是在说梦话吧?”翠翠眼里含着泪,抓住我的两条手臂使劲摇晃着,追问着。一个月后,我原本打算嫁的人,是翠翠的哥哥李铁军。婚都订了,就等着远在部队服役的铁军请好假回来办婚礼。
“随你怎么想,我和你哥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我挣脱翠翠两只小钳子似的手,把冰冷的背影留给她。我转身快步走进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任冷飕飕的风吹散满脸泪水,丝丝寒意渗透肌肤,侵入肺腑。
在这座北方的小县城里,华灯初上的街头寥无人迹。迎着北风,我像个孤魂野鬼踟蹰独行。我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往后,我将众叛亲离。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件更窝心的事,就在不远处恭候着我。
休完婚假后,我回单位上班的第一天,闲聊时,搭班的小柳护士无意间说起的一件事,却让我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她告诉我,那天喝完我们的喜酒回厂,她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在我宿舍门前徘徊了很久。
那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我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一个身着绿军装的身影,就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儿时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片段,支离破碎地在脑海里闪现,恍若隔世。
河岸边的柳荫底下,一块大青石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碎瓷片。这些都是我们猫着腰寻宝似的,从别人家的垃圾堆上捡来的。在那时小小的我们眼里,它们可是难得的宝贝。玩“过家家”时不可缺少的摆设。
“新郎新娘拜天地喽——”随着脆声脆气装腔作势的话音,我头上蒙着块碧绿的大葵花叶子,胸前的纽扣上插着朵鲜红的花儿,微微低垂着头,扭扭捏捏地被翠翠搀扶到大青石前。
我身边站着个头比我略高一些的男孩子军娃。胸前也别着一样的红花儿,一张脸儿黑里透红,乌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紧张,汗珠子顺着他的脑门直往下滚。
“噗嗤,嘿嘿嘿”刚进入拜天地的关键环节,夫妻对拜,军娃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不行不行,重来重来。哥,要玩就好好玩嘛,你净捣乱。”翠翠柳眉倒竖,嗔怪地瞪了他哥军娃一眼,于是我们的游戏又不得不从头开始。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拖回现实。
随后,门外传来一阵喊话声:“医生,医生快开门,有人喝药了!”
“来了,来了”我慌忙翻身下床,连声答应着打开了诊室的门。
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人站在门前,那身鲜红的棉衣,衬得一张脸像纸一样白。
随着剧烈的咳嗽,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钻入鼻孔,正是附近农民们常用的杀虫剂“敌敌畏”。
我那时刚刚参加工作一年多,这是我第一次接诊服农药的重症患者。尽管心里直打鼓,表面上我却故作镇定。
我仔细朝病人脸上看了看,发现她面色灰白,呼吸微弱,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把她扶到床上去,准备洗胃。”我果断地做出决定。指挥那俩人把病人扶到病床上,仰面躺着。然后,我一转身掀开白色布帘进到里间去配药。
那晚,我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坐下来喘口气儿。好在,病人被发现得早,洗胃后处于昏睡中,脸上略略有了点儿血色,生命体征平稳。那两个小伙子与病人并不相识。下夜班时,他们去小解,在小树林里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她。
“这姑娘究竟遇到了啥伤心事儿?竟会这么想不开?”我注视着沉睡中那张白净圆润的脸,眉毛浓密修长,小蒜头鼻,失去血色的嘴唇肉嘟嘟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姑娘啊,你可真傻……”注视着这张年轻的面庞,我陷入沉思,思绪把我拖回一个月前那个不堪回首的风雪夜。
我恐怕做梦都难以想到,这个我倾尽全力救了的姑娘,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啐了我满脸口水。
3
一缕晨光透过诊室的玻璃窗投射在我的办公桌上。尽管数九寒天,窗台上那盆粉红色的月月红却开得正艳。我早已梳洗完毕,端坐在办公桌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我这是在哪里?”身后的病床上传来问话声,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你在医院,昨晚你,你……”听见病人醒过来,我连忙起身来到她床前,满脸欣喜的笑。
“呸,呸,怎么是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口水像雨点裹着隔夜肺腑里酸臭的浊气,喷到我脸上。笑容僵在脸上,我错愕地盯着眼前这张好看的娃娃脸。此刻,这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双大眼睛里喷着火,恨不得将我化成灰。
“我们,我们认识吗?你脑子被农药烧坏了吧?抽什么风啊?!”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怒目相向。
“早知道你这副德行,昨晚就不应该救你!” 扔下这句话,我一甩手,把她丢在一旁到里间去洗脸。
“谁让你救我了?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死我的,关你什么事儿?活着也是受煎熬,还不如死了干净……”拖着哭腔的咒骂声,不仅没有激怒我,反而让我生出几分对她的怜悯。
我由着她歇斯底里地发泄,慢悠悠地在里间洗脸,梳头,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了好一阵子呆。从里屋出来后,我板着一张脸坐在办公桌旁,不再搭理那姑娘。
“杨小芹,我恨你,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黄百发的新娘本该是我。”这句话像一声闷雷击中了我,我扭过头,盯着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儿来。
“他说过要娶我的,可是,可是,一转眼,他却娶了你。他就是个大骗子,王八蛋,黄百发,你就是个大骗子!”那姑娘边骂边用被子捂起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知道他是骗子,你还哭?你昨晚才洗了胃,气大伤身,犯不着的。”听到别人骂自己的新婚丈夫,我竟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听我这么说,那姑娘呼地一下掀开被子,一句话冲口而出:“可是,可是我,我……怀孕了,这,这让我怎么活啊?”说完这句话,她转身面对着墙,肩膀一耸一耸抽噎着,哭得更伤心了。
尽管在预料之中,当事实摆在面前时,我还是有点儿招架不住。感觉有一百只蜜蜂在我耳旁嗡嗡乱叫,一时间,我的世界兵荒马乱。
“那么,你,你打算怎么办?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吗?”心脏撞击胸膛的“咚咚”声让我一阵眩晕,捏着两把冷汗,等待她回答的这几秒钟,竟然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本来打算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的,你们却不让我随心。既然这样,我就生下这个孩子。我要让黄百发,这个见异思迁的陈世美丢尽脸面。”那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被巨大的悲痛攫住,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知道吗?”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我冷着脸冲她的肚子扬了扬下巴。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一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双唇抖动着,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断断续续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他,他根本就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
“混蛋!”
“你骂谁混蛋?”那姑娘瞪着一双泪眼,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黄百发,还有谁,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这句话耗尽了我浑身仅存的一点儿力气。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感觉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着,在一点点下沉,下沉,脚下是无底深渊。
4
几年后,我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是如此不幸,又是如此幸运。上天赐给我两个可爱的精灵,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不多不少,刚刚好。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看着两个孩子熟睡中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脸儿,听着他们天籁之音般的呼吸声,我会不由自主想起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
那晚又轮到我值班。从午后开始就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不一会儿,诊所的小院子里就白茫茫一片。人们进进出出留下的脚印,起初还依稀可见,后来就不见了踪迹。
隔着窗户注视着那片冷冰冰的白,我心绪低落。入夜后,外面漆黑一片。诊室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洞穿黑暗,雪花如飘絮般在灯影里飞舞,留恋着天空,努力拖延着那必将到来的坠落,那不可避免的粉身碎骨。
“杨大夫,杨大夫”我正对着光影里的雪花儿出神,听到声音,我起身进到里间。站在病床前,我勉强对床上躺着的病人笑了笑。她叫林水红,就是那个喝农药自寻短见又被救了的姑娘。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除了日常的护理我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对于黄百发,我们也都心照不宣闭口不提。但是,她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怨恨我了。
“小林,你叫我有事儿吗?”我轻声问道。
看见我走过来,林水红连忙双手撑着身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有什么话,还是躺着说吧。”我按住她的肩头,扶她躺下。
她苦笑着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口气。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盯着对面那堵白墙,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她躺着,我站着,在头顶亮晃晃的白炽灯泡下,我们各怀心事,默然相对。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林水红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双唇颤抖着还没开口,泪珠儿先滚落下来。
“杨大夫,我想了很久,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别人的口水就能把我淹死。再说,一个生下来就没爹的孩子,跟着我也是活受罪。”
她像是累了,顿了顿,眼睛依然盯着前面那堵白墙,她接着说:“杨大夫,我想好了,这个孩子我不能要。你,你帮我把他做掉吧。”
说到这里,她扭过头来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悲伤也有心灰意冷的决绝。
“可是,那毕竟是一条生命啊,而且,而且做手术也是有风险的,万一……”
“杨大夫,我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再拖下去,就显怀了。我相信你,也只有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林水红说的一点儿没错,如今我和她还有黄百发是被绑在一根绳上的三只蚂蚱。这件丑事如果被抖漏出去,我们三人以后将如何面对悠悠众口?日子还怎么能安然地过下去?
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头,对着那双满怀期待,注视着我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就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还没有来得及发育成形走出母胎,就被我亲手扼杀了。对于一条鲜活的生命来说,这是多么不公啊,毕竟它是无辜的。
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 ,有时我头脑里会突然冒出一连串的问题:如果当初那个孩子被生下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模样?有着怎样的性格?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连那孩子的母亲林水红,后来也离开了工厂。她被调去外县一家新开的工厂,从此,我们再未谋面。
5
自从有了孩子,总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儿子小河已经五岁多了,来年秋天就该上一年级了。女儿朵朵也已经满三岁,开始送幼儿园了。
在别人眼里,自从嫁给黄百发以后,我的生活顺风顺水,风风光光。我家第一批住进了厂里盖的家属楼。去年,我又被提拔为厂卫生院的院长。这的确是一件令我精神为之一振的喜事。从此,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暂时忘却了生活中那些难以言说的不如意。
有一天,下班后和往常一样,我第一时间到厂幼儿园去接孩子。两个小家伙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裤,小脸儿红扑扑的,嘴里喷着白雾,正在院子里和一群小孩热火朝天地滑滑梯。听见我喊他们,俩人兴冲冲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他俩一个牵着我的左手,另一个牵着我的右手,我们说说笑笑往家走去。
“小河,朵朵,你俩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呀?有没有犯错误被老师训啊?”
我笑眯眯地问两个小家伙,这几乎成了我们娘仨回家路上的每日一问。尽管我的问题千篇一律,两个小家伙的回答,却没有一天是重样儿的。我笑着望着他们,等待着他俩的“今日新闻”。
“朵朵,今天轮到我先说了,你可别跟我抢啊。”
儿子小河一边踢着脚下的一粒石子儿,一边开始向我播报他的幼儿园见闻。
朵朵心不在焉地东瞅瞅西看看,对着树杈间飞来飞去的几只胖麻雀,咯咯直乐。我不时低头看看小河,他正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我专注地听着,被他的讲述逗得不时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好了,妈妈,我讲完了。我今天表现得还不错吧,老师不仅没有训我,还给我贴了小红花呢。” 儿子说着,高高举起小手,向我和妹妹炫耀着他手背上的两朵小红花儿。
“你们瞧,我也得了小红花儿。”朵朵扬起小脸儿来,骄傲地指着额头上的那一点红给我们看。我正准备夸朵朵两句,却被小河给抢先了。
“噢,妈妈,我突然想起来,有个问题要问你呢。”
“小河又有啥问题了,问吧,妈妈听着呢。”儿子和我小时候一样,好奇心极强。我经常得绞尽脑汁才能勉强应对他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妈妈,外面有人了是啥意思啊?今天和强强一起撒尿回来,他突然对着我的耳朵喊了一句,你爸爸外面有人了,然后他就一溜烟跑开了。妈妈,这句话究竟是啥意思啊?”小河瞪着一双清澈的小眼睛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而此刻,我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小河,头脑却一片空白。儿子的问题忽远忽近,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心底浊浪汹涌,顷刻间我的世界土崩瓦解,一片狼藉。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儿子,嘴巴张了张却连一个字儿也回答不出。
“妈妈,妈妈,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是不是生病了?”耳边传来女儿细声细气的问话声,一双清泉般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妈妈,你的手在发抖,是不是太冷了?”儿子边问边用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捂着我冰凉的手背。
“是呀,今天天儿真冷,大概要下雪了。”
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像是被冻僵了,深一坨浅一坨的铅灰色布满天际,极像某位画家胡乱涂鸦的拙劣作品。
对着天空,我长叹一声,紧咬双唇,拼命地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是给憋了回去。
“小河,朵朵,咱们得走快点儿,马上要下雪了。”我紧紧攥住两只热乎乎的小手,生怕他们会被谁夺去似的,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6
今年是润三月,春天来得有点儿晚。已经三月初了,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在背阴的地方残雪尚存,脏兮兮地在春风中瑟缩。
这个学期一开园,我就把小河和朵朵转进了县里的幼儿园。每天早晨,我要比以前早出门半个多小时赶公交送两个小家伙入园。下班后,又要挤公交去接他们。尽管如此,我却心甘情愿,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能让两个孩子远离是非之地,免受闲言碎语的伤害,我心稍安。
这段时间,来自南方的暖湿气流与北方的冷空气狭路相逢,双方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天气总是阴晴不定,雨雪连绵。
于是,春季流感大爆发,两个小家伙都感冒了。我恰好又被单位派去区里学习一周,所以干脆给两个孩子请了一周的病假,把他们送去乡下父母家。
让我高兴的是,原本计划周六上午才能结束的培训,临时调整,周五下午就提前结束了。这下学员们可乐开了花儿。不少学员和我一样来自偏远的小县城,难得来区里一趟。消息一公布,大家都兴奋不已,打算在市里好好转一转开开洋荤,顺便给家人朋友带点时新礼物回去。
而我却归心似箭,在外面多待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走时,两个小家伙的感冒一直没好。朵朵在咳嗽,我担心拖久了会转成肺炎,那就糟糕了。为此,这几天,我一直寝食难安。那时候通讯落后闭塞,出来这几天,我得不到家里一丁点儿消息,更加坐立不安。所以,培训一结束,我就赶当天下午的末班车返回县里。
在厂门口下车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又累又饿,在门口的一家小店胡乱吃了碗面,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走去。
只一顿饭的功夫,外面竟下起雪来。雪簌簌地往下落,一挨地,就瞬间化成水,地上湿漉漉的。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快了起来。
一进门,我就感觉家里有些不大对劲儿,我分明闻到了一股淡淡脂粉的香味儿。我又仔细闻了闻,对,是紫罗兰香粉的味儿。卫生所里年轻小护士赶时髦,个个搽的都是这种香粉。如同熟悉来苏水味儿,我对这种香粉味儿再熟悉不过。
可是,我平时都是素面朝天,从来不涂脂抹粉,这香味儿是哪里来的呢?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紧,心“突突”乱跳着,我的目光快速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卧室的门上。
我分明记得走时卧室的门是开着的。此时,它却紧闭着。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悬着一颗心,一步步向卧室门口走去,平底棉布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终于走到了门口,抬手准备推门时,我又有点儿犹豫了,万一,万一…… 我该怎么办?转念一想,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也躲不过。想到这里,一咬牙心一横我一把推开了卧室的门。
尽管卧室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片。但是,我的鼻子分明闻到了酒和香粉混合在一起的暧昧气息,耳边传来呼呼沉睡的鼾声。
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我把怀里抱着的衣服,一件件抛向空中,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内衣被风裹挟着做着自由落体运动,最后飘落在一片片脏污的泥水里,我“哈哈”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被传出好远。
一时间,积压心底多年无法言说的屈辱与怨愤喷涌而出。我长舒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然后,我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外面,雪下得更紧,雪花儿漫天飞舞,扬扬洒洒。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我一步步向前走去,远处街灯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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