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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昨天下午,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曾无数次指着她咒骂,你怎么还不去死,没想到如今她真的死了,我的胸口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沉甸甸的,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像是喉咙里卡了根刺,使劲咳也咳不出来,努力咽也咽不下去,可当我一闭上眼睛,她的脸就在我面前来回晃啊晃啊,我快要崩溃了。”说完,梦婷抱着酒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家珍轻拍着她的肩膀,刚想说些什么试图来安慰她,“家珍,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妈。”家珍微微一怔,将手从梦婷背上移开,梦婷急忙握住家珍的手,眼神飘忽不定,“我真不是故意的,她躲不掉的,我前些天就梦见她死了,书上不是有说,梦有时候也是一种预言吗?”
家珍两天前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珍珍啊,你伯母她恐怕不行了,明天就要从医院接回咱老家来了,你回来看看她吧。”接到电话当天,家珍就向公司申请了两天事假,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昨天夜里赶回来的时候,伯母已经去了,她没能在伯母生前见她最后一面,本想去找梦婷安慰这个陪她一起长大的堂姐,没想到梦婷却提着酒瓶来家里找她,梦婷眼睛红红的,跟家珍进了屋。
丧事在梦婷老家的院子里草草进行,一切都十分简陋,在场人员不过数十人,梦婷那年过半百的父亲,她两个已为人妇的姐姐,一个刚刚娶妻的弟弟,她的舅舅舅妈,还有她的叔叔婶婶和堂妹家珍,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外人。梦婷的父母搬离这里已有二十多年,老家的院子十几年间都没人居住,院内杂草丛生,不时传来阵阵虫鸣,更显得荒废而寂寥,梦婷的母亲被安放在屋内一个破旧的床板上,房间幽暗而杂乱,几盏蜡烛藏在一条条白布后面透着昏暗的光,让人看了从心底滋生阵阵凉意。
爷爷去世得很早,自奶奶也去世后,家珍也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院子了,听爸妈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伯父伯母一年还会回来住两三次,那时候奶奶还健在。伯父伯母为了躲计划生育,在梦婷刚满月没多久就将她交给奶奶抚养,带着梦婷的两个姐姐去往陌生的外市生活,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狭小又幽暗的出租屋里。家珍比梦婷小两岁,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家珍却不太愿意和梦婷一起玩,特别是在奶奶家时,梦婷老是因奶奶的偏爱而对她仗势欺人,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东西可以吃,都必须要经过梦婷的同意,否则家珍就要忍受她的拳打脚踢。刚开始家珍的妈妈发现她身上的伤痕,问清其中缘由之后,便带着家珍去找奶奶讨说法,没想到奶奶竟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跟她说,“都是小娃娃给一块闹着玩儿,免不了磕着碰着,嫩妞儿还有爹娘疼,俺妮儿命苦哇……”家珍的妈妈气得拉着家珍摔门而去,还叫她以后少跟梦婷玩,可家珍不去找梦婷,梦婷反倒是自己受不了孤独反而去家珍家里找她,久而久之,俩人倒成了欢喜冤家,一会好得似亲姐妹,一会闹得成生死仇家。
但家珍却很喜欢梦婷的爸妈,每次他们回老家总会带回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并且她们会准备两份一模一样的礼物,这样家珍和梦婷就不会因此而闹得不愉快。只要他们一回老家,家珍的脚就像长在了那里,每次都是玩到很晚被父母硬拖回家睡觉。“伯父伯母要是不走就好啦!这样我天天就能有好吃的和好玩的啦!”每次在饭桌上碰到不喜欢吃的饭菜,家珍总会在父母面前不满地小声嘀咕着。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伯父伯母一两年才回来一次,而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也不会伴随着任何惊喜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孩,家珍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知道他不是从伯母肚子里出来的,因为伯母的肚子一直以来都没有再大起来过。后来她在梦婷和伯父伯母的争吵声中得知,这个男孩是重男轻女的伯父花重金买来的,这花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于是他们家终于有个儿子了,同时也家徒四壁了。
从那以后,梦婷就开始变得不太爱说话了,她总爱盯着远方发呆,她的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她讨厌家珍在她面前再提起伯父伯母,如果家珍因为一时疏忽而不小心说错话,梦婷就会冲她愤怒地咆哮,有时还会在她胳膊上拧出一朵鲜红的花。一天放学后,梦婷忽然变得跟以前一样开朗,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跟家珍说笑,显得异常兴奋,“家珍,我要去找我妈。”走到村口的枯井边,梦婷站住脚,从废弃的枯井里拽出一个大背包,背包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吃力地扛起背包,做出大人那种成竹在胸的样子向家珍摆摆手,“你快回家啊!哭什么哭,我以后还会回来看奶奶和你的。”家珍一边擦着泪一边往家走,还三步一回头地看她,直到进村子后她再也看不到梦婷了才停止哭泣,她抬起头试图寻找最后一丝晚霞的余韵,却发现它被即将来临的黑夜吞噬,她忽然意识到梦婷此后就要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莫大的悲伤瞬间从她心底喷涌出来,像厨房外面关不住的水龙头。
只是家珍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下午,梦婷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头天晚上,梦婷背着背包还没离开镇上,就已经迷了路,她不知道究竟哪条路才能通往她要去的地方,在她踌躇徘徊之际,黑夜已然来临,将她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她壮着胆子走进一家便利店,拨通了那串她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将她的呼吸拉得像从烟囱里冒出的烟一般长,她颤抖的手紧紧地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直到里面传出一个迟疑的声音,“喂?哪个?”梦婷屏住呼吸,应该说她紧张得忘记了呼吸,但那一刹那,她肯定看到了曙光,她赶忙喊道,“妈,是我啊!”电话那侧的人显然迟疑了几秒,“婷婷?你怎么打来电话,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妈,我好想你,我想去见你。”梦婷语气中夹带着哭腔。
“说什么傻话呢,天这么晚了,快回家吧,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听话哈乖。”
“可是我想……”
“别可是了,奶奶在家会担心的,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梦婷又听到里面传出的“嘟~嘟~嘟~”,她将手里的听筒握得比方才更紧些,她觉得她的胸口像是长出了一只蝴蝶,那蝴蝶扇动翅膀,她的胸口也随之开始剧烈起伏,她将电话从耳边拿开放回原位,心灰意冷地拖着背包,在黑暗中走向原本的家,可她心里却一点也不再害怕。
从这以后,梦婷变得更加寡言少语,生活中出现的问题她都开始用沉默来回答。家珍逐渐能够理解梦婷,她知道梦婷是因为被父母遗忘所以才不快乐,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父母的关注与爱,可梦婷对此却无能为力,她不是没有求过他们将她接过去一起生活,可是经济拮据的他们当时处境已十分难捱,再多出一个孩子则更是难以为继。于是他们将梦婷的生活费打到奶奶银行卡里,逢年过节则总是以工作太忙为由而不再回家。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佳良药,但有些伤口即便已经愈合,也会留有疤痕,并且时不时隐隐作痛。
梦婷十二岁那年,奶奶的身体经常抱恙,哮喘的频繁发作令她有好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唯一令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既疼爱又怜惜的孙女,“婷婷,回到他们身边去吧。”她靠在床头轻轻拉着梦婷的手喘着粗气,梦婷没有说话,她只是将脸埋在被子里反复摇头。
“他们当年也是有苦衷的,还不是那顽固不化的思想,唉,没有儿子,你爸在人前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只是害苦了你啊……”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过了年你就跟他们一起走,你得原谅他们,过去好好读书,你们一家人在一块好好生活,何必跟我这个老婆子一起遭罪。”梦婷仍旧一个劲儿地摇头,她早已对那个家不抱有任何期待,“抛弃”这两个字又一次在她的脑海中闪烁,可她像上次一样无能无力,自始至终,她从来没有哪一次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没有说不的权利,也没有可以拒绝的能力。过年前几天,梦婷的父母果然又回来了,他们仍旧像从前那样带回很多礼物,只是这些礼物对于当时的梦婷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八岁时最渴望得到的礼物,等我长到十八岁已经唾手可得的时候,我却已经不想要它了。”这是梦婷离开之前曾对家珍说的话,然而并没有人在乎梦婷是如何从一个曾经极其渴望被爱到如今毫不在乎的,得知自己即将要随父母一起去外市生活,梦婷不再抗拒,对她而言,这一切不过是她人生中又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梦婷终于住进自己家,可她却觉得自己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两个姐姐都已经陆续为人妻为人母,与她朝夕相处的是那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是那个无论何时都会让父母放在第一位的宠儿,梦婷将自己缩进狭窄的角落里,做一个不被看到的透明人,冷眼旁观地看着每天发生的一切,她很乐意去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被关注也就意味着不被责怪,不去拥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失去,她喜欢做一个孤独患者,从小就是。
弟弟被父母宠得越来越无法无天,六年级的他已经偷偷学会了抽烟,在学校那群问题少年里混得风生水起,父母越来越频繁地被老师叫到学校谈话,在老师办公室里,梦婷曾撞见过爸爸被老师骂得抬不起头来,看到梦婷讷讷地喊了声“爸”,老师方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了梦婷也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孩子,接下来的话却令梦婷脸色苍白,“同一个父母,怎么两个孩子天差地别呢,你看梦婷,学习认真刻苦遵守纪律,次次都评为三好学生,再看看你儿子,啧啧,再不管教出了学校肯定得是社会败类!”梦婷低下头,用余光看到父亲面色瞬间铁青,而后又面色通红地将头压得更低向老师赔笑,“还劳烦老师们多管教,我和他妈没啥文化,这辈子也不会有啥出息了,但我俩就这么一个儿子……”说完,他的目光游到梦婷身上短暂停留了几秒,梦婷身体忍不住震颤,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梦婷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到了责怪,以及厌恶。
六年级没上完,梦婷的弟弟就被学校强行安排退学,梦婷则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要是儿子像婷婷那样会读书就好了,唉,天意弄人啊,你说一个女孩子那么会读书有什么用!”梦婷的手停在爸妈卧室门前,透过门缝,她看到了一只蝙蝠挣扎着要从窗户冲出去,它倾尽全力地一次次撞击着窗户,尝试数次也未能成功,它筋疲力尽地躺在窗台,却忽然扭过头来,眼神穿过门缝与梦婷相撞,她透过蝙蝠的眼睛看到了一丝亮光,那是一种看到曙光时萌生的欣喜,这眼神让梦婷浑身一颤,也正是此刻,梦婷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她要从这缝隙中挤出去,去过她能够掌控的人生,即便会像眼前的这只蝙蝠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梦婷高考发挥失常,只考取了一所普通的院校,班主任对此感到很是惋惜,几次打来电话劝她复读重考,但梦婷却毅然决然地准备就读,她填报志愿的时候特意选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只身奔赴遥远的云南,当她提着行李背包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虽然仅此一刹那,却也足够使她热泪盈眶。
大学生活远比梦婷想象中难挨,唯一令她满意的是终于不用与父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尽管她省吃俭用,可日常花销仍旧让她时常感到窘迫,她申请了助学贷款,又去兼职英语家教,但她性格实在怪癖,甚至有好几次她都脾气暴躁地冲学生大嚷大骂,没多久便被辞退。大二那年国庆节,家珍来到梦婷所在的城市旅游,梦婷得知后非常高兴,并带着她玩遍了市内的各大景点,一路上梦婷都在向家珍抱怨自己的室友,那些人整天如何孤立她,她最近又和谁大吵了一架,前两天寝室里谁的东西丢了首先被怀疑的人却是她。家珍听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个没完没了,忽然想起自己印象中的梦婷一直以来都是沈默寡言不善言辞,她看着眼前的梦婷忽然有许多话想问她。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有家吗?”梦婷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对着家珍露出自嘲的笑。
家珍的心猛地一沉,“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和我爸妈一样,抛弃过我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回去!”梦婷红着眼睛,上面的门牙紧咬着下嘴唇。
“奶奶曾经对你那么好,她走的时候一直念叨你……”
“够了!你给我住口!我恨他们!”梦婷像只失控的野兽忍不住咆哮着。
毕业后,家珍留在了大城市工作,而梦婷本来被学校分配到了一家潜力很大的公司,却不知为何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地方,她考进了当地的一所初中学校当起了英语老师,但没过半年她便被几个学生家长联合起诉称她经常在课上对学生恶语攻击,被学校警告几次后她又频繁与办公室同事吵架,最终她一气之下辞了职。一个月后,姐夫托关系又给梦婷寻了一个公职,可没过几个月她又因与同事 起争执而丢了工作,此后便一直待在家里。
几个月前,梦婷通过相亲遇见了一个男孩,男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并不介意梦婷有没有工作,之后两人便定了婚,梦婷也住进了男孩家里。梦婷与男孩准备去拍婚纱照的前一天,她忽然打电话给家珍说她梦见她妈死了,家珍急忙安慰她说梦都是相反的,伯母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呢。梦婷稍稍放下心里的担忧,第二天醒来后精神恍惚地去拍摄婚纱照,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梦婷结婚前一个月,她从男孩家里搬出来和父母同住,她与父母时常争吵不休,关系也一直僵持不下,有时梦婷气上心头甚至动手推搡母亲。一天下午,梦婷与母亲刚刚争吵过后便听见母亲说:“我看你是成心要气死我,你赶紧嫁人吧,最近这俩月我被你气得总是头晕眼花,胸口喘不过气来。”说罢她便顺着墙壁慢慢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在我面前装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我才不吃你这套!你爱啥时候死啥时候死!”梦婷见母亲越发装模作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闺女就是不如儿啊,当初还不如直接丢给别人算了……”
听到母亲将话题又扯到弟弟头上,梦婷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扑上前去用力推了母亲一把,母亲倒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你这个混帐!畜生,你竟然敢推你亲娘!”梦婷头也不回地离开家,“嘭”一声带上了身后的门。
父亲一进家就看到昏倒在地的母亲,他赶紧拨打120和母亲一起来到医院,医生说是高血压引发的脑出血,再加上发现的时间又不及时,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梦婷不记得手术室门口的灯到底亮了多久,但久到足够她用来回忆自己的一生,尽管梦婷一直以来都口口声声说恨她,但此刻,她只想母亲醒来,她怕她的恨意从此将无处安放,她更怕余生都背负良心的谴责。
灯灭了,从手术室里推出的那个人的身上盖着白布,梦婷知道,眼前这个人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就像她曾做过的那个梦,原来梦有时候真的是个预言,这个梦将她关进了一个牢笼,只是她没有那只蝙蝠幸运,她所在的笼子里没有那条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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