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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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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犹浅
我出生那年,父亲因三年大审的成绩优异,官升至三品。祖父很欢喜,在府中办了大宴,大多官宦人家都受邀前来庆贺,宫中也有几位交好的皇亲国戚前来,除了谢氏。
谢氏和梅氏的矛盾积累了很多年。京城谢氏是旧朝世家的后身,而梅氏是新朝世家之首。梅氏看不惯谢氏的旧朝劣根,谢氏瞧不起梅氏如天家走狗,积怨深长如楚京后山郁江,一眼望不到头尾。
当然我一度都是不知晓的。
我自小众星捧月地长大,作为梅国公府的嫡小姐,想做什么都有人依。我要好看衣裳,爹爹就遣人去江南寻云锦料子回来做;我要看梅花,府里就给我辟了个荒园子种梅林;我要读书,娘亲就寻了外祖父替我安排先生——外祖父是国子监祭酒,官职不高,名望却是大的。
先生名叫温桓,是外祖父的得意门生。
大楚做官有两条路子,一条是科举入仕,出人头地的大多是寒门学子,是实打实的天纵奇才;另一条则是重臣举荐,几乎可以算是京城权贵世家子弟的特权。
而这位温先生却是特例。温先生寒门出身,当年科举失利,有幸被外祖父一眼相中,收着做了门生。随外祖父学了几年,学问登峰造极,倒把入仕的凡俗心思淡了去,外祖父也就由着他去了。
温桓先生是外男,成日出入梅国公府后院到底不方便,我又进不了国子监,于是读书的场地便换到了梅苑。
梅苑是祖父给我种梅花林子的地方,离国公府不远,走路去也要不了小半柱香。上课的日子要早起,绿芜和红袖给我简单梳洗好,就一个提着书篓和早点,一个牵着我,一同出门往梅苑走。
那时真是最美好的时光啊,恣意快活,无虑无忧。如若是早春的时候,那一路上都飘着梅花香气,在晨时清凉的微风中沁着。这时阳光陡然洒下,明媚的金色,在打颤的枝叶缝隙中灿烂地晃了眼。
梅苑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梅树,是从楚京郊外移来的野梅。不同于城市里家养的梅花,它长得嚣张跋扈,枝桠肆意伸长成奇怪的形状,点点浅粉色的花儿缀在深棕色的枝干上,中和了点粗旷,更添几分傲然清高。
我第一次见到谢家兄弟俩,就是在那棵梅树下。
那天我表现得好,先生早早结了课。我在梅苑玩得无趣,正想着回去,突然想吃北街卖的梅花饼,便打发绿芜去排队买了再回府。
红袖叫我等着绿芜,自己去梅林收些新落的梅花瓣子,说是带回去给我做梅花枕头。我高兴应下,在前厅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无聊,于是提了裙子跑到门口等。
跨过门槛,却见一个白衣小公子背着手站在门侧边,微微仰头。我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另一个墨蓝色衣衫的男孩儿正攀在梅苑门口那棵大野梅的树杈上。
树上的男孩背着我的方向,正在往更高处够着什么,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停:“以卿哥,你说我们这么爬梅家的树,要是给梅家人瞧见了,会不会被打死啊?”
白衣少年似乎就是“以卿哥”了,他也没注意到我,专心地盯着树上的动静:“别贫了,赶紧把你那风筝取下来。
“要不是因为那是我爹亲手做的风筝,谁稀罕冒着被骂个狗血淋头的风险来爬梅家的树啊。”树上那少年还在碎嘴皮子,“还是梅树。这梅家人姓是梅姓,还特地种了一梅苑的梅花,想必宝贝得不轻,要是……你谁——啊啊啊啊啊啊!”
墨蓝色衣服的少年抓住了断线风筝后转身,正好和我来了个四目相对,脸上的惊慌神色还没给我看清楚,脚下一滑,就那么直愣愣地摔下了树去。
我也一惊,树下那白衣小公子却眼疾手快地冲了上去,稳稳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同伙:“蠢货。”
墨蓝色缓和几秒后拍了拍白衣的肩膀,示意对方把自己放下。
脚颤巍巍落地,他拿着风筝,端端冲我行了个礼:“在下谢斐,真是抱歉,我们的风筝落在了树上,我爬上去取来着。若是吓到姑娘了,我给赔个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我见他这样诚恳,也便无心计较踏落了些梅花的事:“无事,谢公子没伤着就好。此树是株野梅,生命力比苑里那些金贵的花儿顽强多了,爬了便算了。要是来梅苑做客,踏了院子里的梅树,那可就要被祖父追究了。”
唤做谢斐的没反应出什么,白衣公子目光一凛,从后边上前一步:“你是梅氏的人?”
我点点头:“我叫梅烟烟。”
谢斐脸色骤变:“你……”他正要说什么,被白衣公子抬手拦住。
“在下谢以卿,多谢姑娘告诫。我们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说罢,谢以卿便拉着谢斐快步走了。人过了转角不见踪影,谢斐大咧咧的嗓音却还回荡在巷子里:“哎呦哎呦别扭我胳膊……走便走,我们怕她家不成,至于像逃跑似的……”
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倒是挺逗,我乐了好久,转头见绿芜已经带着糕点回来了。
“小姐笑得好生欢快,遇着什么乐事?”
“绿芜姐,谢斐和谢……唔,谢以卿,你晓得是谁么?”我虽不认得人,但看那两个少年身上的衣饰非富即贵,想必也是京中排得上名号的人家的贵公子。
“谢……小姐,你如何会听说谢家人的名字?”绿芜面色突然不好看了起来,“谢斐是谢氏二房的长子,谢以卿是谢氏主家的独子。谢氏和梅氏多年来不对付,小姐你若是真遇到他家人了,务必要离他们远些!”
“他们看着年纪也不大,有什么好怕的……”我小声嘟囔了一句。绿芜没听清:“小姐您说什么?”
“啊呀没什么!我看看你买的点心,你去后边喊红袖。”
正是早春,梅花开得正好的季节,梅花饼都是取的新摘的鲜梅花作料,比用花干的好吃更多。
我高高兴兴吃着刚出锅还有些热腾的点心,很快就把谢家两位小公子抛到脑后了。
【2】遇青宴
再见这二位,还是六月百官宴的机会。
梅家再得势,我一个女儿家也是参加不得百官宴的。不过按照规矩,每年逢此宴,许些在外驻守或是巡查的大员,以及平日都在封地的皇亲国戚大多都会带着家眷回京面圣。
因此虽然宫中正宴女眷们参加不得,却也有大大小小各种私宴,比如芙安长公主的遇青宴。
遇青宴是青年人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年轻人,最大也不过二十来岁。
那年我刚满十三,到了遇青宴的年龄,不出意料收了请帖。娘亲安排更机灵的绿芜同我前去照顾我,又与我再三叮嘱,不要和梅氏交恶的人打交道。
“尤其是谢氏。”母亲大人郑重其事道。
我懵懵懂懂点头,当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娘亲叹气,总归有绿芜看护着出不了什么事,也就随我去了。
遇青宴在芙安长公主府筹办。芙安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庶妹,自多年前圣上嫡亲妹妹蓉嫣长公主病故后,她就是楚京唯一的长公主了。
身份尊贵,府邸自然也阔气,纳下这些宾客是绰绰有余。
六月楚京已有些燥热,正午太阳毒,宴席便设在晚上。我和兄长们到府时,天已经黑了大半,芙安长公主府早早点好灯笼,辉煌明亮。
随引人的侍女往后院走,穿过回廊和洞门,便见那后院内湖边已然热闹非凡。湖边摆了桌案木椅,桌案间支起木架撑线,悬下百十盏灯笼照明。
沿湖甚至搭了小戏台,有伶人弹唱着,早到的青年才俊们三五作伴,谈天说笑,好不愉悦。
兄长们有结交的任务在身,我无心去和那些贵家女扯皮,纯粹来看个热闹。
绿芜说,这里好些姑娘们浑身上下一百个心眼子,要我小心。我微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不如索性不打交道,那就是绝对安全的。”
绿芜拍了拍脑门笑死过去:“您可真是个天才。”
我虽说鬼主意多,外貌上却是随了我娘八成,若是不笑,看起来便是傲气矜贵的冷——也就是看起来刻薄得要命。
于是我寻了个舒服地坐下,打开从我娘那里顺来的金丝缠锦镂花扇子,端正扇了扇,觉得凉快,又扇了扇,就这么边扇着边和来和我打招呼的人回话。
效果甚佳。临近开始,我看着身侧还空着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起扇子。
芙安长公主简单说了两句,许是看她面前不知谁家的胖小子饿得脸发紫的模样,赶紧宣布开宴。
众人还未来得及鼓掌,寂静之中,后院门口通传声悠悠传来:
“谢氏长房嫡长公子谢以卿,二房嫡长公子谢斐,庶次子谢咏,三房嫡长公子谢鸣得,嫡小姐谢鸣欢到——”
我闻声抬头,就见不远处谢氏五人缓步而来。
为首的谢以卿依旧是一袭白衣,不过束了华贵的金玉冠——唔,不衬他那如谪仙般清冷净白的容貌——领着其余人走至长公主主桌面前行礼,开始说些为迟到赔罪的场面话。
这边宴席已开,侍从们纷纷端吃食上桌,我的兴趣也便立即转移到了席上。方才转回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我转头看了看别桌,再转头去看身边站着服侍的绿芜。
两张惊慌的脸相对,四只眼里写满无助。
兄长们去和几个熟悉的世家子弟喝酒了,我方才为了逃避社交装的高冷也起效了,因此我这桌除了两个内向害羞的小姑娘挤在离我最远的位置上,其余尽是空席。
而其他桌子基本已经满了,就算有剩,也只有一二——且因为已经开宴,长公主府内热情的下人们为了这群大爷吃得开心舒坦,又看还有空桌,已经在撤各桌多出的位置了。
在我大脑飞速运行的短短几十弹指间,他们已经撤掉了其余所有的剩椅。
因此,因此,谢家那五个都得坐到我这边来!
我欲哭无泪,想冲兄长们的方向投去惨兮兮的表情,转了一半,就见长公主香手一指,谢家五个齐齐往我这看来。
真他娘的尴尬。
谢以卿看到我,面上一僵;谢斐看到我,面上一僵;其余三个原先面色如常,随后恐怕是听到了长公主报我的家门,很快也是一僵。
我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以示友好。
因着此次宴席不得不和谢氏遇上,加上我已是懂事年纪,父母亲没少和我提梅谢两家的不对头。
从本源到如今,从私事到政见,从志向理想到行事人脉,梅家和谢家就没有一样对眼的。偏生两家又都权高位重,深得圣恩,于是你争我抢百年之久,小到早朝路上谁家轿子挡了另家一道,大到万两银子的生意和人命,诸事不对盘,已经不是简单调和可以缓解的矛盾。
于是今日这局面当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因为怕麻烦所以给自己找了更大的麻烦,搬石头砸自己脚,看谢以卿带着人往我这桌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闪过去无数类似的古话俗语,最后化作一个心如死灰。
以至于谢以卿客气地摆上笑容和我还有另外两位姑娘打招呼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还呆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瞧。
“梅小姐,别来无恙呀。”却听一道比谢以卿明快多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们以卿哥可还没有家室呢,再盯着他看,脸怕是都要红透了。”
我眨了眨眼,看谢斐正笑嘻嘻地瞧着我。
下一秒,他就挨了他堂兄一扇子:“不说话不把你当哑巴。鸣欢,你和阿咏同另外二位姑娘坐一起去。”
说着,他就坐到了我身侧。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淡淡的雪松香便钻进鼻尖。
我打了个寒颤。
那味道是好闻的,香而不刺鼻,不腻不冲,清清雅雅,很符合谢以卿的调调。
如果他不坐在我旁边的话,我会乐意多夸他两句的。但是现在我的脑子只能简单地运作片刻,然后瘫痪。
我抖抖霍霍地勉强思考了下为什么谢以卿会坐到我边上来,看了一圈,看着对面两个看起来比我还要惊慌的姑娘,意识到了谢家小姐和那个看起来比两个小姑娘还慌张的二房小庶子只能坐在那边。
而这桌看起来比较像强龙或者地头蛇的我,梅国公府嫡小姐,也确实值得和谢氏未来的当家人同坐。
【3】不欢局
我说不上为什么有点怕谢以卿,可能是畏惧他那种没法被飘逸清高遮掩的天生的上位者气质,可能是知道他是谢家这五个的头,梅氏死敌对头未来的当家人,也可能是单纯看不惯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淡然模样。
但是怕归怕,面子上还是要做足准备的。
我看了眼绿芜——被娘亲委派来、所谓更机灵、此刻看起来大脑也罢工了的、我亲爱的贴身侍女——写满了“随意了无所谓了再坏不过冷场或者梅公子们来和姓谢的干一架”的脸,转头堆起笑,拿起盛了茶水的杯子,冲桌上众人敬了一杯,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好!梅姑娘爽快!豪迈得像是喝酒似的!”谢斐隔着谢以卿冲我举了举杯,“那本公子就陪梅小姐喝一杯!”
我本来听他阴阳怪气,正想着回怼,却见他真的也仰头一饮而尽了,惊愕道:“谢二公子原来……这般好酒量?”
谢鸣得坐在谢斐另一边,无奈道:“他杯里也是茶。”
“……”
谢以卿在我边上翻了个白眼。
谢斐拍了谢鸣得一掌,埋怨道:“鸣得兄~你作什么拆我台~”他话中哀怨,听起来像被薄情郎抛弃的怨妇。
顺下去的谢咏、两位不认识的姑娘、挪走空位后就到了我边上的谢鸣欢都笑了起来。
被谢斐这么一闹,气氛轻松了不少。
谢鸣欢同两位姑娘聊一会儿,又同我聊一会儿,然后再把害羞的两位姑娘介绍给我聊一会儿,一来二去大家都熟了。
谢鸣欢也是个活泼有趣的,小我两个月生辰,于是笑嘻嘻蹭着我的肩膀,唤我烟姐。
然后被我一把推开脑袋。
“给我喊老了!喊我烟烟,不然我也喊你欢姐——”
绿芜站在我身后侍奉,似乎想阻止些什么,又似乎手足无措。
谢斐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话,谢鸣得一边笑一边给闷头吃菜的谢咏添菜。一桌人,也就谢以卿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也不寻人说话,静静地吃着他的菜,喝着他的茶,仿佛就是来吃顿再平常不过的晚膳。
我悄声问谢鸣欢:“你大哥平时都是这个模样么?”
谢鸣欢也压低声音:“是也不是。他本性没那么无趣,不过要是没人同他讲话,他确实可以无趣老久。”
“那就是要逗一逗了?”我像是喝了假酒,玩兴上头。
绿芜听清了我的话,警醒地看着我拍了下谢以卿的胳膊。没拦住。
谢以卿即刻扭头看我:“梅小姐何事?”
“谢公子为何不说什么话。”
“我不喜多言,况且,也无甚可讲。”
“怎么无甚可讲了?”我有意逗他,“因为谢氏与梅氏交恶,谢公子就同本小姐无话可讲了?”
谢以卿显然觉得无趣——被最无趣之人嫌弃无趣,真是埋汰的体验——转正坐姿,喝起了他的茶。
我不想就这样折戟,接着上句讲:“那是他们有怨。你同我有怨吗?”
谢以卿瞥我一眼:“无怨。”
“那不就对了嘛!无仇无怨的,干嘛成日板着一张脸对人?我又不欠你钱。”我故作不满道。
谢以卿于是不再理会我,倒是一边的谢斐听着乐得捧腹:“哈哈哈哈梅小姐大度——说的有理!本公子站你!以卿哥你看看你,还不如人小姑娘看得开,被堵得哑口无言了吧?哈哈哈哈哈头一回见你吃瘪,真是……喂喂你别拧我啊!”
谢以卿闭目,不过手没松:“你吵得像个傻子,太丢人,快闭嘴。”
“嘶嘶我闭嘴还不行吗,别揪了哎呦喂疼死了,小爷这胳膊都要青了……”
我看得好笑,其余人也哄笑一团,连状况外的谢咏都跟着笑了几声。
却见谢以卿突然起身,神色疏远,语气凉薄:“梅小姐,你我并不相熟,梅谢两家之事也非你三言两语可解,望慎言,以后越界的玩笑还是不必开了。在下另有事要办,先行失陪。谢斐,散宴后把弟妹们都安生带回去。”
语毕,他翩然离席,前去和芙安长公主作别。
被他好一通训,我又羞又恼,只是看剩下谢家四个一水儿的同情模样,也就知道这可能是他们常遇着的场面了。
“烟烟,你别生气啊。”谢鸣欢首先安慰我道,“以卿哥……他自小是被当着未来家主教育的,死规矩学得都刻进骨子去了。大叔叔他们待他严苛非常,也就同我们在一起闹的时候,他才偶尔有点活人样。”
谢斐也点头:“是这样,小烟儿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是认同你的。”
谢鸣得接了话:“梅谢两家的矛盾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既然眼下大家相处的和乐,祖辈们的矛盾又是糊涂账,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咏放下了他的酒酿圆子:“是啊。”
从此我给谢家人记了一笔账:谢家四个公子小姐,好;谢家大公子,坏。
可能是上半年霉运太多,随后几个月里,我一连遇着谢家人好几次,一次也没碰着谢以卿。
谢鸣欢总想着寻法子找我玩,又怕被家里人发现了责难。我想了想,灵光一现:“我们可以去梅苑玩!”
梅苑是外公亲口许的我未来的嫁妆,因此从建成起,全家人都知道它是我的院子。
家里人平常不会过去,留着打扫的下人也不多,唯一有些难办的就是不知道温桓先生会不会不巧发觉,又会不会告发我们。
很快我就知道我多虑了。温桓先生第一日就发现了人,然而却是喊谢鸣欢进来避避暑。
我学习的时候,屋内是没有旁人打搅的,女婢送茶点也得应声了再进。谢鸣欢于是常在这段时间来找我玩,温桓也不介意帮我们,于是时常出现上课时候我俩从后墙溜走,温桓在书房里边习字边给我们打掩护的情形。
后来有一日我终于觉察不对,问谢鸣欢怎么能这样频繁地溜出来玩。谢鸣欢眨眨眼:“以卿哥给我打的掩护呀。”
“谢以卿?”我震惊,“谢以卿不是讨厌梅家,讨厌我么?如何会帮你打掩护?”
谢鸣欢奇怪地看着我:“你是这样以为的?以卿哥不讨厌你,也不讨厌梅家。他只是死板,唔,尤其对自己死板。”
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他这个人,本来没那么清冷无趣的,但是家里不要他别的性子,他也就慢慢藏起来了。”
身不由己。
那时我津津有味地听着谢鸣欢讲谢以卿的另一面,怎么也不能料到,四个轻飘飘的字,成了我后半辈子最沉重的枷锁。
【4】释前嫌
再见除了谢鸣欢之外的谢家人,已经是新岁的事了。
元宵夜,我随家里人去夜市玩,突然见许久不见的谢鸣欢正站在不远处冲我招手。
我心下了然,寻了个由头告辞,带着绿芜就往她那里走。谢鸣欢见着我也很高兴,说“我说会遇上你!”,拉着我就走。
绕过三四个喧闹小巷,在一个略微安静的拐口,就见谢斐提着三盏花灯转出来,身边一起走着的,是许久未见的谢以卿。
谢斐递给我一盏,递给谢鸣欢一盏,自己拿了一盏转着玩。
谢鸣欢问:“以卿哥的呢?”
谢斐又转了一圈灯盏,假惺惺递给谢以卿:“以卿哥玩么?”
“不了。”谢以卿不出所料地推拒了。
许久未见,还是如常平淡冷漠的语气。
谢以卿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我还有些怨气,没开口问,谢鸣欢就和我咬起了耳朵:“大叔叔要给以卿哥许门亲事,以卿哥不愿意,吵崩了。你看以卿哥脸色多难看啊。”
这可是稀奇事,我惊道:“你不是说,谢公子最严苛守礼吗?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同父亲起争执?”
名贵世家,乃至皇亲国戚中,父母指婚都是寻常事。谢以卿这样的人竟然会因此和父母吵崩了,莫不是……
“谢公子难道有心上人了?”
谢鸣欢耳朵有些发红:“不是吧……我未听说,也未见过。”
我们虽然还有一年便及笄,也便是可以嫁人的年纪,然而到底是才懂事不久的小孩,聊情情爱爱的话题拘谨得很,谁也不好意思说下一句。于是这话头子就被心照不宣地搁下了。
谢斐看我俩神色怪异,奇怪地发问:“你俩咋了?吃着烛油了?”
这半年里我没怎么见着谢以卿,谢斐倒是见得挺频繁,熟悉起来后也就习惯了没大没小地嬉笑怒骂:“你才吃了烛油——哦我知晓了!你怕不是转灯转着转着甩进了嘴里,吃坏了脑子。”
“哎小烟儿,我们才多久没见,嘴变得这么毒。”谢斐愤愤然走到我身边,冲我瞪眼。
我瞪回去:“做什么,瞪眼谁不会啊?”
谢斐和我对瞪片刻,忽地又开始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阿欢、以卿哥,你们看,小烟儿瞪起眼睛来像不像一只鼓眼泡的大头金鱼?”
我没听清,也没来得及收回丑样,那边谢鸣欢已经探头过来飞速看了一眼,笑得差点灭了手上的花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的灯!”
我正要笑她,余光却见谢以卿似乎也露出了点笑意,淡淡的一抹,浮在嘴角。
我以为是我恍了神,或是灯影照的错象。却听谢以卿随即开口:“也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那一瞬间,我竟不知是欣慰于我俩关系由他缓和了一分,还是气河豚这个比喻,或是庆幸河豚比肿眼泡胖头金鱼更可爱一些。
于是我做出了最傻的一种反应: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
“真的像河豚?”
“嗯。”
我瞪大了双眼——因为疑惑。
“更像了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旁边两个人捧腹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谢以卿也莞尔:“确实。”
“生了气就呼呼鼓起来——”谢斐补充解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鸣欢补充笑声。
我索性不理他们,气呼呼地抄着花灯往前走了。
这三个人!怎么一齐笑起我了!明明刚刚还在寻我!
袖子被人自后边一拽,我没好气回头:“做什么,我鼓得全身是刺,伤人的——还有毒。”
“无事,小河豚的刺扎不到人。”不是意想之中谢斐贱兮兮的声音或者谢鸣欢的欢腾,是温润如抚山林之微风,轻轻柔柔的嗓音。
是谢以卿。
他今夜这么如此……随和了?
我当真呆了。
像是高高在上不沾尘土的谪仙,忽然在泥地里打了个滚,然后告诉你挺舒服。
我们四人有说有闹,绿芜得了我的吩咐,也不会往外乱讲,就这么欢腾地到了湖边。谢鸣欢要放河灯,谢斐豪迈包揽:“刚刚的花灯是谢大少爷请客的,河灯便本公子来吧。”
说着他去寻湖边卖河灯的老人了,谢鸣欢想了想,说要跟上去:“怕他乱买,又拿不过来,我去看看。”
我和谢以卿也都要去,不过好不容易在这湖边找到一个没人的缺口插进去,“不能把这好位置丢了。”谢鸣欢如是说道。
于是我和谢以卿一起守着地。
让两个不熟而刚刚缓解了僵硬关系的陌生人如此单独相处,属实是……
“梅小姐,”谢以卿突然开口,“去岁遇青宴,是在下冒失,欠着一个道歉。对不起。”
谢以卿,在好声好气跟我道歉。
我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具体,只能先应着:“那时候我也不懂事,唐突了公子。不过……”
“什么?”
我犹犹豫豫开口:“以后可否不要如此正式地对话了?我还以为,方才那一笑闹完,我们算……算是朋友了。”
谢以卿似是愣了几秒,接着忽然笑了。那是今夜他第二次开怀的笑,也是我第二次见着他这样笑。
虽然……这代表着我不出意外地……被嘲笑了。
莫名的羞耻涌上脑袋,只觉得脸颊和耳根子火辣辣地发烫。好在天黑看不清楚,不然我定能立即跳到湖里去清醒,也好比在岸边丢人。
却见那方谢以卿笑完,轻咳两声,说:“好。”
于是天地像是瞬间安静了。
谢以卿,谢家未来的当家人,答应了和我这个梅氏小姐做朋友?
他答应了对吧?对吧?
我正空着脑子,那边谢斐和谢鸣欢已经抱着四盏河灯和写愿望的笔过来了。
我接过一盏灯,一支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今岁的愿望:
愿父母安康,家人平安。愿梅氏烟烟与谢氏小姐鸣欢、公子斐、公子以卿友谊长存。
薄薄的纸壁透着内里黄橙色的灯焰,我将河灯放入水面,那灯颤颤巍巍地浮着水,荡向无人知晓的未来。
今夜无风,吹不灭满河星光。
【5】情初生
从那之后,我依旧时常能遇到谢家人,只是不但是谢鸣欢谢斐谢鸣得谢咏,还多了个谢以卿。
早春科举结束,谢以卿走举荐路子顺利抵和登科进士们一同入仕,据说初入朝堂便显了能耐。起先没怎么留心,后来父亲每日下朝都要和母亲提及他一两句时,我才意识到,谢以卿已然是朝中小有名气的新贵了。
然而私底下他还是同从前没什么大变化,不会更亲热,也不会更冷漠。
如果谢鸣欢是时常寻我玩,谢斐有时跟着,那么谢以卿和我们同行就一定是偶然中的偶然了。他的公务开始繁重,起先还会和谢鸣欢谢斐他们来梅苑坐坐——他很喜欢同温桓聊些读书人的东西——后来就没什么时间再来。
与此同时,我和谢鸣欢也逐渐开始忙碌。过了年就是十五岁,及笄礼一办,我们就都是要考虑起婚嫁生子的大姑娘了。
我不算情愿,不过母亲说,我连来癸水都慌乱了老久,若是别的也不清楚,在别人那吃了亏指不定都不晓得。
起先只是口头上时常念叨,后来她停了我在梅苑的课,把我案上的《北唐十三讲》和《洙溪地域分类》等书换成了《女德》《仪礼》,成日抽查三纲五常。
甚至……还往我的书案和矮柜上放些……讲夫妻同房的书册。
美名曰提前了解,保护自己。
起先我也没看明白,愈看愈荒唐,方才意识到是什么。
其实也不是没在小说典籍、风月话本中读过,只是讲故事的书,和专门讲这事的、图文并茂的书,总不是一码事。
入秋的时候,府里来了两个宫里的教习嬷嬷。
请宫中侍从太医等人是国公府的特权,然而买完糕点回家看到教习欢好之事的嬷嬷端坐在我屋里,心里不禁想这样的特权不要也罢。
教还是要教的,学也还是要学的。见我听得漫不经心,绿芜在一边干着急,提醒道:“小姐,你若是实在没感受,不如代入个俊俏脸庞的公子想一想。”
她不说不要紧,这么一说俊俏脸庞,一张清俊的脸立即在脑海中浮现。
谢以卿。
我瞬间面红耳赤,捂着脸再听不下去。
那两个嬷嬷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直呼“照着这个感觉往下听”。我羞得头痛,一旦抬起点头,听嬷嬷们讲一句,脑中的谢以卿就少一件衣服。
平心而论,谢以卿绝不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男子——我堂堂梅国公府嫡小姐,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京中适龄的才俊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哪怕苛刻到年轻有为、位高权重都是有的。谢以卿放在其中,也就是半斤八两,难较个高下。
其次,谢氏那些个兄弟,各个长得差不离,谢以卿甚至没有谢斐高,也没有谢咏眼睛大,他甚至没有谢鸣得那样温和。
但是就是他了。那些莫名的画面的主角,忽然一水儿地换成了他。或许是越怕什么越想什么,他的眉眼愈发清晰,神态愈发真实,于是我也愈发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挨完这阵学习,已经到了腊月。小年前的一日绿芜忽然神秘兮兮地喊我出去,我裹着披风跟着出了府门,绕到周边一条略偏僻的巷子里,却见一位披着深青色大氅的男子倚墙而立,微微抬首,似是在观雪。
竟是谢以卿。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见是我,那在冰雪天里清清冷冷的面上,绽出一丝和暖的笑来:“小烟儿。”
这是谢斐先唤起的,虽然后来我得知,他自己也不过大我三岁。
谢以卿大我七岁,他唤这名字倒是合适,像是亲昵喊妹妹名字的兄长。
只是,看到他那一张脸,那张白得透光的脸,我忽然满脑子都是刚学了不久的那些东西,顿时红热就烧上了脸颊。
谢以卿便生还不知晓,抬手把我匆匆裹好的围巾往下拽了拽:“怎么脸通红,是不是闷得难受?”
“没有没有,刚刚屋里地龙烧暖了,热出来的红晕还没散。”我眼睛不眨地撒着谎。
还好还好,谢以卿给我这脸暴露在了楚京的寒冬中,清醒了不少。
他的手好漂亮,白皙修长的,指腹凉丝丝地擦过我热乎乎的脸,有些舒——不能再想了!
我狼狈地抛开那些歪心思,主动开口询问:“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昨日放的年假,初二便要去边陲考察了。冬日大雪,蛮夷的草场被覆,因此秋冬季总是最需用兵的时候,我现在是兵科都给事中,负责审查大楚军务相关事宜,有探查的指责。”
谢以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明年我的事物繁忙,恐怕回来的机会少之又少,更难来探望你。谢鸣欢有谢斐和她自家兄长哄着,我知你在梅国公府内……罢了,我不多嘴。总之,不久后你就要及笄了,我也算你半个兄长,这是送你的及笄礼。”
我小心接过袋子:“可以现在瞧吗?”
“当然。”
袋子里是一枚白玉簪,还有一个香囊。
我拿出香囊嗅了嗅:“梅花的。”
谢以卿难得有些难为情,犹豫片刻说:“这是我和谢斐,去梅苑门口摘的花。”
我被关在府里学了小半年人道,许久没有再去过梅苑:“那里花儿开得怎么样?”
谢以卿认真回忆了一下,答:“开得正好。”
【6】风渐起
及笄那年,我没见过谢以卿,不过却发现了别的法子“见”他:我将写给他的信,放在谢斐和谢鸣欢给他的家信中寄过去。
起先他很是意外,也是不知道有何疑虑,仍旧寄回来两封信,只是在两人的信件里分别小心地问了问,最后得到确是我亲笔而非恶作剧的答复后,他才开始给我回信。
我们的内容大多简单无比,我是担忧写厚了让信的总厚度引得谢氏的人察觉,谢以卿则是真的很忙。
虽然忙碌,虽然精简,却不应付。他字迹苍劲工整,内容也是认真交代了近期的行程、事务和有趣的见闻。
我也如此认真回应他。
我努力把自己扮作他的妹妹,可是越写我越发现,有难以言说的东西早早在不见光的暗处破土而出,越来越难遮掩。
写信的时间逐渐变长,有时坐在案前大半个下午,提起笔又放下,最后写不出一页纸。
我斟酌起用词,我在想如何能藏好我不纯粹的心思,我想我不能让他觉察丝毫。
我是梅氏小姐,他是谢氏长子。我们成为朋友,甚至情比兄妹,都是我难得的幸运了。
我如何奢求更多?
可是我到底是不甘心的。那时年少啊,那是最浪漫大胆、天马行空的年纪,梦里尽是春花秋月,冬雪夏风。
我也想赌一把,猜猜他的心思。
于是我开始写些不知所言的句子,写闲暇时胡诌的诗句。
于是我写“梅摇清影半枝香,残月孤照入烛凉。”
我的及笄礼自然办得风光,及笄礼后不久,京城的风声就逐渐喧嚣起来。
争储开始了。
梅氏和谢氏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对立阵营的代表,梅氏是太子党,谢氏是五皇子党。
我和谢鸣欢交好的事很快被举报了两方长辈,父亲不出所料地雷霆震怒,罚我跪了七日祠堂,绿芜也因此被连累,好一顿打,差点丢了性命。
听父亲的意思,交友不算什么,然而与谢家女儿交友,这就是立于危墙之下。
更让他气愤在于,储君之争开始后,我明知有被利用的风险,依旧和谢鸣欢保持着联系,这是视全家和太子性命如无物。
“女孩子家,读了书心就野了,没个分寸了。”
我被发觉的那日被截在了给谢鸣欢送写给谢以卿的书信的途中,被查获的薄薄几页纸里,是我和谢鸣欢、谢斐不约而同的粉饰太平。
我们不想让谢以卿这样早就知道矛盾激化到如何的程度。
这一年里,谢以卿上递了很多份折子,他天才的想法终于同实践结合,满朝文武无一不赞叹。皇帝升了他的官,他却请命继续核查各州守备军情况,随后再回京。
罚跪完我就被禁了足,消息受限,好在还能听到些。谢以卿得知了京中局势变更,很快就会结束收尾工作回京;谢斐、谢鸣得和五皇子党一号人物广贤王顾允交好,据说要把谢鸣欢嫁过去;太子党这边,除了梅国公府、国子监和几个老牌太子党世家外,还在吸纳朝中的新锐势力,比如詹事府目前的詹事左问,以及其子兵部左侍郎左向卓。
【7】再重逢
解了禁足的时候也是在腊月,我回了梅苑。门前的野梅树死了,冻死在了花开的前几周。
“梅树也会冻死么?”我轻声问要往梅林去查看覆雪的绿芜。
“如果还害了什么病的话,会的吧。”
“不会。”熟悉的嗓音传来。
我侧首,见风雪中两个人缓步而来,一位有些面熟,还有一位是许久不见的谢斐。
“见过谢大人。”我带着绿芜行礼。
谢斐如今是吏部六品主事,确实是个不小的大人了。
没了那份熟悉的玩性,谢斐说话都沉稳了几分:“梅小姐客气。这位是广贤王殿下。”
广贤王是王爵,又是皇室宗亲,我连忙要跪,那人却拉住了我:“雪日天寒,不必多礼。”
我闷头说了句“谢大人免礼”。
顾允摆摆手:“本王去那端避避雪,你们暂且聊罢。”
知道我和谢斐要叙旧,绿芜也告了退。
没了旁人,我和谢斐之间的气氛才缓和了些。谢斐打量了下我,笑道:“见你没什么事,我放心多了,回头和阿欢说,她定然也会开心。”
“我也担心你们,不过想着有以卿哥关照,你们恐怕不会比我糟糕。”我也笑了。多年未见,脱口而出的还是当年的玩笑话。
谢斐却是叹了口气:“小烟儿,我们当真对不住你,但是……我们也当真没什么办法。以卿哥快到京城了,他和我,都很为难,但是我们得做。”
我知晓他这么一大串云里雾里的话是在讲争储:“我知晓的,你们不必替我考虑。争储是争储,情谊是情谊,没有混淆的缘由。”
“可我们真心很担忧。你一个女孩,在梅国公府处境本就不好看,我们没说过,但是都知晓些,”谢斐眼睛竟然有些红了,“我把你和阿欢当亲妹妹养大的,你兄长不哄你,我就和以卿兄轮着哄你。”
原来他们都知晓。
我亲兄长和我母亲自我记事起就在为争父亲的继承权而算计,原因无他,因为梅国公府的长孙是外室所出,我兄长是次孙。
母亲一心只有兄长,兄长知晓母亲偏爱,也一心只有自己。
我在国公府其实没什么玩伴,大多是我去烦哥哥们,而他们有兴趣了会逗逗我,没兴趣直接打发走。
我是衣食无忧,也是真心想逃离。所以我执意读书,这样我就不必成日和母亲在房内面对面,听她讲女人的三从四德,讲我这辈子先是要给父亲和兄长撑面子,后半辈子是给夫君过日子。
因此遇到谢氏的五兄弟姊妹,是最大的幸运。
如今,谢氏和梅氏兵戎相见,为了家族安危,梅氏定会把我利用起来。
联姻。我最后的用途不过如此。
然而我的父母只字未提,背后早有打算;真正关心我的,却已是敌人。
我眼泪也落了下去,谢斐看着了,赶忙给我擦:“你可不能哭哈,你细皮嫩肉的,掉眼泪被这北风一吹,脸皮子吹裂了会发痛。”
我终于忍不了,紧紧拥住他,泪断线珠子般滚落,洇在他深色的氅衣上。
“谢斐,”我伏在他肩头很安定,“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哥?”
谢斐深吸了口气,故作欢快轻松,却压不住哭腔:“你早该叫了,小笨蛋。”
“哥。”
“哎。”
“你说梅花不会冻死,那是怎么死的?”
“害了病死的。”
“那不就和绿芜说的一样了?”
“不一样,小烟儿,“谢斐拍了拍我的头,“梅树也许会死于虫害,死于受旱,死于烂根,但楚京的冬天,斗不过楚京的野梅。
“记得吗,第一次见面你说过,野梅花树很顽强,和娇滴滴金贵命的都不同。”
我身上不冷了,于是松开了谢斐:“你该回去了,也不能叫王爷等急。”
谢斐给我戴好棉帽,我们一同往广贤王方才转过的拐角走去。刚没走几步路,却见顾允和另一人又走了出来。
“许久不见。”
这下我当真愣住了,痴了几秒,方才回礼。
那人披着浅青色大氅,内里仍旧是清逸的白衣,在这茫茫天地间,像一枝傲放的梅花,同风雪融作一体,又同风雪全然不同。
谢以卿。
如若说一年前的谢以卿是不染纤尘的谪仙,那么如今的他就是来人间云游的世外闲者。他高了些,比从前长了些肉,不过依旧偏瘦;容貌上变化不大,只是微微出了些棱角,清冷中添了锋利。
顾允恐怕没见过这接二连三的巧遇情形,不禁莞尔:“怎么又是认识的,当真巧了。”
谢斐笑答:“共同的旧友罢了。”
边说着,他又拍了拍我的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现在回去吗,还是等绿芜出来?”
“我要等绿芜,便先别过诸位大人了。小女恭送。”
广贤王微微点头,谢斐跟着走了,却听谢以卿突然开口道:“梅小姐,可否进一步说话?”
我木纳地点点头,只觉得心跳得愈发快了。
虽然我并不知晓我在期待什么。
我们的缘分早就断尽,争储爆发,他是谢氏的下任家主,更不能同我有任何勾连。
我从不曾求他和我这辈子有什么结果,只是依旧有不甘心,只是不愿意这些年,我最自由烂漫的年岁,错得不明不白,过得昏天暗地。
我没有开口,我等他主动留下讲的这句话。
然后我听见他说——
“谢斐不会再来,他将迎娶顾氏小姐。”他的神情同遥远的很久之前一般疏离,“谢氏同梅氏向来水火不容,如今更是不同立场,还望梅小姐清楚。”
我先是怔住,随即大笑。
笑得正头昏脑胀,恍然看到谢以卿似是露出了几分不解的神情。
都是笑话,都是。
谢以卿原来,从来没懂过。
“我当你聪颖,到头来看,也不过如此。”
如此也好。
【8】终缘薄
朝中争储愈发激烈,梅氏作为太子党,和广贤王为首的五皇子党势不两立。为了拉拢势力,我遵着祖父意愿,代表梅家嫁与詹事府左詹事的幺子、朝中初初崭露头角的新贵、兵部左侍郎左向卓。
本以为这个传说中一路平步青云、得多位重臣高官照拂的青年才俊是个泼辣阴沉的主,谁知他竟生得叫人意外地清秀温润。只是显然他也并非自己所愿,甚至比我还要抵触几分,提亲都告病推辞,成婚前更是几番拒绝同我见面。
拜堂时,他迟迟不行那最后一拜。隔着红纱盖头看不清神色,不过那一瞬间,我还是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位左大人不仅是不愿参与这场立储闹剧,更重要的是,他应有心系之人了。
我心底发凉。
如左向卓,十六岁一举中探花,二十六岁官至兵部左侍郎,这般惊才艳艳、年少成名的人物,到头来也难同心爱之人举案齐眉,只能像个孩子闹脾气似的做无力的反抗。
而我,一个成长在如此守旧规矩的大家族中的、从未有过反抗机会与权力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早该明白。谢以卿分明地告诉过我。
不管是敌对的如谢氏这样的百年世家,还是左氏这样要巴结梅国公府的野心勃勃的新贵家族,只要困于这局中,无论黑白两色都是执棋者手中之子。
身不由己。
左向卓是个很好的人。他不同于我从小身边见识过的那群老城府,也不是楚京随处可见的贵族纨绔。他温和良善,平日体贴入微,与其说是做夫妻,不如说是交了个好友。
五皇子一党胜出后,太子党皆受牵连,支持者作鸟兽散。
为躲避通缉,我们一路往南逃,途中马车颠簸,无趣得发慌,我有意同他闲聊,偷瞄几眼,却见他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系的一块玉佩,望着窗外,似在出神。
我开口打破沉默:“我见这玉你甚是宝贝,总是随身带着有什么来历么?”
他下意识看向我,又飞快扭过头,神情有些羞。
“定情信物?”
“算是吧。可惜没用处了。”左向卓安静笑笑,“就当个依托也不错。”
我点点头:“确实。”
说到依托,我莫名又想到谢以卿。我拔下插在发中的玉簪——那年冬他赠予我的那支——随手把玩起来。
左向卓看了眼,没问我来历,只是轻声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些什么,颤着手从怀里取出磨得有些发旧的香囊。
解开扎带,里面是一团黑黄色腐烂状,应是烂了的梅花瓣。我把它们倒出,抖在白色的裙上。
一缕墨色的发被一齐倒了出来,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
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彼时当年野梅花坠了满枝的早春,白衣少年翩然而立,回眸一眼,就似望见了此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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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楚史》有载,谢以卿,字祈玉,楚京人。京都谢氏第十二家主,为官一十九载,清明公正,功绩斐然。历建康、徳宣、明仪三朝,官至户部尚书,内阁次辅。故于楚京立苑旧府,年享三十有七,追少傅,谥肃徳。未娶无子,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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