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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娘最后一次向我走来时,鬓插白花、身穿白衣、手托白绫。她化了妆,右边的眉头比左边描得稍粗,隐约有反复抹掉又重画的痕迹。
她的目光在屋外的两棵树之间游移了片刻,最终选择将白绫抛向我朝北的那根树枝,抛了三次,白绫才成功挂了上去。她颤抖着手打了个结,回屋搬来张矮凳坐下,从怀中取出枚宣德笺放在膝头,将食指含进了嘴里,闭上眼咬了一口。
接着,她把手指取了出来,看到上面只有牙印和口水,赶紧又塞回嘴里。如此重复了半盏茶功夫,院门外再次传来撞击声,她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发间拔下了银簪。
血终于滴了下来,其中还混杂着不少口水。李十娘顾不了那么多,用指尖匆忙又不失端庄地书写着: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之前很少有人知道,旧院名姝李十娘其实根本不会写诗填词,宴会上信手拈来的清词丽句,都是假母用不让吃饭威胁她才背下来的。
此时此刻,天热得没有一缕云,没有一丝风,连那只老趴在我树叶上的蝉都没有来。六合八荒中,只有我才知道,李十娘要死了,而死前血书的绝笔,依然在拾人牙慧,用的是宋末徐君宝妻殉国时的《满庭芳》。
这回入主中原的不是蒙古人,而是旗人,不过横竖都非我族类——非李十娘族类。如此看来,她借来这绝命词,也不是不合时宜,至少,比我刚认识她时要合时宜些。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初遇的那天下了雪,寒意无孔不入,自我干枯的树梢、开裂的树皮和孱弱的树根渗进我的身体,侵蚀我的生命。突然,一点猩红出现了,比每年秋天满山的枫叶更鲜艳,比很多年后素笺上的血迹更鲜活。
身披猩红斗篷的少女靠近我,悠悠道:“这棵梧桐倒挺好。”
另一个穿着灰披风的中年女子说:“都没几片叶子了,你还能认出这是梧桐?”
“我家原先是砍柴的嘛。”
“该打!教过你几次了,你李十娘的生母是我的手帕交,《良宵引》弹得最好,怀着你的时候,你听到琴声就会动。记住了吗?”
“这里没有别人嘛,”少女摸了摸我被虫蛀出的小洞,随即回头问道,“妈妈,你不是说最近拿我挣的钱建了新园子,可以按我的心意打扮吗?”
假母皱起了眉:“你莫不是看上了这棵树?半死不活的,不太吉利吧。”
“词里不说了吗,‘梧桐半死清霜后'……”
“怎么更不祥了。”
“那《庄子》里写过,鹓鶵‘非梧桐不止’,这总可以了吧。那些相公会喜欢的。”
权衡片刻后,假母妥协了:“行吧,反正我老了,你更懂他们的胃口。那鹓鶵还‘非练实不食’,我再给你弄几棵竹子来好了。”
李十娘笑了:“妈妈最疼孩儿了。”
“那你得给我好生背诗,好生练琴。”
“妈妈想说的,是‘好生接客,好生赚银子'吧?”
“知道就好。”
就这样,我从栖霞山中来到了秦淮河畔。我的身边种起了一排翠竹,还有棵七歪八扭的老梅。后者是《庄子》里没写的,据说是龙蟠里某位著名花匠的杰作。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意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意识。
等到梅花开时,我和竹子们恢复了元气,园子里也迎来了四方君子。推杯换盏间,他们称赞着小园的清幽,称赞着主人的雅趣。李十娘周旋其中,在斟酒和唱曲的间隙有意无意地说,她每天都会在梅树下读书,还会用清水擦拭梧桐和竹子的新叶,更让他们赞不绝口了。
在这些文人骚客中,余相公对此最感兴趣。有天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还缠着李十娘,问她读的什么书,擦叶子用的什么水。李十娘边劝酒边哄他说,读的书是汤显祖点评的《花间集》,用的水来自神乐观的醴泉井。余相公仍不满意,拉着李十娘的袖子,痴笑着问道:
“我听夫人说,这棵梧桐是去年初雪时,姑娘去栖霞山赏雪时带回来的。雪哪里都能看,姑娘专门跑那么远,是要去栖霞寺求姻缘吗?”
李十娘垂眸道:“这是我的私事,不敢同外人说。”
“原来在十娘眼里,我还算外人吗?”
“那您陪我喝完这壶酒可好?”
等酒见了底,余相公已经快醉得说不出话了,仍眼巴巴地望着李十娘。李十娘退了半步,嫣然一笑,百媚千娇:“我是去求财运的。”
“什么?”
说完这两个字,余相公便不省人事了。假母好不容易指使着仆人把他扶上了轿子,回头和李十娘抱怨道:“我的大小姐,你还真敢编,还神乐观的水,那是天子祭天时用的水,轮得到你用吗?”
“妈妈叫我编故事,我就往大里编咯。横竖他喝醉了,记不住的。”
“那你既然要当个餐风饮露的仙子,怎么最后又和他说是求财呢?要是他没醉呢?”
“我总有办法,让他恰好能喝醉嘛。”
是的,李十娘永远是恰到好处的。那些愤世嫉俗的青年才俊在这里聚会,李十娘便在他们抨击时事的间隙,唱几段歌颂申包胥高义的《二胥记》。若是炙手可热的达官贵人来了,她便会唱当朝兵部尚书阮大人新作的《燕子笺》。于是人人都满意,人人都将李十娘引为知音。
不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次复社的顾公子来了,让李十娘唱了好半天的曲,总算点了头,和她谈起了汉隶魏碑来。李十娘不谙此道,又口干舌燥,只能勉强应付,在被问到平常临的什么帖时,胡乱回答道:“赵孟頫的《千字文》。”
顾公子大怒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赵孟頫那种不忠不义的贰臣,也是能学的吗?我看你别唱什么淫词艳曲了,回去好好抄几遍《列女传》才是!”
说完,顾公子拂袖而去。假母气得破口大骂,几乎连我的树叶都被震动了:“你个赔钱货,不是老说自己会看人吗?顾公子如今在复社正红着呢。你倒好,把他招惹了,以后传出去怎么办?”
“他要真有心报国,还老跑来花街柳巷做甚?”
“他要不来,我们吃什么?”
“既然像他们说的,大明危在旦夕,索性少让些人来好了。”
假母怔了片刻,接着骂道:“他们傻了,你也傻了啊?”
“都说‘物以稀为贵’,抬高了门槛,才抬高了我的身价嘛。而且,在这旧院,我先抬出忧国伤时的招牌,不也算是抢占先机?”李十娘拉着假母的手,楚楚可怜地说道,“妈妈再信孩儿一回嘛,下个月放话出去,限制宴会的次数,让他们真想来就等着。若是赚得少了,要杀要剐,任妈妈处置。”
“少拿你对付男人的姿态对付我,”假母冷笑着抽回手,“行,我姑且再陪你胡闹一次,你闲下来了,先把《列女传》抄十遍。”
“啊?以前妈妈逼着我背书,也没让我背过《列女传》呀。”
“如今正好治治你的野性!等下先把《贞顺传》抄了,抄不完不准吃饭!”
“当真和小时候一样啊……”
“快去!”
她赌赢了。没过多久,士林都在传李十娘品行高洁,因心系天下而积郁成疾,更不愿作乱世之音,故而闭门谢客,只会为真正的仁人志士破例。假母收到的缠头越来越多,连顾公子都送来了一幅墨宝,上题“出淤泥而不染”。
数月后,余相公又摇着扇子来了。李十娘面色苍白,腰身不盈一握,宛如弱柳扶风,酒倒是照喝不误。
喝完三两秋露白后,李十娘起身唤丫鬟取琴,袖中掉出只绣着梧桐叶的锦囊来。
李十娘弯腰想捡,无奈动作迟缓,被余相公抢先了:“今日方知,十娘绣工了得啊。如此珍爱,是什么宝贝?”
“只是我的一件小东西。”
“看来是定情信物了。”
余相公得意洋洋地将手伸进锦囊,取出了一方水晶印,上面刻着“李十贞美之印”。他有些错愕,随即又嬉笑道:“今日方知十娘的芳名,是前两天哪位老爷新取的吗?”
“让您见笑了。”
“依我愚见,美则有之,贞则未也。”
李十娘垂首不语,余相公又追问道:“怎么了?”
“本以为您能明白我的真心,看来,还是我痴心妄想了。”
“这……何出此言。”
李十娘抬起头,眼中的泪光如水晶般澄莹:“我虽然沦落风尘,命如草芥,但不是像夏姬那样的淫妇。即使哪天真遇到我的心上人,我也会和他以礼相待。而若来者并非我心之所好,我哪怕勉强和他同床共枕,心也不会是他的。可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我不贞,连您都那么觉得,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说完,李十娘用袖子遮住了脸,无力地瘫在了美人榻上,余相公匆忙把水晶印和锦囊递了回去,她也不肯收。余相公长叹道:“都是我失言了,都是我的错!”
等余相公离开后,假母走了出来,啧啧道:“真有你的,说哭还真哭啊,不怕把脸上的珍珠粉糊了吗?”
“反正男人看不出来。”李十娘说着,从桌上捡起块雪花饼来。
“少吃点吧,不然胖回去了还怎么装病。”
“我都给妈妈挣了那么多银子了,妈妈还断我的粮呢。”
“这姓余的没给多少银子,你今天怎么就看上他了?”
“他嘴碎,过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事传得半个金陵城都知道了。”
“那要是他不传呢?”
“我就等下个人来时再掉次印章。”李十娘又吃了块蜜饯,“这京师的梨脯还不错,可惜放得久了些。今年能再找人买点吗?”
“我的祖宗啊,京师连皇帝都上吊了,去找谁给你做蜜饯啊?”
“妈妈此言差矣,如今的万岁爷,可是我们金陵城里的弘光帝,我们还得仰仗他北定中原呢。”
李十娘没等到新做的蜜饯,只等来了清军南下的消息。旧院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更没人关心李十娘新的轶事。假母费尽心思多方打听,得知顾公子投奔了扬州的史可法大人,于是痛下决心,启程去扬州探探风声,好决定接下来的去向。
整个金陵城都惶惶不可终日,所有人都想往外逃,没有人知道能逃去哪。菜价米价一涨再涨,现银不够了,李十娘只好差仆人去典当衣裳首饰,而仆人要么回报说当铺关了门,要么直接拿着衣裳首饰跑了。李十娘无计可施,无事可做,在园丁不告而别后,亲自给我浇起水来。
到了五月,园中只剩下李十娘和贴身丫鬟二人。一天黄昏,李十娘拿出最后的几两银子,让丫鬟出去买菜,自己坐在我的树荫下看书。
半个时辰后,丫鬟空手而归。
李十娘放下只翻了两页的书:“这些钱还不够吗?”
“不是钱的问题,是根本没人卖菜了,”丫鬟突然跪了下来,“姑娘,咱们快逃吧。”
“逃?”李十娘像是没听懂对方说什么,“我们能逃去哪,去扬州吗?”
“扬州已经没了啊!外面都在传,扬州屠了十天的城,池塘沟渠都要被尸体填平了。哪天,哪天轮到金陵……”
“不可能!金陵不还有万岁爷在吗?”
“怕是连万岁爷都要逃了!”
李十娘沉默了许久,最后从屋中拿出个小妆匣,插着钥匙交给丫鬟:“你拿着它走吧。”
“那姑娘呢?留着等死吗?”
“总要有人留下来。”
“姑娘,你又是何苦!就图个虚名吗?”
“除了虚名,还有什么东西是我的?”
丫鬟红了眼眶,重重磕了个头,起身离开了。
李十娘从那天起开始等死。
园子中的食物早吃完了。李十娘闩上了园子的大门,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开始的几天,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列女传》的《节义传》,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
当我和李十娘都以为她就这样死去时,大门外忽然传来越来越响的撞击和叫骂声,于是浑身缟素李十娘终于将白绫抛到了我的枝头,正如煤山上的崇祯皇帝一般。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李十娘血书完上阙时,门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裂声。她用水晶印盖了章,随即将那张素笺胡乱团成一团塞在怀中,飞快地站起身,将脖子套进了白绫。
踢掉矮凳后,李十娘的身体在空中轻微摇晃,双手抽搐着,像是想抬起来,却已经没了力气。
突然,我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让我几乎要浑身战栗,发出悲鸣——如果我不是一棵树的话。
我还没领悟出这感应的含义,李十娘的手不再动弹,脸变成青紫色,污血混着鼻涕口水直流到胸前,紧闭的眼皮被凸起的眼球重新撑开。又过了片刻,她的摇晃停止了。
天地间安静了下来。我猛地意识到,那感应或许是来自李十娘的,或许当死亡近在咫尺时,她希望树枝会断掉。
下一瞬,园子的大门被撞开了。十来个拿着刀的人冲了进来,打扮得不像传说中的旗人,更像是逃兵。
为首的人将李十娘拽了下来,在她的耳上鬓间摸了一阵,结果一无所获,于是吐了口唾沫:“这娼妇,死都死了,首饰也不戴。衣服倒不错,现在给屎尿沾了,脱都不好脱了。”
“身段还是不错的,趁着还软,洗干净了还能用。”
“呸,我送你你要吗?”
一阵哄笑声后,有个年轻的声音问道:“我们今晚吃什么?”
“吃野菜啊,不然把她吃了不成?”
另一人笑道:“也不是不行。”
“算了,我没这个雅兴。”
年轻人将目光从李十娘身上移开:“那我去砍柴了。”
“哪用那么费事,这园子里不是现成的吗?”
首领望向了我。
“这棵梧桐就挺好。”
看来,我同样没有时间了。
既然如此,便让我以李十娘向来熟悉,曾经厌弃,或许向往的绮丽语调,为自己和她默念段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悼词吧。
王朝的更迭,落在昔日风流繁华之地,是江南佳丽地的靡靡之音被金戈彻底击碎,是秦淮烟雨中的衣香鬓影被铁骑踏成齑粉,也是某棵曾增加了一位歌女的雅名,为几个名士抚着胡须赞叹过的梧桐,即将化成烹煮野菜的柴灰。
无数的哀鸣声中,一棵树算什么呢?
当刀锋砍入我的主干时,我无端想起栖霞山某个冬天异常冰冷的风。我本该于那时枯萎,不过因李十娘一时兴起,多来人间看了几眼。
那时是她找到我,如今轮到我去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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