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1999年岁暮,我获得一次由公司出资赴欧旅行的机会。我向来讨厌乘机时间超过三小时的长途航程,所以我带了头枕、耳塞,准备登机后好好睡上几个小时。这段时间,我和我远在深圳的女友为一个在恋爱中极易引发争吵的敏感话题而闹了不愉快,一周以来我都处于中度失眠状态,弄得我精疲力尽。这次欧洲之行对我来说正当其时,我太需要出趟远门,放松一下自己了。我需要忘记一些事情,忘记不快,忘记导致不快的嫌隙。因为那些嫌隙背后的事件,如果它们是不存在的,我自然要把它们忘掉;如果是真实的,我更应该把它们忘掉,直至忘掉苏菲其人。
我参加的是一个欧洲15日游的豪华旅行团队,总共二十多人。据导游透露,他们多数是公费旅游,大约有三分之一不到的人是“519”行情在科技股上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他们在机场候机室里最喜欢谈到的是亿安科技、中关村、五一文、清华紫光这些别人听不懂的名词。这些人的特征是身边会带一个女人或是男人,不一定是自己的配偶。和那帮暴发户相比,我更愿意和同属公费旅游的人坐在一起,因为我们通常会有更多共同话题。
坐在我身边靠窗户的一个男子约莫四十年纪,长了一张可爱的方脸,白白净净,头发微卷。和我相同的是他不喜欢多话,和我不同的是他显得有些神秘。通过简短交谈,我知道他来自千帆航运公司。我告诉他,千帆航运的老板岳高林是我朋友。他露出惊喜的神情。他说他叫泮建辉,在岳高林的公司工作十多年了,一直从事波罗的海指数研究,由于他对该指数的走势判断很少失误,总能为公司经营决策赢得先机,岳高林很赏识他。这次的欧洲之旅,正是公司对他的奖励。谈话中,我得知泮建辉对数字非常敏感,也喜欢和数字打交道。他能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1500位数字。我用质疑的眼光看他,于是他就开始背诵圆周率。当他背诵到小数点后差不多500位数字时,我有些无礼地及时制止了他,因为我感到眩晕,想呕吐。他拿出一盒瑞士利口乐香草糖,是那种强力薄荷味的。我从盒子里拿了一粒放进口腔,吮吸了几下,倒吸几口凉气,这才勉强把肠胃的翻江倒海压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对我说了几句道歉之类的话。他有些害羞地说,由于他不合时宜地背诵圆周率,前后三任女友都和他分手。因为她们坚信和他做夫妻一定怀不上孩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你现在呢?还是一个人?
不,后来找了一个。他亮出手机屏保,就是她。他说。
那是一个漂亮年轻女子的生活照,有着一张时尚脸面和两片懂得享受的红嫩厚嘴唇,看了让人嫉妒。他可能知道我会有疑问,于是他说,她无所谓要不要孩子。
他喝了一口小桌板上的柠檬水,告诉我,他大把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对周易、推背图和星相学这些古老学问的研究上,所以女友们还觉得他是个缺乏人之常情的怪物。我问他是不是神秘学的专家或是爱好者,他说他不是,他说《周易》和《推背图》都是深奥无比的科学,向人类揭示伟大的预见性。他感慨说,正是由于无知或者说过于深奥才导致人们错误地以为这些古老的智慧结晶属于神秘学范畴。这些学问用宇宙语言揭示和演算宇宙本道。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人们越接近它们就越感到害怕,越觉得神秘和不可思议。而对有些人来说,则可能越发感到绝望。
我问他什么是宇宙语言?他回答说是数字。我问他宇宙到底是个什么样?他说宇宙是一个无边无际骇人的圆球,圆心无所不在,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
那么,如果我们想在一个巨大的时空里主宰一件事,需要知道它的中心,那该如何确定?我问他。
中心就是我们自己。他说,我们自身的中心就是巨大时空的中心,就是宇宙中心。因为佛在我们心中比我们自己在自己心中更真切。
通过简短交谈,我发现泮建辉不仅对数字着迷,他还是个泛神论者。在他的心中可能既有佛,还有道,更有柏拉图、巴门尼德、帕斯卡、哥白尼等西方贤哲的高见亦或是谬见。
我们在欧洲的旅行中,泮建辉一直伴我左右,对我的照顾十分殷勤周到。我猜他是因为知道我是他的老板的朋友的缘故。我不打算在此复述我们的旅游行程和旅途中发生的一些趣事,因为人们可以在网络上随意搜索此类旅游纪文。他们比我会写,比我说得有趣。我现在只准备重点说一说我在法国亚眠的一桩事。正是这桩事才导致我在多年之后决意写出这段文字。尽管就像后来泮建辉提醒的那样:你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亚眠是法国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我至今不明白为何行程里会有这样一个旅行目的地。记得那天从巴黎登上旅游大巴,导游对我们说,今天要去巴黎北边的索姆省省会城市亚眠。亚眠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儒勒·凡尔纳就是在亚眠完成了《八十天环游地球》、《神秘岛》这两部伟大著作。
我心想,我对文学不感兴趣,对儒勒的故事也不感兴趣,我到欧洲就是为了散心和看西洋景。
导游说,我们今晚将住在亚眠,参观亚眠大教堂、佩雷塔和皮卡第博物馆。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我们都看过巴黎圣母院了,还要去看亚眠大教堂?
导游说,亚眠大教堂至少比巴黎圣母院大两倍。
那位游客说,光大有什么用?
导游说,我们多数时候还是屈服于更大一些的。
我所以记得上面的对话,是因为泮建辉对我说,他们的对话很有哲学趣味。这让我不得不常常在脑子里咂摸这几句话。
我们是当天下午参观的亚眠大教堂。我们的大巴车停在亚眠站广场东北角。我下车后,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个头不高,爆炸发型,尖脸,鹰钩鼻子。我问导游,这人是谁?怎么这么脸熟?难道是演员?
导游看了看对我说,是赛车手阿兰·普罗斯特。
听到普罗斯特的名字,我有点激动。我对导游说,能否和他合个影?
导游有些为难。他对我说,普罗斯特刚刚从厄运中走出,心情不一定好,所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什么厄运?我问。
他运营的普罗斯特车队因与一起枪击案牵连,事情还没结束。导游说。不过,我还是去试试吧,也许他乐意。
导游和普罗斯特用法语交流了几句,然后笑着对我说,阿兰先生很乐意和你合影。
我赶忙走上前和普罗斯特握手。他很友好,说喜欢中国人。
我让泮建辉为我们拍了合影照。如今这张照片是我欧洲之旅最有价值的照片,放大后一直挂在我的书房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
然后我们就去了亚眠大教堂。本来我们已经看过不少大教堂,对大教堂的兴趣正随旅程的深入而减弱。但我却十分兴奋,绕着大教堂跑了几圈,还在大教堂内逗留了差不多半小时。出来时,急匆匆跑到导游事先告知的集合地,发现还有一半人没有回来。当然,泮建辉一直跟着我。我们集合的地方有一个卖明信片的小铺子。可能是因为和普罗斯特先生合影的缘故,我买了一打有关亚眠风物文化的明信片。后来我们回到当晚入住的诺富特尔艾敏思波罗朱里斯凡尔纳酒店。晚餐后我又和泮建辉到一楼酒吧喝了几杯鸡尾酒。我有点头晕,就回到酒店房间,我拿出从教堂那里买来的十二张明信片开始填写投递信息。因为我想在亚眠把它们投递出去,这样才有意思。我在明信片中挑了一张最能代表亚眠风物的明信片寄给苏菲,然后我给我一些好友和重要业务伙伴写了明信片。当我完成一半时,有些头晕目眩,很不舒服。而且写字的右手颤抖得厉害。于是,泮建辉就主动提出来帮我写。这样,就由我口述信件内容和相关信息,泮建辉为我填写剩下的明信片。当所有我认为应该给他们寄一封明信片的人的名字都说到后,泮建辉问我:你确定没有需要寄信的人了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
那么,这里还多出一张明信片来。泮建辉说。
你拿去用吧,寄给你那年轻漂亮的女友。我不加思索地说。
不,泮建辉认真回答我说,我从不寄明信片,我没有这个习惯。
我躺在床上,心想,这种小小的原则也值得坚持不破?
那么,我坐起来对他说,这封多出的明信片就寄给我自己吧。估计今晚投递,等我们回到家,也该收到它了。我为我突如其来的妙想感到一丝得意。
他有点诧异,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他没听懂,就重复了一遍。
他问我,需要写两句什么吗?
写给我自己?座右铭?我哈哈大笑。
可以写两句,我可以根据你对自己说的话来推测一下未来。泮建辉略带神秘地说。
我觉得他在诱我说两句,于是我想了想说,当你收到它时,你可能以为是另一个你寄给你的;当你收到它时,也许已是下一个世纪事。那就这样写吧。我说。
我哈哈大笑,但突然,我停了下来。一丝不安掠过我的心头。我忽然变得有点感伤。我正打算告诉泮建辉别写时,他说他已经写完,并问我投递地址写哪里?我告诉他就写太平洋机电公司,其他地址都和他一样。
泮建辉帮我写完,下到一楼,把信件交给了吧台服务员。
我一直不放心,他下楼时,我问他就这样交给他们能投递出去吗?
他说能,欧洲都这样寄。当然,你方便时也可以自己去邮局投递,或是把信件和邮资交给导游,请他们代为投递。
我有些后悔没有看看他为我写的那些明信片,我应该检查一下他有没写错。我看他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样子,过分信任他了。尽管我变得愈发不安,但信件已经交给了说外国话的酒店服务员,我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再说,也就是一张明信片,收不到也无所谓。
好在我还没到法兰克福机场,就已经收到几个朋友的感谢短信。苏菲的短信说,你把菲字写成霏了,差点收不到。然后她问我:是不是还有一个苏霏?
我回答她说,如果还有一个苏霏,怎么会寄到你公司呢?
她回答我,那个没收到你的信件的苏霏难道不会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个苏霏在另一个城市?当然,她不知道我叫苏菲。
尽管是短信,我还是感觉到不像是玩笑话。事实上,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概是我从法国回来后的第十二天,就到了2000年的元旦。1999年最后一个夜晚,世界上无数城市为它不眠、疯狂。因为它被称着千禧之夜,过了这一夜,就到了下一个世纪,二十一世纪。我去外滩看了烟火和晚会。黄浦江五彩缤纷,令人目眩。我不是很适宜过度喧闹的场合。我早早退场,搭乘出租车回家。路上我想给苏菲一个电话,祝福她新年快乐,却怎么也打不通。说来奇怪,那电话要么嘟嘟嘟叫个不停,要么像有人拿起话筒却不说话,此时话筒里会出现带电流的沙沙声。我又拨打她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无奈,我给她的手机发送了一条祝福短信,并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到了楼下,我去一家尚亮着小功率白炽灯的烟铺买了一盒凤凰香烟,那是一种皇室黄色外包装的烟,烟丝浸染过香精。我站在楼下的棕榈树下抽了一支,我感到微微有些发烧。于是匆匆上楼,回到家里。我感觉很累,有些头晕。稍坐后冲了澡。从浴室出来时,上海滩钟楼的零点钟声敲响。我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兀自指在十二点位置,分针已经向右偏移。忽然间,我想起了那封从亚眠寄给我自己的明信片,因为我至今都没收到。我想,即便此时邮递员来敲门,那也是下一个世纪的事了。我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当初一句玩笑,居然成真了。
千禧之夜后,我就失去了苏菲的任何信息。我无法联系上她。那段时间我很消沉,整日郁郁寡欢,也就把我寄给自己的那封明信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我忽又想到了我的那张明信片,就去公司收发室查找,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告诉我,肯定没有寄给我的明信片。我又通过邮局反查,结果是一样的,本市邮局从没收到过自法国亚眠寄给我的明信片。
我给泮建辉打了电话,移动公司提示我该号码已经停机。我给千帆公司老板岳高林打电话询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系上泮建辉?
岳高林说,泮建辉忽然辞职了,据说他回到浙江东南山区承包了千亩杨梅。
这让我大吃一惊,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岳高林说。据说他欧洲之行打听到杨梅生意在欧洲有很大市场,他想自己干一番事业。岳高林有些感慨地说,太可惜了,你根本想象不到他的脑子里究竟有多少神奇的数字。
我将信将疑,我觉得这个选择似乎不符合泮建辉的个性。除非他隐居起来,潜心研究他的《推背图》和《周易》。
很快,苏菲的事又掩杀回来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思。换句话说,我把明信片和泮建辉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因为相比苏菲的消失,其他任何事都可以忽略。
差不多经过了六年时间,也就是到了2006年夏天,苏菲这两个字才渐渐从我的脑子里、我的梦里淡出。我又开始像没认识她之前那样生活了。我天天去游泳,去打篮球,去麻将馆小赌,约上几个人去海钓。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寄自浙江台州的一封信,打开信我吓了一跳,是泮建辉写来的。他在信里告诉我,他回到老家承包了千亩杨梅,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充裕,因此可以潜心从事自己的爱好,他说他对《推背图》的研究已经有重大突破。有可能的话,他想出一本专著。信的末尾说,他欢迎我去台州做客。还说,随后几天我就能收到一箱他种的杨梅。他说杨梅必须吃新鲜的,所以不多寄了。
我果然收到了他的杨梅,每一个都比乒乓球大。品质罕见。在杨梅上面有一个牛皮纸信袋,里面装了厚厚一沓纸张,那是泮建辉关于《推背图》的研究成果,他的专著的复印件。我看了两页就感到昏晕,像得了什么怪病。那些纸张上有着无穷无尽的数字和没完没了的八卦图形。于是我就把那个牛皮纸信袋扔在了书橱的抽屉里。
第二天,我根据泮建辉提供的牛皮纸袋上的号码给他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我又按照印制在牛皮纸袋背面右下角上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我的那张明信片还没收到。很快他就给我回了信,他说他的地址没有写错,根据他的演算,我终有一天能收到那张明信片。
我觉得他已经堕入魔道,也就不再和他联络。
二
平淡而缺乏情节的人生就像还没生活过就结束了。时间很快到了2011年岁暮。此时,我已经退休三年。退休之后我住回了我的故乡嘉善,盖了一座有着一千多平米花园的别墅。我在花园里种上果树、花卉和蔬菜。秋冬之际,院子里落叶金黄,北风乍起,则呼号飞旋。我很喜欢这幅萧瑟清冷的景象。我想这幅图景适合做我的人生背景。有时我也一反常态,想到一处热闹的地方去走走。此时,我就会开车去几公里之外的西塘古镇。有时我还会在西塘过夜,那里有音乐,有女人。我会背诵江南无名诗人关于西塘的一首诗:西塘暮雨弄丝柔,夹岸明灯如雪稠。夜半无眠牌局散,搴衣暗自上莲舟。事实上,诗中所描述的境界也是我的真实生活的一个记录片段。记得有一次和几个熟人喝酒之午夜,乘兴携歌女登舟,细雨明灯的西塘古镇像一条朦胧的彩带,我和歌女坐卧的小舟则在彩带之上,犹如一粒色斑。每当我吟诵这首诗,总能勾起我对往昔丝丝眷恋的柔情。有一次,我在西塘河边的酒肆吃酒,我的身边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憔悴而漠然。他穿着稍显厚重的衣服,围了一条博柏利经典款式格子围巾。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始终夹着一支香烟,手指微微颤抖,就像生怕香烟会松落而持续用力。根据他和身边人的交谈,知道他是旅居于此的游客。其间,有个年轻人多次恭请他为他写一幅书法。那男子略显矜持,但终抵不过年轻人的一再请求。他站起身用为他准备好的笔墨在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上写了一首诗。他写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他写的竟然就是我喜欢吟诵的那首诗。我有点惊喜,于是问他:
你也喜欢这首诗?
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塘时写的,当时正值黄昏,下着小雨。他说。
你就是这首诗的作者?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么巧的事。我太喜欢你的这首诗了。我敢说,这是关于西塘最好的诗。
他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这是我唯一能吟诵的关于西塘的诗。
他感激地看着我,露出真诚又有些自嘲的微笑。然后,他开始写款书。当他写到名号时,我几乎要惊叫起来。因为他写的竟然是亚眠二字。
亚眠是你的姓名吗?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的,我姓吴,叫亚眠,因为我总是睡不好。
的确,他看上去倦怠,苍老,病态,像个走路总不受控制地发出违心声响的幽灵,一个无法掩饰失败情绪的幽灵。那个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我,摇着头说,你们两个长得真像,除了发型和服饰不同,身形和面部特征几乎无法区分。经年轻人一说,我才注意到我眼前的这个半老不老的亚眠似曾相识。其实,一个人对自己的相貌反倒没多少把握,所以,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另一个我的第一个发现者。我想亚眠先生颇有同感。我从他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厌恶的表情可以猜到。其实知道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于世上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如果两人不巧走到一起,面对面且必须做一番交谈,则几乎是一场考验情感和意志的角力。
这是一段奇妙的经历,但也只能算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人生中有太多巧合被粗心的我们忽略,而偶一为我们知觉的,便成了故事且趋于神秘。那是2010年的3月底的事,当时春风微和,樱花绽放。我在临河水榭请亚眠先生喝了酒,他的酒量惊人,几乎是我的两倍。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语涩,不知说什么好,就像初次经人介绍的男女见面。好在几杯烈酒下肚,亚眠的话稍稍多了一些。他告诉我,他原是一名公职人员,对人情世事总抱有善意却不切实际的幻想。前些年由于不知情,被上司利用,身陷一桩不名誉事件,受到莫须有攻击,一时心灰意冷,遂效陶潜不礼督邮挂印辞官事,退隐西庐,种豆南山,采菊东篱,从此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他说:
在遭人构陷的艰难时日,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人的音信。唯昔游嵊州时结识的一曹姓女史,数度要来看我,被我婉谢,但那份情谊却与日俱增。所以我想近期重走一趟山阴道,去看看她。
说完,他似陷入沉思,也可能是酒的缘故,他昏暗枯黄的面色起了红晕。他自顾自喝了一大口,又接着前话说,一个人的一生要想获得友爱,不必表现得多愁善感,但他的生平际遇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必须有一件让别人听起来发愁或是感动。我想说的是,由于当时我不让她来看我,她却因此误解了我,甚至有点怨我。我必须做出解释,尽管我的解释看起来可能会是徒劳的。你看,我的身世本身不具备感动人或让人发愁的经历,但由于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的加入又复准备离开,忽然之间变得不那么平庸了。
我不太清楚他和那位曹姓女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便问,所以我只能听着,并时不时点头称是。那顿简单的酒餐上,我们谈了许多。我把我在法国亚眠的事讲给他听,他听得很认真,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别人谈话时从不插话。当他听完我的故事,以略显庄重的姿态端起酒杯要和我干杯。他说他和我有缘,我也觉得是这样。我们各报了生辰八字,他居然和我同年同月出生。于是,在那个向他讨要书法的年轻人见证下,我们结拜为兄弟,我的出生比他早二个时辰,我只能忝居兄位。之后我邀请他去我的别墅,他说他还有一愿未了,他将去实现。如果成功,他会自来别墅。我猜他说的“未了之愿”应该是去嵊州会见曹姓女子之事。说实在的,看着他那落拓倦怠的神情,我真有些担心。
三
2011年12月18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接了电话后,出于无法探知的原因,在日历上做了个记号,我随手图画了一个肖形,像佛教的“卍”字,但又不是,因为我还在这个图形的外缘画了几道似断还连的边框,于是粗看有点像个八卦图形,但细看也不是,看久了还会有轻微眩晕感,因为你会觉得那个图形在不快不慢地旋转。那天上午九点二十,公司退休员工管理处的唐东林处长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传达室收到我一封信,是一张明信片,他问我是转寄给我,还是由我自己去取。我心想,为了一张明信片跑进喧闹拥堵的上海市区太不值得了。我对唐处长说,就麻烦你给我寄过来吧。我把详细地址告诉了他。
第二天靠近中午的时候,快递员给我送来了唐东林寄来的信。当时我正在游廊的椅子上晒太阳。我从快递员手中接过信件,并没有立即打开,我把它放在了身边放置茶水和零食的小方桌上。游廊背风,偏南的太阳严严实实覆盖着我,我很快又有了睡意。我隐约听到桌子上有响声,我微微睁眼,看到小花猫蹲在桌子上用鼻子嗅我的糕点,还企图用小爪子撕开外包装。我躺着挥舞右臂,骂了一声。小花猫急忙逃窜,却碰翻了我的茶杯。我慌忙起身端起茶杯,却发现信件已然浸水。我拿起信件甩了几下,便匆忙撕开信封,拿出明信片。亏得处理及时,明信片尚未被茶水浸湿。此时我才留意到明信片正面是一张哥特式建筑的图片,而背面的投递人信息和信件留言均属我不认得的外文,但收件人信息的最后则赫然写着我的姓名的汉字。我恍然大悟,意识到这张明信片是十二年前从亚眠寄给我自己的那一张。由于当时信件是由泮建辉填写,填写后未经本人过目,是以乍看之下十分陌生。我拿着信件正看反看,因为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信片正反两面加盖了许多邮戳,密集重叠,像冯摹兰亭上的那些印鉴,似乎它经历了数以百计的邮局和邮递员之手。我无法相信我手中的明信片是十二年前的那张,我老早就不把它放在心上了。但它确确实实就是十二年前从亚眠寄出的那张。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拨通了电信局咨询电话,接线员无法给出答案。我问她有没有可能收到十二年前寄出的信件?
她说,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但也不好说。恐怕哪个环节耽搁下来了呢?
她的回答使我更加迷茫,也激起我的好奇心。草草用过午餐,我驱车去了嘉兴电信局,费了一番口舌,电信局才安排了一位懂技术的老电信接待我。他一副漫不经心、应付差事的样子。当他接过我手中的明信片后,他立刻露出紧张严肃的神情。他一边看,一边摇着脑袋说: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我问他什么不可能?
我没法解释这件事。他说,你看,这张明信片的投递信息都是外文字母,大小写互现,这些字母下面被划了很多短横,我理解为邮局投递员把它们当成地名缩写。但即便如此,也不需耗费十二年时间才走完这些地方。
那么你不能解释原因?我问。
是的,我不能。我想除了这张明信片在一些邮局转来转去外,还在某个或某几个邮局被稽留、延押,原因则可能是被遗忘。
我拿着那张明信片回到家里。我给泮建辉打去电话。因为我想起当时填写信件留言时他说的一句话:你可以写两句,我可以根据你对自己说的话来推测一下未来。我记得他说话的神情有点神秘莫测。难道不是他在信件上做了手脚?他的电话接通了,但始终没有人接听。后来我又拨了几次那个号码,话筒被人拿起,我问是不是泮建辉,那头传来打字机键盘的噼里啪啦声,没有人接听电话。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报纸时,发现一则消息,那是一张2005年1月2日的《扬子晚报》,报上说:据1日《泰晤士报》和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1944年,19岁的英国士兵肯·麦克南上前线打仗,但之后他从未收到母亲的任何来信。伤心的麦克南以为自己早被母亲遗忘,60年来,他一直为母亲的冷漠耿耿于怀。谁也没有想到,日前,已经79岁高龄的麦克南意外地收到了多封母亲写于60年前的家书,他这才惊觉母亲竟一直深爱着他!但令麦克南心碎的是,握着那些泛黄的信纸,他却永远没有机会再对阴阳两隔的母亲说一句“我也爱你”。2004年12月底,麦克南突然接到荷兰一家博物馆的通知,称博物馆在整理收藏品时,意外地在一个灰尘密布的雪茄烟盒子里发现了一批二战期间亲友写给麦克南的信件,而且其中几封信正是他的母亲毛德于1944年所写!麦克南说:“当我被通知前去认领这些信件时,几乎不敢相信。我从不知道妈妈给我写过信,为了见到它们,不久前我专门前往荷兰去了一趟。当我打开那个文件夹时,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便是‘我亲爱的儿子’。那一刻,泪水立刻就模糊了我的双眼,以至于几乎无法继续阅读下去……”
消息没有解释信件稽留迁延至今的原因。次年,也就是2012年12月份,我又看到了类似的消息:新华社专电 ,一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纳粹德国士兵寄给老家友人的信件,时隔71年后终于送至原收件人孙子手中。纳粹德国1940年占领位于英吉利海峡的海峡群岛。一些驻扎海峡群岛最大岛屿泽西岛的德军士兵,于1941年圣诞节前寄出90多封信件和明信片。只是,这些邮件在当地一家邮局被一群反法西斯的年轻人截获并交由一名朋友保管。
毫无疑问,这类信件迟延交付的原因都是由于战争而停止投递造成的。这样的迟延交投至少看起来和我的不完全是同一回事。所以,这类消息的出现并没能消除我的疑虑。事实上,我也还听说过其他类似事件,比方说一列长长的从孟买开出的载货火车凭空消失,三年后它却停在了班加罗尔市郊的一个废弃铁路专用货场;而一艘失踪三十年的悬挂巴拿马国旗的哥伦比亚客轮,竟在一个大雾天,悄悄驶入菲律宾伊洛伊洛港。警方在船上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数百名旅客失踪、死亡的证据。当他们满怀失望情绪重返甲板时,却发现一条老黄狗正向他们摇尾乞怜。
第二天,邮递员又送来一封信,我一看信封,就知道是泮建辉寄来的。我匆忙打开信件,但见他写道:
想必你已经收到十二年前那张寄自亚眠的明信片了吧?它十二年后投递到你的手上是我蓄意安排和设计的。那天我在为你书写这张明信片时,我让你留言给自己,你说“当你收到它时,你可能以为是另一个你寄给你的;当你收到它时,也许已是下一个世纪的事。”正是你的这句留言让我觉得可以做点文章,顺便检验一下我的演算能力。那天晚上,我并没把那张明信片的信息填写完,我拿着十二张明信片装作去楼下服务台交付邮递。其实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我需要关起门来不受干扰的计算,需要运用大数据去计算。我耗费了整个夜晚才把所有可能发生的造成信件稽留迁延的事件计算出来,且必须把稽留事件控制在十二年这个区间(我所以要选取十二年这样一个时间区段,那只是我个人的喜好,因为十二这个数字本身的神奇以及它所蕴含的天道自然之律总让我着迷,当然也是你的十二张明信片对我做了适时的提醒)。为了保证我的推算能够进入一个类似圆周的轨道(因为只有沿着一个类似圆周的轨道运行,才能保证它的轨迹不出意外),我设计了投递地址信息,我让这封信在特定时间里从这座城市投递到另一座城市,而一次通讯工人的罢工,一次严重的交通事故,一次港口大雾,一场颇具破坏力的大地震……这些重大且能够导致信件稽留的事件就在那座即将到达的城市等着它。当然,还有邮局的遗漏,邮递员的遗忘。我由黄道运行规律,演算出人间对应出现某些地域的潮汐、地震、火山爆发、雪崩、山体滑坡、大罢工、局部战争,然后我让信件适时邮递到事发地。很多人和我一样精于演算,他们所以总是出错就在于他们的演算遗漏了自己,他们把自己独立于自然天道之外,从不把人类当做自然的一部分。而我正相反,我始终如一把人类的行动计算进去,当做自然大事件的一部分。任何一次大规模人类行动都是一次自然事件,是天人感应的结果。我得告诉你的是,对天体运行的计算是一件殚精竭虑的事,那次计算后,回到国内,我就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我始终在我的数字世界里徘徊疑犹,不想出来。我整夜整夜睁着眼,无法入睡。我的脑子里、眼前净是一组组飞舞盘旋的数字,黑白分明。我不得不回到老家山区,摒弃一切杂务,修心静养。好在我的女友没有抛弃我,还跟我生了个胖小子。我非常爱她,是的,我不得不爱。
我亲爱的朋友,这件事对你来说,完全可以算作是我的一个恶作剧。当我告诉你这些,我知道你会情不自禁把这件事当故事说出来,但我劝你不要写,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你的大半生都是虚构的,你虚构了太多的情节,而当你说出一件事的真相时,不会有人相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泮建辉,但除了相信,我似乎别无选择。我的脑子里出现我的信件被投往欧洲各个城市的情境,它在巴黎、柏林、汉堡、维也纳、布拉格、马德里、伦敦、哥德堡、斯德哥尔摩等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流浪,然后孤零零的它被夹杂在数以万计的信件中(它仍然是孤零零的)又被投往内罗毕、亚的斯亚贝巴、的里雅斯特、约翰内斯堡、开普敦,在那些地方的被涂成绿色墙壁的小房子里一次次被分拣,邮运,在空中飞行,在海上漂流。然后被投往墨西哥城、布宜诺斯艾利斯、里约热内卢、巴拿马城……我看到了邮政人员分拣信件时的疏忽遗漏,看到它在一个红胡子邮递员手中被遗忘,那个邮递员当时正处于失恋的怨愤和颓丧情绪中,我看到它又被另一个漫不经心的邮递员投入一个错误的邮政通道,它在一个云烟缭绕的通道里被滞留……
四
就在我得到那封十二年前的明信片的第二周的第六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我能一下子听出来还基于我的潜意识里每时每刻都没忘记她。我自然十分惊讶,欢喜是谈不上的,因为我实在不了解她的意图。
她在电话里说,她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十二年前我寄给她的明信片在她收到后没几天就丢失了。
她说,我不明白的是经过我反复回忆和思考,我找不出任何丢失的时机。由于那时我们之间有了嫌隙,我也就没再把信件丢失的事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我心里想,我们为什么会有嫌隙呢?嫌隙导致了她说的不再关心,而她当时也应该正在重觅新欢,根本无暇顾及信件丢失这等小事吧。无疑,她的话把我十多年前的嫉妒心理再度激活。于是,我一言不发。她似乎知道我的不快,她略作停顿,便继续说:
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居然昨天又找到了那张明信片,其实说找到是不恰当的,应该是发现,看见。我在收拾我的抽屉时发现它就放在我的粉底霜盒子的下面。要知道,这个粉底盒是我三个月前才买的。就是说,我扔掉旧粉底盒时没看见它,放进新粉底盒时还是没看见它。我的结论是,它就是这几天里的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被放在抽屉里的粉底盒下面的。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她继续嚷嚷道:
难道是出了鬼啦?是什么神灵放进来的?
我问她,你能确定还是十二年前我寄给你的那张明信片吗?
当然,她说,因为那张明信片的图案是亚眠大教堂正面照的左半部分。我记得清清楚楚。
听了她的话,我吃惊更甚。我让她不要挂断电话稍等。然后我去拿来我的那张明信片,我看到我的明信片的图案是亚眠大教堂正面照的右半部分。我的眼前出现她的明信片和我的明信片合而为一的样子,我想到古代那些被一分为二的虎形兵符。于是,我不得不把我刚刚收到十二年前从亚眠寄给我自己的明信片的事告诉她。她几乎惊叫起来。然后,我听到了一个令我不敢相信的消息,她说她已经吩咐保姆为她定了明天到上海的机票,她说:
“你明天能到虹桥机场接我吗?”
“当然,我不接你,你是到不了我居住的地方的。”我说。
我患有路盲症,你知道。她说。
如果当年你同意为我生个孩子,我们就不会发生争执,就不会有十二年的无谓暌违契阔,可能我们的孩子也差不多有十二岁了……我说。
也许吧。她说,不过你还是忘掉如果吧!
她的脾气和十二年前似无多少改变,任何决定都是风风火火,且立即付诸行动。
我问她是明天几点的机票,她告诉明天中午十一点二十分到达虹桥。我看了一下那年我在巴黎老佛爷购买的浪琴腕表,离她到达虹桥机场还有差不多二十四小时。我在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几乎都在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连梦里都没空闲下来。可我想到的她的所有模样,都还是十二年前的。
过不了几天就是元旦,到处是迎新年的红灯笼、横幅。我在机场外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问过拖着行李箱出港的人,确信苏菲乘坐的航班已在半小时前抵达虹桥机场。我想,即便她去行李房提取托运行李,也该老早出来了。我不得不继续往里走。我看到离机场出口处不远的一个角落有个半封闭茶座,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半老不少的人。我从那男人佩戴的方格围巾认出是我的结拜兄弟亚眠。他穿着厚厚的深蓝棉衣,脚下蹬着一双很不协调的耐克鞋,身旁放着一只老黄色翻毛皮包。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姿态、神情优雅的中年妇人,她留着短发,肩上披着半张毯子那么大的红蓝双色羊绒围巾,显得十分夸张。她的身边是一只小巧的紫红色拉杆箱。看得出她谈兴正浓,神采飞扬。而我的结拜兄弟亚眠则一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显然在搜索枯肠,寻找应对面前这位令他如堕五里云雾的妇人的言辞。我也认出了那妇人,她的变化并不大,头发看起来还是黑的(当然,一定是焗过油的),由于距离较远,我看不见她新增的鱼尾纹。苏菲,那妇人是苏菲。她一定把亚眠当成我了。
我正为要不要此时走过去而踌躇,却发现坐在塑料硬椅子上的亚眠缓缓地将脑袋探向苏菲,开始像鸡啄米,然后忽然加速,一下栽倒在苏菲面前的塑胶地上,如果他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把憔悴干枯的脑袋搁在苏菲小巧的皮面拉杆箱上,可显然他的运气不够好。他就像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猝不及防。更不幸的是,他的额头重重地从桌角刮过,献血喷涌而出。我吓傻了,立在原地,张大嘴巴却不能说话。苏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号,所有准备出港的旅客一齐回头。她的应急反应依然如此夸张而令人惊愕。她蹲下去抱住亚眠流血的脑袋,一边急切地呼唤着什么,一边大声地呼救。当她第三遍喊到什么时,我才恍然大悟,她是在叫我,她叫的是我的外号,是她对我的昵称。只有她和我知道的外号,已经十二年没人叫了。刹那之间,我无法控制感情,差点热泪盈眶。在已然流逝的大半生里,我还从没有如此的悲喜交加。我想快步走过去,走入不远处那个悲凉而又有些滑稽可笑的局面。但我不敢,此时此刻我没有勇气走入,即便是面临着亚眠可能的死亡。或许,我并不太在意亚眠可能的死亡,从第一次见到他,见到他落寞绝望的神情,还有他喝酒之后泛着潮红的脸色(那意味着高血压和心脏病随时能让他见上帝),我就不太在意他的死亡。我更在意如果他不死应该怎样生活。
苏菲的右臂弯托在他的后枕处,左手按住他额头的创口。而我则像个懦夫,远远伫立着,却煞有介事地在心里说,我的老弟,你一直没去我西塘附近的别墅,看来你和那位曹姓女子沟通的不太顺利啊。鲜血使我出现幻觉,我看到亚眠从暮色苍茫里的一座石桥上落入西塘的缓流,三月的红樱掺和着细雨纷纷洒落,漂浮在他落水形成的漩涡里。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慵懒攫住,并如此无能为力地接近一个悲凉、诡异、寂灭事件的中心。
救护车在港楼外呜咽着,救护人员和担架冲进那个中心。此时我才形似胆怯的踉踉跄跄地跟着着他们,就像是要借助他们的鲁莽和热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