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死亡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4-08-06 23:23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不是故意要坐他身边。

    我和他既非朋友,也非陌生人。我认得他,我了解他比他了解我多得多。他是位名人,至少在我们这方水土上,他是个名人。国家一级作家,享受某种我说不上来的津贴,曾做过我们这方水土的作协主席,最优雅的西荷街碧鸡厂有他的近五百平方米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厨房,卫生间,茶室,卧室,卧室里还有一张经得起他折腾的舒服的大床。此外工作室还陈列着许多文物,但多是假货赝品。很多地方他可以直出直进,特别是进出市文联和作协更是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名人又是什么?他似有某种无形的权力,有说得之于他的创作成果和声望,有说得益于他的流氓性格——人们都让着他。我们这方水土在我们的国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总共不过三百多万人口,但在地球某个角落,则可能比一个国家还大。

    匡埠今年七十六岁,矮个清瘦。他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脑袋瓜子——总被一张薄薄的微黑的皮紧紧包裹住——让人想到被顽童用麦秸管吹鼓的猪膀胱。据说去年例行体检时,被地方医院的庸医确诊得了癌症,吓得他又瘦了一大圈。数月后经上海医生复诊,确诊是普通良性肿瘤,喝酒抽烟都不碍事。于是他的体重又恢复到体检前水平。他因此觉得自己捡到一条命,并认为自己的生活应该更加放纵才对得起这条失而复得的命。可问题是他的生活很久以前已抵达放纵的天花板。但他有办法,他告诉别人,他可以把天花板开个天窗。

    复诊前那几个月他很忙碌,因为有很多事要处理。一方面他要忍受对死的恐惧,按他的说法,对生的眷恋越多对死的恐惧就越大。而他就属于对生的眷恋十分强烈的那种人。七十多岁的人,能吃能喝,有吃有喝,还能每周至少和三个不同的女人一起开心玩耍。他享受、珍惜、眷恋这份生活不是没有道理。他是个十分敬业的人,他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给五部中长篇小说按上了漂亮的尾巴,和电影娱乐公司、投资方签署了几百份协议和备忘录。此外,还书写了四十九份涉及财产处置的遗嘱。“知识产权处理起来最麻烦。”他跟他的律师窦戎抱怨说。当所有他认为应该生前处理的事情都做完了,他的律师窦戎跟他提议:我陪你去上海做个复检吧,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们可称得上国内最好的医生。匡埠想了想说,“既然还没死,那就去一趟,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死。那就去一趟吧!”

    其实是我不想坐他身边。受邀赴晏,入席之始,匡埠非常乐于完成一项由他自设的必经程序:询问每一位初次见面的宾客的姓名,散席之时,他会和他们一一握手,说出他们姓名,并煞有介事地问:“我没说错吧?”当他听到对方说:“匡老师这记性,真是不得了啊!”他才会发出整个晚宴过程中最开心的笑。

    工作中说话时轻时重,时而忽然大笑又戛然而止,脸部皮肉痉挛抽搐,继而血压上升,脸红脖子粗,辱骂不确定对象……这一切最终都会随着一声打嗝而烟消云散。我还听说他喝多后往往会做出些令人烦心的举动。 比方说咬耳朵说话,由于和你的口鼻贴近,他满嘴酒气混杂着将腐未腐的食物气息,再辅以唾液的喷溅,会让你产生强烈的呕吐欲望。据说他说到兴致高昂时,还会情不自禁捏你的大腿内侧,然后露出高深莫测的笑。这事我早有耳闻,不知他这个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如果你是位女性,一定要躲开他,越远越好。倒不是其他的问题,是你受不住那又捏又抓又揉的疼痛。

    我并无和他交谈的欲望,也不想听他关于写作的宏论,更别指望他会对那些爱好写作的人进行点拨和指导。事实上他从不点拨和指导。他说写作靠天分。他说比他读书多的人,比他聪明的人多得去了,但能成为他那样的作家的少得可怜。我同意他的说法,但又觉得像他那样的作家实在是太低俗。他的所谓小说严格意义上只能叫“话本”,和所谓艺术、风格、思想都是没有关系的。“我负责把故事说透说长,让所有的文盲都听得懂。”他说他继承了白居易以来革命的现实主义文风,目的是要让老妪能解,要让听他故事的人觉得好玩。他说他是红色作家,纯正的革命作家:“以创作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为己任。”

    据说他属于有点背景的那种文人。

    听说他早年随哥哥在石家庄。做官的哥哥特意给他安排了舒适宽敞的地方供他专心写作。他喜欢一边写作一边喝酒一边抽烟。那时他还没有女朋友。于是他搜集到几张当红漂亮女明星图画贴在墙上。酒后情欲亢奋,难以抑制,他就对着女明星图画来一番意淫。成名之后的他时常酒后对朋友说,“自那时起,我就立志要出人头地。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多拥有几个有血有肉能说会动的漂亮女人。”有一次他喝多了,睡着了,指缝间的烟蒂掉落在沙发上,结果一座五层楼房被烧掉了三分之一。他收拾手稿,连夜逃回江南。哥哥为此还受到组织批评。十年后,他的作品完稿,并成功出版了平生第一部作品《洪宣娇外传》。之后他一发而不可收,连续出版了太平天国名人外传七部,加上《洪宣娇外传》共八部,文化界称之为“天龙八部”。

    “有人说我是闯祸精。”据说每次酒过三巡,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说出这句自责的话。“但是说真话,作为作家哪能没一点糟糕的个性呢?古人称之为癖,人无癖不可交,因为无趣。”

    “除了石家庄一把火,他还闯过什么祸?”记得有一次我问一位和他同为致公党党员的同事。易潜龙告诉我,三十年前他和离异独身的舞蹈女演员沈飞燕同居。据说他喜欢打沈飞燕胜于喜欢和沈飞燕上床。沈飞燕愿意跟着他鬼混,纯粹是因为他有辆小轿车。那年头有私人汽车的人凤毛麟角。据说他帮一家企业写了一篇吹牛的宣传文章,老板一高兴,就送给他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他天天开车带着沈飞燕兜风,在政府大院出出进进。沈飞燕长得漂亮,气质高雅,他们到哪里都受欢迎。有一次他开车带沈飞燕去杭州旅游,回程中,因为一早起来就喝了差不多半斤白酒,也因为头天夜里在西湖边一家酒店折腾到下半夜才睡,出杭州城没多远就撞车了。车撞在路边大树上他都不知道,因为他睡着了。当交警赶到把他们从车里拖出,沈飞燕已失血过多而死亡。

    “这就是他闯的祸,一场要命的大祸。”易潜龙说。

    说到沈飞燕我是记忆深刻的,她是我的远房表姐,长得清丽脱俗。一米七的身高,挺拔,走起路来像一头小羚羊。但她在我们家不受待见。我妈不喜欢她,说她“眼皮浅”,为人轻浮,贪图享乐,水性杨花,迟早会吃亏。在她身上用了一大堆贬义词。可她对我很好,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一件小礼物。有一次还送我一双崭新的篮球鞋,她把盒子递给我对我说:“你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别去当兵。答应姐姐好吗?”。她出事那年,我已大学毕业在一家造纸厂上班。我是在晚报上看到讣告才知道她已因交通事故离世。之前我就听说她和匡埠同居,我心里很难过。她的丈夫是一位转业军人,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他不但不解风情,还脾气古怪。他最大爱好是修自行车。修好后会用化纤丝绵反复擦拭,临了还要用柔软的旧汗衫布仔仔细细揩两遍。有一次上早班时他被交警拦下,说他闯了红灯,要暂扣他的自行车,还要罚款一元。为此他和交警起了冲突,最后竟然以在交警办公楼前自焚来证明自己没有闯红灯。沈飞燕就此成了寡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生活。由于没有住房,娘俩被安排在文联办公室旁一间空屋里暂住。匡埠因此认识了她,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并时不时施以小恩小惠,最终居然和沈飞燕同居在了一起。那时他还没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室,他们只能住在匡埠的屋子里。而为了他们的自在,匡埠把自己的妻儿安排在另一街区的另一套住宅里,沈飞燕则把儿子送给母亲带。说实在的,我觉得她在糟蹋自己和孩子。我记得我拿着登载了她的讣告的报纸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抖动,我的脑子里尽是匡埠那猥琐的样子。我曾发誓有机会要教训那个老流氓。为此,我从没跟匡埠泄露过和沈飞燕的亲戚关系。事实上,我跟谁也没说起过。而关于沈飞燕的车祸,我还曾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交警勘验了肇事现场,发现车头撞击的位置是右侧副驾,撞击角度在二十五度到三十度之间。交警曾提出疑问,一个醉汉,在撞击的瞬间选择了对他有利同时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沈飞燕最不利的位置,他到底醉还是没醉?醉到什么程度?所谓酒后驾车,那也只是听他自己说说而已,那时并不需要做血液酒精检测。而且沈飞燕没有戴安全带,他戴了。但不知为何,警方并未深究此事,给他做了两次笔录后,就结案放人了。因为当时没有醉驾的刑法规定,匡埠也就没有受到任何追究。

    最终,我还是坐在了匡埠旁边。

    “我坐邓定侯旁边。”入席时我说,然后我坐下。当时我和匡埠中间隔着邓定侯。但凳子还没坐热,做东的余北群就招呼邓定侯坐他哥哥邓定公旁边去。如此一来,我就挪动了一个位置,和匡埠坐在了一起。

    酒过三巡,大概是这个时候把,匡埠开始话多起来。

    “我老子也不是无名之辈,你晓得吧?”他只盯住我说,我只能吃力地应付着。

    “那一定是啊,有你这优秀的儿子,老子一定不弱。一看你,就知道你们匡家书香门第……”

    “你认为我很优秀?”他问我。

    “绝对优秀,你是全方位优秀。”我说。

    “我老子《光明日报》副总编辑,你晓得吧?”

    “那可是和《人民日报》平起平坐的报纸啊!”

    “今年我有三部电影同时开拍。”

    “三部?三部同时开机?天哪,太牛了。敢问都是关于哪方面内容的?”

    “抗日。”

    “我觉得匡老师作品的主要格调是……”

    “赞美。除了赞美还是赞美。我没有理由不……”我的话没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你们俩谈得热烈,安排你们坐一起做对了。”余北群凑过来给我们各发了一支烟。

    “你们在谈些什么?挺热闹的。”我问余北群。

    “都是些坏消息,张三被骗,李四关门歇业,王五的新电车自燃。”余北群笑呵呵说。“当然也有好消息,茅台降价了。”

    “怎么不把太平天国故事拍成电影?一定卖座。”

    “你把我当神仙吗?我毕竟快八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小说改成剧本,那是要花时间、下功夫的。”

    “改写剧本可以请别人代劳啊?你把关就行了。”

    “我不信任何人。”

    “能让我在你的电影里出个镜吗?三秒钟即可。”

    “无锡有一条街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影视街。”

    “那我得抽空去参观参观。对了,你的工作室我去过一回。里面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最有价值的是人。”他狠狠瞅我一眼。

    “那是自然,物以人贵吗。”我说。

    “你后来没再去过?”

    “我想是没有。”

    “我想是?”匡埠轻轻哼了一声。

    “作为编剧,你对演员的选用是有相当决定权的,那些刚出道的年轻貌美女演员,还不都是你的菜?”

    “我不碰!”

    “匡老师风流倜傥,最讨那些年轻漂亮有才情女孩喜欢,我们可都是有所耳闻的。”

    “老弟,她们是禁脔,不能碰。”

    “那是为何?”

    “要是传出去,对我的电影就是致命打击。那损失我负担不起。”

    “居然还有令匡老师有所顾忌的事。我想都没想过。”

    “法治社会,利益权衡,我又不是老年痴呆。再说,我什么时候缺过女人?有必要火中取栗吗?”

    “正所谓好色而不淫,我更加佩服匡老师了!”

    “你少来这一套。”

    匡埠点支烟,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忽然说,“你看不起我,我从你眼神中看得到。你别把我当呆子。”

    “你就扯吧。我也不是老年痴呆。”我说。

    他喝了一口酒,连吸几口烟。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也不说话。

    “我有和老大的合影。你想看看吗?”他忽然开口。

    “哪个老大?”

    “告诉我你想看不?我可不是吹牛。”

    “自然是想看。敢问是什么情况下的合影?”

    “我是主,我请客,他是宾,当然是贵宾。就像你现在,坐我右手。”

    “你请他吃饭,他来了,坐你右手边。你这面子简直就是……”

    “怎么,你还不信?”

    “哪里不信?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想看?”

    “当然。”

    “在我手机里,我来找给你看。”

    “好。”

    “你真想看?”

    “那还能假。”

    “你为什么想看?”

    “好奇啊!”

    “好奇?我不信。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该还有这么大好奇心。”

    “我属猫。”

    “我可以给你看,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给老大磕个头。”

    我一点也没因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而惊讶,因为他确实喝多了。可问题是,我还是惊讶了,而且心中忽然生出某种可怕情绪。

    “给他磕头?为什么?”我冷冷地问。

    “就凭他是老大,这还不够吗!”

    “这倒是。可问题是,他是你的老大,不是我的。”

    “他是不是我们的老大不是我们决定的。”

    “也许吧,可我拒绝他做我老大。”

    “你无法拒绝。”

    我们还有许多对话,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记得他伸手揪我大腿内侧,他一边用力一边盯住我。而我呢,我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

    可能是当时我已经被这样一个问题所困扰而分散了注意力:我们的对话越多,我就越觉得他没喝多。是的,他在清醒地表达他的意思。

    他为什么要我给那个所谓的老大磕头呢?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要我这样做的,他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你给他磕过头吗?”

    “你别管我。我现在要你给他磕头。”

    他强势而狡猾地避开我的问题。

    “不,你不回答我,我就不会答应你。”

    “那就别想看到合影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他因为我与某个重大机缘失之交臂而生就的遗憾之情。

    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机屏幕,把它塞进裤兜里,一副晚餐结束前再也不会拿出来看一眼的决然姿态。然后他侧过身去和余北群说话,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一听就知道他醉得不轻。

    晚餐结束的时候,雨势更大。匡埠此时已经摇摇晃晃不能站稳,余北群扶住他说:“得想办法把老大送回家去。谁开车了?”他边说边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开车且没喝酒的人。参加晚宴的除了我,其他人都喝了酒。而且我手上有一辆车。

    “我是你今晚送给老大的礼物。”我笑着从余北群手里接过东倒西歪的匡埠。

    “辛苦你了,不好意思。这本该是我的事。”余北群说。

    “你的话见外了。”我说。

    “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客人,可我却差遣你……”

    “这是我的荣幸!”我扶着匡埠,由衷地说出这句话。

    “把你和老大喝酒的照片给我看看!”我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我把车停在韶山东路紧挨着垃圾填埋场的路边。大雨倾盆,低洼地带白茫茫一片。

    他半躺在副驾座椅上,闭着眼,我知道他在装睡。我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打了十几巴掌,我打得并不重。

    “你非得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帘。“你为何不打重一些?“

    “我没羞辱你,我在叫醒你。”我说着,边去他裤兜里摸手机。

    “唉……”他长吁一口气。

    “我看过你的写的东西,我说从没看过是骗你的。”他挪了挪屁股,可能是为了让身体稍微舒服一点。“我嫉妒你。你懂吗?我知道你籍籍无名,而我可以说是大名鼎鼎,这辈子名利双收,玩过数以百计的女人。别人都羡慕我,你也羡慕我,我也羡慕自己。可当我看了你的作品之后,我忽然有些倦怠,有些空虚,有些震怒。”

    “别说瞎话了,再说瞎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威胁说。

    “当我今晚和你坐在一起那一刻,我就在琢磨怎么羞辱你。”

    “羞辱我这个无名之辈?”

    “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沈飞燕口中听到过你。当时我还以为她和那个比她小八九岁的表弟有一腿呢。说真话,为此她没少吃我拳脚。”

    我怔了一下,一腔怒火猛地燃起。我朝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老脸上猛砸一拳。他的嘴角立即就有血丝沁出。他忽然笑了,他说:“打得好,打得好!”这口气让我想到郑屠,可他偏偏又这么瘦小。“我刚才确实说的是瞎话。”他又接着说,“你写的那点东西真他妈狗屁不通,我怎么会嫉妒?让你磕头也不是要羞辱你,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给老大磕头。”

    “真有合影?”

    “是的,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想看。”

    他摸出手机,做出要从相册中找到那张照片的样子。

    “甭找了,我看了会呕吐的!”我粗鲁地想要打掉他手中的手机。“你以为我真想看?去他妈的。我的作品确实不该遭你嫉妒,你该嫉妒的是我的胃,因为它总能第一时间对恶心的东西做出反应。”

    他默不作声。

    我抢过他的手机,随意翻看了相册里的照片,几乎都是女人的裸体照。我在微信里找到他的女助手小段,以他的名义给她发了一句话,并发给她此时我们所处地方的定位。然后我把手机还给他。这期间他一直闭着眼睛。

    “这么多年来,话语权一直在你这号人嘴上,像我这样的人没地方说话,说了也没人听。但今晚不同,今晚就你和我,我要让你乖乖地听我说话。你知道吗,我从来都看不起你这个人,你比你的书、你的电影更叫人恶心。你太脏了,你是个满嘴谎言的下三滥,所以,我得好好给你洗洗。”我本想把所有骂人的脏话都拿来招呼他,但情急之下只记得这几个词。

    “我这把年纪淋雨,会生病的。”他的语气像在抱怨。

    “你这种人不那么容易生病。说真话,我倒是希望你早点去见你老大的老大。”

    我把车开走了,开得很慢,后视镜里依约能看到他的影子:像一截烂杨树桩,杵在地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成为一个半透明的雨点。

    大约开出去一公里,我把车停在路边。我拨打了他的女助手的电话,我想提醒她来把他接走。她的电话占线,我也没再打。我想如果需要,他自己会打的。他在大雨里淋这么久,一定十分清醒。我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好好待着,会有人来带你。或者你自己给你的某个今晚保持清醒的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或者她来接你。”

    “谁来带我?”他快速回复我。

    “老大。”

    “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谁教你在车上还骗我。”

    “哪里骗了你?”

    “你说让我给老大磕头是为了羞辱我,你不是在骗我吗?”

    “我不是自己承认是骗你吗?自己承认那就不是骗了,因为我自己把谎言戳穿了。”

    “没错,你是真心觉得我应该给老大磕头。你这号人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只能由你的老大来带回去。别人帮不了,也不敢帮。”

    有两分钟他没有回复。我打着发动机准备重新上路时,他又发来一条微信:“你不该趁我不在工作室时,去跟我的助手小段瞎扯。她都告诉我了。”

    我直接把车开回家,再也没回复他。洗完澡,打开电风扇,我像个哲人那样叼着烟坐在椅子上沉思。其实我并没有想明白,他为何在酒店忽然会对我提出那个要求。在我看来,那是个非常莫名其妙的要求。至于他说我和他助手小段瞎扯倒是不假,但也仅仅是瞎扯,扯东扯西,扯天扯地,却没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话。如果说有什么话触犯他禁忌令他不快,我想就是这句话:“匡老师打不打你?据我所知,他喜欢打女人。”问这句话时,我留意到小段颈侧的抓痕和小臂上的淤青。小段的回答倒是让我吃惊非小:“我不会像沈飞燕那样听他摆布的。”我本想问:“你也知道沈飞燕的事?”想了想还是忍住没问。但我问了另一句话:“你为什不离开他?”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给我老大磕个头”,匡埠的这句话像蚂蝗钻进我的脑子一样,使我饱受折磨。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匡埠的要求都深深伤害了我,也使我的内心充满仇恨。

    第二天上午,我睡到九点才起床。感觉一夜没睡着,却又做了一夜梦。梦境交替:匡埠在各种场合要我给他的老大下跪,我总是在恐惧中拒绝,然后转身逃入黑暗;我在各种情境下试图杀死匡埠,都被他有意无意间逃脱。醒来前还在苦苦思索:匡埠为何死缠着我要我给老大下跪?他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老大?匡埠真的值得我冒险去杀他吗?他为何总能在最后关头从我的刀下逃脱,命不该绝,阎王爷还不想收留他?

    门缝下报纸已经被邮差塞进来。我深感睡眠不足的疲惫,边喝牛奶边浏览报纸。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讣告栏里寻找匡埠不幸溺亡的消息(证明梦是反的)。那注定是令人失望的寻找。然而,在我将要放下报纸的一刹那,我眼角的余光落在第二版右上角的一则社会新闻上:

    我市著名作家匡某昨晚九点半左右,在大雨中被他的助手段某驾驶的汽车碾压,不幸身故。事发地点在春风路中段。目前段某已经归案并向警方交待了悲剧发生的经过。她说在昨晚八点四十左右接到匡某电话,要她开车至韶山东路垃圾填埋场附近接他。匡某喝了很多酒,接到他时,他正站在大雨里,浑身颤抖。他像落汤鸡一样钻进车内。她当时非常吃惊,她不明白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偏僻的垃圾填埋场附近,为什么会站在大雨里。匡埠上车后不久就缓过劲来,对她动手动脚。到了春风路,匡某要求段某把车停在路边。段某停车后,匡某即撕扯开段某的衣裙并对她进行猥亵和殴打。段某忍无可忍,趁匡某不注意,将他推出车外,然后驱动汽车往回开。慌乱中,汽车的外后视镜挂倒了企图拉扯车门的匡某,汽车的右后轮从匡某的身上轧过……警方从匡某的内裤上提取到精液。段某的身上留有抓痕,警方提取了……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侦办中。

    这样的结局有些意外。我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我准备闭上眼睛整理一下思绪,想想昨夜和他在一起时有没有什么与死亡相关的东西被我忽略了。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想我的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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