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系原创非首发 首发:江山文学网 原文题目为:《午后的布拉卡》 署名:沙漠孤月清,为《散文百家》杂志2022年第七期刊发题目为《从午后到黄昏》)
题记:我在文字里寻觅,她在街头寻觅。
一
揿下那篇文字最后一个句号,我离开黑色的键盘。
房间里很静,灭失了叩敲键盘的声响,我的思想仿佛也停止了流淌,像深壑中的一潭水,静静泊着,没有一丝波纹。猫们不跑也不叫,在各自的角落里打盹。是的,这确实是一个适宜打盹的午后。
我打开电视机,不为看什么,只为让屋里有些声音,有些生命的迹象。我渴望寂静,又恐惧寂静,如同一个热爱痛苦的人,也惧怕痛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寻找遗失的东西,有时会更焦灼,痛苦。我写的是一篇怀念母亲的文字,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儿。那年我刚好六十岁。
我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又拉拉窗帘,遮住过于强烈的光线。一只猫也躺在沙发上,不过,是它们自己的沙发。那是一个对它们来说足够宽大的小沙发,有着典雅的欧式造型,放在距离我三米远的阳台上,一只猫兀自横卧上面,让阳光摩挲黑白相间的毛发。电视机的声音,让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扭过头去。
一个衣裙褴褛的小女孩,在广场中间替一个盲眼老人收钱,满脸胡须的米特弹奏着吉他——电视播放的是一部意大利影片,名字叫《布兰卡和弹吉他的人》。
大约十岁的流浪小女孩布兰卡在街头邂逅盲人流浪吉他手米特,两个人结伴流浪。布兰卡偷了一笔钱,做了一个决定,她打印了许多份传单,踮着脚尖在街市的墙壁上四处张贴,内容是:布兰卡用三万比索,买一个妈妈。
二
初春的房间阴凉,我便把自己移到阳光中,放置在面对山峦的四楼阳台上。
阳光热烈地倾泻下来,像浴室里的莲蓬喷头,把光线雨丝一般喷洒在头上、身上,沐浴般的舒适。对面山麓铺设一条轻轨线路,高高的架桥横贯东西,几乎与我平行,在不远处钻进一条幽深的隧道。大约十几分钟,就会有一列轻轨车从半圆的拱形隧道里冲出,像条银色的大鱼游弋,摇摆着身子疾驰而过。高架桥下,是宽阔的旅南大道,各种车辆从我的眼下鱼贯而行。各色小汽车在阳光中跳跃,窜来窜去,像昆虫,盲目而有序。
那只晒足了阳光的猫,在它的沙发上抻个懒腰,后背沉下去,躯干拉得很长,沙发显得有些短,接着,又拱起后背,陡然生出一个黑色的高峰,像窗外那座山一样陡峭。然后,它没理我,从我的脚下走过。我当然也不会理它。虽然我们同处于一个世界,但都兀自活在世界的一个角落,从不会相互干涉。它活它的,我活我的。所以,它不理我,我不理它,并不涉及教养与礼数,只是出于没有必要。
另一只猫徐徐走来,也经过我的脚下,也没理我,径直上了沙发,然后很舒服地躺在阳光上。它是儿子,离开的是它的父亲,它们一向不睦,彼此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只美丽得令人窒息的猫,此时伏在它头顶的空气清新机上凝视着它,那是它的母亲。
小小的布兰卡正站在一家咖啡厅简陋的舞台上唱歌,穿件藕荷色的长裙,像一朵孤独的花。她唱的是一首穷人的歌曲,米特的吉他为她伴奏。
她快活地唱着,脸上荡漾着辉光,仿佛穷和孤独是一种快乐。
三
我不敢抬头看耀眼的太阳,它已经悬到另一座山峦的上空。
我摸摸被阳光晒得十分舒坦的脖颈,把目光落在窗下穿梭的车辆上。
每辆车都朝着自己的方向驶去,匆忙的轮胎驮着奔波的人。我试着揣度一辆车,随便哪一辆:白的、黑的、米色的、灰色的,轿车、越野车、大货车、水泥罐车,东风、红旗、林肯、雪佛兰、雷克萨斯、本茨……飞驰的车轮沿途讲述周而复始的故事,人的故事。无论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胖子、瘦子,都有故事。而且,应该都是盲目而疲惫的故事。
譬如那辆乳白色的本田轿车,就开得很谨慎,腼腆,像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匀速的矜持。我猜,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一定是精巧而润泽的,或许,还涂着红色抑或粉色的指甲。但无论她现在的表情是愉悦还是沮丧,心底却是茫然的。如同一群森林里的鸟儿,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翅膀总是匆忙而迟疑的。
这个世界之所以疲惫,就在于人们都忙着去寻觅。它去做什么呢 ?我蹙着眉头猜。
驾驶从来都不是个体力活儿,更多是心灵的感应,随着路形的变化,下意识地扭动方向盘。换而言之,不是我们朝哪里去,而是路把我们带向哪里。我们朝着某个方向走去,往往只是要到那里去,却不知为什么要去。即使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处理完一件事,还是要继续奔波,因为那里并不是我们想要永远滞留的地方。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淹留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不停歇地走下去。直到车辆报废,直到那双手再也握不住方向盘,或者,前面没了路。
那辆丰田车沿着它自己的轨迹,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徐徐消逝,除了方向,没给我留下任何线索。
布兰卡和米特被赶出了咖啡馆,今晚,他们还要睡在大街旁。一个流浪男孩向布兰卡吼道,你是个傻子,懂吗?你办不到的,妈妈不是买来的。
布兰卡有些懵懂。
四
太阳向西滑去,像一只百无聊赖的球,沿着宇宙的斜坡慢慢滚动。
阳光不再那么强烈,猫们没了兴致,便先后离开了太阳,儿子跳到我的沙发上,用身子磨蹭我几下。它大概饿了。或许不是饿,而是馋了。我总是喜欢用宠物罐头诱惑它们,让它们依赖我、信任我、讨好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完全建立在最低级的层面上,靠食物连缀着。所以,它们大可不必忠诚我,和我一起忧伤,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付出某些谄媚即可。
我用一支汤匙敲打罐头盒,发出笃笃的声音。它们迅速围拢过来,父亲是从高高的宠物阁楼上跃下来的,像一道灰色的烟雾飘到三个陶瓷食罐前;母亲永远是矜持的,扭着腰姿从玄关处探出美丽的头颅。父亲总是扑向放了第一勺罐头的食罐,尽管母亲并不介意,儿子也无可奈何,却让我不悦。我会把它贪婪的脑袋推到一边,让儿子先吃。之后依次是父亲、母亲。我不清楚这样排序的原因,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更合理一些。按照我的本意,第二位应该是母亲。可那美丽的猫似乎并不焦急,总是离开食罐一些距离,最后一个走上餐桌。
我被感动,总要更多地注视它。这让我想起旧东北的习俗,母亲和女人总是在家里男人上桌后,才开始觅个角落吃饭。尤其是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从不上桌,有时孩子也没有资格在餐桌上就座。客厅与厨房属于两个世界,那时我和弟弟便从门缝里仇恨地盯着餐桌,灶台,就成为母亲悄悄塞给我们一些好吃东西的地方。我不明白,这个规矩始于何时何地,或者有什么特殊寓意,只是把它当做一种母性的美德,甚至,当成一种爱。
布兰卡和米特分开了,人贩子把布兰卡卖到妓院里去,布兰卡跑了出来。破旧的公交车在街道上颠簸行驶,米特把布兰卡送到孤儿院里,在他看来,那里似乎衣食无忧,而且更安全,还可以找到一个有钱的体面人领养。
米特孤独地走在回来的小巷里,一辆小轮车,拉着音箱和吉他。画外音,是忧伤的吉他声。
五
山,终于把太阳拽了下去,只留下一缕挣扎的光。
没了阳光的黄昏,阴冷起来。我如猫一样逃离了阳台,也逃离了沙发。
暮霭总是诡秘的,常常藏匿着不测。记得,柏拉图就在一个夜里离开这个世界。那天,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坐在花园的暮色中冥思,也许,在回味他的《理想国》。因为,当人们发现这位老人时,他脸庞的皱褶上泊着一片明媚而慈祥的月光,弥散着哲学睿智的光晕。那样静静坐着离开,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无疑,也是一种美妙的终结。可那毕竟是一种孤独,灵魂的孤独,追索的孤独。他眼眸中飘出的最后一缕目光,似乎还在宇宙中寻觅。如果没有广博而深邃的思想作为底蕴,又有谁能承受夜幕中那种伟大的孤独呢?
我揿亮了吊灯,尽管天并未黑透。从小,我就恐惧大片的黑,猫一样的黑,无边无际的黑,没深没浅的黑。只要一接触到黑,我就蜷缩到一个角落里觳觫,随便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哪怕只遮掩住眼睛。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对黑的恐惧,如果有,那就只能是母亲的怀抱。
我钦佩拉布兰这个拉美裔的小女孩,敢于异想天开。买一个妈妈,多么奇妙的构思,令我憧憬。
夜色透过窗扇落进宽敞的屋子里,一个瘦弱的人影跳起来,匆忙穿着衣服。邻床的女孩问:“布兰卡,你干什么?” “我去广场。”布兰卡跑出了孤儿院。
天亮了,广场上吉他忧伤地弹奏着,米特突然一扭头,咧嘴笑了。他仿佛看见阳光从树叶间斑驳而落,一个漂亮小女孩站在广场一角,正冲他笑呢。
电影结束,我的思想似乎也该歇歇了。
布兰卡不再需要购置一个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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