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时青言
— 1 —
我是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粒种子,偶然落进母亲的子宫里,汲取养料,生根发芽。如果上一世的我能透过法力无边的神镜看到这一世,上帝为我初始人生布的局,我万万不会耍泼皮般挣扎着,非要来这人世间,食一次人间烟火。
“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跟着你们遭罪,我一个就够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妹妹生下来一起遭罪?”满面泪水,声嘶力竭,看着像是疑问句,可分明是肯定的语气,在质问。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母亲用袖子一个劲抹着眼泪,别过脸,看向窗外,脊背是颤抖的。
那一年,彻底变天了。从一下生,就没脾气的我,突然像发了疯的野狗。但凡心里烦闷,想不开的时候,就把东西摔来摔去,朝最亲的人发火,和不在身边的父亲吵架。最后,连自己也不放过,想轻生。
希望某天当我不得以路过奈何桥的时候,我还能任性一次,跟老孟婆耍耍泼皮,让她多赐我两碗孟婆汤。前尘往事不想忘,奈何愁苦哀伤颇多,连汤药也治不好心痛的毛病。
不妨,先说说那一年。
那一年,伦敦奥运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着;那一年,中国召开了十八大会议;那一年,中国经济首度破八,股市首度跌破2000点;那一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年,三峡工程彻底完工;那一年……
那一年,我没家了。
父母离婚,我因病休学,我和妹妹抚养权归属父亲,妹妹被安排到市里的培智学校,父亲继续远走他乡打工赚钱,我跟随母亲去亲戚家寄人篱下。农村那个勉强遮阳避雨的小破房子,空荡荡的,人去楼空。
命运跟你开玩笑的时候往往不会注意尺度,瞧,我都笑哭了。
— 2 —
“你才是个傻子,你再说一个试试!”我把妹妹护在身后,瞪大眼睛,举起小拳头,进攻的姿势。
那些年,我刚刚十几岁的年纪,妹妹小我6岁。但凡有人说妹妹是个傻子的时候,我都会跟对方横鼻子竖眼,偶尔几次胳膊腿都是淤青的。当然,连亲人都不允许。
有次,爷爷在超市只给大娘家的小儿子买了一瓶奶,我见妹妹眼巴巴地望着那瓶奶。登时折回超市,买了两瓶给妹妹,往回走的路上,我眼眶闷热,滚烫的泪珠一个接一个滚落下来。
说来我也是愚笨,高中生物教科书上白纸黑字地教过我一些人类先天性疾病。而我在高考后的某天,才让母亲翻出妹妹十年前的病例,上面写着几行字。
喔,21三体综合征,先天性染色体疾病,智障儿。
是后知后觉,还是故意欺骗自己这么久,我不知道。那天,我捧着手机,低着头,疯狂地查了一天,病因,特征,长相,寿命……
手机从手中蓦地滑了下去,脑海中反复重复一句话。
能好么?不能。
是傻子么?是。
— 3 —
后来,我上了大学,只能寒暑假回来看妹妹一两次,当然,母亲和我遵从一个频率。妹妹是这个群体里,病情最轻的,心智停留在七八岁吧。生活能自理,能说话,能走路,就是个子矮些,130左右的样子。
日子着实艰难的时候,我和好友聊过自己的家庭,那时,定是自己撑不下去了。
好友在电话那端停顿了下,说:“人性这个东西,在生死关头、涉及到自身利益时就显露出来了。”
她暗指的是我母亲,可事实不尽然。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只会像老牛一样拼死命的干活赚钱,并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去大一点的地方都会迷路。某次寒假,我整理了下手机里的照片,给母亲看了历年寒暑假我们娘仨的合照。
不曾想,母亲面部肌肉瞬间几乎抽紧到一团,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母亲连忙用双手去擦,可如水柱往下淌的眼泪如何擦的干净。母亲哭的愈发激动,呜咽着,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
坐在对面的我,始料不及,竟一动不动地愣住了。
那张合照的时间是两年前,我把妹妹领到了肯德基,娘仨小聚。我让妹妹唱首歌,妹妹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母亲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都忘了究竟是从哪一天起,能扛起一个家庭担子的母亲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妹妹看见母亲哭了,眼眶微红,自顾自地嘟囔,不唱这个好了。连忙抬起小手去给母亲擦眼泪。
坐在对面的我强忍住泪水,举着手机,按下了按钮。
我妈爱了我这么多年,可我确实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母爱伟大。她时常和我说:“你妹白白净净的,长的比你好看多了。”
母亲改嫁了,找了一个再也不对她打骂的男人。在以前那个家打包行李出来的时候,母亲精神状态一度很糟糕,一个自顾不暇的农村妇人,连维持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难,还能要求她什么?
每次,听我说要带她去看妹妹的时候,母亲在前一晚都睡不着,每回见到妹妹又总会哭,回到家后的一个星期几乎都缓不过来。以至于每次我在她面前,提起妹妹,都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 4 —
我对于人生的感悟应该比同龄人总会多那么一截吧,负重前行很多年了,也一度觉着自己得不到什么幸福。背着这么大的包袱,这样不堪的家庭背景,哪个男人会要这样的我。偶尔碰到有些许喜欢的,都会自动退缩,他那么好,我配不上,他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不敢再对人生奢望什么,且行且珍惜。
大学期间,参加了一个公益社团,两年后,任职社长。举办了很多次公益活动,也经常去当地的启智学校做活动,尽自己微薄之力去为这个群体发声,关爱这个群体——残障人士。
某次去外校参加一个英语考试,结束后,和口语男搭档在麦当劳小坐,对面隔着一桌坐着一个看起来20多岁的男孩,在那织着什么,用手示意别人餐盘要放入回收处,时而大笑,时而双手掩面装哭。我注意到,搭档用很诧异或者嫌弃的表情、警惕地看着那个人,压着声音跟我说:“中午我来这的时候,就看见他了,一会哭一会笑的。”我看着搭档,内心五味杂陈。
我没说出口,我有个妹妹,和他一样,所有21三体综合征患者五官相似。
我可能是怕说出这样一个妹妹,自己被嘲笑吧。
可我想说,这个群体的孩子很善良,很会体贴人,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想说,能不能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能不能给他们一些关爱?能不能给他们更大的包容?
妹妹寄宿在一个阿姨家,阿姨负责照看,父亲每月寄给生活费。经常会有好心人、社会组织或者学生团体去看望她们。
阿姨也是个心善的人,每日接送这群孩子上下学,带着他们出去玩。市里面有个免费提供素食午餐的饭馆,阿姨经常带着这群孩子一起去当志愿者,活计不重,诸如在门口鞠躬欢迎,或是分发碗筷……
妹妹念念有词地说:“感恩吃素,我爱光盘。”
— 5 —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胡思乱想,妹妹会不会被那里的小孩子欺负,会不会被阿姨虐待,会不会发生像《熔炉》里那样智障儿被性侵的案件,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
没有谁能给我一颗定心丸。生活所迫,就像每一个人都被死死地钉在一个框架里,动弹不得,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
妹妹在那儿也挺好的,参加过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拿过奖牌,接受过主持人采访,坐过飞机,去过北京和成都,上过刘老根大舞台跳舞……也接受着社会爱心人士的关注与关爱。
妹妹今年18周岁了,比以前进步了不少,呱啦呱啦地特别能说。
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和母亲说:“妈,以后等我毕业了,我赚钱养你。”
蓦地,又转过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跟我说:“姐,你以后找对象要找个对你好的,别伤你心。”正说着,手还配合地摸向左胸处。
我是个皮厚的人,可在妹妹面前,眼泪总控制不住。
把这种埋在心底的事情讲出来,不是让谁可怜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以前总觉着,这个世界是欠我的,后来才发现,谁还不曾在苦难中涉足前行。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是一个受苦受难的过程,活了一辈子,长了一辈子的病,吵了一辈子的架,遭了一辈子的罪。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看了很多中外圣贤书,曾为参透人生而惊喜,许是,活在当下,知足常乐。后来年岁渐长,又多了一条活下去的理由,父母只能指望我了,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姐姐,我不在了,她们怎么办?所以,人生实苦,但仍要好好活。
没啥文化、脾气火爆的父亲有次在气头上冲电话里的我吼了句:“你别愁,等我以后死了,把你妹妹也带走。”
我听着心里不舒服地揪了许久。父亲老了,总跟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我那阵子是压力太大,喘不过来气,就抱怨下。
爹,娘,你们放心,妹妹我定管。
哪天,你们要是离开人世了,也别有牵挂,别闭不上眼。
我活一天,就养妹妹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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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我也恰好有一个不太“高兴”的童年
我也正好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今天看了你的文章,突然明白,有很多还和我一样
所以还好我是那很多人其中之一
原来你的优秀背后,背负着这样的沉重。负重前行,是沉重磨炼了你,你在困难中蜕变成最美的蝴蝶。
继续加油,文字很温暖。
被你的真情实感所感染
住在我家不远处就有一位患21三体综合征的大哥哥
小时候每次经过
他都会痴痴的对我笑
当时很害怕,
以后都不敢经过他家了
后来长大后觉得他十分的可怜
大家都是降生于这个世界
我能够有着健康的身体
而他却没有
这种幸运让我不安,但我又不能去否定它
唯一能做的也许是感恩上天,感恩父母,能赐予我这一副健康的身体了吧
我于他们有愧
下次我希望我自己
能够好好地去对待他们
这样做很自私吧 因为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感觉好受些
我没有“傻”兄弟姐妹
但这篇文章 让我感受到 有“傻”兄弟姐妹
会是怎样的想法与感觉
你的灵魂是有重量的
好好面对生命的挑战吧
🙃
加油啊,总会有温暖。就如现在我被你的文字温暖,被你的人温暖☺
这篇当时一个情感激发,没控制住,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