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有了个假期,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抛开工作的不如意,来到桂林阳朔,天气不错,太阳照在我所乘坐的游船,马上结束一天的行程了,我拿出一本书,打算做一会儿文人。迎着光,我看见了他,我的老朋友,刘辉。
还是那么瘦又高,头尖脸尖,是老人常说的那种没有福相的人,任何衣服套在他身上都肥肥宽宽。他站在那,手里拿着手机,漫不经心的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然后再低头按两下手机。十年没见了,他的样子变化并不大。我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我冲他挥手,他终于看到了我。眼中是惊讶,然后掠过一丝迟疑,还有一丝躲藏。
“哥们儿,你还好吗?”,我用夸张的语气跟他打招呼,让他可以尽量回到当初我们在学校时的轻松气氛。
果然,他笑了,露出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说,“俺们劳动人民得吃饭啊,不像恁,有时间到处游玩”,我知道熟悉的他回来了,扯皮劲上来了。
他现在是家乡一家化工企业的驻外销售人员。这几年,家乡的化工企业发展迅速,因为有当时的国营化肥厂为基础,大中小型的化工企业如雨后春笋,渐渐生长起来。企业生产出产品,就要有销路,销售人员就承担了冲锋陷阵的重要角色,说刘辉这种销售人员是企业发展的中流砥柱一点不为过。他们一年四季都要驻外,和妻子儿女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只有逢年过节、和遇到重要事情才有机会和家人团聚,很多孩子都记不住自己父亲的样子。
记忆一点点涌上来,就像许多的老朋友的面容,在眼前一一闪过。
刘辉家在我们家乡那条有名的柳河岸边,那也是我对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
河上没有桥,要想到对岸去就要过河,河水很浅,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在河岸跑啊跑,夏天到河里捞河蛤,冬天河里结冰了,大胆的孩子们敢在冰上滑来滑去,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想要到对岸赶个集就得趟过河,那种冰凉刺骨一说起来就能感觉在脚下蔓延。
因为拥有着同一条河,觉得身体里流的血都是同源,格外亲近。
经常在朋友圈里都能看见他发的柳河的照片,现在的河水很深,经常出现溺水事件,却管理混乱,利益关系复杂,采挖过度,水深流急,危险四生。
我们童年快乐的时光也随柳河水向南流向了大海,有了不同的经历,过了不同的生活。
高中,他学习成绩处于中上,不是尖子生,但老师都喜欢他,不光是因为成绩,他对待学习有一种别人没有的痴迷,比如对历史人物他能一一道来,上下五千年,他讲的头头是道,连老师都自叹不如,他这种人,总是特别引人注意。但是由于对某些知识的痴迷,必然牵扯其它科目的学习精力,所以成绩总不是最好的。
此外,他有时有点神经、魔怔,经常嚷嚷着他要了却红尘,大家都嘲笑他,给他起个外号刘魔怔。有段他读金庸的小说读到忘我,总是把自己幻想成其中的某一个英雄人物,平时就连说话都带着英雄气概。
同学老师都一致认为他能考一个好的学校,也许能成为班级里很有成就的那部分人中的一个,因为他总能让我们出其不意,惊喜连连。
有一次,正上课,他父亲来找他。他的父亲也是瘦瘦的,穿一身深蓝色合身西服,看起来质地优良,一点没有乡下人的拘谨,只有脚下的一双黑色老布鞋能看出是个庄稼人。他的母亲则看起来年老很多,衣着是普通农村人的大花袄子,头发有些乱糟,皮肤粗糙,看起来比他父亲大十岁不止,两人看起来真不像一对夫妻。
他说他父亲在青岛打工,母亲在家种地,这才消除了我内心的疑惑,当时想,果然人在大城市见的市面多,看起来就是比农村人洋气、年轻不少。他还有个姐姐,早早就嫁人了,嫁的是邻村的小伙,离父母很近,他是家里的老小又是男孩,在重男轻女思想顽固的地方,他是全家的宝,一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思绪拉回来,“一起吃个饭吧!米粉怎么样?”,我问他。
“还是吃拉面吧!”
这人还是那么自私,这地,哪有拉面呢。
“好啊,我也想吃了,我找找哪里有。”
在米粉遍地的桂林,吃个拉面真不是容易事。
也许,这些年他吃够了外面的饭菜,只想吃一碗简单的面。
也许,他想表达对青春的怀念。
高中的学校后面有一条河,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并不干净。宿舍就在学校最北,与河就隔着一栋墙。河上有做小桥,桥头有一家拉面馆,是我们经常去的的地方,我和刘辉去过无数次,走过长长的学校家属区,从学校后门出来,沿着河岸一直向东走几百米就到了拉面馆,要上一碗拉面,一般是不加肉的,让老板放上香菜和辣椒油,是当时的美味。
还真找到一家,下了游船,我们打滴直奔而去。就是普通的一家兰州拉面馆,一层,能坐十来桌,老式的布局,还真像高中那家。我俩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两碗牛肉面,不过这次加了超多牛肉。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他,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友好的痕迹,皮肤黝黑粗糙,嘴唇干裂了有点掉皮,指甲没怎么修剪,指甲缝里还有污渍。发觉我看他,他不好意思拿开手,腼腆的笑了,又拘谨起来。
我对他生出一丝丝的怜悯,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我不也是因为工作不顺心逃跑而来的吗。他起码天南海北,是自由的,我出来还要申请年假。
“还记得李老师吗?”他问。
“能,不会忘记的。”
李老师是我们的地理老师,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深深的眼线。在那个年代化妆的老师并不多,尤其是她那种眼线,让我们觉得新鲜。她身材匀称,很有气质,虽然不是最美的,但总觉得最舒服。李老师非常喜欢刘辉,他对文科知识的痴迷,让这几个科目的老师都对他期望不小。
我问,“过年回家见到李老师了?”。
他说,“嗯,在超市遇到的,说了一会话,她丈夫去世了,因公牺牲,见她时她穿一身黑,很憔悴。”
我很惊讶,原本以为他会和我说老师与他一起回忆学校时光,没想到听到如此悲伤的消息。
他眼神怔怔的,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如果当时我们一起去填高考志愿,现在会是什么生活?”
“生活没有如果。”
这些年的工作,见了不少是是非非,才明白,一切偶然背后都是必然,命运看似虚无却真的存在,而且左右着我们的人生。
刘辉的高考成绩比我高四十多分,说好的一起报志愿、去同一个城市,而我为了故意避开他,迟到了。
小时候就喜欢海,越是没见过海越喜欢,虽然没听过海浪的声音,却无数次在梦中的海边散步,一趟又一趟。所以我来了海边的二本学校,他去了省会重点大学。
现在我在这海边城市扎根下来,他回了老家。
刘辉的老婆叫李梅,他大学毕业回老家经人介绍认识的,我见过李梅的照片,颧骨非常高,老家有句话,“颧骨高杀人不用刀”,我第一次见李梅的照片就想起这句话。
同学们说,她很懒,刘辉不在家她从来不开火,都是带着孩子到公婆家吃饭,卫生也不打扫,家里一团乱,还不工作,家里家外全靠他。
有一次,回老家,几个同学组织在一起吃饭,刘辉来的最晚,我们吃着聊着时间刚过了一半,李梅匆匆赶了过来,气势冲冲的看着各位女同学,眼神直来直去,无理又莽撞,开始吵闹,嗓门儿大,气势凶,不顾及个人形象,说同学里面有刘辉的老相好,刘辉赶紧拉着他回家,了同学们面面相觑,很尴尬,不知道说啥,没过多长时间就散了。
这次聚会,因为这个插曲,变成了大家不想提及的往事。或许这种生活让同学们看到了学生时期偶像的跌落,或许是这多多少少折射了各自生活中的痛点,或许提及这段会让大家为刘辉惋惜,或许是想给刘辉留一些尊严。反正,同学们都不愿提及。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他时不时看看我,眼睛有些怯弱、又有些陌生,让我觉得离他又远了些,这是时间、空间、工作等各种因素混合带来的距离感。
拉面味不错,可是和高中桥头那家相比,总差了些意思,物是人已非。
想起高中时期经常传递的小纸条游戏,我说,“来,再玩一遍纸条游戏吧!”,没找到空白纸,问老板要了一张,撕开,这次的规则是一人写两个字。
他看着夕阳,写下,落日。
我看着他,写下了,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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